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哀家变成自己情敌(重生) 作者:负压 传说中的文案 太后重生到八年前的情敌身上,太傅重生到N年前自己的身上 顶着情敌的身体嫁给了仇人太傅 南无阿弥陀佛,呵呵哒,我欲为善你不让,那只能自私自利到底了 暖心贴士 1、每天晚八点更新。 2、本文1V1不动摇,双重生。 3、摸爬打滚求小天使收藏评论 4、收藏这个小可怜吧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重生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敏贤,苏长亭 ┃ 配角:长孙碧烟,宫夕月,洛修竹 ┃ 其它: ================== ☆、老天跟哀家开玩笑!   杜敏贤睁开了眼睛,眨了眨,朦胧地看见了一片青色。   脑子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哀家要诛苏长亭的九族,让他五马分尸!”第二个念头是:“这不对,哀家明明喝下了毒酒死去,甚至灵魂出窍瞧见了慈安宫跪了一地的哭丧宫婢。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正当杜敏贤疑惑不解时,一道震耳欲聋的哭声将她的思绪打破。扭头看去,是一个青衣丫鬟埋首在她的床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正凶。   杜敏贤皱起了眉头,十分不耐烦这种遇事只会哭的女人,低声呵斥道:“闭嘴!”   然而这一声呵斥还没震慑到犹自伤心不已的丫鬟,便吓到了她自己。不对,这不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从来都是冰冷沉稳的,怎会像这一声呵斥般软糯娇柔。   不对,哪里都不对!   她的确是死了才对,这是哪里。她如今才二十八岁,绝不可能老眼昏花看错慈安宫的布设,这里绝对不是她的寝宫慈安宫。   杜敏贤慢吞吞地坐起身,身上的乏力比不过她心里的震惊,左右瞧看屋中布设,青色床帏檀木香榻,高脚小几青瓷瓶,房屋占地不及她慈安宫的十分之一。   这到底是哪里?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姐。”那哭丧一样的丫鬟疑惑地看着她,一脸的担忧。   杜敏贤皱起眉,打量了一番这个丫鬟,也是个生面孔。还没等她问这丫鬟话,屋外响起另一道焦急的声音:“环儿,可是小姐人醒了?”随后人推门而入。   推门而入的这张脸,杜敏贤认识,五年前她亲眼看见这张脸的主人在她面前死去。   她下得命令。   如今怎会?鸣翠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杜敏贤惊恐万分,刚刚站起的虚弱身躯向后倒去,若非环儿扶住,便要狼狈地跌去床上。   她一生自持冷静无比,遇事从不慌乱,可是这一刻发生的一切却让她根本不能理解。她还是死了吧,因为死了所以才会见到死人。   “小姐,您可算醒了。您若是再不醒,老爷便也要随你去了。”鸣翠哽咽得红了眼,两步上前想要扶住身体虚弱的小姐,后又想起此刻更应该去通知老爷。   “小姐,您先休息一会儿,鸣翠这便去通知老爷您醒了。”说完,鸣翠便出了屋中,又贴心地将屋门关上,防止冷风灌入,并没有看清楚她家小姐此刻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恐惧。   鸣翠走后,环儿扶着杜敏贤在床上坐下,瞧见她一脸的茫然,像是失了魂魄一样,又担忧地问道:“小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环儿去给您唤大夫。”   杜敏贤拉住环儿的手,神色木然地问她:“如今是哪一年?国号为何?”   “小姐,您可是被冻糊涂了,怎的连如今哪年都不记得了?环儿就说这秋日的池水寒凉,最容易冻坏人了,小姐您等着,环儿这便去给您唤大夫来。”   没给环儿离开的机会,杜敏贤握住环儿手腕的手一下子收紧,听见那句“秋日”她更疑惑了一分,昨夜饮下苏长亭的毒酒,还是盛夏时节,不可能闭眼睁眼一夜间便到了秋日。   “说,如今国号为何,是哪一年?”杜敏贤厉声再问,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看着环儿。   环儿被她这么一吓骇得双腿开始哆嗦,觉得小姐一觉醒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好凶狠,好吓人。   “如今正是宣庆五年,小姐。”环儿皱着眉心说完,手腕处很痛,但是她不敢叫现在很吓人的小姐松手。   “宣……宣庆五年……”   环儿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撒谎,可她瞧见此刻小姐双目瞪得浑圆,仿佛被什么事情惊到了,还惊得不小。   沉默,杜敏贤重复了一句话“宣庆五年”后屋中陷入诡秘的沉默,半晌后,杜敏贤才忽的松开环儿,跌跌撞撞地起身冲到铜镜面前。   当瞧见铜镜中的这张脸,柳眉微弯,杏眼含露,如樱朱唇。   这张脸不是属于她的!   她刚刚猜到了自己错了时空,却没有猜到自己连长相身份都变了,而变成的……竟是她!   长孙碧烟!   这个六年前她便亲手杀了的女人,这个害得她后半生都活在疯狂嫉妒中的女人,这个夺走了她所爱甚至让她与所爱反目为仇的女人。   怎么可能?!   老天为什么偏偏让她重生到这个女人身上,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待她不公!   杜敏贤瘫坐在铜镜前,茫然地看着铜镜中的那张脸。   昨夜饮下那杯酒,发现有毒时,她其实存了一丝丝的庆幸,庆幸这滑稽的一生终于结束了个干净。却没有想到老天竟然跟她开了更大的玩笑,让她重新活了一次,还活在了长孙碧烟的身上。   这简直比梦还要滑稽,还要让她想要发笑。   环儿神色慌张,也不再哭了,站在杜敏贤的身后胆怯地不敢发声。因为此刻小姐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让她本能的感到害怕。   正在此时,屋门再次被推开,进来一个慌乱的老人,披头散发的模样比往日老了十岁不止。   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瞧见铜镜前那背影时,忽的就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过去便将此刻换了灵魂的长孙碧烟抱住。   “我的烟儿啊,你可吓死爹爹了,你不愿嫁苏家便不嫁,爹爹什么都依你,什么都依你,日后你想要入宫便入宫,想要做皇妃便做皇妃,爹爹再不阻你,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活着。”   “放肆!”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的杜敏贤顾不得此刻混乱的情况,本能的呵斥道。   长孙宇珩乍听自己女儿呵斥自己愣了愣,随后想起前日的风波,便一点怒气都生不起来,忙说:“好好,是爹爹太激动,是爹爹没顾及礼数了。”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自己宝贝女儿,长孙宇珩抬起两天没换的衣服袖子擦了擦眼睛鼻子。   杜敏贤此刻才真正冷静下来,脑子里迅速转动,分析清楚她这是重生到了八年前,宣庆五年正是这一年的选秀让长孙碧烟得以入宫,从此得尽宫夕月的隆宠。   深深吸一口气,杜敏贤深知既然老天让她重生了,不管现在的情况如何,她的之后的命数便都只能由她做主。   宣庆五年,这一年很好,让她重生在这一年,是最让她感到欣慰的。   皇宫?皇妃?   她连皇后太后都做够了,怎会去稀罕一个小小的皇妃。这一世,她要远离这些让她痛苦不堪的人事,要寻回她前世遗弃的良知,找一个青山远水的地方,过平平乐乐的一生。   杜敏贤转过身,低下眉,娇弱惹人无限怜惜,这副模样她前世瞧长孙碧烟做的太多,凭着她的聪慧此刻学来竟学了九成像。   一旁本觉得小姐醒后古怪至极的环儿瞧见她如今的样子,又柔软了心肠,觉得小姐还是原来那个柔弱温柔的小姐。   长孙宇珩看见女儿这般模样,心便软的像水一样,只恨不得流出来将宝贝女儿牢牢得护住,不让任何人伤害。   “爹爹,是烟儿方才太紧张了,还望爹爹不要怪罪烟儿。”   “我的宝贝烟儿,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不再拿自己的性命玩笑,爹爹就算被你呵斥几句又有什么关系。你要记住,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早逝的娘亲也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是爹爹和娘亲最重要的宝贝,什么都比不过你重要。”   杜敏贤动容,前世她的家族庞大却人情淡薄,最牢固的是利益与权力。长孙宇珩她前世并未见过,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位慈父。   “烟儿明白了。”杜敏贤柔软了神色,抬头看去长孙宇珩,“只不过爹爹,烟儿想明白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如是烟儿真的入了宫,日后想要见爹爹便难了。烟儿从前十分不孝,此后希望尽量侍奉在爹爹跟前,不愿入宫从此与爹爹疏远。”   “你……你是说你不再想要入宫为妃了?”长孙宇珩吃惊地看着她,仿佛在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杜敏贤点点头,眼中十分坚定。   长孙宇珩神色古怪,似乎很是为难。杜敏贤暗自皱了眉,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跟在长孙宇珩身后进来的鸣翠看了看为难的老爷,柔声向小姐说道:“小姐,昨日你昏迷的时候,宫里的内臣已经送来了消息,小姐的名字正在秀女名单上。”   果然……晚了一步。   杜敏贤皱起的眉慢慢地松开,心中无比的冷静,没有丝毫的慌乱。   长孙宇珩叹了口气,看见女儿听见秀女名单中有她后眉心一松,觉得女儿还是希望入宫的,只是因为想要孝顺自己才放弃了自己的愿望。   他手轻轻地搭在女儿的肩上,慈祥地说道:“烟儿啊,你不必为了父亲委屈自己,想入宫便入吧,父亲支持你,往后不管你决定做什么,父亲都会支持你的。”   杜敏贤抬头,只一眼便明白了长孙宇珩所想,心中不免苦笑,先不说长孙宇珩不是她的父亲,就算是她的亲生父亲,在自己所愿面前,她也绝对不会为了父亲让步。   这是上一世冷漠的家族教给她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最先顾的必须是自己,然后是家族,随后才是所爱之人。   也是因为这样……她最后才会谋害了夕月。   “老爷,那苏公子又来了。”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小厮的叫嚷声,似乎很急。   长孙宇珩此刻正享受着与女儿互诉衷肠的天伦之乐,便被这毛躁的小厮打散了所有气氛,好不气愤地转身冲着门外的小厮吼道:“慌慌张张的,叫嚷什么!”   “不是,老爷,是因为那苏公子今日不知道抽了什么疯,非要闯进来见小姐,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啊。”小厮心里苦,他又不能真的跟那苏公子动武。   毕竟苏公子还是很受老爷礼遇的。   听见苏公子三个字,长孙宇珩皱了皱眉,惋惜了好一会儿,还是摆摆手道:“让他回去吧,回去吧,就说日后本官再登门向苏家二老道歉。”   小厮刚想应下,忽然,一道柔丽的声音阻止了他:“且慢,苏公子既然想要见我,便见吧,怠慢了客人,旁人要说我们父女二人不知礼数的。”   苏家,苏公子,若是她没有记错,长孙宇珩进来便抱着她说的话里有一句是:“你不愿嫁苏家便不嫁,爹爹什么都依你。”   这便可以料定这个苏公子与她现在的肉身长孙碧烟是有婚约的。   这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首先还是要恬不知耻地求一波收藏评论。 其次,这篇文绝对不虐,我拍着自己的飞机场胸脯保证。 ☆、这个玩笑有点大!   杜敏贤到了前厅看到所谓的苏公子时,只觉得老天爷给她开的玩笑没有最大,只有更大。   那所谓的苏公子玉桂身姿,挺拔地立在厅中,面容净白,眼神纯净又深邃,脸部轮廓柔和,略显女气,挺直的鼻与浓郁的眉又恰到好处的中和了那份女气。   这样的好颜色当初可是迷煞了京城众多千金贵女的。   真是可笑,天下姓苏的何其多,偏偏这个苏公子便是前世一杯毒酒谋害她的苏长亭。   杜敏贤狠狠地咬住后牙,她倒是不知道苏长亭竟然是早与长孙碧烟有婚约的。这就难怪辛辛苦苦爬到太傅位置的他却不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权利,反而要毒杀太后,自毁前程了。   竟原来是为爱人报仇。   “烟儿,你还是先回去吧,由父亲来向璟芝说明便可。”长孙宇珩瞧见女儿一副恨恨的模样,心道是女儿还在对这从娘胎里就定下的婚约不甘心,便劝慰道。   杜敏贤微微眯起眼,笑笑,一手搭在长孙宇珩腕上:“爹爹说的什么话,苏公子既然是要见女儿,怎有由父亲代劳的道理。”   杜敏贤眼中暗藏寒光,提裙便朝着厅内走去。那神色焦急立在厅中的苏长亭瞧见婉尔走来的长孙碧烟,脸上忽的一松,一双深邃纯净的眸便牢牢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杜敏贤暗自好笑,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太傅竟然还是个情种,对于这个一心入宫为妃的未婚妻用情如此之深。   “长孙见过苏公子。”杜敏贤福身说道。   “碧烟……”苏长亭欲言又止地扶住杜敏贤的手臂,一双眼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个对穿。   正巧的是,身后从来直性子的环儿疑惑地开了口:“小姐,您怎么叫得这么生疏,往日您都唤苏公子长亭的。”   环儿话刚说完,便被旁边的鸣翠打一下,委屈地看去鸣翠,见鸣翠一脸责备,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如今小姐是选秀女子的身份,对于这个旧日未婚夫自然不能再如以往亲密。   长孙宇珩一脸愁容,对于如今的情况也是纠结万分,但是再纠结,最大的还是皇权,在皇权面前,其他的什么都要排后。   “璟芝,昨日皇宫便下了选秀女子的名单,烟儿正在其列,所以你与烟儿的婚事……改日老夫再登门谢罪吧。”长孙宇珩眉心都皱成了峡谷,心中万分觉得对不起面前的璟芝。   苏长亭听后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无限深情的再看了一眼此刻身为长孙碧烟的杜敏贤,才恋恋不舍地转向长孙宇珩,拱手施礼,谦谦君子模样。   “长孙大人,璟芝自幼便知与碧烟的婚约,一直克勤克勉,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碧烟的好夫婿,今日得知碧烟在选秀名单中,大为惊愕,早上上恩师门上拜会,已请恩师替璟芝入宫问问,为何会将已有婚约的碧烟落入选秀女子名单中。”   对于苏长亭的不死心,长孙宇珩既是为难又是怜悯,轻轻叹一口气,他才又要说话。可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便听见自己女儿先开了口。   “是啊,烟儿也很好奇,为何女儿会在秀女名单中,烟儿自幼与苏公子有婚约,宫里人便不查清楚的吗?”杜敏贤用着长孙碧烟娇柔的声音说话,微微低着头,叫人瞧不清她此刻的神色。   本来,得知所谓的苏公子与她如今的肉身长孙碧烟有婚约,她便想到要将这婚约落实,好让自己从秀女名单中剔除。   只是没有想到这所谓的苏公子会是苏长亭罢了,初见时她的确是恨意极重,但是片刻后她便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先解决这秀女的身份。   无疑,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宫里人知道她已有婚约的事,虽然有可能假戏真做,她最后真的需要嫁给苏长亭,才能避免入宫。   但是没关系,首要的,还是先远离那宛如地狱的皇宫。   “碧烟也觉得必定是宫里的人弄错了?”苏长亭惊喜地看去杜敏贤,让杜敏贤忽然怀疑之前的长孙碧烟必定是不待见苏长亭的。   这就稀奇了,万人迷一样的太傅居然会遭到女子的不待见,而这女子还是他的未婚妻。   不过也对,若不是不待见,又怎会用轻生来要挟自己的父亲,不嫁给婚约的对象。   “这怎还需要烟儿的认为,你我自幼有婚约在身,若是宫里的人没有弄错,怎会让烟儿入秀女名单。”杜敏贤还是低着头,婉尔一笑,甚是清丽动人。   一旁的长孙宇珩更是稀奇了,烟儿之前在房中便说不愿入宫,只愿承欢他膝下,如今又说是宫里人弄错了才将她落入秀女名单,烟儿这是真的不要入宫为妃了吗?   可是之前烟儿还要死要活的,就是不愿嫁给璟芝,嫌弃璟芝只是个六品小官,如今怎么忽然就变卦了。   这边几人还没说到一半,那方才去长孙碧烟房中传话的小厮又跑了来,这回他还是慌慌张张的模样,到了长孙宇珩面前便焦急开口:“老爷,宫里来人了。”   刚想呵斥的长孙宇珩一听是皇宫来了人,立马敛了神色:“宫里来人?谁来了?还不快去请!”说罢便要朝着门口而去。   “长孙侍郎不必如此客气,咱家今日来只是替皇后娘娘来询问一件事情,问完还要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呢。”尖锐的声音渐近,说话的人是当今皇后跟前大太监海福。   海福一身肥肉,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都要抖三抖,可是笑容十分慈祥,让人联想到那成日卧躺的笑佛。海福走得很悠闲,却速度奇怪,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   杜敏贤站在厅中,闻声微微抬起了头,瞧见海福那张亲切的脸,悠然地笑了。她昔日的得力心腹,如今再见却是换了一个身份肉躯相对。   “海福公公贵人事忙,只是不知今日替皇后娘娘来询问何事?”长孙宇珩迎上去,笑问。   “今日杜丞相入宫见皇后娘娘,说到近日选秀之事,据说杜丞相从田阁老那里得知选秀名单中有一名女子是有婚约在身的,却不知为何被写入了秀女名单中。”   海福看了看杜敏贤的方向,又笑得双眼微眯朝着眉心深锁的长孙宇珩道:“皇后娘娘听说这名女子正是长孙侍郎家的千金,便让海福来问问,是否是真的,若是真的便要将令千金的名字从秀女名单中划去,以免坏了规矩。”   长孙宇珩正低头为难,拿捏不定说辞,杜敏贤已经率先开了口:“这位公公所问之事为真,小女长孙碧烟确与人已有婚约。”   海福闻声侧目,瞧见说话的长孙家千金长的柔柔弱弱,却说话举止间自有大家风范,冷静从容毫不畏缩,便又多看了两眼。   “这位便是长孙姑娘啊,长得可真是惹人怜惜,可惜无法入宫伺候圣上,否则必定荣宠不断。”海福说了几声吉利话。   听完海福吉利话后的杜敏贤眼中忽的一厉,迅速挪开视线,不让海福瞧见。   荣宠不断?若这身躯里还是原来的长孙碧烟,之后的发展便真的如海福所说,荣宠不断,甚至独宠后宫。   只是可惜了,她现在是杜敏贤,一个经历前世,杀了长孙碧烟,害了帝王宫夕月,甚至后来垂帘听政的太后杜敏贤。   她过够了宫里的日子,再也不愿过了。   “公公言重了,后宫佳丽三千,碧烟不过中人之姿,入了宫里也必定是默默无闻的存在,反倒是留在宫外好,离父亲也近些,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   “长孙姑娘如此孝顺,长孙大人晚年有福了。”海福听完杜敏贤的话,随后笑嘻嘻地回看长孙宇珩。   只见长孙宇珩刹那失神,随后也露出欣慰万分的神情,目光慈柔地看了杜敏贤一眼,便对海福公公道:“承公公吉言。”   海福本想便这么离去,也算是交了差事,却一晃眼瞧见一抹清俊身影,随后定睛在苏长亭身上,微微错愕地问道:“这不是田阁老的得意门生苏公子吗?莫非长孙姑娘的未婚夫便是苏公子?”   苏长亭温文尔雅地颔首:“正是在下。”   “哎哟,好呀好呀,这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啊。”眼光在长孙碧烟与苏长亭身上逡巡了一番,海福更是觉得这对璧人,一个柔美一个儒雅,“这样的佳侣可不多见,日后二位成婚,海福必定送上厚礼祝贺。”   “长亭与碧烟在此先多谢公公。”苏长亭施礼,微笑里带了些常人无法轻易看出的疏离。只不过杜敏贤这个活了两世,且上一世直逼真龙宝座的人却是瞧了出来。   心中好笑,杜敏贤自嘲自己上一世真是蠢,竟然没有瞧出这个处处礼数周到的太傅是个痴情又狠绝的人。   海福瞧着这对璧人是越看越心喜,最后多看了两眼从始至终笑容都没变过的长孙碧烟,才领着带来的两个小太监出了长孙府。   坐在回宫的马车里,海福肥硕的脸上那双小眼睛深浅不明,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可觉得那个长孙姑娘很是眼熟?”   “小的是第一次见长孙姑娘,并未觉得哪里眼熟,怕是公公之前见过?”一个小太监正为海福垂着肩。   又一个小太监端着一杯茶,正要递给海福:“小的今儿也是第一次见长孙姑娘。”   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海福挥了挥手,那捶肩的小太监便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退到一边。闭上眼睛,海福肥硕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他只是觉得那个他同样第一次见的长孙姑娘,莫名地让他觉得亲切又畏惧,而这份感觉他只在皇后杜敏贤的身上感受到过。   只是长孙碧烟这个人与皇后娘娘实在相去甚远。首先就模样而言,长孙碧烟是柔美动人,皇后杜敏贤是英气逼人。再就气质而言,长孙碧烟明显是娇弱,皇后杜敏贤却是威慑十足。   所以他究竟是怎么会从长孙碧烟的身上瞧出了皇后娘娘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暖心小天使出现给作者打气加油啊~~ ☆、论自己坑自己是怎样的体验?   海福公公离开后,长孙碧烟原本笑着的脸忽的淡漠了起来,看也未看苏长亭一眼,便吩咐环儿道:“哀……我有些累了,扶我回房。”   “好的,小姐。”环儿乖巧地上前扶住长孙碧烟走向卧房,也没发现此刻有些凝固的气氛。鸣翠疑惑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长孙宇珩瞧见女儿变脸跟翻书似得,也很是无奈,又不敢多责备,毕竟前几日才闹过轻生。他现在是什么都不求,只求女儿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好。   长孙宇珩转向苏长亭,刚想说些抱歉的话,却见璟芝没有丝毫芥蒂,甚至乎充满无限喜悦地看着烟儿离去的背影。   于是他更内疚了 :“璟芝,烟儿她……她前日落了池子里,今日才醒过来,有些怠慢,你别在意。至于这婚事……哎,老夫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她高兴就好,全看她如何想了。”   苏长亭转身面对长孙宇珩,恭敬有礼地道:“长孙叔叔说的是,这婚事如何张罗全凭碧烟喜好,长亭全无意见。碧烟落池塘受了凉,是应当好好休息,长亭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叔叔。”   长孙宇珩见璟芝还是不死心,虽然害怕烟儿后面又对婚事变卦,但是此刻也不好再说的太明白,便也就这么罢了。   苏长亭微笑着离开长孙府,背影清俊,行走如带风动。   之后长达十天的时间里,长孙碧烟闭门不出,连膳食都是让环儿送进去的。长孙宇珩很是心疼,觉得女儿这是为了不能进宫为妃而伤心,之前不入宫的说辞也必定是无奈的妥协之举。   鸣翠从那日海福公公来时,小姐婉言拒绝入宫的时候便疑惑不解。而环儿还是那个世事不过心的模样,想到小姐不用进宫,她便也不用去那听人说很可怕的后宫,便成日笑得跟朵花似的。   只不过,小姐成日将自己关在屋中这件事,还是让鸣翠与环儿同时担忧了一下。   旁人自然不知道轻生未遂的长孙碧烟整日在屋中是暗自伤神还是埋头痛哭,其实她两样都没有做,只不过是日日读着闲书打发时间。   杜敏贤很清楚选秀的章程,自然也清楚什么时候这场选秀风波才会过去,她如今就是在等,等选秀一结束,便远走天涯。   与苏长亭的婚约,她根本没想过去履行,不过是做一个借口,好让长孙碧烟这个名字从选秀名单中移除罢了。   说来,长孙碧烟这个女人还真是天真浪漫的可爱,这屋中没有四书没有五经,权谋史籍一律没有,最多的就是婉约诗词,男女情爱的话本。   今日杜敏贤正拿着一本说书生与狐妖的话本在看,基本上是看一行笑一次,每一次笑多少带些嘲讽,但到了最后她竟然也入了一些戏,为戏里的书生妖狐不能圆满的爱情而感到惋惜。   杜敏贤深深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难道她重生在长孙碧烟的身上连带着性格也受到了肉身的影响?   她连忙将话本扔置一旁,撑着下巴想了想,觉得还是出门去溜达溜达好了,成日关在屋里,就算不被肉身影响了性格,也要自己将自己憋坏了。   十日来,房门第一次打开,环儿与鸣翠皆是愣了愣,随后连忙迎上去。   “小姐,您可是要出门去逛逛?”鸣翠喜悦瞧见长孙碧烟出门,说道。   杜敏贤看了她一眼,随后便撇开,不愿多看的模样,转而对环儿说道:“你陪我在府里走走。”说完也不理会两人什么神色,便率先起步。   环儿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鸣翠,记得以前小姐最喜欢鸣翠陪着了,如今怎么对鸣翠爱理不理的。可她没多少时间想明白这些,便匆匆提裙跟了上去。   鸣翠待在原处,不知跟上去好还是不跟上去好。随后想起方才小姐看她的那一眼,冰冷的像是盛冬的池水,皱眉咬了咬牙,委屈地转向了厨房,看看小姐的膳食准备的如何了。   杜敏贤漫无目的地在府中走着,没有笑容的脸上神色很是淡漠,只不过长孙碧烟的长相实在柔和,就算是这样淡漠的神色也没有她前世身为杜敏贤时的凛然威慑。   环儿自来便是个直性子,走了没两步便忍不住问道:“小姐,鸣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您不好高兴的?环儿看您对鸣翠不似之前好了。”   脚下顿了顿,杜敏贤转眸看去这个叫环儿的女婢,若是前世,这样口无遮拦的女婢在她宫里绝对待不了一天,所幸这个环儿是伺候在长孙碧烟的身边,而不是她的原身身边。   只不过,她也不会再当这个长孙碧烟多久,迟早她要做回自己,就算不是原来的肉身,也没人能够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情。   “你跟鸣翠的关系很好?”杜敏贤百无聊赖地整了整衣袖,接着走。   “环儿与鸣翠自幼便伺候在小姐身边,自然感情很好。”环儿天真地笑着,笑出了两处酒窝,很有感染力。   “那为什么……”杜敏贤欲言又止,她本想问那为什么长孙碧烟入宫后只带了鸣翠,而没有将环儿也带入宫中。   随后想到这是八年前,长孙碧烟还没入宫之前,这个问题在此刻问出只会让人觉得奇怪,因为除了她,没人知道之后八年的事。   “小姐要问什么?”环儿见小姐说了一半又没说下去,随即问道。   “没什么。”杜敏贤望了望天,舒出心中一口郁气,“只不过不愿见到鸣翠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对于前世见过的那些面孔,她如今都不愿见,更何况鸣翠还是自己亲眼看着断气的。   环儿缩了缩脖子,觉得小姐自从醒来便时不时的有些让人胆寒,就像现在,那清淡的语气,却让小姐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不过,对于小姐而言,她怎能算是生人。这样一想,环儿胆子便壮起来了,又挺胸昂头地走在长孙碧烟身旁,俨如一个护卫的架势。   正当杜敏贤疑惑这女婢怎么会如此活跃的时候,鸣翠从前方赶来,脸色有些复杂地停在她的面前,顿了顿才说道:“小姐,宫里的海福公公又来了。”   杜敏贤皱眉,海福为何又来?不用想便知道必定是自己的前世派他来的,只是自己的前世为何会让海福来?就算是她都不明白了。   “去看看。”神色微凝,杜敏贤吩咐道。   鸣翠与环儿跟在杜敏贤身后,便朝着前厅而去。   这秋日的风有些萧肃,前厅里的海福公公笑容依然如春风过境,暖意融融又喜气洋洋。   见了长孙碧烟,海福便连忙起身见礼:“长孙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那笑容甚是慈爱,仿佛在看自家优秀小辈。   杜敏贤顶着长孙碧烟这张柔和的脸庞,笑得非常温柔,声音也是细细的道:“海福公公有礼,不知公公今日来,所谓何事?”   长孙宇珩此刻正站在海福的身后,脸色极为复杂,似乎高兴又似乎为难。对长孙宇珩这个人不太熟悉的杜敏贤放弃了对他的探究,只看着海福,等着他说话。   “长孙姑娘瞧着柔弱,性子却十分直爽,咱家喜欢。”一双小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线了,海福两只肉掌握在一处。   杜敏贤低头笑,心里直将这海福抽了几巴掌。心道:“哀家还要让你喜欢,海福你可是胆子大的很啊。”   “咱家今日来可是为了一桩大喜事,长孙姑娘听旨吧。”海福故弄玄虚地笑道。   杜敏贤眉头抽了抽,笑容忽的一僵,虽然不知道这旨意出自谁那里,更不知道这旨意上有什么,但是可想而知,这道旨意不管出自哪里,说了什么,对她如今的情况都不是好的。   因为她只想远离京师,远离皇宫,所以从皇宫出来的旨意,对她而言都是不好的变数。   虽然如此想,杜敏贤还是缓缓跪下,低着头:“长孙碧烟听旨。”   原本站在海福身后的长孙宇珩此刻也走到女儿身旁,与女儿一同跪下听旨。环儿与鸣翠等女婢小厮见主子都跪下了,也纷纷跪下低着头。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苏长亭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美如冠玉。长孙碧烟淑慎性成,性行温良,克娴内则。实乃郎才女貌,绝世佳偶。今哀家特赐婚二人,不日完婚,成其天作之合。”   海福声音郎朗的读完,随后见长孙碧烟静默不语,便笑着提醒道:“长孙姑娘接旨吧。”   回过神的杜敏贤僵硬地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接住了海福放下的懿旨。那金轴黄灿灿的,在杜敏贤手中仿佛一块烧红的铁块,极为烫手。   可是再烫手她也要接,违抗不得。   慢慢地起身,见海福这样便要告辞的模样,杜敏贤忽的抬头看去海福,一双清丽动人的眼此刻笑得如同一汪静湖,不起一丝涟漪。   她笑盈盈地问道:“海福公公,长孙可能问一句,太后娘娘怎么会想到给小女赐婚?”   海福那肉乎乎的脸一笑便挤开两侧,圆乎乎的,仿佛两个大馒头堆在上面:“长孙姑娘这可要多谢皇后娘娘了,那日海福回宫给皇后娘娘禀明了长孙姑娘与苏公子早有婚约,娘娘又知晓了苏公子乃是田阁老的得意门生,便有意为你们二人赐婚,费了好些时间才说服太后娘娘下了这道懿旨,促成你们这段姻缘的。”   杜敏贤笑着微微垂下眉眼,面上还是和善温柔,心里却是将这个海福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如今是根本不知道苏长亭这个人的,若不是海福在自己前世面前多口舌,前世的自己又怎会想到给她和苏长亭赐婚。   田阁老的确是家族要拉拢的对象,否则前世的她怎会让一个家世门庭都十分薄弱的苏长亭坐到太傅的位置,还不是看在田阁老的面上。   所以她能够理解自己的前世这般做红娘拉线,有意卖人情给田阁老的行为。   但是!她不能接受自己被自己坑了的这个事实!   她不想入宫,也不想嫁给自己仇人啊!苏长亭是前世杀了自己的凶手啊!   杜敏贤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山河崩塌了,面上却依旧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地将海福送走。狠狠地盯了一眼远去的海福所乘坐的马车,手上紧紧握着金轴。   长孙宇珩瞧着自己女儿像是火山即将喷发的神色,大感意外。环儿与鸣翠更是好奇一向柔弱的小姐,生气的时候竟然不是哭,而是面色沉冷的像冰山,一双眼睛又如同燃火。   半晌后,杜敏贤才闭了闭眼,随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了房中,再次闭门。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想收藏一下呢,收藏一下呗(づ ̄3 ̄)づ╭?~ ☆、婚前的最后几天   门前摆着一张卧椅,上边铺了一层软毛垫子。杜敏贤躺在上面,仰头看着天空厚厚的云层,发着呆。   前世的她很少发呆,因为根本没有时间给她发呆,所有的时间都想着去平衡皇族与杜家的关系,想办法稳住宫夕月的地位。   直到后来,她对宫夕月失望了,才亲手谋害了他。推年妃为夕月诞下的年幼皇子上位,自己摆帘听政。   “小姐,昨日元家班的人回来了,您可要去听听戏?听说这元家班的人从稽城带了个俊俏的小生回来,昨下午元家班里挤满了看戏的人,出都出不来。”   环儿弯腰在杜敏贤身旁说话。   杜敏贤侧目看她一眼,看见这环儿一脸的活泼,便微微眯起眼目:“元家班?”   “对啊,小姐以前不最喜欢听元家班唱的戏吗?”环儿说。   杜敏贤歪了歪头,一手撑在太阳穴上,忽的哭笑不得,心道:“这长孙碧烟可真是个……屋中这么多话本婉约词本不够,还喜欢听那些坊间哀哀怨怨的戏。”   前世的杜敏贤未出阁前,杜丞相请的教书先生都是按照男子受学的规格请的,是以兵法国政,四书五经她都学过,就是没有学过看过长孙碧烟喜爱的这些爱情话本,闺怨诗词。   揉揉太阳穴,撇开她与长孙碧烟的恩恩怨怨,光是长孙碧烟这与她截然相反的生活习惯,就让她觉得重生在长孙碧烟的身上,实在是件令人头痛不已的事。   “小姐,去看看吧,环儿瞧着您成日不是将自己关在屋中,就是在府中随意溜达。人都被憋的脸色青白了,环儿看着都难受。”   杜敏贤听罢后,眉头抽了抽,随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一想到自己摸的其实是长孙碧烟的脸,便一阵心堵,放下了手,再一想到现在以后这张脸都是她的了,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意。   心烦意乱也没个纾解的地儿,觉得反正如今情况明明白白,就算她怎么挣扎都已经重生在了长孙碧烟的身上,不管她怎么不愿都已经铁板钉钉地要与苏长亭完婚。   何必再将自己闷在府中,倒不如出去看看。“那便依你所说。去看看那……元家班的戏吧。”   上辈子,杜敏贤没怎么在大街上走过,所以对于热闹的街市很是陌生。环儿是个活泼直率的性子,总是拉着杜敏贤瞧这个瞧那个。   鸣翠也跟了出来,只是模样怏怏的不太高兴。不过杜敏贤自然不会理会她高不高兴,权当没有瞧见她这个人。之所以让她跟着,主要是杜敏贤不希望让别人觉得她的变化太大。   “小姐,你瞧瞧这脂粉,多细腻,香味也不错,不如买些回去,等小姐出阁那天用?”小丫头心直口快,兴高采烈地说着杜敏贤最听不得的话。   笑容僵在脸上,杜敏贤凉凉地说:“你不是要带我去元家班吗?怎么有功夫在这里耽搁?”   环儿沮丧地放下脂粉盒子,知道小姐这是嫌弃自己话多了。连着几日的相处后,虽然觉得小姐变了很多,却很快就习惯了。   鸣翠在一旁,自然也听见了小姐的话,脸上一阵疑云,心中对于小姐这般变化更加奇怪不已。却是心里同时明白如今的小姐不待见自己,最好不要多说话。   到了元家班的门口,里面已经人满为患。   杜敏贤刚想退缩,环儿已经拉着她排开了人群,朝着里面走去。堪堪坐下,便有一小厮迎上来,倒茶询问:“长孙小姐许久不见,今日还是以往的规矩?”   杜敏贤看着杯子中起起伏伏的茶叶,淡淡地开口:“便如以往的规矩。”   小厮奇了一下,觉得长孙小姐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去了厨房准备往日长孙碧烟习惯在看戏时用的茶点。   正当戏开了个头,小厮将长孙碧烟往日常用的茶点送上来,旁边一桌夫人开始聊起了天。   杜敏贤原是没在意,认为不过是民间人随意惯了。   片刻后,那想不听都入了耳中的话却让她皱起眉心。那一桌的夫人聊的正是如今选秀的事情,似乎聊到了这一届秀女中几个出类拔萃的。   许多名字,她都听过,唯独一个名字让她陌生。   “岳云裳据说是远襄城城主的女儿,长得是真真应了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意境,美得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   “听说这远襄城地处边境,朝廷很难控制,便让城中自选城主处理一方事务,每年只需上交书文禀明一年来城中情况便可。那远襄城的城主就如同土皇帝一样,这岳云裳必定娇贵的很,能受得了宫里的规矩吗?”   “有什么受不了的,只要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宠爱,那些个规矩算得了什么。”   “哼,那可不一定,也不想想现在居于后位的是谁。杜皇后可不是个好惹的主,未出阁前便让杜府上下敬畏不已。出阁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后,也是将东宫治理的井井有条。这几年居于后位,你可听过后宫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的?要是这后妃敢在杜皇后把持的后宫惹是生非,我看非吃不了兜着走”   “说的也是,这杜皇后真是个厉害角色,听说皇帝陛下对杜皇后都是恭恭敬敬的,很多事都需得到杜皇后的首肯才能去做。甚至有说,包括前朝的事。”最后一句,那夫人说得极为小声,却还是叫杜敏贤这临近的一桌听了去。   环儿听得一愣一愣的,愁着眉目望向自家小姐,小声问道:“小姐,皇后娘娘真的这么可怕吗?”   杜敏贤没有立即回答环儿,因为心中在想前世,前世的这个时候,远襄城的城主并未将自己女儿送入皇宫,这一世竟发生了这样的变数。   而旁边那桌夫人仿佛在应环儿的提问一样,又说道:“不要命了,既然敢说皇后娘娘干涉朝政。你不知道杜皇后处置异己是怎样狠的手段,据说当初杜府挑选太子妃的人选原有两个,另一个就是杜皇后的表姐,也不知道杜皇后用了什么手段。在杜家还没选定由谁嫁给太子的时候,那表姐便死于非命。”   “这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碎嘴的夫人似乎也吃惊了,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的八卦对方先知道了。   “这还能有假,之前一个在杜府做事的丫鬟与我府上的茗沅大丫头是儿时至交,便是那丫鬟告诉茗沅,茗沅再告诉我的。”得意洋洋地喝着茶,腰身扭了扭,颇有气势。   这两个夫人一说完,环儿也不用自家小姐的回答了,一脸的惊悚,小手握在一处:“小姐,杜皇后好可怕啊,还好您想通了,没有要入宫,否则就奴婢的性子,估计死一百回都不够的。”   杜敏贤气定神闲地喝茶看戏,脸上风平浪静,对于环儿说自己可怕的话,其实并不生气,只是有些违和感,毕竟前世,她虽然也明知旁人怕她,却没有一个是敢当着她面说的。   不错,环儿说的的确不错,若是依着环儿的性子,处在宫中,不用惹到她,光是那样的环境便够她死个七八回的。   如此看来,前世长孙碧烟没有带环儿入宫,也算是她多数蠢事中做的为数不多的聪明事了。   环儿见小姐对自己的话没有一点反应,也不尴尬,瞧了两眼那戏台子上的戏,便沉浸在了风雨飘摇的爱情故事里。   而一直安安静静的鸣翠却是个多心眼的,觉得小姐的不同寻常已经不能用大病初愈,精神不佳这样的话搪塞了,这分明是性情大变。   若是以往,听见那些夫人所述的杜皇后如此狠毒,小姐必定是要面露忧愁,楚楚动人地红红眼睛的,而如今小姐却是一脸平静,闻若未闻的模样。   更确切一点说,应该是冷漠,一种对任何事,只要与己无关便直接漠视的冷漠。   鸣翠的疑虑没有躲过杜敏贤的眼睛,只是如今的鸣翠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不过就是疑心罢了。她便由着她,反正她不会在长孙碧烟这个身份上待太久。   杜敏贤杯中的茶很快就喝掉了一杯,环儿沉迷在戏里,根本没发现自己的本分应该添茶了。还是鸣翠的心思细腻,当杜敏贤刚把茶杯放下,鸣翠已经提起了壶。   看了一会儿热水再次将湿了的茶叶冲的上下起伏,杜敏贤转而抬头看去鸣翠,瞧见她一脸谨慎似乎很怕惹她不高兴。   鸣翠与杜敏贤对视上,忽的脑中便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入了自家小姐这双清澈的眸中。等到杜敏贤将视线移开,鸣翠才回过神,惊讶自己方才怎么了。小姐的眼睛她不是没有看过,每日为小姐描眉上妆的时候,瞧得可不少,可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仿佛被那双清澈,并非极黑的眸吸了进去,所有的思维陷入空白。   正当鸣翠心中后怕的时候,杜敏贤却在想自己还要多久才能脱离这前世的一切,真真正正地过上重新开始的生活。   托着腮帮子,杜敏贤的思绪早就远离了台子上的戏,分散的思维不知飘到了何处。   忽然,不远处一声巨响砸地而起,杜敏贤闻声扭头望去,瞧见了两个男子面对着面,其中一名背对着她们的男子双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两人中间是一方碎了的桌子,各自身后都是一张倒地的椅子。地上自然还有一地的碎瓷。   环儿之前正沉浸在戏里,被这么一吓,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本能地靠近杜敏贤道:“小姐……这,他们这……”   环儿话还没说完,便被杜敏贤一抬手止住。   相对于这一屋子的惊错神色,杜敏贤冷静的多,一张柔和的脸上平平淡淡的,与之前看戏的时候没有分毫差异。   鸣翠与环儿本是怕的,见了自家娇弱的小姐一脸沉着后,也都淡定了不少。   然而,杜敏贤心里实在称不上沉着冷静,因为那前方对峙的两个男子,其中一个面对她们的人,又是她前世的熟人。   洛修竹,面带淡笑,仪表堂堂地面对着那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处于盛怒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焦苦地等待小天使出现 ☆、冤家路窄(捉虫而已)   看见前世唯一一个令自己堂堂皇后入狱受审的人,洛修竹,杜敏贤只能想到一个词,冤家路窄!   杜敏贤悠闲地转身,在一群惊吓得站起来的人中,特立独行地坐着看戏。   元家班的班主来了,挡在两人中间,不惧这剑拔弩张之势,充当着和事老:“两位客观这是发生了什么?咱们坐下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然而对峙的两人都不把和事老元家班班主当回事,那背对着杜敏贤等人,手背青筋暴起的男子愤然对着洛修竹道:“师弟,我只说最后一次,及早收手,否则酿成大错,非怪师兄大义灭亲。”   “萧守义,我也说最后一次,我的事不用你管,师父只是命你来问我,却没说过要你阻止我。”说着洛修竹清俊非凡的脸上幽幽一笑,“不过,你也阻不了我,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你!”萧守义怒火直冲天灵盖,一手指着洛修竹又道,“好,洛修竹,既然阻止不了你,那我如今便杀了你,清理门户。”   说罢,一道铁风冲向洛修竹面门,惊得元家班班主一屁股坐去地上,而洛修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侧身,躲过了萧守义的这一铁拳。   一手抓住萧守义的手腕,洛修竹淡淡地眯起漆黑双目道:“萧守义,你这是山野莽夫做多了,不知道世间还有王法的吗?杀我?你有这个资格权利吗?”   “身为你的师兄,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资格清理门户!”话毕,萧守义提膝又是一击,却还是被洛修竹轻轻的一脚踩了回去。   萧守义膝盖上还发麻,便听这个丧心病狂的师弟又道:“师父传我文授你武,可偏偏最后你是文不成武不就,样样不如我,身为我的师兄,你好大的脸啊。”   杜敏贤看到了这里幽幽的笑了,这洛修竹的口舌还是这么不饶人,比那毒蛇的牙还毒。   环儿站在杜敏贤身旁,一手抓住她的衣袖,颤巍巍地警惕前方两个斗殴的人,没瞧见自家小姐这近乎邪狞的一笑。   可向来仔细的鸣翠却瞧见了,不知为何,在看到小姐这抹笑后,前方那两个斗殴的人都没让她感觉多害怕了,反而是小姐这抹笑,寒得她头皮发麻。   萧守义言辞上从来没有占过洛修竹的上风,而自十五岁起,连武艺上也与他开始拉开差距。知道自己就算再愤慨,再想替师父清理门户,还是打不过洛修竹的。   萧守义脸色涨红地甩开了洛修竹扣住自己手腕的手,一双眼睛瞪大如牛,指着洛修竹的鼻子吼道:“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潜云斋的弟子。师父命我告知你,若你还是冥顽不灵,日后终将受到报应,不要怪师父未曾事前提醒。”   屋中无限的沉静,所有人都看着洛修竹淡然地整了整衣袖襟领,然后笑得风流儒雅地回答萧守义道:“承师父教诲,日后何种报应,修竹都不悔今日的选择。”   “好,很好!”萧守义恨恨地道了两声好,便带着一身罡风离开了元家班。   元家班班主瞧见事情终于过去了,虽然碎了一张桌子毁了几张凳子,总算是没有伤人便好。   随即又见洛修竹一副从容,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扶起凳子坐下,那元家班班主才安抚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请大家都坐下,接下来玉炎会给大家带了一段离清愁,还请众位客观好好欣赏。”   元家班班主说完后便笑眯眯地下去嘱咐小二上茶送水,尽可能安抚客人。   一时间,众人有些坐下了,有些却还是后怕地离开了。   而至始至终都坐着的杜敏贤也适时地转回身,不打算再看下去,她如今不愿多想前世的事,会害怕自己不甘心,不甘心之后又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却正当杜敏贤转身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子朝她直直地看了来,对视上,没有丝毫的躲闪,也不像是无意对上的,而是有意的注视。   杜敏贤只与洛修竹对视了一会儿,并未停下转身的动作太久,就在洛修竹看着她幽幽地勾起唇,似要笑的时候,她便彻底转过了身。   环儿这回倒是瞧见了自己小姐与那俊美男子的对视,见小姐回了身,默了默还是没忍住问了:“小姐,那公子方才好像在对您笑。”   这话刚说完,杜敏贤还未开口,鸣翠便率先瞪了一眼环儿,低声责备:“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对着小姐笑,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什么笑不笑的。说话注意一下场合。”   杜敏贤余光里一层笑意流转,抿着唇没发表任何意见便看去了戏台子上。环儿听了鸣翠的责备后,回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也觉得自己说话不经脑子了,惊得迅速伸手捂住嘴。再瞧小姐似乎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才讪讪地放下了手,不敢再多嘴。   戏即将唱到尾声的时候,一阵阵的掌声响起,然后陆陆续续的有人起来准备离开。   杜敏贤三人也准备离开,却刚刚慢悠的转身便忽觉眼前一片淡了光色,一人挡在了她们的面前。   眼帘微抬,杜敏贤保持着完美笑容,看清楚眼前人后微微愣了一下,因为这出乎意料的人,眼底的深处有一道寒意悄然升起。   环儿声音很高兴,抢在所有人开口之前说了话:“苏公子,您怎么也在这儿?也是来看戏的吗?”   “不,路过此处,听门口的小厮说碧烟在里面,便进来了。”苏长亭的声音一贯好听,低低沉沉,像是在人耳畔轻喃细语,他答完了环儿的话,又转向杜敏贤,“碧烟,难得遇见,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这段路极短,费不了多少时间。苏公子出门必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必为了长孙,特意耽误。”微笑得甚是得体,杜敏贤可一点都不希望与苏长亭处在一块儿。   “小姐,你怎么还叫苏公子啊?都确定婚期了,叫一声长亭也不会有人说的嘛。”环儿调侃地说道,这活泼的性子偶尔让杜敏贤觉得新奇,却也常常让她想要抽她。   杜敏贤唇上的笑容僵在了一个弧度上,微微垂下眸,别人瞧不见的地方,眼眸中暗色浓重。她没有搭环儿的腔,一股冷漠生人勿进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身。   见小姐什么话也不说,活泼的环儿有些尴尬了,鸣翠则皱起了眉,心中的疑虑更重。   苏长亭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任何尴尬与冷漠,依旧笑得如玉温良,那细长织密的睫羽让墨色的亮眸极为柔和,声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太后赐婚后,长亭都不曾与碧烟好好聊聊婚事,虽说两家长辈会料理清楚,但是这终身大事,长亭还是希望依着碧烟喜欢的来规划。若是碧烟觉得从元家班到长孙府的路程短了,不如长亭陪碧烟多走一段路,也好与碧烟好好聊聊。”   环儿掩唇笑了,鸣翠也是在尴尬里憋出一片笑意。   杜敏贤却是惊愕住了,她方才的话可全没有嫌弃路程短的意思,这苏长亭颠倒是非的能力可真是厉害,这口舌倒是不比那洛修竹差上几分。   只不过一个一开口就让人受外伤,嘲讽的意味太明显。一个一开口就让人受内伤,稀里糊涂地让他钻了自己话语的空子,还无从反驳。   然,杜敏贤可不比常人,怎样的巧言令色,她是没见过的?当下她只是微笑着抬起了头,清丽的眸中映着苏长亭的好颜色。   “婚嫁之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希望的,便是碧烟喜欢的,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规划。况且正因我们是即将成婚的关系,才更应该避嫌,苏公子身居朝廷官员,更应该恪守礼法,不落人口实。苏公子认为是吗?”   杜敏贤瞧见苏长亭墨色的眸中似乎有光怔了怔,随后又恢复了畅顺的柔和流光:“碧烟说的是,长亭……急了些。”   之后,两人默然相对了一会儿,杜敏贤便先一步离开了。   走在回府的路上,杜敏贤神色不是太好,因为苏长亭的忽然出现,又让她想起自己五日之后便要嫁给他的事实。   虽然她是个自前世便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本领,但是面对即将嫁给亲手杀了自己的仇人这件事,还是要让她宛如吃了苍蝇一样的不舒服。   回到府中,杜敏贤用了晚膳后,坐在屋前檐下的卧椅上等月亮,环儿正为她沏茶,鸣翠去厨房准备小食。   杜敏贤便望着红霞,皱眉问道:“环儿,你觉得苏长亭是个怎样的人?”   她想知道长孙碧烟以前是怎么与苏长亭相处的,虽然她不怕苏长亭有胆子猜她不是原来的长孙碧烟,但是之后要同处一片屋檐下,还是要有个了解为妙。   可恨的是,为何她与苏长亭的婚礼会在五日后便举行,那时候选秀还尚未结束,她连个退婚的余地都没有。   环儿见小姐一脸愁容,以为这是对即将嫁人为妇感到担忧,随即微笑着劝道:“小姐不必多虑,苏公子从小便对小姐惟命是从,以后嫁过去,小姐也只有被宠上天的份。”   “从小?”杜敏贤皱眉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洛修竹这种阴邪的性格很对我胃口,都想给他特别开一篇了。 ☆、这个备胎当得好   “可不是吗?两家夫人还怀着小姐与苏公子的时候便许下了约定,若是一男一女便先许下婚约,若同是男儿或女儿便结为兄弟金兰。”环儿沏茶正专注,并未察觉小姐这一声疑问的古怪,“小姐小时候说喜欢温文尔雅的人,苏公子便努力读书。长大些了,小姐可以说亲了,苏公子上门提亲,小姐说非少年英才不嫁,苏公子便去准备科举,一朝高中,本想迎娶小姐,怎知……”   怎知长孙碧烟不愿嫁给普通百姓,想要一飞冲天,做枝头接受百鸟朝拜的凤凰。   这接下来的话,环儿顿住了,而杜敏贤在心中为她补齐。   一声“砰呲”手上一抖,环儿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热茶便溅了一手,瞬时间手背上一片红肿。   杜敏贤十分平静地掏出帕子覆盖在环儿的手上,道:“慌什么,我可曾说你什么了?快去用凉水冲冲吧。”   见小姐没有责备的意思,环儿便笑着应声退下去冲凉水。杜敏贤躺回了椅子里,闭上了眼,感受到夜风爽朗的吹过。   鸣翠端着小食回来的时候不见环儿伺候,四下望了望。杜敏贤闭着眼,却像是瞧见了鸣翠东张西望的模样,替她解了疑惑:“环儿被茶水烫了手,正下去冲凉水。”   听见杜敏贤的声音,鸣翠惊了惊,有些受宠若惊。   “小姐,厨房做了您喜欢的茯苓糕还有枣泥酥。”将小食放在小姐身旁的矮桌上,鸣翠谨慎地说话。   杜敏贤睁开了眼,瞧了一眼鸣翠,没多做停留便转向了桌上的小食,枣泥太甜,她一向不喜,便捏起一块茯苓糕咬了一口,又放回了盘中。   “鸣翠,父亲年事已高,却一直都没有续弦的意思,如今我将要出嫁,想要留一个伶俐的人在府中多加照顾父亲,你可愿意?”   鸣翠是长孙碧烟的贴身丫鬟,按理出嫁的时候应当陪着嫁过去,杜敏贤这么一说便是不愿带她去苏府。   鸣翠默了默,脸色有些白地说道:“可是小姐,若是鸣翠不跟着小姐过去,小姐的陪嫁丫鬟便只有环儿一人,旁人必定要说咱们长孙府寒酸……”   “这个不用你担心。”杜敏贤不是很耐烦地打断了鸣翠的话,“府中丫鬟不少,我自可以让管家挑几个乖巧听话的。我只问你是否愿意尽心服侍父亲。”   她淡淡地眸看去鸣翠,鸣翠不敢与她对视,半晌后才怯怯地说:“奴婢愿意。”   “那从今日开始,你便去父亲的院里帮忙吧,也好早些熟悉。”   “鸣翠知道。”声音哽咽,像是马上要哭的样子。   杜敏贤又皱起了眉,前世见那长孙碧烟泪未落声先泣的模样多了,她无比的讨厌这样的装腔作势,随即冷声道:“知道了便退下吧,明日开始便不用在我房中伺候了。”   “是。”鸣翠忍着哭,低着头,转身离开,离开的像是逃走。   仰头望着渐渐现了朦胧身姿的桂宫,杜敏贤还是没能控制住地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这个时候,长孙碧烟正入宫住在储秀宫里,而她那时候都还不知道那个柔柔弱弱,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的女人最后会不知不觉地将她逼到那样的绝地。   其实严格算起来,长孙碧烟并没有什么心机,只是像一朵漂亮芬芳的花一样希望得到赞赏和艳羡,宫夕月喜欢她,大概也是喜欢她那份纯粹的女子心态吧。   环儿回来的时候撞见了掩面痛哭的鸣翠,想问怎么了,却只见鸣翠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便跑了。回到小姐身边,环儿欲言又止。   “说吧,想说什么便说,你倒是不怕憋坏了自己。”杜敏贤笑着问,相处了一段时间,她还挺喜欢环儿这口无遮拦的性子,至少简单。   “小姐,刚刚我看到鸣翠哭了,您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吗?”环儿皱着小脸,担忧地问道。   杜敏贤抬头看一眼她,随后说道:“我让她留在府中替我照顾父亲,不必随我陪嫁去苏府,想必是……舍不得你吧。”杜敏贤忽的一笑,笑得有些些古怪。   “原来是这事啊,等会儿环儿去劝劝她,两府离的又不远,想念了自然可以见到的,怕什么。”明白了原由后,环儿又天真的笑了。   杜敏贤原本沉浸在过去的思绪,被这天真的丫头一阵忧一阵喜给打碎的干净,忽然觉得有个天生缺根筋的人在身边也是有趣。   “再接着说说你对苏长亭这个人的看法吧。”拿过环儿倒好的茶,杜敏贤喝之前,淡淡地说道。   环儿眼神有些飘忽,犹豫了一下问道:“小姐,你不会怪我之前的口无遮拦吧。”她之前的话俨然将自家小姐描述成了一个任性娇蛮,看中名利的人。   “有什么好怪的?若是人连陈述事实的权利都没有了,那岂不是活得很憋屈?”喝了一口茶,放下杯盏,杜敏贤微笑的模样很让人有依赖感。   前世,太多人在她的面前不敢说真话,她便逼着他们说,如今有一个人自愿对她说真话,她求之不得,为何要怪。更何况环儿说的是长孙碧烟,她便更不会怪了。   “那好,小姐我就实话实说了啊。”环儿一脸傻气,但在杜敏贤看来傻气得可爱的模样,说道,“其实小姐问奴婢苏公子的为人,也是想要从旁人的口中听听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罢了。可是就环儿看来,小姐是多此一举了,苏公子对小姐那可是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好。”   对于环儿的话,杜敏贤哭笑不得地反问:“哦?怎么个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好了?”   “小姐,您还记得那个孙家的三小姐孙玥吗?”环儿十分认真地问道。   杜敏贤直视环儿干净的眸,点点头:“有点印象。”孙玥她当然记得,这次的选秀她便在列,只不过入了宫中后封了静嫔,便一直都默默无闻,直到她前世死的时候,孙玥也没有太妃的头衔。   “小姐,你还不知道吧,前年冬至过完的时候,孙家三小姐便寻过苏公子,旁人不知道的是,孙小姐寻苏公子不为别的,是去表白的。”环儿神色凝重地对杜敏贤说道。   “既然旁人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杜敏贤好笑地望着月空问。   “这各府底下的奴婢哪有不互相聊聊的,这件事便是孙三小姐身边的翠玉告诉我的。”环儿洋洋得意地说,笑脸上很是多彩。   杜敏贤幽幽地看去她,看得环儿心里有些发毛,听见小姐问道:“那么你也曾将我的事,说给别府的奴婢当作谈资?”   这凉飕飕的感觉像是衣襟里忽然灌入了一股冷风,环儿一阵透心凉,哆嗦了一下后,讪讪地不敢开腔。懊恼自己怎么就又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了。   往日都有鸣翠在旁,再则长孙碧烟本就是个没心机的,根本不会如此自然而然地套话。可如今的长孙碧烟身体里住的是杜敏贤,事情自然就不一样了。   杜敏贤并不需要环儿的回答,只是移开了视线,慢吞吞地说道:“以前的,我都不管,若是以后你胆敢将我的事随意说给旁人听图乐,小姐可是要罚你的。”   “……小姐,我错了。”太可怕了,环儿站在小姐的身侧,双腿都要打颤了。明明这么温柔的语气,叫小姐这么慢悠悠地说出来,却比鬼还要吓人。   “你方才说孙玥曾向苏长亭告白?”杜敏贤一手托着下巴,目中神色悠然。   环儿点点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小姐,接着又道:“只不过苏公子当场就拒绝了,言明与小姐早有婚约,不会另娶他人,且终生连妾室都不会纳,只要小姐一人。”   听罢,杜敏贤又笑了起来,笑得很有讽刺意味。环儿瞧见了,误以为是小姐不信,不信苏公子对她如此矢志不渝,又连忙重复道:“小姐,环儿所说句句属实。”   “我并非不信你。”杜敏贤放下了托下巴的手,沉凉地回答。   只不过,是觉得可笑罢了。   前世的淑妃长孙碧烟与苏长亭早有婚约,前世的静嫔曾爱慕苏长亭而不得。这个苏长亭可真大的本事,夕月后宫中的两个女人都与他不清不楚的。   最可笑的是,那样智多近妖的太傅苏长亭,未及高位前对这个女人如此死心塌地都没能挽留住人,登上高位后竟还为了这个不要他的女人而谋害太后,自毁前程。   杜敏贤慢悠悠地拿着茶杯盖沿着杯口滑动,声音沉冷得像是从静湖中升起:“只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成婚后的苏长亭还是不是那个对长孙碧烟死心塌地的苏长亭呢。”   夜半三更时,长孙府后门处,鸣翠四下张望没瞧见人,才放心地打开了门走了出去。一路漆黑,鸣翠时不时转身瞧瞧,一脸凝重。   到了一个旧巷中,瞧见了一个黑衣背影,鸣翠才停下。   “大人。”鸣翠轻声地唤,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黑衣人转过身,四下漆黑,并不能瞧清楚这人的模样,只知道应当是个方脸。他见鸣翠到了便问道:“我家公子几次三番希望与你家小姐一见,为何都未得到回复?长孙小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鸣翠为难地回答道:“大人见谅,小姐前些日子落了池塘受了寒,如今才刚刚好些。更何况太后娘娘已经给小姐与苏公子赐婚,小姐如今不宜私下出府。”   “哼,我家公子听闻,长孙小姐是自己承认与苏公子的婚约,才令得皇后娘娘知晓,不知长孙小姐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在故意戏耍我家公子不成?”黑衣人冷哼一声,厉声问道。   鸣翠吓破了胆子,连忙跪下,慌慌张张地解释:“大人冤枉,我家小姐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戏耍陛下。当时的情况,老爷,苏公子都在现场,小姐若是不承认又该如何是好?欺瞒皇后娘娘同样是死罪难逃啊。”   黑衣人冷冷地俯视了一眼鸣翠,道:“这件事既是太后下旨,便暂时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且回去告诉长孙小姐,若还想做陛下的人,希望她守好自己的贞洁,莫辜负了陛下对她的一片深情。”   “是是是,鸣翠明白,回去必定告知小姐。”鸣翠连连点头,就怕这位大人再怪罪下去。   话毕后,黑衣人绕过鸣翠出了旧巷。跪在地上的鸣翠一软,便直直坐在地上去了,好半晌后才爬起来,心思凝重地回了府中。   那旧巷隔了一道墙的另一边,空空荡荡中只有一人默默地站着,站得姿势很端正,一头黑发比夜色还黑,而那双沉静的眸却又比他的发更黑。   “竟然是早有私情。”洛修竹凉凉的笑容很是妖邪,“杜敏贤瞧瞧你看中的男人,从不把你放在心头,你却像块宝一样护着,不让别人碰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蛮喜欢洛修竹说话的方式的? ☆、成婚不同房   五日后,长孙碧烟与苏长亭成婚的这天,苏府来了好些宾客。因为是太后赐婚,皇宫里也赏了好些东西来。   送礼的海福公公瞧见新郎官苏长亭,乐呵呵地道:“早前咱家就说二人大婚,海福必定送上厚礼,如今倒是快。这些都是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送给二位新人的贺礼,祝苏公子与长孙姑娘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承公公吉言,公公里面坐。”苏长亭唤人将海福送来的东西收下,便朝着厅中一请。   海福瞧了眼里面热热闹闹的气氛,摆摆手道:“咱家还要回去伺候皇后娘娘,这杯喜酒就不喝了,海福告辞。”   “公公慢走。”苏长亭并未多留人,微笑得文质彬彬地将人送走。   一身红衣的苏长亭站在门口,时不时与一些官员招呼一声,不多时听见一阵喜乐,便知道是花轿来了,沉静温和的脸色终于暖了起来。   他走到花轿前,听了媒婆的话,才走上去踢轿门,再从红轿子中将他心心念念要娶的女子牵出来,体贴地伸手在轿檐下,担忧碧烟出来时会撞到头。   一对璧人行了天地,送入洞房。礼数上,苏长亭还需要到前厅招待宾客,他先将长孙碧烟扶去床上坐下,贴着喜帕长孙碧烟的耳畔轻声地说:“等我回来。”   这一声酥柔温润,叫一屋子的女婢面露桃花,直幻想若是自己日后也能嫁苏长亭这样模样好看又文质彬彬的人该多好。   而听着这话的杜敏贤却在喜帕下笑了笑,笑容没什么暖色,只是她对于一件事,表达态度的一种方式。   苏长亭温柔地离开后,杜敏贤便开了口:“环儿留下即可,其余人都退下吧。”   她说话的声音冰凉刺骨,对于这种话应当反驳的媒婆当下却怂了,率先讪讪地笑着离开了屋中,心中直道这新娘子可真是个冰山似的美人。   等屋中不该留的人都走干净了后,杜敏贤扯下红盖头,淡然地起身,双手展开,对着环儿道:“更衣就寝。”   环儿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道:“小,小姐,这不符合规矩啊,今夜是你与姑爷的洞房花烛夜,应当盖着这红帕,等姑爷回来一同就寝才对啊。”   边说着,环儿便拿起被杜敏贤随意扔在一边的红帕,焦急的模样感觉快哭了。   “环儿。”杜敏贤淡淡地瞥了环儿一眼,微微笑起,“你要不听话了吗?”   仿佛一盆凉水临头盖下,冻得环儿浑身一麻,什么焦急都忘了,只记得小姐那温温柔柔的声音里骇人的诡异寒意。   “不,环儿不敢,小姐。”哆哆嗦嗦地扔了自己刚刚捡起的红帕,环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开始为小姐宽衣卸妆。   等瞧见小姐躺进了被子里,环儿站在床边上犹犹豫豫的,不知应不应该熄灯。   “等会儿苏长亭回来了,你便告诉他,我已经睡下,还请你家姑爷在书房屈就一夜。”平躺着的杜敏贤闭着眼开口,一头的黑发如瀑布山泉一样落在被外。   环儿委屈的好不舒服,忸怩地应了声,明白小姐这是铁了心要不过这洞房花烛夜了,便去熄了灯,准备出门守着去。   刚走到门口,却又听见小姐的声音低空而来:“若是他要进来,记得拦住,环儿。”   环儿身上一哆嗦,现在一听见小姐用那柔弱的细细的嗓音叫她环儿,便由衷地感到害怕。她不敢犹豫地应道:“环儿知道了。”随后关上了门。   月正当空,杜敏贤已经睡熟的时候,前厅中热闹的宾客也近散了。   苏长亭喝得双颊微红,让人瞧着便心神荡漾,在月下,夜色朦胧,他的眼眸便如同荡着波光,湿漉漉的。   回到自己的院落,苏长亭远远的便瞧见了主卧漆黑,心中不可能不失落,却还是微笑着走了过去。门口的环儿为难地低着头,不太敢看他。   “我进去看看碧烟,并不留宿主卧。”轻声说完,他朝着屋中而去,环儿想拦又心软地犹豫了。正当环儿犹豫的时候,苏长亭便已经轻轻地推门进了屋。   苏长亭轻手轻脚地朝着床榻走去,看见床上的人睡姿极佳,平躺着,面容沉静安详。他坐去了她的身边,撩开了她耳旁的发,轻揉着她的耳垂。   温情地笑着,苏长亭俯下身在爱妻的额上落下轻吻。修长的睫毛下柔光婉转,他的眼珠子此刻如同黑曜石一样深邃,轻吻从额上下移,又落在她的鼻尖,再向下,停在她唇的上方。   苏长亭瞧得仔细,瞧见了熟睡中的碧烟唇瓣轻动,均匀的呼吸着,他无限怜爱的笑了笑,没有再睡梦中吻上她的唇,起了身,转身,便出去了。   如他所说,他并非要留宿主卧。   依旧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苏长亭转身吩咐环儿道:“明日碧烟醒了,便跟她说近日老师那里的田地整改事情很多,我便在书房歇下了。”   吩咐完了,苏长亭正欲离去,却被环儿唤住:“姑爷……”环儿喉间哽塞,觉得姑爷对小姐的情当真是谁也比不得的,十分同情姑爷。   苏长亭又回身看她,环儿看着苏长亭深邃纯净的眸有些心悸,匆匆地低下头道:“姑爷别怪小姐,小姐自大病初愈后,便性情有些变化,似乎心事重重。环儿想,小姐总是会想明白的,想明白最爱小姐的必定是姑爷。”   苏长亭微微地笑着,温良如玉地道:“我知道的,不必担心,我从不会怪碧烟。”话毕后,苏长亭缓步朝着书房而去,掌灯的小厮瞧了一眼漆黑的主卧,便跟在了苏长亭的身后。   环儿看着苏长亭的背影,心中很是心疼,这么好的男子,为什么小姐偏偏不喜欢呢?当初姑爷为了小姐体弱的毛病,寻遍了江南找到神医下落。   治好了小姐的病,最高兴的首先便是姑爷。环儿忧叹一声,感叹小姐没病之前对姑爷至少是有礼温柔的,病好之后却对姑爷尤其的冷漠。   第二日,杜敏贤醒来的时候有些古怪的感觉,仿佛昨夜梦里下了鹅毛雨,柔软的鹅毛扫过她的额头鼻尖,即将触及她唇瓣的时候便飘走了。   只不过这梦并不让她讨厌,因为那柔软的触感极佳,让人感受到了温暖。   环儿进来伺候她洗漱完毕,杜敏贤想到今日新婚第一日需要去拜见公婆,便对环儿说道:“去唤人看看苏长亭醒了吗?可已经去老爷夫人那儿了?”   “小姐,姑爷已经在门口等着您许久了。”环儿神色扭曲地说道,大有一副“小姐您可真是狠心”的意思。   杜敏贤视若无睹,淡然地朝着门口走去,出了门便当真瞧见在门口立得十分挺直的苏长亭。   苏长亭听见了脚步声,便转过身,看见长孙碧烟便笑了。   背后是徐徐东升的日盘,苏长亭逆着光,这笑容竟好看到让杜敏贤愣了愣。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嘲笑自己前世对着夕月那张人神共愤的脸那么多年,如今竟被苏长亭这单论长相万不及夕月的人微微的一笑而煞住。   “碧烟昨夜睡得好吗?”苏长亭问道。   杜敏贤点点头:“甚佳,昨夜碧烟困了,想着夫君近日必在为田地整改的事情伤神,事情繁多,还是在书房处理最好,便没等夫君,先行睡下了。不知夫君睡得如何?”   一旁的环儿惊讶不已,她还没来得及将昨夜姑爷吩咐的话告诉小姐,小姐怎么知道姑爷参与田地整改的事情劳神的。   苏长亭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以为环儿已经将自己的话带到了,碧烟这也已经安然接受了他给她的借口。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长孙碧烟能够知道这件事,昨夜敢不等夫君入房,便先行休息,是因为长孙碧烟身体里住的是杜敏贤。   从八年前重生回来的杜太后,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这一年田阁老提出田地整改,希望让更多的老百姓得到安稳的日子,合理赋税。   作为田阁老的得意门生,苏长亭怎会不参与进来。她还知道不久之后,苏长亭将会因为在田地整改这件事上有功而被嘉赏升官,而前世的她也是在那时首次知道苏长亭这么个人。   “我也睡得很好,碧烟,我们去父亲母亲那儿吧。”   “好。”   与苏长亭并肩走在苏府的廊道上,杜敏贤感觉极其微妙,这种跟杀害自己的仇人安然同行的感觉,她还真的从来没有尝试过。   换做从前的她,早就将这个人凌迟了,永绝后患。就算是如今,她已经极力克制了自己,还是免不了偶尔浮现“还是杀了苏长亭更保险”这样的念头。   到了正堂,苏老爷苏夫人已经坐在了堂上。   杜敏贤与苏长亭二人跪下,给二老敬了茶,收下了二老的红包,才缓缓起身。   两个前辈,两个晚辈,寒暄了几句后。苏老爷开始关心苏长亭在朝中的事,苏夫人拉着杜敏贤的手说道:“烟儿啊,随我去院子里走走,咱们聊聊我们女人的事。”   “好的,母亲。”杜敏贤笑得端庄得体,与过去怯怯懦懦的模样差异很大,叫苏夫人多瞧了几眼。 作者有话要说:  = ̄ω ̄= ☆、婆媳对话   从前几天环儿的话语中,杜敏贤知晓苏长亭并非苏家独子,他还有个哥哥在稽城为商,严格来说他们一家本是稽城人。   苏老爷并非朝中官员,只是与朝中一些要员似乎有些关系。苏夫人尤氏乃是稽城名门之后,知书达理又温柔亲和,长相也不显老态,骨骼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杜敏贤跟尤氏走在苏府后院,秋日正浓烈,没什么花特别地绽放。一院子的草木寂静凋败,尤氏的脸上依旧笑意春暖。   “烟儿,昨夜新婚第一夜,在苏府住的可还习惯?”尤氏拉着杜敏贤的手,慈爱地问道。   杜敏贤微微低头,温柔地回答:“一切都很好,母亲。”   “听说昨夜璟芝宿在了书房,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竟然如此冷落新妇。你放心,母亲之后必定好好训斥他。”   杜敏贤心道,尤氏作为苏长亭的母亲果然不同凡响。作为家中主母,尤氏不可能知道了苏长亭昨夜宿在书房,而不知道是她早叫人熄灯入睡而不等苏长亭归来。   既然都知道,尤氏却不指责她,而是说要去训斥苏长亭,看似本末倒置却是在不撕破脸皮,维持一家人和睦的情况下提醒她为人妇的本分。   杜敏贤面上依旧温柔平静,声音细细的说道:“母亲错怪长亭了,是碧烟昨日太累,没守住规矩才先行睡下了。”   维持所谓的和睦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杜敏贤她并不想为这付出什么代价。最好是等到选秀一结束,由苏家不满她不守妇道,将她休去,恢复自由身,自那她便可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原以为尤氏就算当面不怒,心里也是不爽快她的,却不想杜敏贤的话说完后,尤氏只是愣了愣,随即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累了便睡下,不需要等那个不孝子,还是烟儿的身体要紧。母亲听说不久前烟儿落了池塘中,现在可都大好了?”   杜敏贤心里免不了要震惊一下尤氏的不按牌理出牌,听见她这样的行为,竟然还宽慰她,甚至关心她如今的身体健康问题。   杜敏贤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心里却是更沉稳了起来:“说到掉落池塘,烟儿便觉得羞愧,母亲不会怪烟儿当初蒙了心智,竟然不愿嫁与夫君,宁愿以死相逼父亲吧。”   她怯懦的模样抬头看去尤氏,便不信如此说了,尤氏还能一脸淡定地跟她说不在意。有哪一家公婆是不介意新妇当着面说不愿嫁给他家儿子的?又不是抢来的。   果不出她所料,尤氏慈爱的脸色终于崩塌了一块,却还是没有怒火,只是拉着她的手,两人在一棵海棠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石凳很凉,尤氏还没有回答杜敏贤的话,而是凝眉吩咐身旁的丫鬟拿两张坐垫来。   环儿跟在小姐与苏夫人的身后,方才那段话听得是胆战心惊,却又不能开口插话阻止小姐。现下乘着苏夫人吩咐下人做事,便开始对着她家小姐挤眉弄眼。   杜敏贤垂着眉目,对于环儿的好心暗示视若无睹,淡然地看看海棠树上特立独行开放的花朵,等着尤氏等会儿的训话。   “你叫环儿吧。”尤氏温和地对着环儿说道,“秋日风大,却给烟儿拿件斗篷来吧。”   环儿这回忽然机敏了起来,听完尤氏的吩咐,心中直道完了完了,苏夫人支开了所有下人,这是要对小姐开私刑了吗?   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低着的眼睛快速地在苏夫人和自家小姐身上来回扫视,也不见小姐有任何留住她的话,环儿便不得不应道:“是,夫人。”   等这一方宇只剩下了杜敏贤与尤氏,尤氏才轻轻拍着她的手说道:“烟儿,母亲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嫁给璟芝,只是母亲也知道你已不愿入宫门。既然如此,母亲想要拜托你一件事,便看在自小尤姨都待你不错的份上,权当帮帮尤姨可好?”   尤氏的这番话引起了杜敏贤的一些好奇,又让她升起了一丝丝心软,这心软绝不是属于她的,因为她上辈子只会伤心,狠心,绝心,可从不会心软。   “母亲言重了,有什么事,母亲尽管吩咐便是。”   杜敏贤讶异自她占据了这具身躯,长孙碧烟的感情便从未出现过,如今竟然在尤氏的身上显现,看来在长孙碧烟小时候,尤氏的确对她很好。   尤氏凝眉垂了垂眸,这才说道:“璟芝自小便是个执拗的性格,说执拗都是褒奖了,应该说是偏执。从小只要是他的东西,便不让旁人碰一下,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算人人说错也无法让他动摇半分。自从儿时他知晓了与你的婚约,便将你当作了他的所有物。当初他大哥无意间说道,若是璟芝当初生下来是个女孩,那与你定婚约的便是他大哥了。自那时起,他再没理睬过他大哥。”   尤氏脸上愁色满布,杜敏贤听的是心中一声声的惊奇。她前世认识的苏长亭与这一世从环儿和尤氏口中听到的苏长亭相差太大,都要让她怀疑这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前世的太傅苏长亭永远挂着温雅的笑容,对谁都谦逊有礼,那双深邃纯净的眸子叫人一眼便看出了善意,也是因为这样她前世才会愚蠢地信了苏长亭,让他位高权重。   “烟儿,璟芝的性子其实是很冷漠的,一旦发现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便不会再多看一眼。那日知道你落入池塘以死相逼不愿嫁给璟芝,一定要入宫为妃。当夜他便砸碎了屋中所有的东西,然后说自此与你再无瓜葛。只是不知为何过了一日后,又匆匆赶去寻你。”   尤氏眼中还是温柔的颜色,只是太多的担忧杂烩交织,使得眼中有些忧郁地发怔,一会儿后尤氏极为诚恳地说道:“既然你已经嫁给璟芝了,尤姨希望你日后能规劝一下他,让他万事不要过于偏执。我的话他是听不太进去的,但是你不同。”   顿了顿,尤氏眼中显而易见的心疼又让杜敏贤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刺了一下,听尤氏接着道:“他很爱你,否则不会在知道你不愿嫁他之后仍去找他老师帮他,不会得知你不愿进宫后,高兴了一个晚上没睡。”   杜敏贤心中动容,但是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这份动容源自长孙碧烟对尤氏的感情,与她并无干系,更何况苏长亭本就是她的仇人,她不想办法杀了他就不错了,又怎会去帮他。   “母亲,夫君很多事情……”杜敏贤正欲婉言拒绝,却听见后方一人唤她。   “碧烟。”苏长亭从杜敏贤身后的方向走来,打断了尤氏与杜敏贤的对话。   回头望去,杜敏贤瞧见苏长亭手臂上挂着一件斗篷,款款地朝着她们这方行来,笑容儒雅大方,没有丝毫尤氏口中偏执的意味。   苏长亭将手中的斗篷披在杜敏贤的身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柔声地说:“秋风沁人,本以为你与母亲不会聊多久,却没有想到你们依旧如此投缘。”   杜敏贤怔怔地仰头看着他,对上这双深邃纯净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些异样,他这是来给她解围的?   “母亲,碧烟身体刚好,不宜见风,你看还有什么需要说的,不妨进屋去聊。”苏长亭转而面对尤氏道,依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那声调让人觉得发生了一些细枝末梢的变化。   尤氏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看儿媳长孙碧烟,最后露出一点苦笑:“不了,也没什么再聊的。我也该回房收拾收拾东西,好与你父亲回稽城去了。你且扶烟儿回房休息吧。”   “好,母亲慢走。”苏长亭微笑着颔首。   见尤氏离开了,他才轻轻扶起长孙碧烟,柔情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询问是否要回房。   杜敏贤被他这专注而柔情的眼神看得很是不舒服,撇开了眼,皱了皱眉,起步的时候问道:“母亲与父亲要回稽城?”   苏长亭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放在她另一侧肩头,声音有些轻快:“嗯,母亲觉得还是更适合稽城的生活,所以打算回去。”   “是吗。”杜敏贤走着,轻轻地回了一声,算作是这段话的结束。   却怎知苏长亭竟还认认真真地回了她一句:“是的。”   呆了呆,杜敏贤当即停下了脚步,侧头茫然地看了一眼苏长亭,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的”是指什么是的,等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那句“是吗”后,忍俊不禁笑了。   “碧烟,你还是笑的时候好看。”跟着杜敏贤停下来,苏长亭温柔地看着她真切地说道。   忽的,笑容止住,杜敏贤心中暗骂自己刚刚笑什么,笑自己的仇人明明聪明至极,却偏偏对爱人痴心得呆傻可爱?   而他的爱人是谁?是长孙碧烟,前世死在她手上的人。   随即,杜敏贤敛尽了微笑,轻推开了苏长亭扶住自己的手,正欲说不必他送她回房时,环儿迎面走来,神色很是慌张,像是遇见了洪水猛兽。   “小姐,宫里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召您入宫。”环儿声音急得都发抖了,眼睛像兔子一样红了一圈。   杜敏贤对于环儿的焦急害怕并不疑惑,因为环儿自那日元家班便觉得她杜敏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但她好奇自己的前世为何会无辜要见她。   “碧烟,别担心,我随你一同去。”正在杜敏贤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苏长亭靠近了她,一手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臂,让她有些痛。   转眸看去苏长亭,杜敏贤淡然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出,说道:“皇后并未召见你,擅自入后宫你不要命了吗?更何况我哪里让你觉得我在担心害怕了?”   笑得很是清淡,杜敏贤仪态万方地朝着前厅而去。环儿焦急万分地看一眼姑爷,后快步跟上了小姐去。   站在原地,苏长亭神情发怔,一副极为疑惑的模样。半晌后,才凝眉走去前厅。 ☆、与前世的自己面对面   乘着宫里来的马车,走向那个万分熟悉的宫宇,杜敏贤背靠着软垫,脸上无丝毫情绪。   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小太监,那日去长孙府询问长孙碧烟是否有婚约,跟随在海福身后的其中一个。杜敏贤记得他,几年后,她成为太后,这名小太监被她派去伺候幼帝,名叫遗庆。   遗庆看着长孙碧烟一脸肃然,那眸子里清澈无比,仿佛什么都能映照出来,牛鬼蛇神无不显形。忽然就觉得海福公公说的话有些道理,这个长孙碧烟的确让他也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上次没有这么面对面的看,便仔细不了,如今一仔细起来,便越发的觉得熟悉。   “公公这么看着臣妇,不知是有何事吗?”杜敏贤淡淡地将视线落在遗庆的身上,那清澈的眸便让人有一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遗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讪讪地说无事无事。   随后杜敏贤才将视线移开,不再看他。   进了朝凤殿,慢了脚步跟在遗庆的身后,再进了道槅扇,这才看见了坐在软塌上的皇后,她的前世杜敏贤。   两侧的窗都虚掩着,屋中光色较暗,杜敏贤看见自己的前世雍容华贵地端着茶轻抿,护甲细长尖锐,上面的花纹是百鸟朝凤,这么小的物什,雕刻那么复杂的纹路再镶上宝石翠玉,美得让人目眩。那发上带着的华丽凤冠其实很重,每次晚间取下来的时候,她都会揉揉后颈舒缓。   看得太入神,杜敏贤都忘了这不是在梦里,她应该给自己的前世下跪行礼了。   “苏夫人很喜欢本宫身上的东西吗?”杜皇后这是问句,却用着肯定的语气。杜敏贤自然无比地了解自己,当即跪下,伏地拜倒:“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夫人还没回答本宫的话,你,很喜欢本宫身上的东西吗?”杜皇后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带着点泠泠然的笑意。   “臣妇并非看娘娘身上的器物出神,而是看着娘娘本人出了神。”杜敏贤沉着地伏地应答了自己前世的话。   “哦?本宫的模样很让苏夫人吃惊?”杜皇后带着护甲的手轻抚上自己的脸,悠然地又问道。   “臣妇只是觉得……觉得娘娘很亲切。”能不亲切吗,见到自己的前世,等于是面对面地看到了自己,这简直诡异的亲切。   杜敏贤心中暗骂自己面对前世时竟然言辞如此拙劣,随后心中又起疑:“为何前世如此为难自己,若说是试探,或许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失神让前世的自己起了一些疑心,但是这再三的无关询问,便不只是起疑这么简单了。“   “苏夫人起来吧。听闻苏夫人前些日子跳了池塘,如今刚刚病好,若是再跪累了,陛下便要说本宫十分不近人情了。“杜皇后轻柔地说道,只是音色天生的脆朗,少了份娇柔却多了份女子少有的英气。   而杜皇后的话叫杜敏贤心中一凸,随即起身的动作便顿了一顿。她没想到前世的自己还在召见她之前,还调查了她一番。忽的,她觉得她大概是明白为什么前世的自己要召见她了。   “臣妇之前愚钝无知,以为池塘的水清而美,便忘了分寸,落入了池中。得了这次教训,日后都对那池塘敬而远之,如今早无大碍了。皇后娘娘宅心仁厚,陛下就算责备也应当是希望娘娘不要过多劳心,累了身体。“   杜敏贤站在杜皇后的身前,目中柔和,说到最后一句时抬眸看了一眼榻上的前世,眼中是无尽的眷恋。   这个时候的她还只是一心为了宫夕月,□□前朝,治理后宫,常常深夜才眠。   在前世,长孙碧烟入了宫中后,一切便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她开始明白不管她如何为了宫夕月,都得不来他的半分怜惜,他只是惧她,从未爱过她。   如今重头看来,她便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最可怜,最无知,也最让她想要提醒她,只恨不得直接告诉她,宫夕月并不爱你,你早点死心吧。   可是她不能,因为前世的自己,杜皇后一个字也不会信的。只会当她是个疯子。   “海福,看座。“杜皇后眼中淡然,没什么浓重的色彩。杜敏贤知道,这是她累了,昨夜必定又为了宫夕月的奏折费了不少神。   “苏夫人请坐。“杜皇后微笑着对杜敏贤说道。   “多谢娘娘。“杜敏贤坐下后。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杜皇后首先笑了,随即说道:”其实本宫也觉得对苏夫人很有亲切感,只不过这里是皇宫,规矩最多,一条随随便便的规矩,便能害死一堆无辜的人。苏夫人不会介意本宫方才的问话吧。“   “娘娘职责所在,治理后宫,做天下女子的典范,民妇怎有介意的道理和资格。“杜敏贤低着头,缓缓地答道。   海福从外边走来,只上了茶,并没有任何茶点配食。那茶是陈年的普洱,口味淳厚,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本宫不喜甜食,若是苏夫人喜欢,本宫再叫海福送些茶点来。“   “不必了,这样很好。“她答话的声音弱了几分,被从前的情绪牵扯住。这个宫殿她住了七年,比之慈安宫更让她眷恋,每一样布设都是记忆里的模样。   “苏夫人是个明白人。“杜皇后手里握着杯,视线落在长孙碧烟的身上,”应当知晓本宫召你入宫所谓何事。“   “臣妇……并不知晓。“其实她大约猜到了些枝末,却并不敢确定,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前世的自己本不应该不知道长孙碧烟如此想要入宫。   就连她这个八年后来的人,都是重生的那一天才知道的。更何况,只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女人痴心妄想入宫为妃罢了,前世的她不应该如此大的反应。   所以,就连她猜到的那点枝末,前世是因为长孙碧烟痴心入宫而召见她,都不是很成立的。   杜皇后默了一会儿,杯盖在杯口摩擦的声音很挠人,最后挠人的声音停了,杜皇后才说道:“有人告诉本宫,陛下与苏夫人早便结识,且……早便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叫杜皇后读来缠绵悱恻,叫杜敏贤听来如遭雷电,这怎么可能?   长孙碧烟与宫夕月不是在这次选秀之后才相见,才相恋的吗,怎么可能会早已相恋?   见长孙碧烟一脸茫然惊错,杜皇后皱起了眉,开始怀疑送消息的人是不是在挑拨离间,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长孙碧烟脸上的表情做不了假,除非这个女人极度擅长演戏,但是她的感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会骗她。   等杜敏贤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刚开始整理脑中信息,考虑如何回复自己前世的时候,海福从殿外走来,神色有些乱。   他看了一眼杜敏贤,这才转而对着皇后说道:“娘娘,慈安宫来人说太后娘娘要召见苏夫人。“   海福说完后,神色凝重,这皇后娘娘召长孙碧烟进宫还没一会儿,太后那边便来要人,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可从来不会与皇后娘娘对着干的。   “既然是母后召见,本宫便没有留夫人的道理了,那便去吧。“杜皇后扬起一抹冷笑,声音还是那么的脆朗,却生生地让人感到一阵寒风涌入。   杜敏贤起了身,片刻之间便明白过来,此刻真正召见她的不可能是太后,再联系前世方才所说的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早有私情,便知道到底是谁要见她,急着让她离开朝凤殿了。   站起身,杜敏贤没有急着走,而是对着杜皇后说道:“皇后娘娘,臣妇没什么宏图大志,只希望过平平静静的日子,皇宫肃穆还是叫臣妇感到心中不安的。”说完了这句,杜敏贤又福了福身道,“娘娘保重凤体,臣妇先行退下。”   长孙碧烟离开后,海福走了进去,见杜皇后神色疲倦,便上前为杜皇后捶着肩,一边轻声问道:“娘娘为何将什么都告诉了那长孙碧烟?”   “只是觉得她不会骗本宫。”杜皇后挥了挥手,示意海福不必捶了。一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望着殿门口的方向。心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莫名的如此信这个女人。   明明这个女人与夕月……   跟着所谓从慈安宫来的太监走在宫里,到了大殿偏门后,杜敏贤冷冷地笑了。这哪里是慈安宫,分明是宫夕月的昭仁殿。   随后她又笑不出来了,宫夕月当着自己前世的面,用谎言将长孙碧烟唤走,这是摆明了告诉自己前世,长孙碧烟是他要护着的人。   杜敏贤现在的心情极端复杂,一是还不能完全弄明白长孙碧烟怎么就与宫夕月早有私情。   二是自己重生在长孙碧烟身上,不管她心中的想法是什么,都因为宫夕月对长孙碧烟的爱而与自己的前世站在了敌对的一面。   “烟儿。”   她对面的男人有一张惊艳的脸,雌雄莫辩的好看,她前世看得多了,如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惊艳的感觉,只是心痛,心痛自己从未听他用这么好听的声音唤一声她的名字,杜敏贤。   宫夕月激动地上前握住杜敏贤的手,他认为的长孙碧烟。   “烟儿,朕……终于见到你了。”激动的宫夕月眼中泛着泪光,他的眼睛极端的明亮,当泪水充盈时,更是叫人移不开目的好看。   他抱住了他的长孙碧烟,悦耳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说道:“烟儿,朕听宇文说了,你是迫不得已才承认自己的婚约的,朕不怪你。” ☆、斩断前缘   可是我怪你啊,宫夕月。   猛然推开宫夕月,杜敏贤僵硬麻木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些知觉,脑子越来越清醒冷静,她缓缓抬眸看了一眼他,曾经的丈夫,退一步,跪去地上:“臣妇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烟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扶住长孙碧烟,想要将她扶起,却见她纹丝不动,“烟儿,你可是在怪朕,怪朕误会了你?”   “臣妇不明白陛下所谓怪是何意。”默然地将宫夕月扶住她的手推开,杜敏贤沉冷地抬头看去他道,“臣妇如今身为苏大人的妻子,往日不管与陛下有何瓜葛,都请陛下忘了吧。”   她不用再确定宫夕月是否与长孙碧烟早有情愫,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如何认识的,如何相爱的。她只需要知道,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让宫夕月对长孙碧烟彻底断情。   这有这样她才能真的从前世的恩恩怨怨中解脱,也只有这样才能帮一帮那个还爱着宫夕月的前世自己。   宫夕月焦急地蹲下,双手抓紧长孙碧烟的肩:“烟儿,不要跟朕赌气,你不知道杜家的势力,也不知道在这后宫中,朕的话有多轻微。朕是真的爱你,才会冒险瞒着皇后将你选入秀女名单中。”   杜敏贤听着宫夕月的话,竟不再惊讶,既然早知她们存了私情,便不会意外宫夕月动用自己的权利将已有婚约的长孙碧烟选入秀女名单了。   她也不惊讶宫夕月说他话语轻微,更不惊讶他瞒着前世的自己。因为前世的她都听过,都经历过,经历过宫夕月更惨痛的背叛。   “陛下,臣妇想要问问陛下,一个女子为何会嫁给一个男子?”杜敏贤冷静地看着宫夕月这双漂亮的琉璃眼问道。   “你想说什么?烟儿。”面对长孙碧烟这张脸上的冷静近乎冷酷的表情,宫夕月明显不能适应。   “因为爱,陛下。”杜敏贤的眼中倒映着宫夕月的脸,这张漂亮的脸上是惊讶,“所以臣妇会嫁给苏长亭也是因为爱,臣妇爱着苏长亭。”   杜敏贤不知道如何让心爱的人对自己心动,却知道如何让一个爱着自己的人死心。这很残忍,而她很拿手残忍的事。   宫夕月没有想到会听见长孙碧烟对他说这样的话,仿佛出现了幻觉一般。他呆滞了眼神,缓缓地站起,像是接受不了地转过了身。   片刻后他有忽然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道:“不,你是骗朕的,只是在跟朕赌气罢了。”他蹲下来,无奈地对视着她,“烟儿,不要任性,不准说出这样的话。”   杜敏贤看见宫夕月放在膝头握成拳的手,心中冷冷的笑,她了解宫夕月,无比的了解。宫夕月是个软弱的人,非常容易动摇,一句话在他面前重复的多了,他自己便会怀疑是不是真的。   “臣妇没有说谎,若非所爱,臣妇那日怎会主动承认与苏长亭的婚约,让皇后娘娘知晓,好叫自己从秀女名单中剔除。”仰头看见宫夕月近乎奔溃的神色,杜敏贤接着说,“还是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不仅将臣妇的名字从秀女名单中剔除,还向太后娘娘请了懿旨,成全臣妇与夫君。”   她每一个字都是扎在宫夕月心头的针,宫夕月越是爱长孙碧烟,他便会越痛,而她要的效果也会越明显。   “不对。”宫夕月摇着头,依旧不肯相信的样子,“不对,你的贴身丫鬟鸣翠去见宇文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他双手死死地抓住长孙碧烟的双肩,一张漂亮的脸近乎狰狞地冲着她吼道:“她说你是迫于无奈才这么做的,是因为你父亲与苏长亭都在现场你才这么做的。”   杜敏贤眸色里忽的一冷,笑了一下又道:“陛下,爱不爱一个人是臣妇自己的感觉,另一个人怎么能有权评论。这一点,陛下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多少年后,宫夕月与她翻脸的时候,便说过他的感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别人没有任何权利置喙。他根本不愿做这个皇帝,是杜家要他做,是她逼着他做。   如今她用他自己的话来回答他的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因果循环。   “长孙碧烟!”   宫夕月初见她的一腔深情被伤得体无完肤,狠狠地将她摔去地上,站起身,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说你爱苏长亭?你说皇后宅心仁厚成全了你们?”忽的,他大笑了两声,“成全?你当真以为苏长亭与你两情相悦?你可知道他与你成婚前,曾来到朕的面前,保证娶你只是为了帮朕,他绝不会碰你。可笑之极,可笑之极。”   跌落地上的杜敏贤听了宫夕月的话后震惊不已,她不可能看错苏长亭对长孙碧烟的深情,就算她看错了,身为苏长亭的母亲的尤氏也不可能看错。   她不认为苏长亭有必要联合尤氏一起骗她,那么为什么苏长亭会在婚前跟宫夕月说这样的话,而面对她的时候又依然深情无限。   “不管长亭是否爱我,我都依然爱着他。”虽然震惊,但是杜敏贤还是很冷静。   她分得清主次,如今首要的是断了宫夕月对长孙碧烟的情,而苏长亭究竟爱不爱长孙碧烟这一点连次要都算不上,她没有必要了解的那么清楚。   “是吗?不管他爱不爱你,你都爱着他。”宫夕月一步步地朝着依旧匍匐在地上的人走去,蹲下来,一双眼盛满了泪水,伤心欲绝地看着她,“可你明明也曾说过爱我的,你说过能见到我是你一生最大的幸运,能与我相爱是你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又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提起来,痛苦地说道:“这些都忘了吗?”   杜敏贤看着宫夕月为了乞求长孙碧烟的爱,连自称都变了,心里无比的寒冷,自嘲自己到了今日都还会为宫夕月伤心,真是没用的很。   她甩开宫夕月控制着她的双手,真切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与陛下的情,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臣妇毫不眷恋,与长亭的情才是一生所望,臣妇无比珍视。”   “啪”一声脆响,杜敏贤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她从未被人扣过掌,前世只有她吩咐人扣别人巴掌的时候,宫夕月更是在她面前,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可这一巴掌挨下来,她没有丝毫的怒气,甚至觉得痛快,觉得宫夕月打的好,终于有了一点男人的模样。   她前世无论如何都扶不起的阿斗,竟然在心爱人的人不爱他的情况下表现出了一点狠色。她曾经不知道自己有所失败,这回,知道了。   “不知臣妇是否可以退下了?”伸手抹去嘴角的一缕血痕,杜敏贤声音依旧沉稳地低头问道。   打完人的宫夕月却怔住了,茫然地看了看有些发麻的手心,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的长孙碧烟,恨恨地咬牙转身,从不曾有的冷漠声音说道:“退下!”   “臣妇告退。”杜敏贤从地上爬起来,跪的久了双腿有些麻,动作便很慢。刚刚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又听身后的宫夕月说道:“不要以为朕便这么放过你了,苏长亭承诺过朕,娶你只是暂时的,总有一日你还是会被送入宫中,到时候就算你哭着求朕,朕也不会再怜惜你分毫。”   宫夕月这番话成功地叫杜敏贤眼底浮现一抹极寒,默了默才又动身出了昭仁殿中。   皇宫极大,从前杜敏贤都是乘着凤撵代步,如今用双腿走,走到了宫门口,便已经过了午时。宫夕月没有叫人送她,她正发愁如何出宫,便看见了宫门口站着的海福。   走近了,等她冲海福行了礼,便听海福笑吟吟地说道:“娘娘担心苏夫人没个领路人无法出宫,特意让咱家在这里等着,顺便叫咱家送来一份贺礼说是昨日落下的。”   杜敏贤接过海福递上来的檀木盒子,又见海福当着她的面打开,瞧见里面一尊送子观音,当即明白了自己的前世这是何意,更明白了为何今日她会召她入宫。   “还请海福公公替臣妇多谢娘娘的厚赏。”合上了檀木盒,杜敏贤似随意地聊道,“夫君近日忙于田地整改的事,昨夜新婚都宿在书房中,臣妇原想公务重要。如今得娘娘这尊送子观音,臣妇才顿悟,作为女子守好本分才是真,开枝散叶,相夫教子。”   “苏夫人聪慧,与苏大人琴瑟和鸣,想必不久之后便能听见苏府的好消息。”海福笑着称赞道。   杜敏贤福身道:“多谢海福公公赠言。”   杜敏贤被海福送出了宫门,便上了苏府的马车。车中坐着的人,让杜敏贤顿了顿,随后视若无睹地将怀中檀木盒递给了环儿,坐去了苏长亭的对面。   环儿抱着檀木盒,左右看看,见小姐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又见姑爷望着小姐一副担忧又欲言又止的模样,深深觉得自己是多么尴尬的存在,遂出了车厢,跟车夫一起坐在了外边。   “碧烟……”苏长亭刚刚唤出一声,便被杜敏贤打断道,“我现在不想说话,夫君可能等回了府中再问?”杜敏贤缓缓地向后靠进软垫里,闭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样子。   “好,碧烟你休息一会儿。”苏长亭还是这么的温柔,一双深邃纯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假眠的容颜。   而杜敏贤没再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放不下的屠刀   回到苏府,苏夫人尤氏只是唤人来问了一句,得到皇后召见并没有什么大事的消息后,询问的女婢便回去了。   杜敏贤走进主卧,便立即吩咐道:“环儿去将夫君的被褥都从书房搬进来,书房此后不留卧具。”她边走边解下身上的斗篷,一副强势的做派。   环儿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欢喜万分地朝着书房而去。留在房中的苏长亭轻皱了眉,问道:“碧烟,今日皇后娘娘为难你了?”   杜敏贤坐去椅子上,抬头看着苏长亭,便想起了今天宫夕月的话,她定了一会儿神,才笑起道:“夫君为何这么说。”她见苏长亭一脸担心,柔了神色接着说道,:“碧烟只是觉得,既然收了皇后娘娘的贺礼,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否则太辜负娘娘的一番心意了。”   “贺礼?”苏长亭更为疑惑,皇后与太后的贺礼昨日是他叫人收下的,碧烟见都没见过,怎的会突然提到。   “对,贺礼,一份很贴心的贺礼。”杜敏贤看去桌上,那环儿方才放下的檀木盒。苏长亭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   “夫君若是好奇,自可打开看看,反正这是送给我们夫妻二人的贺礼。”坐在椅子上,杜敏贤的斗篷放在一旁小几上,她撑着头看苏长亭犹豫的模样。   苏长亭看一眼淡然自在的长孙碧烟,凝眉走过去,似沉重地将檀木盒打开,当瞧见里面的送子观音像后,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系列的变化并没有躲过杜敏贤的眼睛,只是这些变化还不能给她更多的信息。   去证明,宫夕月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环儿抱着苏长亭的卧具进来,放在了喜床上,两床被子,她正犹豫搁置哪一床的时候,杜敏贤又开了口,说话的对象还是苏长亭。   “夫君觉得留下哪床,收起哪床为好?”她笑容熠熠,眸色温柔。   此时正值午后,屋外是日阳灼烧大地发出的呲呲声,屋中稍稍静了一会儿,苏长亭才开口说道:“两床都留下吧,长亭的睡相不佳,怕晚上吵到碧烟你安睡。”   “噗呲”一声,环儿没忍住率先笑了出来,一向温文尔雅的苏公子,田阁老的得意门生,到了小姐的面前却宛如一个呆瓜一样,傻乎乎的。   可她觉得这样的姑爷才是真的一心待着小姐的,环儿心中自然为小姐高兴。   杜敏贤放下了撑着脑袋的手,清澈的眼微眯一点,心中已有了定论,笑得很是轻柔地道:“便依夫君的意思。环儿,两床都留下,去让厨房送点饭食过来。”   两处奔波,一整天都没有好好用饭,杜敏贤现下饿得头都有些晕乎。   迟了许久的午饭用完之后,苏长亭出了门,说是去田阁老那里。杜敏贤带着环儿也出了门,二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便在集市上买了好些东西,其中还有很多补身体的药材。   “小姐,您身体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一口气买这么多?”看着满怀的东西,环儿整张脸都皱小了一圈。   “补品还有嫌多的吗,又不是要人一次吃个干净。”丝线铺子里的杜敏贤一边挑拾着东西,一边回答着环儿。   “那您这些个丝线又是买来作甚啊?环儿记得您不爱女红的。”虽然小姐温柔的像水一样,但是就女红而言,小姐却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往日也就勉强能够应付应付教习的婆子。   将拾好的丝线交给铺子老板结算,杜敏贤微笑着瞥了一眼环儿道:“你今日的问题,怎的这么多。”   环儿委屈的嘟囔:“若是您事前叫个小厮来扛东西,环儿也不至于这么话多啊。”   接过结算好的丝线,又递给环儿抱住,杜敏贤好笑地看着环儿柔声道:“累了?”   “嗯嗯。”环儿使劲地点头,又补一句,疑似撒娇“可累了,小姐。”   “累了你便先回府去,我回长孙府看看父亲。”从环儿怀里的一堆东西中捡出一摞补药,杜敏贤嘱咐完了便朝着苏府的反方向而去。   苏府与长孙府相隔不远,这丝线铺子恰好在两家中间,环儿站在铺子门口看看前方又看看后方,犹豫了好一下,便没有追上杜敏贤,瞧了瞧满怀的大包小包最后还是撅着嘴先回了苏府。   到了长孙府,杜敏贤将手中的补药交给了府中的小厮,听了管家说父亲去了别府做客,尚未归来。   “小姐,今日不是回门日,您怎么这么急便回来了?”管家王叔送上了茶,心里有些担忧,这不符合传统的做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招来什么祸事,小姐以前可不是这么鲁莽的。   敢认为杜太后鲁莽,这王管家可谓是独一人。   “今日在街上买了好些补药,想着父亲的身体,便送了一些来。”杜敏贤喝了一口茶,说道。   王管家让小厮将补药收下去,低着头又不免唠叨道:“这补药大可叫环儿送来,何须小姐亲自跑一趟。不过这环儿也是的,怎么没陪在您的身边。”   “是我让她回去的,买的东西太多,不方便再让她一路抱着跟来。”杜敏贤放下茶,笑得很温和,丝毫没有大手大脚花钱是谓败家的觉悟,“对了,王叔,鸣翠的身契可在你那儿?”   “的确在我这儿,小姐需要吗?只是小姐不是没让鸣翠陪去苏府吗?”   “过了几日没有鸣翠的日子,便觉得还是有鸣翠跟在身旁安适些。方便的话,王叔可能将鸣翠的身契给我,让我带着鸣翠一并去苏府?”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鸣翠本就是小姐的丫鬟。自鸣翠被小姐派去老爷的院子后便一脸愁容,时常出差错,奴才看着又不忍心责备,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小姐等等,奴才这便去拿给您。”   “好,多谢王叔。”杜敏贤道了谢,便淡漠地坐着摆弄袖子。顺便回忆了一下,那个她等会儿要寻的人这个时候是在哪里。   等王管家将鸣翠的身契拿来了,又打算唤人去将鸣翠叫来,却被杜敏贤止住:“王叔不忙,鸣翠怎么说也是我叫去父亲院子里帮忙的,如今又是我说要回去,总觉得不大对得住父亲。这样吧,王叔你让鸣翠拿着我方才送来的补药熬一碗给父亲,权当是为我尽尽孝道。晚些时候,再叫她去苏府后门,我叫环儿给她开门即可。”   王管家疑惑了一下,总觉得小姐的吩咐有些古怪,但是硬要说又说不出哪里怪了,随即应下:“好,奴才等会儿便去告诉鸣翠。”   见小姐将鸣翠的身契收下了,起了身,王管家又道:“小姐这便是要回去了?一口茶都没喝完呢,老爷估计也快回来了,您看……”   “王管家也说,今日并非回门日,这么撞上父亲,少不了要挨父亲一顿唠叨,还是等后日回门时再见吧。”杜敏贤笑着说完了话,款款而去。   院子里,鸣翠正忙碌着,被王管家告知了小姐的吩咐后,一阵喜乐之余疑惑地问道:“后门?”   “苏府虽非名门,苏姑爷却也是在朝为官的,你一个奴婢并非跟着小姐回府,自然是走后门,不叫人无端多猜测。”王管家试图解释着自己的理解,并且他觉得这么点事不值得细究。   鸣翠似也觉得自己想的多了,再一想到小姐还是离不了她的,便喜逐颜开地向王叔要了补药,跑去后厨熬药。   黄昏,天地浑浊,光色里似乎都有尘粒。苏府后门处有一颗极大的枣树,此时正开得繁盛,一树的枣子时不时落下几颗,砸了人也不痛。   再过了一些时候,红日落尽了山头,天地朦胧,正是入夜时分。在枣树下等了许久,吃了一肚子枣肉的人终于等到了后门被敲响的这一刻。   枣核一扔,人兴高采烈地去开门,看见一身碧衣背着包袱的女子,那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好看,一高兴便抱住了鸣翠,冲着她脸上吧唧一口,猥琐地笑道:“娘子,俺可终于等到你了。”   鸣翠一蒙,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奋力要将抱着自己的人推开。只是她的那点力气,哪里比得过男人,虽然这男人也是一身弱骨,却还是要比女人强。   “谁是你娘子,你放开我!非礼啊!”鸣翠大喊了一声,便被那猥琐男人封住了口,她能够闻到这男人身上有干净的皂角味,但是同时也闻到了那怎么洗也洗不尽的尘土味。   这是一个长期干着体力活的人才有的味道。   “娘子别叫,再叫就把人叫来了。你家小姐已经同意了俺们的婚事,娘子若是要叫……”那男人嘻嘻地笑两声,抱着鸣翠的那只手在她臀肉上狠捏了一把,“俺们去城外野地里再叫好了。”   臀上一痛,鸣翠羞得快要哭出来,只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恶心的人。她拼命的挣扎,指甲狠狠地在这男人脸上划了两道口子。   男人一痛,松了一些力道,使得鸣翠借着月光略微看清了这个羞辱她的男人什么模样,看清的当下便呆住了,竟然片刻忘了挣扎。   不远处,忽的一片光亮走来,持着火把的苏府护院便围了上来。 ☆、隐患必除   环儿正伺候着小姐喝茶,见小姐很是悠闲地看着门外开始昏暗的天色,想起小姐之前招来见的人,和方才说的那番话,没忍住问道:“小姐,鸣翠真的跟那人……两情相悦吗?”   她和鸣翠从小一起长大,这么亲密的关系摆在这儿,她怎么不知道鸣翠竟然喜欢那样一个……极为猥琐的人,再则就是那人洗干净了后,模样实在太像西月公子了。   环儿又看了一眼小姐,西月公子当初可是极为喜欢小姐的,貌似小姐也对西月公子不错。只是之后便不了了之,到了最后西月公子连人都不知所踪。   “你家小姐的话,你也不信吗?”杜敏贤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回答。心里也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寻着前世的记忆,要找的人,会在苏府。   前世她让海福找到这个长得与夕月几乎一样的人,是为了稳定朝堂,在一段时间里做夕月的替身。她不记得海福呈给她的消息有说过这人曾在苏府帮过工,究竟是海福的消息出了纰漏,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奴婢当然信小姐的,只不过就是……有些不适应鸣翠竟然喜欢这……这样的人。”环儿支支吾吾地站在杜敏贤身旁说话。   杜敏贤抬头看去她,心中想环儿果然是单纯,日日同寝同食,却不知道鸣翠喜欢宫夕月,也就是环儿认知里的西月公子。   今日在集市上边走边聊,从环儿的口中,杜敏贤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与长孙碧烟在元家班相遇的西月公子,便是宫夕月,两人从那时开始结情,随后西月公子无故消失。   再然后宫夕月在宫里瞒着她布设一切,将长孙碧烟的名字添加到秀女名单中,长孙碧烟再以死相逼长孙宇珩不嫁苏长亭。   本来一切顺利,若是杜敏贤没有重生在长孙碧烟的身上,长孙碧烟如今便已经在储秀宫中,等着夜夜与宫夕月幽会的。   可是老天偏就看惯了旧的故事,要来点新鲜玩意,让长孙碧烟魂归了九泉,将她这个八年后的亡魂拉了过来。   便注定,宫夕月与长孙碧烟这一世,不可能在一起。   杜敏贤手里玩着茶托中的一盏杯,这套茶具是今日才买回来的,每一盏杯都由她亲手擦拭过。她眸中泛着泠泠冷色,唇角细致地勾着微微的弧度,似笑非笑的模样。   正在这时,管家钱伯赶到了杜敏贤的房门口,匆忙说道:“少夫人,府中护院在后门发现了两个携带财物私逃的下人,其中那名女子说是您的丫鬟,今日是听您的吩咐前来的。”   环儿一听惊呆了,立即反应过来那是鸣翠,可是鸣翠怎么会被抓住,小姐不是已经为她安排好一切了吗,此时后院没人才对啊。   杜敏贤却是幽幽地笑,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流光暗转,默了一会儿后,敛了笑容,平静地起身道:“既然人说是我的丫鬟,便不能不去看看了。”   一路上,环儿的一双手都要被自己搓红了,她很怕看到后院护卫抓住的人真是鸣翠。   可一路以来,她时不时瞧看小姐的神色,又觉得一定不会是鸣翠,因为小姐太淡定了,就像是去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一样,没有丝毫好奇疑惑。   到了后院,瞧见那枣树下被举着火把的护院围住的两人,环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呆了好一会儿才上前两步走到小姐的身边。   杜敏贤瞧见被围住的鸣翠与那像极了宫夕月的苏府长工,凝起了眉心,侧头问钱伯道:“这名女婢的确是我未出阁前的贴身丫鬟鸣翠,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钱伯有些为难了,怎么说也是少夫人的丫鬟,可是如今这丫鬟不仅与人私通,还携带府中的财物打算私逃。   “少夫人,这名男子说他与您的丫鬟鸣翠早有情愫,偷了府里的财物正打算携带私逃。”钱伯委婉地说完后,看了看少夫人的脸色,依旧温温和和的,便松了一口气。   听完了钱伯的话,那男子抢在杜敏贤开口之前,扑通一声跪地说道:“少夫人饶命,小的与鸣翠真的是两情相悦的,只是小的家中贫困,无法明媒正娶鸣翠。可小的对鸣翠是真心的,便想着拿一些府里不值钱的东西与鸣翠……与鸣翠私逃。”   鸣翠正站在那男子的身旁,刚刚瞧见自家小姐走来的时候,本升起的一点喜悦也被小姐脸上那淡漠的表情骇得一点不剩。   她原本只觉得小姐自病愈后便性情大变,此刻却觉得这根本不是她家小姐。再联想早前王管家转达小姐让她来苏府的话,便惊得一身冷汗。   而此刻,听完这陌生恶心男子的话,她只觉要被气得吐血不可。这分明是在胡言乱语,她与这人素昧平生,为什么他要这么诬陷她。   随即她又看向自家小姐,瞧见小姐也看向了她,那双眼睛还是她所认识的长孙碧烟的眼睛,温温柔柔的,但是那眼睛里的神采却天翻地覆。   曾经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眼神,此刻竟是漠然的没有一丝情绪流露,若不是那淡色的冷光还会流转,鸣翠都要以为她现在是在和一个死人对视了。   看着鸣翠震惊难平的眼睛,杜敏贤温柔地对钱伯说道:“事情我大致了解了,管家可能给我一点时间与鸣翠单独谈谈?先不要惊动了父亲母亲。”   “好的,少夫人。”钱伯正欲让一后院的护院退下,却又被杜敏贤止住,听她说道,“不必了,我想让鸣翠去我屋中相谈。”   钱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鸣翠红着眼睛,死死地咬着下唇,跟在自家小姐的身后进了主卧。门是被环儿关上的,关上门的那一刻,环儿很复杂地看了一眼鸣翠。   而鸣翠的一副心思都在想小姐为什么要害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单纯的环儿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鸣翠,你坐。”杜敏贤率先坐下。   鸣翠浑身冰冷地犹豫了一下,麻木地坐去了她的对面,似乎已经开始下意识地远离她。杜敏贤心中在笑,笑鸣翠此刻的远离早就晚了。   提起茶壶,拿出两个杯盏,杜敏贤一边亲手倒茶,一边慢悠悠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小姐要这么陷害你?你家小姐本不是如此工于心计的人。”   鸣翠一听小姐自己承认了,当即落了泪,哽咽地说道:“奴婢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家小姐也不明白,你为何总是在背后算计她,她明明对你这么好,事事都照顾着你。”杜敏贤微笑着幽幽地看去鸣翠红肿的双眼,“今日,我入了宫,陛下说鸣翠你告诉宇文大人你家小姐是不得已才承认与苏长亭有婚约的,实际上还是很想入宫为妃的。”   鸣翠一下惊住,连哭都忘了,呆了半晌后才赶忙说道:“不……不是的小姐,奴婢是怕陛下怪罪下来,才这么说的,而且小姐落入池塘之前是一心入宫的,后来忽然变了主意,奴婢只以为您是在顾及老爷……”   “鸣翠,我只问你一句。”杜敏贤喝了一口茶,放下杯,慢悠悠地打断了鸣翠的解释,“你,喜欢西月公子对吗?”   见对面的人又惊住,说不了话,杜敏贤温柔了一分再问:“也就是陛下,你喜欢陛下对吗?从一开始,你便喜欢西月公子,知道他是皇帝陛下并且有意纳你家小姐为妃后,更是想方设法的促成此事,只为了跟着你家小姐入宫,从此常伴你的西月公子身边。”   “我说的可对?鸣翠。”杜敏贤笑得极度慈和,食指在杯盏上来回抚摸,一双清澈得能映照一切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鸣翠。   鸣翠此刻心跳如雷,从来没有想过一向迟钝,只会哭的小姐竟然会将她隐藏得这么深的心思猜透,而她更怕,害怕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小姐这么淡定模样让她望而生寒。   “小姐,你、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鸣翠……”她搭在桌上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盈满泪水的眼睛飘忽不定,说了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只是知道此刻她要解释,不解释不行。   “鸣翠。”杜敏贤唤的这一声像一缕青烟,不带任何重量,她伸出一只手安抚地覆盖在鸣翠颤抖的手背上,“别怕,小姐对你算计小姐的行为虽不解,虽伤心,但是并不想怪你。”   “……小姐。”鸣翠本就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颤抖,却被小姐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击碎了所有坚强,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滴答滴答地滚落,“小姐,鸣翠不是有意的,鸣翠只是……”   “你只是太爱他了,这本没有错,哪一个姑娘还没有一个心爱的人,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付出一切,只希望永永远远地陪在他的身边。”   杜敏贤这话说的太有说服力,也不知是真的亲身体会所致,还是做戏做的太认真所致。   她将那杯放在鸣翠面前一直没被动过的茶送入鸣翠的手中,温柔地看着哭泣的不成人样的鸣翠道:“你应当告诉我的,如今我已成为了苏夫人,我很满足,若是你当真想要待在西月公子的身边,我自可以帮你。瞧你哭成了什么样子,你家小姐是如何心软的人,你都不知道的吗?”   鸣翠感恩地点点头,她知道小姐是如何心软的人的,喝下一口茶,瞧见小姐收回了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她抬手抹了一把泪,诉着衷肠:“小姐,我并非有过分的非分之想,只是想要陪在他的身边,只不过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所以才……”   这才字的后面,她说不出来了,喉间痛的像是有人在拿一把慢刀割磨,浑身痛得像是要将她撕裂。鸣翠痛苦地一手扣住自己脖子,随即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双泪眼此刻更红,死死地望着坐得端正的小姐。   眼中,充满了不解。   “所以才会指望长孙碧烟入宫,好叫你沾沾她的光也能陪王伴驾,日后若是幸运,还能得一个低等的妃嫔,从此飞上枝头,对吗?”   杜敏贤每一个字都慢慢地吐露,如同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姿态婉转,而神态冷漠。她的目光正落在门上,平静的像一汪静湖。   屋中没什么动静,只有鸣翠空蹬着脚,挣扎而不得生。杜敏贤垂了眸,看去地上苦苦求生的鸣翠,看见她眸中还是不明白。   杜敏贤心中想,罢了,想要不重蹈覆辙都已经重蹈了,想要守住的良知也已经守不住了,何不再给这丫头一个明白的死法,算是送上自己最后的一点善意。   “鸣翠,我不是你家小姐。不,准确说,这副身体的确是你家小姐的。”杜敏贤无丝毫表情的摸了摸自己光滑细腻的脸颊,最后又放下手整了整衣袖,“可这骨子里的魂,已经换了人了。别怨恨,这一世我本不想杀你的。到了阴曹地府,你自会明白,一切都是因果罢了。”   杜敏贤目中发怔地看着鸣翠已经不再挣扎,断了气,这才慢吞吞地起了身。走到鸣翠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掰开鸣翠的口,将药粉灌入,再将包着药粉的纸塞在鸣翠僵硬扭曲的手中。   默了默,她看着这死去的人,笑幽幽地说了句:“不过从今往后,我便是长孙碧烟。”   最后,杜敏贤将桌上鸣翠用的只杯狠狠摔碎在地上,才走到门前,停了一下,然后猛然拉开门,惊呼一句:“来人啊!救命!” ☆、斩草除根   环儿第一个冲进来,门右侧,看见地上满嘴药粉血迹的鸣翠,睁着一双似乎怎么合都合不上的眼睛,旁边是一地的碎瓷。   死了……   环儿脑中一片空白,不敢上前确定,等反应过来后立即寻找屋中的小姐,方才那一声救命便是小姐的声音。   她只环视一圈便瞧见了左侧的小姐,正双手握紧捧在心口,一双澄清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地上的鸣翠,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小姐,小姐,这、这是怎么回事?”环儿一开口就哭了,两步都是跌跌撞撞,到了小姐的身旁。   长孙碧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钱伯后面跟着几个护院也来了。   钱伯瞧见屋中并不十分凌乱,又见地上的鸣翠,随即上前确认,当确定了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就变成了一条横尸,大感惊讶的同时,转而看去受到惊吓如今神色有些呆滞的少夫人长孙碧烟。   长孙碧烟心中淡定,正欲开口说,屋外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声音清亮温和,说话的人正是从田阁老府上回来的苏长亭。   “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多人都围在这儿?”苏长亭款款而来,手上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进了屋中,看见地上的横尸,忽的眼中一沉,随即望去长孙碧烟。   那眼中是无尽的温柔,又带了点害怕,两步到了她的面前,长孙碧烟瞧见苏长亭上下瞧看着她,焦急地问:“碧烟,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的声音很轻,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受到惊吓的人该有的反应。   钱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问道:“少夫人,这是……”他指向地上的横尸,一脸疑惑不解,希望长孙碧烟能够解答的模样。   然而长孙碧烟却没有看钱伯,而是看去了门口处。那个像极了宫夕月的男人,此刻也有些发懵,等反应过来长孙碧烟这道寒光暗藏的视线,才惊觉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众人只见少夫人还在惊吓中没来得及说明缘由的时候,那个私逃不成的男子忽的冲进房中,扑倒在鸣翠的尸体旁,嚎哭道:“鸣翠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少夫人这么心软的人,必定会助俺们的,你为什么就是要这么执拗啊!”   那男子一哭一叹,精致漂亮的脸全败在了一身猥琐低下的气质上,连带着哭丧都是这么得令人感到不适。   可是众人从这男子的哭嚎中似乎猜到了一些始末,正在这时,少夫人长孙碧烟似乎回过了神,虽依旧保持着害怕的模样,却已经能够小心地解释缘由了。   “鸣翠……鸣翠说事情败露,她没有脸面苟活于世,又不想连累我,于是……于是便……”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让人舍不得她再说下去。   苏长亭轻扶住她的肩,看见她的头低的不能再低,心疼地对钱伯说道:“钱伯,让人将鸣翠抬下去,再找人来处理一下后事。”   “是的,少爷。”钱伯皱着眉,也是对这年纪轻轻便丧命的鸣翠有些于心不忍。吩咐了身后跟来的护院将尸体抬出去,钱伯正欲退出少爷少夫人的主卧,却又忽然听见背后少爷的声音叫住。   “慢!”凝眉走到护院抬着的鸣翠尸体旁,苏长亭顿了顿,伸出手来将鸣翠睁着的眼轻轻合上,随后又道,“抬下去吧。”   苏长亭定在了门口,没有立即回到长孙碧烟的身旁,望着鸣翠被抬走的方向。长孙碧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在苏长亭喊出那声慢的时候,身上震了震,随即恢复平静。   这一夜很是不善,因为出了人命。   环儿已经无声地哭了很久,不敢放声的哭出来,因为连小姐都没有哭,一脸淡然,她便觉得自己的哭很不应该,便只敢偷偷地流眼泪。   “碧烟,吓到了吧,别怕,长亭在这儿。”苏长亭走回了长孙碧烟的身边,将她拥入怀中,安抚着她。   缩在苏长亭的怀里,长孙碧烟点了点头,眼中却是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心里不住地排斥这个拥抱,却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是长孙碧烟,她要接受。   因为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做,需要借助长孙碧烟这个身份,不能如最初设想的那么简单,等到选秀过后便逃离京城。   自白日皇宫一行,她便知道,光是等到选秀之后,她还是远离不了从前的人事,所以她重拾了前世的手段心机,力求尽早斩断一切,然后逃离这一切。   首先的,她便是要承认自己就是长孙碧烟,利用好一切长孙碧烟的优势。   “长亭,我累了。”她低声柔细地说道,她记得环儿说过,长孙碧烟是这么叫苏长亭的。   “那便早些睡,不要想太多。”苏长亭松开了她,温柔地看着她,声音里有些喜悦,应该是惊喜长孙碧烟又唤他长亭了。   “嗯。”长孙碧烟脸色有些苍白地点了点头,然后心情似乎极为低落地走出苏长亭的臂弯中。   一旁的环儿心痛如绞,眼泪还没有停住,长孙碧烟便让她先下去休息,叫了另一个女婢进来为她更衣。   长孙碧烟躺进被子里,苏长亭走到她的身边,为她揉着额头,轻声细语地道:“你先睡下,我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不必等我。”   “嗯,长亭……”长孙碧烟欲言又止,眼中柔得似有雨露,“快些回来。”   她的依赖赢来了苏长亭的笑容,带着喜悦的心情,苏长亭出了屋中,合上门的声音几乎没有,可见他的细致。   等到屋中无人了,长孙碧烟才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床顶。   她想起了前世,宣庆八年,距离如今三年之久。那一年的深秋,她在冷宫的漆黑牢室里,看着遗庆将一杯毒酒灌入云嫔的口中。   那杯毒酒是海福在宫外寻获,宫里无从查找出死因,而她今日对鸣翠用的毒正是当年的那一种。   她记得云嫔死的时候,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她,说不出话,却仿佛在用眼睛告诉她,她日后必定会受到报应的。   而如今,重生在长孙碧烟身上,再次杀了鸣翠,用同样的毒酒,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身为云嫔的鸣翠所愿。   这么怔怔地想着,忽然便笑了,笑得极度讽刺。   苏长亭回来的时候,发现床上的长孙碧烟已经陷入熟睡,轻手轻脚地换下了外衣,躺进紧挨着长孙碧烟的另一床被子里,再看一眼安睡的妻子,苏长亭这才闭上眼。   三更钟响起的时候,长孙碧烟睁开了眼,她侧头轻轻地唤一句:“长亭?”没有人应答,她这才慢慢地从被中起来,草草穿上外衣,披上一件斗篷,再从烛台旁拿了火折子,轻声出了门。   寻到苏府的后院柴房并没有费她多少时间,自小她的方向感就极佳,重生之后也没有受到肉身的影响。   柴房的钥匙,她有,今日从外边回来,她便向钱伯要了一整套苏府的房屋钥匙,特意将柴房的这把挑出来,事先放在衣袖中。   推开门,长孙碧烟看见那歪坐在地上的人,正叼着一根草,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骂谁。那人瞧见门开了,立即抬头一看。   “俺说您怎么现在才来啊,俺都快饿死了,都没人送口饭吃。”那长得像极了宫夕月的男人立马站起来,埋怨道。但是并不敢太嚣张,今日见了鸣翠的死相,便觉得这个小姐有些可怕。   长孙碧烟从斗篷里扔出一个极小的包袱,有些沉。男人立马接起来,一打开,里面是他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还有一包干粮。   他刚想咬一口干粮,便被长孙碧烟制止住:“出去再吃,还是你想一直关在这里,明日一早被送入衙门再吃顿牢饭?”   长孙碧烟的声音听入这男人的耳中,拔凉拔凉的,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哀怨地将包袱重新包好,然后在长孙碧烟寒眸下,逃也似地出了苏府后门。   关上后门,长孙碧烟心想,所幸苏府如今门庭还未壮大,府中护院不多,若是等到日后苏长亭位高权重了,她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后门放人,可就不好办了。   长孙碧烟冷静地再回到柴房将门锁上,然后就在柴房侧后方角落里,扒开了杂草,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今日从王叔那儿拿来的鸣翠的卖身契。   这本是她留的后手,若是这一系列计划中,哪一步出了纰漏,鸣翠没死成,一张卖身契在手,鸣翠便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纸张即将燃尽,长孙碧烟踩灭最后的一点火苗,这才整了整斗篷,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屋中。见到苏长亭还在梦中,她才小心地褪下了外衣,越过床外侧的苏长亭,躺回了被子里。   从苏府后门跑出去后,那个像极了帝王宫夕月的男人,抱着长孙碧烟给他准备的包袱,正走在去往码头的路上,长孙碧烟告诉他,一切顺利后,他可以拿到一生吃穿不愁的银两,但是必须远离京城。   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干粮,打算咬上一口的时候,被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一小袋干粮就掉了地上。   男人立即冲着撞掉自己干粮的人大骂道:“什么眼睛啊,白长了吗?撞到俺了,知不知道?”   “抱歉,这位兄台,小生有急事。”那人月下面容净白,长得很标致。举止动作间,都有种韵味。   男人哼了一声,也没再多骂,正欲弯腰将地上的干粮捡起来,反正也不是没吃过脏东西。正巧一辆马车碾过,不仅将他掉在地上的干粮碾碎了,还吓得他向后一仰,跌得屁股生疼。   回了魂后,刚想破口大骂,那马车已经走远了。   男人愤怒不已,却也没个骂的对象,想着还是抱着银子去码头吧,却向后一摸,空的!瞬间转头,左右来来回回地看,空空如也。   他的银子呢!   环顾四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空得怪吓人。男人有些怂,呸了一口晦气,只能自认倒霉地走了,却不再是往着码头的方向,没钱怎么坐船!   男人走后,街上漆黑,一个巷子口内,黑乎乎的墙上发出了一道笑声,再一细看才发现,那墙前站着一名男子,正是方才撞到男人的面容净白,长得极为标致的人。   玉炎心道,白天唱了一天戏,晚上还要为了兄弟偷鸡摸狗,这京城的日子可真不好混。 ☆、杀夫第一回   柴房里关的人逃了,门锁的好好的,人却没了影子。大白天的,钱伯觉得背后凉的慌,禀告了老爷夫人。   正巧苏长亭也正在苏老爷苏夫人这儿坐着,听了后,只是皱了皱眉,随后说道:“逃了便逃了,别再声张这件事,碧烟心思敏感,容易忧伤。”   钱伯略微犹豫地看去苏老爷苏夫人,只见苏夫人尤氏面带犹疑地看着气定神闲喝茶的儿子道:“昨夜的事,我与你父亲也都听闻了,烟儿可还好?”   苏长亭放下茶杯,有些凉凉地道:“没什么,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尤氏脸上略难看,这个儿子,她从小最疼爱,可是自从他科举高中后再次求娶碧烟失败,她说了一句“不娶也罢,这样的儿媳她苏家受不起”从前贴心孝顺的儿子便对她时常冷漠无话。   苏老爷见气氛尴尬,再看管家站得更是尴尬,便开了口:“便依璟芝的话,不再追究。”   钱伯应了一声是,这便退下了。   随后,苏长亭又与苏老爷苏夫人讨论了一下二老之后回稽城的事宜,便出了门,去往田阁老府上。   回门日的后一日,苏老爷苏夫人相携准备上马车,回稽城。   苏府门口,头顶上的太阳还没升起多时,即将入冬,风中寒意初起。   苏夫人尤氏拉着长孙碧烟的手,担忧地看着她道:“鸣翠的死怪不得你,这几日瞧你无精打采的,忧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碧烟没事,让母亲担忧了。”长孙碧烟言语温柔,双目更是澄清的像一池清水。   “怎的会无事,自那日之后,你脸色便没见红润过。”尤氏语气略微责备,却也是为人母的关怀。   长孙碧烟心中感激,倒也不全是肉身残留的感情,还因为上一世的杜敏贤母亲早亡,她从没有过与母亲相处的经历,更别提被母亲如此叨念了。而尤氏却恰恰戳到了她心中软处。   “母亲放心,碧烟省得。”长孙碧烟乖巧地回应了尤氏,淑德谦逊模样,让尤氏稍稍放了一些心,转而又嘱咐了自己儿子苏长亭一番,这才跟上了老爷,入了马车中。   车窗帘被掀起,尤氏恋恋不舍地看着苏府门口并肩站着的儿子与儿媳,等到马车走远了,再也看不到了,尤氏这才放下了车帘。   苏老爷见夫人如此忧心忡忡的模样,体贴了一回,说道:“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何必如此伤感,叫儿媳见到了也不知会不会夜里偷偷落泪。”   在苏老爷的眼里,长孙碧烟从小就是个水做的,大事小事都要哭一哭,也不管是伤心还是高兴。而尤氏听了老爷的话,担忧的心思又凝重了一分。   她何尝不比自家老爷了解那丫头,从小那丫头便将她当作亲娘来看待,除了那一次,她们二人还从未有过其他嫌隙。   只是碧烟自嫁入苏府似乎变了很多,不止是少落泪这一点上,还有整个人的气质,日常的谈吐,处事的行径,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可毕竟碧烟嫁入苏府还没有多少日,她的观察也有些局限之处。   目送父亲母亲的马车远去,苏长亭扶着长孙碧烟的手进了府中,二人还没有待上多久,苏长亭便说要去老师府上。   对于冷落新婚妻子,苏长亭感到很抱歉,临走前温和地说道:“碧烟,这些日子老师那里实在忙不过来,等忙过了这一阵,我便闲下来陪你可好?”   长孙碧烟笑他,然后做了一个让苏长亭受宠若惊的举动,她走上前去,亲手为他将斗篷领口上的带子系好,然后看着他一副震惊的痴傻模样,笑道:“男儿当以大事为重,儿女情长只会败了英雄气概,烟儿怎有怪自己夫君勤奋向上的道理?”   “……碧烟,我……”苏长亭当真是太过受宠若惊了,当下喜不自胜,只知道很想多与碧烟说几句话。这样待他情意绵绵的碧烟,他何曾见过。   “快去吧,晚上记得回来用饭。”长孙碧烟轻轻推了他一下,那柔柔的手触碰在胸膛,令得苏长亭心跳如雷,仿佛心口里藏了一只小鹿,正欢悦地乱跳乱撞。   愣愣地被推的后退了一步,苏长亭兀自傻笑着回道:“唉,晚上必定回来同碧烟一起用饭。”   他笑着转身,三步一回头,不专心走路的结果就是被门槛给绊了个踉跄,就算这样,苏长亭还是回头看着长孙碧烟傻傻的笑。   毫无半分八年后身为太傅,那儒雅大方又不怒自威的架势。   环儿最先笑出了声,随后一屋子的奴婢也纷纷掩面偷笑,从未见过自家少爷这般的模样,仿佛那高岭之花开在了平原,仿佛那冷峭桂宫遗落了凡间。   一直面带温柔微笑的长孙碧烟自苏长亭离开屋中后,温柔的颜色便渐渐褪尽,直到环儿的这一声笑,让她柔了目色转头看去。   “小姐……”笑着的环儿放下了手,略微窘迫,自三日前鸣翠死后,她便一直苦着脸,一点都笑不出来,今日忽的笑了,笑完却又有些窘迫,仿佛自己不该笑的。   “怎么又垮下脸了?你家小姐欠你了不成,成日让小姐我看你的苦脸。”长孙碧烟是笑着说的,很明显的调侃语气。   笑了后又觉得自己不该笑的环儿听了小姐的话,心里又觉得愧疚,一下子五味杂陈,复杂地咬着下唇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若是笑不出来,小姐还能强迫你不成,至于将一张圆脸拉成马脸吗?”   这下子,五味杂陈的环儿又憋不住了,下意识地笑出声后,惊喜地发现小姐怎么这么幽默,早前怎么从未发现过。   “能轻松的笑了便好,随我去厨房吧,今日的晚膳,你家小姐打算亲自下厨给长亭做顿好的。”长孙碧烟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像个贤妻良母的模样。   她转身走出屋中,环儿跟在身后,其他的女婢都开始各忙各的。没人瞧见长孙碧烟澄清的眸中,那眼底的光是寒的,寒得能让人瞧见黑暗。   厨房里的师傅奴才们发现少夫人进来了,都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活,有些慌乱。   长孙碧烟只是笑着向大厨要了个灶台,便让他们忙活自己的,不用理会她。环儿随长孙碧烟一路走来厨房的时候就很疑惑,小姐要下厨?   在长孙府,小姐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何能够做得出一道菜来?若是能做出来,那还是她家小姐吗,她都要怀疑是别人假冒的了。   而事实证明,在环儿眼里,她家小姐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因为桌上十道出自小姐的菜品,没有一道是有色彩的,也不对,其实还是有一种颜色的,清一色的黑。   比碳还要黑。   长孙碧烟沮丧,心道:“果然再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的弱项,上辈子从来没有煮过饭菜,这辈子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就算不至于无师自通也大概能够做到一点就通,可是结果如此的令人扶额,真的很丢本太后的脸面啊。”   长孙碧烟拿着大勺子呆在了灶前,双目发怔地看着不远处那张木桌上,摆的工工整整的十碟黑菜。环儿于心不忍,扯了扯小姐的衣袖,小声地说道:“小姐,我看还是算了吧。您有这份心,姑爷便必定是感动的痛哭流涕了,不必如此较真非要做出一道像样的菜来。”   一道厉光自眼底而起,长孙碧烟心里自然而然地将环儿的话曲解为“她较真了都做不出一道像样的菜来”这简直是对她本人的一种侮辱。   从小时候开始,她便被教习她读书的先生夸赞天资聪颖,别人背一天才能背下的东西,她只需一刻钟便能滚瓜烂熟,别人想了三日都不一定理解的政条律令,她通常半日便能领悟。   属于太后杜敏贤魂里的那抹倔强一旦被激起,便不是别人三言两语可以压制下去的。从这日之后的很长时间,环儿再也不敢在小姐的面前说“算了”这个词。   而这一日直到黄昏时分,苏长亭心焦赶了回来,正愧疚自己必定让碧烟等了许久,哪知回到屋中却被告知少夫人还在厨房忙碌,还不能开饭。   苏长亭先是被碧烟为自己亲自下厨这股热情感动,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坐在厅中,撑着额,第五次不自不觉的睡过去又从梦里醒来后,他才惊恐地发现这股热情要不得,以后必须遏止。   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苏长亭清醒了一些,唤来了一个女婢:“去厨房看看,少夫人饭菜做的怎么样了。若是……若是还没有做好的话……便……哎,便再来告诉我吧。”   他感到十分为难,一是饥肠辘辘,二是不忍心打击碧烟。   而女婢匆匆来去带回的消息让他非常喜悦,因为碧烟终于做好了,在就寝时辰到来之前,终于在这温暖的深秋月夜里为他做好了一顿佳肴。   佳肴……   苏长亭看见桌上的饭菜时,深深觉得佳肴二字其实是一个很沉重,很不应该随便用的词。   长孙碧烟略微满意地看着环儿一脸菜色地将她刚刚做好的饭菜端上桌,然后一脸温柔地看着苏长亭道:“夫君,叫你久等了,碧烟第一次下厨,还望夫君多多包涵。”   “不……不会……碧烟做的饭菜颜色……很是朴实无华……长亭看着便觉得……很喜欢,喜欢的紧。”苏长亭额上有些冷,一抹才发现竟然是出了冷汗。   环儿一旁恹恹的,显然精神被折磨得已经很不清醒了。   长孙碧烟与苏长亭相对而坐,中间是一桌近乎灰又带点特别的深绿的诡异颜色的“佳肴”,等苏长亭提着一口气说吃饭后,二人开始动筷。   长孙碧烟比较含蓄,等苏长亭吃了一口后,看了看他喜悦的脸色才开始动筷子,夹菜送入自己口中,一口菜咬下去,长孙碧烟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但凭着坚强的毅力,硬是咽了下去。   咽下去后,她还温柔地对苏长亭笑笑。   苏长亭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孙碧烟问道:“碧烟……若是吃不惯,可以叫厨子再做一桌的。”   “怎会吃不惯,夫君这是在说,碧烟做得很差劲吗?”原本笑着的脸瞬间要梨花带雨的架势,她刚忍住了胃里的恶心,又要忍着心里的恶心,做出长孙碧烟的模样来迷惑苏长亭。   长孙碧烟深深的觉得,这一次若是不成功,绝对要换一个方式,否则,她迟早把自己也搭进去。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没有做菜的天赋,一点都没有。她不应该倔起来便不听劝的,不应该不用午膳都要死命做出一桌“像样”的饭菜的。   因为事实证明,很多事情,不是努力了就会有回报的,例如她曾经对宫夕月的付出,再例如这一桌子的……菜。   “不会不会,碧烟用菜。”苏长亭连忙否认,然后便开始大快朵颐。   长孙碧烟清楚地瞧见了他额上汗如雨下,那喉间的耸动就没停过,感情是咬都不咬,入了口中便直往肚里咽。   她心中十分佩服苏长亭对长孙碧烟的情深似海,甚至觉得连她当初对宫夕月的感情都比不过。   她甚至有那么一刻在吃自己的菜,吃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想:“若是有一个人如苏长亭一样对我,我便不会如此心狠手辣,为保自己而不择手段了吧。必定是会跟如此深爱着自己的那个人生一双儿女,平平乐乐地过完一生。”   那一夜,深夜,苏府的主卧里热闹不已,两个主人都……腹泻了。   跑茅房跑到最后甚至是用爬的,第二日府里钱伯请了大夫来,开了药,二人服下,这才算是结束了痛苦而漫长的征途。   到了第三日,苏长亭已经能如常的准备去田阁老府上,出门前还温柔地抚着长孙碧烟的黑发,说道:“今日我会早些回来,若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便唤人将大夫再请来瞧瞧,知道吗?”   见长孙碧烟点了头,苏长亭才健健康康、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去。   而长孙碧烟软在床上,望着床顶,疑惑不解地思考:“苏长亭怎么没死?我下的那毒,应当会让他在三日内渐渐地失去五感,随后在梦里一觉不起才对啊。我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涂在苏长亭的碗沿上,怎么会如她一样只是腹泻这么简单?还比她恢复的快!”   难道是菜太难吃导致腹泻,然后药力就大打折扣,不至于毒死人?   长孙碧烟闭上了眼,心中慢慢恢复了平静,只余下一个念头:“再来!” ☆、杀夫第二回   两日后,长孙碧烟的身体才算是彻底恢复。苏长亭照常去到田阁老府上,府中冷清,环儿拿了长孙碧烟的衣服下去给女婢浣洗,回到屋中便看见小姐正在摆弄着前些日子买回来的丝线。   “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环儿疑惑不解地问道。   长孙碧烟目不斜视,穿针引线间回答了环儿道:“与长亭认识这么久,我都不曾送过什么定情之物给相公吧,今日得闲便想着来做个荷包。”   她约莫也只还记得怎么做荷包了,上辈子出阁前,她的女红还算过得去眼,只是这么多年不曾动过手,难免生疏。   长孙碧烟聚精会神地绣着,等到绣文出来了,环儿凑过来一看,竟是活灵活现的鸳鸯戏水图,心中惊喜了一下,忍不住伸手上去摸,却被长孙碧烟一手拍下去。   “荷包还没做好,等会儿就被你摸脏了。”长孙碧烟佯装责备地斥道。   环儿看了看自己指腹,圆润莹白,委屈地想不脏啊,随后又看去专心于荷包的小姐,那安安静静微笑着缝荷包的模样,像一朵亭亭净植盛开的水仙,吹着和风,饮着细露。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一个精致的鸳鸯绣面的荷包终于完成。长孙碧烟很满意地拿在手中端详,然后吩咐环儿将午膳端入屋中用。   环儿离开屋中后,长孙碧烟的笑容就变了一个温度,她澄清的双目里泛着淡淡凉光,从篮子里抽出了一根细细长长的深色丝线朝着床榻走去。   当环儿领着女婢将饭食送上来的时候,瞧见桌上的东西已经收拾了干净,而长孙碧烟正悠闲地喝着茶等她。   用完午膳后,长孙碧烟优雅地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去环儿道:“前几日都因病困在家中,久了便闷的很,今日便去元家班听听戏吧。”   “小姐想要去听戏?”环儿很是惊讶,上次听戏回去,小姐的神色不太好,她本以为小姐已不喜欢听戏了。   “怎么,你家小姐想要去听戏很稀奇吗?”长孙碧烟好笑地看去环儿目瞪口呆的模样。   “不稀奇不稀奇,小姐想要听戏,奴婢这便去叫人准备马车”环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必了,走着去吧,大夫也说病后要多走几步,才恢复的快。”   “好,那环儿给您拿件披风去。”环儿刚欲朝里屋走去,便被长孙碧烟抓住了手臂,她疑惑地看去小姐,便听小姐说道,“环儿的眼睛都不看周围的吗,这旁边的椅子上不正有一件披风,你还要去拿什么?”   环儿闻声侧目,果真瞧见一件披风挂在椅背上,顿时心中骂了自己一句眼瞎,也没多少思虑,便拿了起来披在长孙碧烟的身上。   出门前,长孙碧烟唤来了一个丫鬟,让她告知管家,她与环儿出门看戏去,若是少爷回来没有瞧见她问起,便说她晚些回来。   丫鬟应诺,长孙碧烟这才带着环儿出了府。   元家班原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戏班子,楼中布设有奢有简。   一楼靠近戏台子的位置自然是有些身份的人坐的,但是当真大富大贵的人都不坐一楼,而是在二楼的雅厢,略略一低头便将整个台子上的戏收入眼中,同时又可避免人多嘈杂。   而自十多日前,元家班从稽城回来,带回一个叫玉炎的小生,本就名声在外的元家班此时已到了叫众人趋之若鹜的地步。   楼里人山人海,比上一次长孙碧烟来时还要多,她皱起眉,忽然觉得自己选错了出行的位置,应该叫环儿陪她去一家清幽茶坊坐上一整天才对。   但是那样的话,环儿必定坐不住,她想要晚归的效果便无法达成。   长孙碧烟一张脸冷若冰湖,由着环儿在前方欢喜地开道,而她便走在后面,越来越不耐。   等终于走到了她们上次坐的位置,那位置很少会有人坐,因为常来听戏的人都知道这是长孙侍郎的千金常坐的位置,没人会想要无端招惹侍郎千金。   虽然长孙宇珩这个侍郎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官,但是这一楼本就没有什么真的富贵权重人物,侍郎千金便算得上是身份高贵的了。   可今日,不同寻常,这长孙碧烟常坐的位置叫人给占了去。   而占了位置的人,背影清俊,宽肩直背,一头墨发黑的仿佛能出妖魔,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子上歌喉婉转正唱戏的小生玉炎。   环儿性子急,还没瞧清楚这人是谁,便轻拍那人肩,说道:“这位公子,您坐错位置了。”   那人转过身来,环儿定睛看了看,忽的心中便是一抽,这不是上次看戏时,与人起争执,然后还对小姐笑了笑的男子吗。   “哦?我坐错位置了吗?在下看见这里空着没人,便坐下了,却没想到是小姐事先约定了。”洛修竹站起身,施礼的姿态也是风度翩翩,“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长孙碧烟缓缓微笑,一身清淡仿佛白色水仙屹立水中,看着洛修竹的那双眸,仿若含珠,她道:“公子客气,不知者无罪。”   她定定地站着,等着洛修竹让开,却不想这人竟是个厚脸皮,道完了歉便得寸进尺的说道:“小姐宅心仁厚,不与在下计较,但是在下实在心中有愧,不如小姐且坐,在下请小姐一壶茶,权当赔罪。”   洛修竹没给长孙碧烟拒绝的机会,说完便立即招呼了跑堂小二:“这里,上一壶上好的陈年普洱。”这一声高亮,一楼在座的几乎都听见了。   环儿面上有些羞红,大抵还没遇过这么明着抢的人,逼得人毫无退路。长孙碧烟却很淡定,既然拒绝不了便安然坐下,顺便道了一句谢。   洛修竹微笑着坐回了原处,与长孙碧烟面对面。可他却瞧见对面的佳人自坐下便没有再看他一眼,一双眼睛晶莹得像是雨露结晶,柔柔的视线投向台上。   洛修竹握着自己的杯,喝上了一口茶,笑得很是莫测。   正巧,此时玉炎公子的戏唱完了,下了台去后,一楼专为玉炎而来的人也散了,顿时间显得清静得有些清凉。   陈年普洱提上桌,洛修竹屏退了小二,亲自为长孙碧烟倒满一杯,暖着声音说道:“这杯茶便当做在下的赔礼,还望小姐必定饮下。”   长孙碧烟看一眼端着茶,身姿甚是清俊的洛修竹,淡淡地笑起:“未免公子误会,妾身还是要澄清一下的,妾身已经嫁人了,恐怕担不起公子口口声声的小姐称呼。”   “哦?何家的男子如此幸运,竟能娶到小姐这样的妙人。”洛修竹笑着将端的时间有些久的杯盏放下,偏就是不改称呼。   长孙碧烟看着洛修竹这虚情假意的模样,心道,装的还挺像,小时候却没发现这人竟然这么能装。就算是上辈子被洛修竹陷害至牢狱之中,她都不知道这是个厚脸皮的人。   长孙碧烟默了默,刚想说话,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唤她,同时瞧见了对面的洛修竹投向她身后方向意味深长的眼神。   “碧烟。”苏长亭走到长孙碧烟的身侧,双手轻放在她的肩上,“听钱伯说你去听戏了,便猜到你来了元家班,我不放心,就寻来了。”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这么早就从田阁老的府中回来了,并且还完完整整地寻了来。这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的,那她给他准备的“惊喜”岂非是白忙活一场?   “碧烟认识洛大人?”苏长亭没等长孙碧烟将话问完,便随即看去对面的洛修竹。   洛修竹见苏长亭清清淡淡的眸静静地看来,收了分妖邪,颇为正经的模样说道:“萍水相逢,洛某与苏夫人似乎都很喜欢来元家班看戏,并且不止我们二人喜欢,苏夫人你说是吗?”   洛修竹说完也不需要长孙碧烟的回答,站起身又道:“洛某还有一些事,便不久留了,苏大人苏夫人,告辞。”说完,洛修竹便离开了元家班。   苏长亭收回视线,看见长孙碧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从怀中拿出一个鸳鸯戏水绣面的荷包,深情无限地问道:“这可是碧烟为我绣的?”   长孙碧烟默然,心道又失败了,她本以为这一次应当万无一失了,可似乎还是棋差一招。   “夫君怎么发现的?”长孙碧烟笑着问道。   “你放在床上的,自己忘了吗?”苏长亭刻意放低了声音,像是在人耳畔低喃细语,耳鬓厮磨的气氛好不暧昧。   环儿都看羞了脸,侧过头去,不妨碍姑爷小姐恩爱。   长孙碧烟神色依旧温柔,没看出哪里羞涩潮红,只是眼中闪烁,让人觉得大约也是害羞的吧。   可长孙碧烟心中想的却是,发现了床上的荷包,怎么就没发现被下立着的剪子。   她特意绣荷包,以情为诱饵,期盼回到房中的苏长亭会忘神地走向床榻,不去注意床前脚下那根与床色浑然一体的细线。   若是她的期盼没有出差错,苏长亭会被细线绊倒,而那床上看似平铺的被下却正立着一把锋利的剪子,只需他这么一摔,剪子便会迎面扎入他的心口。   床的两头,她都放了高枕,便是为了掩饰被下的剪子。   可是,苏长亭还是躲了过去……长孙碧烟的眼底有一层寒光渐渐暗淡。   苏长亭见长孙碧烟不语,温柔地用拇指轻碰她的脸颊:“你啊,做完针线活怎么都不将剪子收好,还好是我发现了,若是你回去的时候,没有注意躺了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怎会躺下去,这分明是为你苏长亭准备的杀机。长孙碧烟心里饶是这么想,面上还是一副柔柔弱弱,楚楚动人的模样,柔荑抓去他的手:“下次会注意的。”   其实,长孙碧烟心中并未有多少沮丧,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件事,让她对于谋害苏长亭失败这件事的沮丧消散了不少。   洛修竹离开前的那句话,让她忽然明白,究竟是谁让前世的自己知道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早有私情。   【并不止我们二人喜欢。】   “洛修竹,谁与你是我们二人,别叫得这么亲密,上辈子看在潜云斋老先生的份上,饶了你一命,这辈子老先生可是事先与你断了恩义的。日后若是再惹上我,可别怪我不念儿时旧义。”   长孙碧烟虽不知道洛修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但是很明显,他的这项行为已经严重阻碍了她想要过平静日子的愿望。 ☆、杀夫第三回   回去的时候,因为长孙碧烟出来没有叫马车,苏长亭出来也没有叫马车,是以三人是走回去的。长孙碧烟与苏长亭并肩走在街上,环儿跟在后面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   “姑爷,您认识那名男子?洛大人?他也是朝廷官员吗?”她可是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一身邪气的人像个朝廷官员模样啊。   长孙碧烟对于环儿的问题没什么兴趣,唯一感兴趣的一点就是苏长亭这个时候就认识了洛修竹,如此她便有些好奇两年后,宣庆七年时,她被陷害入狱这件事,苏长亭有没有参与其中了。   “并不相熟,只是照过几次面。”苏长亭温文尔雅地回答环儿,见环儿一脸好奇,又笑了笑道,“不过洛大人与皇后娘娘却是儿时至交,比较熟悉。”   什么儿时至交,就算曾经有些交情也因为他当初与长孙碧烟合谋,陷害她用巫蛊之术诅咒帝王而绝交了。长孙碧烟心中腹诽,也正想着洛修竹这个人。   他为什么要告诉前世的自己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有私情,在前世他可是帮着长孙碧烟陷害自己的,这一世怎么就倒戈了?   “皇后娘娘?”环儿明显很惊讶,恢复了一些后,“那……洛大人他……”   “私底下的一些官员称他为酷吏,对于拒不受审的人犯,严刑拷打从不姑息。”苏长亭依旧用那温和谦逊的声音说着,俊美的姿容叫路过的好些姑娘侧目。   “酷吏?”声调显然高了些,环儿又是一惊,那样一身邪气的人,按上酷吏的形象似乎也贴切,特别是与皇后娘娘从小玩在一块儿的人,会是个狠角色倒也不稀奇。   “嗯,不过人却不坏,只是有些固执罢了。”苏长亭这么一说,却叫长孙碧烟侧目看来,说道固执,尤氏临走前便一再希望她劝劝苏长亭,让他放下偏执。   她倒是至今都没看出苏长亭哪里偏执了,除了对长孙碧烟的爱意深了些,固执了些,但是倒也不到偏执的地步才是。   感受到她的目光,苏长亭低眸看她,问道:“怎么了,碧烟?”   长孙碧烟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夫君似乎对什么人的感觉都不错,在夫君眼中难道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不能容忍之人吗?”   她是真的有些好奇才这么问的,不说这一世没有失去长孙碧烟的苏长亭,就算是上一世失去一生挚爱,为了挚爱走上谋害太后之路的苏长亭,她都不觉得他看谁是不顺眼的。   就算是她,苏长亭似乎也表现不出明显的恨意,只是像要完成任务一样地将她谋害。她还记得死的那一刻,她隐约是瞧见了苏长亭也吐了一口血。   而灵魂离体,飘在慈安宫上空的杜敏贤,从一些假哭的小太监口中知道,苏长亭中毒不轻,至少她重生在这一世之前,那一世的苏长亭还是生命垂危的。   为了成功杀她,不惜自己也饮下毒酒,她不得不佩服苏长亭的胆识,这也是为何初到这一世,她不打算杀了苏长亭报仇的其中一个原因。   “大奸大恶之人自然是有的,只是没有关系到长亭,也并未危及到碧烟,我自然没什么好在意的。”苏长亭温和地回答了长孙碧烟,苏府也便到了。   长孙碧烟提裙走上门前石阶,再未就这个问题与苏长亭做探讨。   晚上躺在床榻上,长孙碧烟等苏长亭睡熟了后,睁着眼睛看床顶。白日她虽对再次杀害苏长亭失败不感到多沮丧,但是不代表她没丝毫感觉。   她开始反思为什么两次都失败的如此诡异,第一次下毒,那味毒是她五年后用在宫夕月身上的,当时只用了这次的十分之一,便让宫夕月从第二日开始便卧床不起。   短短半月便命不久矣,但是为了稳固朝堂,帝王不可能一直不露面,终会招人怀疑,于是她便命海福找到了那个像极了宫夕月的男人,当个傀儡给朝上官员看看。   而这一次,足足十倍的量,苏长亭却是一点事都没有,说是腹泻减轻了药效,也不太说得通。   再则今日这次,的确,她的设陷存在很多的巧合,若是哪一个巧合没有连上,计划也是要宣告失败。而事实是,她的确失败了,只是这巧合断在了哪里,她人不在现场,如今连个原因都不知道。   从那日皇宫回来,她听宫夕月说苏长亭与他早就达成共识,苏长亭娶她但不会碰她,到了情况许可的时候便会将她送入宫中,常伴君侧。   什么是情况允许的时候?或者说如今的情况为何不允许?她只能想到一个原因,杜家,杜皇后,她的前世杜敏贤。   所以情况允许的时候,不出她所料,便当是杜敏贤后位不保的时候。苏长亭若是真的一心想要送长孙碧烟入宫与宫夕月长相厮守,便必定会参与压制皇后的计划中。   至于计划是什么,有多少人参与,她一点都不关心。她如今只关心如何逃离这一切,安安稳稳地过自己平静的生活。   宫夕月想要摆脱她的前世杜敏贤,自然可以,只需要将皇位一起交出即可。皇后的位置上不是杜家人,以她父亲杜相为首的一干大臣便不会再臣服于他。   而除了她杜敏贤,杜家还有谁是真的为他宫夕月着想的?换一个杜家女子坐去后位,只是更方便杜家架空皇权,宫夕月就算顶着个皇帝的头衔也再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个帝皇。   闭了闭眼,长孙碧烟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想的又多了些,如今她已不再是杜敏贤,也不是之前爱哭哭啼啼的长孙碧烟,她是一个向往平静和美生活的人。   她如今只要离开京城,离开这些乱七八糟的龌蹉事。   气候入了冬,选秀已经结束,京城也银装素裹了起来,家家户户开始张罗红灯对联,早早地为了新年做准备。   这一段时日,长孙碧烟过的很清闲,偶尔画画画,养养鱼,也没再弄女红、下厨房。   苏长亭照例地早出晚归,田地整改的事情非一朝一夕可成。她记得上一世,田阁老的田地整改政策是在明年初春的时候成型的,只是成型后承到御上还要费一番周折。   因为她上一世的父亲杜相否决了此案,宫夕月虽坚持,却毫无用处,最后是她将政策中的一些不利于富绅权贵的条例改掉,才让父亲率领百官首肯。   近日,京城里的烟火铺子进了一批新的烟火,据说烟花明亮,升到空中宛如金牡丹绽放。   环儿跟长孙碧烟说的时候,洋溢着一脸喜悦,而长孙碧烟正在后院凉亭里插花,石桌上的腊梅刚刚采下,甚至沾着冰露。   “烟火?”长孙碧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笑了,“这么美,便买一些回来吧,除夕夜里也热闹些。”苏长亭说年底不回稽城,而苏家二老自然不会来京城过年。   所以除夕夜大约只有他们几个人守夜,冷清是在所难免,买烟火冲冲喜气也是应该的。   “好的,小姐。”环儿欢天喜地地应了,随后又忽的沉默,脸上很是落寞。长孙碧烟正将一只腊梅修剪好,瞧见了她这副模样,自然要问问。   “环儿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环儿只是有点想鸣翠了,您说她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男人就这么……这么不要性命了。”说着说着,环儿声音便开始哽咽沙哑。   一只腊梅刚刚插入瓶中,长孙碧烟便停了下来,目中迷茫片刻,才反应过来环儿这是想到新年将至,忆起了从前,也就忆起了死去不久的鸣翠。   她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心狠手辣起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对于环儿的感觉,她能够理解,却不能够感同身受,再则,鸣翠是死在她的算计下,便更没有理由去同环儿一样伤心了。   “环儿既然知道鸣翠傻,以后便要管好自己的一颗心,那是很珍贵的,交出去了便再也收不回,若是所托非人便只能一生受苦受难,明白吗。”   这话,长孙碧烟说得面无表情,却正因为这样轻柔的平静,让人觉得极具感染力,都要怀疑这是她从自己经历中吸取的教训,并且还是非常惨痛的经历。   环儿吸了吸鼻子,自然没有那份警睿去发觉长孙碧烟话里的深意,以及脸上不合宜的平静,只是当做了圣言,猛点头称是,承诺日后绝不会为了男子付出自己的一切。   除夕夜的前一晚,后院柴房专门腾空了,来堆满烟火,长孙碧烟被环儿拉着来瞧瞧,钱伯见了少夫人自然要问好:“少夫人您来了。”   “嗯,我只是陪好奇的环儿来看看,钱伯你们忙,不必管我们。”长孙碧烟温和地说道。   环儿看了一眼那些搬进柴房的烟火,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的,不由得失望说道:“好像与别家的没什么不同啊。”   几个月的相处,钱伯也知道环儿是个活泼的性子,像个长辈一样笑着说道:“这些烟火看着没什么不一样,可是比其他烟火的冲劲大多了,且在高空绽放的时候,火花更为明亮。”   环儿听后称奇,甚至希望现在便点上一个,忙被钱伯止住:“丫头,这可不能乱玩,这烟火漂亮是漂亮,可是也比那些普通的烟火危险许多,只要火苗子一靠近便立即燃起,火星子也溅的远,若是原地炸了,可不比火药的威力小。”   “当真这么危险。”贪玩的环儿似还有些不信,长孙碧烟好笑地打消了她的念头,“该回去了,夫君估计也该从田阁老府上回来了,钱伯不打搅你做事。”   钱伯感激地应了。   除夕夜时,明月皓洁,泠泠似有水光在其上流淌而过,周围布满了星辰,夜空下的京城,仿佛不用点灯,也能被明月星空照亮一切。   如此美丽的夜,为团圆守夜的一家人平添了许多喜气。   此刻,苏府,不管主人仆人都聚在了前厅,不必区分尊卑,一起热热闹闹地看着天井下绽放的烟花,无比的炫丽。   彩光映照下,长孙碧烟温柔地看着苏长亭道:“夫君,碧烟去拿些东西来,你等我。”她的眼中脉脉深情,缱绻缠绵,无异于在说,她去拿些东西,是要给他的,请等她。   苏长亭自然感动地应道:“好,你快些回来,否则烟花就要放完了。”指尖微凉地将她鬓角散发挽去耳后,在一片欢天喜地的嘈杂声中。   长孙碧烟微笑着提裙走入后方,进入院中。   烟花不断地在天空中迸裂,金色的牡丹一朵接着一朵的绽放,环儿回头正欲唤小姐到近一些的位置看,想要告诉她那会更美,却没有在厅中瞧见小姐的身影,连带姑爷也不见了。   环儿心道,除夕夜正是好时候,姑爷小姐定是私下恩爱去了,还是不要打搅为好。于是,又回正了头,环儿仰望着炫丽无比的星空,兀自笑了。 ☆、暂缓   苏府主卧,门虚虚地掩着,屋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在内的样子,虚掩的门下,曝露在月光下的地方隐约可见一样东西,搭在门槛上,往外再看去,才发现那是一条线。   线成暗色,沿着暗色的线再往外瞧,是一双晶透白皙的手,正在捋着线,一点点地将它往外摆直。   长孙碧烟的眼睛里平静无常,没有丝毫的异色,只是剔透的眸中有些暗,透着些死气。这一招是她万不得已之下才决定的,虽然之后会有很多隐患,但是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了。   等会儿只需点燃这根特意弄来的极长的导火线,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屋中烟火爆炸前逃离现场,再在众人惊慌失措时,逃离苏府。   那烟火被她动过手脚,冲不上天,只会原地爆炸,相当于火药的威力。若是有人在屋中,必定尸骨无存。   之后或许很多人会疑惑,为什么苏府主卧中会有被动过手脚的烟火,为什么苏夫人会好巧不巧地独自在主卧中。   但这都不是她需要去解释的,而是苏长亭要去向长孙宇珩,去向宫夕月解释的。   长孙碧烟幽幽地笑起,心道:“杀不死你,我自可以假死,本来便对你的性命没多大兴趣,我只要逃离京城,逃离前世的是是非非,若能临走前助前世的自己一回,使得你苏长亭与宫夕月决裂,也是一桩好事。”   直起身子,看看她现在距离主卧门口的位置,长孙碧烟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却正在她要打开火折子的时候,身后忽然一道声音,惊得她险些手软。   “碧烟,你怎么不进去,光站在风里。”苏长亭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了长孙碧烟的身上。   长孙碧烟回过身,暗自挪了几步,将身后的导火线挡去,心道夜色黑暗,他应当看不清那地上的线,面上又问道:“不是让你等我吗?怎么也跟来了。”   她的手背在身后,握紧手心中的火折子,快要捂出汗来。   “见你走的时候也没披件斗篷披风,担心你着凉便跟来了,却没想到碧烟身体柔弱,却行步如此快,我都赶不上。”苏长亭笑着又将斗篷上的帽子给她戴上。   长孙碧烟低着头,僵笑了一声后,又听苏长亭说道:“走吧碧烟,你要拿什么,我陪你进去。”他牵起她的手,说话的声音似三月的春风,却丝毫没有温暖到她僵固的心。   “碧烟想给夫君惊喜,若是让夫君进去瞧见了,又哪里会有惊喜之说。”她柔柔地抬头,妩媚动人地看着他。人却僵在原处,被他牵住的手都在发凉。   而苏长亭竟又笑了,笑得那样好看,仿佛应了修饰女子的词,闭月羞花,明眸善睐。长孙碧烟紧张的心情抽了抽,觉得必定是夜色太过朦胧,才让她起了这么朦胧的心思。   碧月长空下,苏长亭缓缓收起笑容,伸出温柔的手轻抚弄在她的鬓角处,然后眸中若深潭地看着她道:“碧烟,今夜除夕夜,我本不想太早告诉你的,但是碧烟待我如此好,我便不想瞒你。”   长孙碧烟听得心中一片茫然,眉间抽了一下,心道:“他莫不是要将一切真相告诉我,告诉我成婚只是一场假象,为了瞒过皇后,为了最后成全我和宫夕月?若他真的说了,我该怎么表现,长孙碧烟会有怎样的表现?”   “左相周大人贪污受贿,如今已经落网,朝中有消息称年后将对一干与左相熟悉的官员进行盘问审查,若发现同谋者,立斩不赦。”苏长亭看着长孙碧烟的模样,似乎很怕她会伤心。   长孙碧烟微笑着小心问道:“夫君告诉碧烟这些做什么?朝堂上的事,碧烟一点都不清楚,夫君告诉碧烟是……”   是因为他会被卷入这场风波,还是长孙宇珩会被卷入这场风波?   左相周诚章落马,牵涉过半朝中大员,这件事她知道,因为此事幕后策划者便是她的父亲右相杜麟,而前世她也在事前参与过策划内容。   但是她当时毕竟身处后宫,且重要精力放在皇家与杜家的平衡上,对于这件事后来的发展,乃至究竟牵扯到了哪些大员也只是了解罢了。   据她前世的记忆,苏长亭并不在其列,也就是说真正卷入这场风波的是她前世没怎么注意过的长孙宇珩,工部左侍郎。   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长亭,当想明白这处后,话语便停下,随后心中一痛,她惊觉长孙碧烟的感情又出现了。   为长孙宇珩担忧心痛,这不会是她的感情,所以只能是长孙宇珩的亲女,死去的长孙碧烟残留的感情。   咬住后牙,落下眉目,长孙碧烟狠狠地想,这具身躯如今是她的,她怎么允许一个死去的人接二连三地干扰她的情绪。   而苏长亭在这个根本不是适宜的时候告诉她这件事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洞悉了她的计划,用委婉地方式挽留她?难道他看到了她身后的导火线?   长孙碧烟猛然抬头看去苏长亭,却见他依旧笑得那样温暖的看着她,一双眼睛既深邃又纯粹,叫人分辨不出这人究竟是心思单纯还是城府极深。   而此刻,长孙碧烟心中再不觉他这笑容好看,反而觉得他这从容自若的笑容让她看得极度厌恶。   “是因为丈人也牵涉其中,去年左相周大人与丈人频繁来往,被人举报至右相杜大人处,最迟年后,丈人便会被捉拿问审。”苏长亭心疼地看着长孙碧烟一脸的紧张神色。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更温柔地说道:“碧烟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不会叫丈人无辜受累。”   长孙碧烟闭上了眼睛,身后握着的火折子快要被她折断。她心里的确很紧张,很害怕,但该死的,这不是她的感情,是长孙碧烟的,不是她的!   她前世亲眼看着宫夕月在她面前咽气都没有害怕过,飘在慈安宫的上空,看着自己的尸体都不曾惊恐过,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长孙宇珩而紧张害怕如斯。   “碧烟,你没事吧,怎么一头的冷汗?”苏长亭声音慌乱,月辉朦胧,他便凑近了去瞧长孙碧烟如今的神色,只见她一头的汗如瀑下,唇色发白。   长孙碧烟好不容易平复了心中的挣扎,颤抖地睁开了眼,方才那份挣扎叫她有些心惊,她还以为长孙碧烟死透了,却没想到竟残留了这么多的感情,留着与她这个外来的魂魄抗衡。   “我没事,父亲的事拜托夫君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她抿紧发白的唇,强硬地压制住那体内不属于她的情绪波动。   她心中无比的悲伤,却不是属于她的悲伤,叫她差点以为自己方才会如同长孙碧烟一样软弱无能地哭出来。   “碧烟,我陪你进房休息休息吧,我看你的脸色极不好,等会儿还是叫个大夫来看看。”苏长亭扶着她,不放心地说道。   长孙碧烟赶忙抓紧他的手臂,说道:“大半夜的,又是除夕夜,哪儿来的大夫让你随传随到啊。我没事,也不用回房休息了,去前厅吧,环儿那丫头,久了必定又要四处寻我。”   “……那好,我扶你回去。”皱起眉心,苏长亭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扶住长孙碧烟,苏长亭转身才走了一步,身后忽然传来轰鸣巨响。然后长孙碧烟只听见苏长亭喊了一句:“碧烟小心。”身体便被一股大力朝前推去。   她觉得身后极亮,片刻便反应过来是屋中的烟火炸了,但是她没有燃起火折子,是哪里来的火点燃了屋中烟火,又是谁做的?   身后的冲力巨大,再加上苏长亭那奋力一推,而她的思考疑问也只起刹那,便扑倒在地上,一片阴影遮来,她就昏厥了过去。   正此时,苏府外,一道巷中,两人等待了许久,忽然听见这一声轰鸣,随即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了?”宫夕月精致得无与伦比的脸上带着疑惑,抬头看去苏府的方向,那方一片光亮,光亮十分不同寻常,竟有些色彩鲜艳,与此时绽放在天际的大小烟火颜色相近。   宇文磬也抬头看去那个方向,脸色变得更为难看,随即回禀圣上道:“陛下,苏府怕是出了事,那光不像普通的火光。陛下请速回宫中,娘娘得知此事怕是要回宫了。”   宫夕月万分担忧地看着苏府的方向,斗篷下的手紧得像抽搐一样颤抖,却还是听从了宇文磬的话,转身回宫。   今夜是除夕夜,他在宫里没有任何亲人,皇后是杜家的人,太后不敢违背皇后的话。他之前还以为今年除夕夜,他可以和碧烟过的,但是碧烟却说不爱他了。   他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碧烟必定是有苦衷的,所以当皇后在宫宴上自称身体不适,离席回朝凤殿实则是出宫去杜府后,他临时决议出宫来找碧烟再问个清楚。   哪知,宇文派去通知碧烟的人还没回来,便听苏府的方向传来一阵震耳巨响。坐上回宫的马车,宫夕月掀开车窗,看去苏府的方向,火光还在,却已经不再是颜色鲜艳。   他默默地祈祷,希望碧烟平安无事,随后充盈着泪花的眼中浮现一抹狠色,今夜这件事,他必定要彻查到底,究竟是谁要害他的碧烟,他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受伤   慢慢地睁开眼,耳边有止不住的哭声。   混沌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慈安宫,而重生为长孙碧烟,与苏长亭成婚,再一次杀死鸣翠都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可等她眼中清楚了,看明白了周遭后,她才苦笑一下,笑自己竟然开始奢望奇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长孙碧烟撑着坐起身,环儿见她醒了,立即上前扶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小姐,您吓死我了,昨夜忽然传来轰炸声,我与钱伯赶忙来看,便看见房屋炸塌了,一片火光,而您与姑爷都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说着说着,环儿又抹了一把眼泪,顶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您的房中怎么会有烟花啊,那烟花怎么会直接原地炸了,跟火药一样。”   “我不知道。”长孙碧烟虚弱地说道,觉得有些头疼,一是环儿的问题,她暂时没有想到可以解释的答案,二是环儿哭得让她很是无奈,她是真的很讨厌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   钱伯见长孙碧烟痛苦地闭了闭眼,愁容满面地开了口:“环儿,少夫人刚醒,你让少夫人休息一下,我刚吩咐了人去叫大夫来。”   环儿一听,才惊觉自己的粗枝大叶,小姐刚醒,自己就这么多问题,甚至忘了现在最应该的是给小姐找大夫来。而从前,这些细致的事有鸣翠料理着,她自可放心,只是如今鸣翠已经没了。   一想到鸣翠没了,又结合昨夜看见小姐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模样,环儿更觉得惊恐万分,哭得更是止不住。   “你先出去吧,你哭得我头疼。”长孙碧烟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只是措辞是真的没有精力去顾及了。   哭哭啼啼的环儿看了眼闭着眼皱眉的小姐,拼命地想要止住自己哭,可是眼泪就像有自己意识一样,根本不听话,无奈之下,只得出门候着去。   钱伯跟床上半躺着的长孙碧烟福了福身,便也打算出去,却被长孙碧烟唤住:“钱伯,夫君如今情况如何了?”   钱伯刚转的身又转了回来,脸上很是心疼地道:“少爷如今还在昏迷中,就在隔壁房间,方才听说少夫人醒了,奴才才从隔壁过来的。”   “……大夫怎么说?”她问。   “大夫说少爷受的伤较重,主要是烟火爆炸的时候,冲力太大,可能……可能伤到了脑子……”钱伯有些哽咽,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长孙碧烟默了默,才安抚道:“会没事的,夫君吉人自有天相。”钱伯应了声“唉”便这么勾着背出去了。   闭着眼,长孙碧烟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况。   苏长亭发现烟火爆炸的当下,便将她推到,扑倒地上的时候,她模糊地看见了苏长亭从后面死死护她在怀的模样,其实当时很混乱,她连他护她时候的轮廓都看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个模样的他很温暖,让她莫名的感到一阵心动。   忽的,长孙碧烟睁开了眼,真想狠狠地给自己一嘴巴,竟然对苏长亭感到心动,她莫不是做长孙碧烟做久了,越活越蠢了。   前世为了替长孙碧烟报仇杀了自己的人,今世为了长孙碧烟假娶她的人,前世今生都如此深爱着长孙碧烟的人,她竟然对这个男人心动?   她暗自告诫自己万不可玩火自焚,上一世为了宫夕月,落得孤苦一生的下场,这一世她只为了自己而活。   如此告诫自己后,她开始思考昨夜烟火忽然爆炸这个蹊跷的事,火折子在她的手中,导火线没有点燃,那便是当时的情况下还有第三个人,用了另一种方法点燃了屋中烟火,形成了这场爆炸。   那么会是谁?针对的是她还是苏长亭?   这个问题她思考了许久,直到午膳用完,直到晚膳送来了,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虚弱无力的模样,在思考着这个诡异的问题。   筷子刚刚拿起,钱伯便匆匆而来,长孙碧烟抬头看去,见钱伯一脸喜色,便知是苏长亭醒了。她放下筷子,还不等钱伯说话,便让环儿扶住她,站起来道:“去看看夫君。”   钱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少夫人冰雪聪明,定是从他的表现上猜到少爷醒了,便不再说,跟在少夫人身后,回到了隔壁房间。   他们现下暂居的两间房都是西院的客房,屋中陈设简单,同时没什么差异,长孙碧烟进入屋中后,直奔苏长亭此刻躺着的床榻而去。   她看见床上闭着眼睛,皱着眉心,脸色苍白的人,忽然有些心疼,随后又再次告诫自己不可以心疼,她现在虽然在做长孙碧烟,却不是真的长孙碧烟,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要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样子。   “大夫,我夫君怎么样?”被环儿扶着,长孙碧烟柔声问撤了脉诊,正准备开方子的大夫。   那大夫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床上的苏长亭却先开了口:“碧烟,是你吗?过来,过来我这里。”   长孙碧烟见原先闭着眼的苏长亭忽的睁开了眼睛,那双本该纯净深邃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了茫然漆黑,伸手朝着她的方向胡乱探索,似乎看不见她此刻在哪儿。   长孙碧烟心中一惊,骤然侧目看去大夫,下意识里做出的行为,带着前世身为太后杜敏贤的狠劲。   那大夫被长孙碧烟这下意识带了狠色的一眼骇住,身上打了个寒颤,片刻后才有些发怯地解释道:“苏大人脑部受了伤,脑部受伤的人有一部分清醒后会有后遗症,苏大人这失明症或许就是清醒后的后遗症了。”   或许?她从来都不喜欢听或许这个词,或许便代表着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确定,在医者便是庸医,在人臣便是蠢臣,所以前世那些官员就算回答她不知道,都不敢在她的面前说或许这个词。   可如今她是长孙碧烟,不是杜敏贤。   沉了一口气,她上前两步,抓住苏长亭犹自在空中乱舞,寻找她的手。清澈的眸中浮出暗色,她用长孙碧烟惯用的柔弱语气说道:“那么夫君这失明症可能治?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这种情况,有时候是暂时的,而有时候……”这接着的话,大夫没敢说出来,想起这位夫人刚刚的一眼,实在是后怕。   而双目茫然,没有焦点的苏长亭却宽厚地为大夫解了围:“没事的,碧烟,我相信是暂时的,只是失明而已,只要你没事便好。”他在她的手臂上胡乱地碰了碰,又不放心地问,“你没受伤吧,碧烟。”   “……我没事。”长孙碧烟略微犹豫,却不是犹豫说辞,而是犹豫对苏长亭这个人的感情,她开始有些矛盾。   她知道苏长亭真正在意的,担心的,为之生为之死的人都是长孙碧烟,不是她杜敏贤。可是她如今就占据着长孙碧烟的身躯,苏长亭所做的所有,对象都是她。   她前世没有经历过这种被人用命呵护保护的事情,第一次,虽然用着别人的身份,但是要说她毫不感动,是假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乘着如今苏府混乱的情况,她要再制造一个祸乱逃离,轻而易举,苏长亭失明了,也就不会再成为她的阻碍。   可是感情上,她开始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关,这个人为了保她,甘愿用命来换,这个人为了成全她,宁愿假娶她又让她留下贞洁。   她一次次的要害他,可是他一次次地只为她想。   的确,他是前世害死自己的凶手,可是他是为了长孙碧烟报仇,因为她杀了长孙碧烟在先。   她本是一个无比自私自利的人,可是当她用长孙碧烟的身份面对苏长亭的细心呵护后,她竟发现她开始心软了,而这心软势不可挡,连她引以为傲的理智都不能占据上风。   或许,她可以等他的失明症好了之后再想办法离开,他毕竟为了她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个想法才起刹那,长孙碧烟便仿佛遇见了毒蛇一样,猛然甩开苏长亭握住她的手,立时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恐的看着床上对她这一甩开甚是不解的苏长亭。   她心中后怕地想:“我刚刚在想什么?怎么会产生这样妇人之仁的想法,错过了这个机会,留在京城越久,之后的麻烦只会更多,宫夕月不会放弃,前世的我只会更怀疑。我怎么会为了一个爱着别人的男人,产生这样的念头?”   苏长亭不顾性命都要保她只是为了长孙碧烟,不是为了她,她根本不用为他感到愧疚。   抿紧了唇,她再次狠下了心肠,正在做最后的决定的时候,环儿一脸慌乱地到她面前,犹豫一下说道:“小姐,王叔让人来告诉小姐,老爷被捕了。”   这个消息,其实早上便送到了,当时长孙碧烟正昏迷,等她醒了,环儿却一下激动一下高兴,给忘了,刚刚长孙府又来了人,环儿出去见了后,如今才告诉了她。   长孙碧烟上一秒还在留下与离开之间做最后的抉择,听了环儿的话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长孙宇珩真的因为左相周诚章的下马被牵连了。   只是,居然这么快,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里,有一些疑问,而这些疑问到了后面的剧情展开就会明朗了,所以不好直白的说?(? ???ω??? ?)?等文完结了,如果还是有同样的问题,我再一一回复你们好吗。 么么哒,爱你们,可爱的天使们。 ☆、犹豫   晚时,长孙碧烟在自己暂居的客房中,听了环儿的禀报,说苏长亭已经睡下了,这才让环儿出去,将门带上。   屋中点着灯,昏黄暗淡,却尚可照物。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青丝散落,柳眉杏眼,明眸含珠的这张脸,心中刺痛的感觉让她十分的不舒服。   属于长孙碧烟的感情越来越不受她控制,甚至在不断地干扰她的判断决策。   她发狠地看着铜镜中的这张脸,拼命地忍耐,拼命地克制。她要做的是乘此乱时,再制造混乱,然后顺利脱离长孙碧烟的身份,逃离京城。   长孙宇珩入狱与她何干,那不是她的亲父,就算是她的亲父,若是到了危及时刻,关键时刻,她也不会牺牲自己去救。   苏长亭又与她何干,那不过是爱着别人的男人,最后还窝囊的爱而不得,又为不得的爱人赔上自己的一切,她凭什么为了这样的男人心软,凭什么为了这样的男人放弃如此好的良机。   她真正要的是远离前世的是是非非,要去过另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生活,不管是长孙宇珩还是苏长亭,都是应该舍弃的,应该毫不犹豫地无视的存在才对。   铜镜里,她闭上了眼,痛苦的挣扎在眉宇间显露,放在妆台上的手握成拳,一寸寸地收紧,最后她忽然睁开了眼睛,里面凶色毕露,看着铜镜中的人。   “混账东西,你现在是我的身躯,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长孙碧烟的,谁允许你哭的!”   她骂道,却见铜镜里威慑八方、肃穆得骇人的脸上,一行清泪自左眼流下,像是诚心与她作对一样的明目张胆。   再次闭上眼,这是她没有料想过的情况,居然被死去的长孙碧烟残留体内的情绪影响到如斯地步。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她无奈地想:“看来,想要一走了之不是这么容易,如今情绪都不受我控制,走了也不能如愿过上平静的日子。”   寒峰料峭上的月影淡了一分,夜色沉静如洗,朝凤殿里的皇后杜敏贤将要睡下的时候,海福在殿门外唤了一声:“娘娘。”   “进来。”杜敏贤皱了皱眉,心道海福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挥退了伺候的宫婢,海福进来后神色犹豫。   杜敏贤一头墨发垂了满肩,她肩骨如削,锁骨凌冽,并非觉得清瘦柔弱,是有一种男子的英气俊秀,只是脸部曲线又不如男子硬朗。   “说吧,什么事。”闭了闭眼,靠着身后的枕垫,杜皇后慵懒疲惫地说道。   海福又上前了一分,从袖中拿出刚刚得到的信,呈到了皇后的面前,小声道:“娘娘,那位大人又来信了。”   听见“那位大人”的时候,杜后忽的睁开了漆黑的眸,修长的指尖轻捏住信,暗眸转动,片刻后打开,看完了内容后,她指尖轻敲在信封上,皱着眉不解。   “洛修竹这到底是想做什么?三番两次地告诉本宫这些,他意欲何为?”杜后低声说道,如同呢喃。   海福回头看了眼殿门,又凑近了一些,小心地说道:“海福接到信后便让人去查过,昨夜宇文大人的确从宫中调动了马车,至于起了哪里,无人知晓。”   杜后指尖停在信封上,想了想又问道:“昨夜苏府忽然发生烟火爆炸的事,调查清楚了吗?”   “苏府管家今早就报了衙门,只是衙门那边似乎也没查到什么线索,如今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海福回答完皇后的话后,朝凤殿内便一片安静,半晌后,杜后才挥了挥手,示意海福退下。   海福离开了殿内,殿门闷声合上,杜敏贤便举着信封,一双黑眸极深地看着。   她皱着眉想:“洛修竹上一次也是送信来说长孙碧烟与夕月早有情愫,暗示秀女名单曾被夕月动过手脚。这一次又送信来说,昨夜夕月出宫欲私会长孙碧烟。他将这些告诉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杜敏贤揉了揉额头,想到昨夜在杜府见父亲时,父亲说夕月如今处事嚣张,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令他已经不满。   杜家把持朝政已经有数十年之久,自先皇病体垂危,由父亲监国开始,再到夕月登基,杜家与皇族一直以来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不希望夕月出事,但是杜家她也不能放弃,所以一直处于中间周旋。她一直都知道夕月身为帝王,她便不可避免地要与其他女人分同一个丈夫,但是夕月瞒着她,做这么多只为了另一个女人,却是第一次。   这让她很难不介怀,介怀夕月这么在乎那个女人,而她这个与他同甘共苦多年的枕边人却只能得到他的敬重。   “洛修竹,难道这便是你其中一个目的,让本宫嫉妒,让本宫与陛下不睦?”杜敏贤眼中极为疑惑,她虽从小就认识洛修竹,但是说到底并未多有接触,加上洛修竹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更难了解其本质为何。   同一时间,洛府中,洛夫人领着丫鬟推开了洛修竹的房门,瞧见深夜都不睡下,还在拿着笔勾勾画画的儿子,洛夫人便一阵好气。   上前敲了两下书桌,见儿子抬头看她了,洛夫人高傲地用下巴对着儿子道:“洛少爷好雅兴啊,大半夜的也不睡觉,描描画画的,诚心给人添堵是吧。”   洛修竹一脸祸害人的笑容,见娘亲假怒的模样,放下了笔,讨好地去挽住洛夫人的手臂:“哎呦,我的娘亲啊,谁惹您这么不高兴了?说出来,儿子去替您教训他。”   洛修竹扶着洛夫人去椅子上坐下,嬉皮笑脸地给她垂着肩。   洛夫人端的好架势,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眼神示意了一下丫鬟,将端着的参茶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然后丫鬟退下,洛夫人依旧正着颜色说道:“坐下,将这喝了。”   那声音生硬,洛修竹笑着坐去了娘亲身边,端起参茶看了看,又委屈地看去自己娘亲,道:“娘亲,儿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叫您这么对儿子,竟然狠心对亲儿子下药。”   这参茶里加了合欢散的味道实在重,他一闻便知道。   洛夫人听闻后,忽的怒了,一拍桌子,怒视着不孝子说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说说你都多大了,与你同岁的人还有几个是没有娶妻的?又有没有一个是连妾室通房都没有的?你夜里时常不在府中,为娘以为你是喜欢外面的野花,那也就算了,岂知你夜里出去也不是去秦楼楚馆,也不知道你成天忙什么。”   “娘亲怎么知道儿子没去秦楼楚馆?”洛修竹丰神俊貌,偏偏笑得双眼眯起时,流露一丝妖气,叫人一看便觉得不是善类。   洛夫人对于自己儿子还是了解的,收了收怒火,说道:“你也别怪冉福,他也是为了你好,才告诉为娘的。”拍拍儿子的手背,洛夫人可不希望就这么一回儿,就让冉福这个线人阵亡了。   “儿子怎会怪他,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听娘亲的话而已。”洛修竹也拍拍娘亲的手背,温文尔雅地说,“只是娘亲,您儿子弱冠也才几年罢了,实在不用这么急着娶妻生子的。”   “怎么不急了!古人有云,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后才立业的,你自己都说你都弱冠几年了,竟然还没有一个中意的姑娘,你说为娘能不急吗?”洛夫人苦口婆心地说道。   “中意的姑娘?”洛修竹眼中忽的有些暗淡,叫洛夫人瞬间捕捉到,随即问道,“修儿啊,你是不是有中意的姑娘了?快告诉为娘,为娘必定给你娶回来。”   刚开始知道儿子不娶妻不纳妾,连青楼柳巷都不逛,便开始担忧自己儿子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如今乍看儿子犹豫,猜想儿子其实是有意中人的,洛夫人难免不喜不自胜。   洛修竹苦笑一下,眉目暗淡地说:“那个人,娘亲要不来。”   瞧见希望的洛夫人哪能死心,连忙又道:“你别怕,就算是皇亲国戚,为娘身为翌阳郡主的身份,加之你父亲在朝中的地位,要迎娶也不是没有希望。再不行,咱们还可以让皇后娘娘帮帮忙,洛家一向与杜家交好,皇后娘娘必定会卖为娘这个面子的。”   洛夫人话刚说完,洛修竹便笑着将手从娘亲的手中抽出,神色悠长地看着门外如洗夜色:“这事不劳娘亲费心了,儿子自己有决断的。总之娘亲放心好了,儿子不是不能人道,也不是不喜欢女人。”又嬉皮笑脸地看去洛夫人,他怎会不知自己娘亲最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洛夫人再犹豫了一下,见儿子坚定,最后也只能作罢了,得了儿子一句承诺,倒也能放心一些。   洛夫人离开后,洛修竹歪着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几上那掺了料的参茶,幽幽地唤了一句:“冉福,你进来。”   门口处,哆哆嗦嗦地出来一个人,神色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地在他家少爷的注视下,挪进了屋中,缩着脖子说:“少爷。”   “嗯,来,将这碗参茶喝了。”洛修竹说话的声音很是平和亲善,甚至亲自端起了参茶,朝着冉福递去。   冉福皱着眉好怕的模样,眼中泛着泪光,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双手搓揉,又犹豫了好一会儿,说:“少爷,这参茶……有药……”   “我知道,方才我和娘亲的话,你不是听见了吗?”洛修竹好笑地看着冉福,脸上还是那样亲善的模样。   最后见冉福还是不伸手,洛修竹干脆站了起来,一手端着参茶,一手轻拍着冉福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冉福啊,你拿少爷的事去夫人那里说,少爷不怪你,毕竟你也是迫不得已的。可是少爷如此体贴待你,当少爷遇到困难的时候,冉福你是不是也应该仗义相助少爷呢?”   给少爷当书童,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厄运,从小时候开始,冉福便不止一次这么想,但是想归想,要他真的违背少爷的命令,他还真不敢。   哆哆嗦嗦地拿过参茶,一口气喝下去,冉福立马跑了出去。洛修竹也不在意冉福是去吐,还是去做些什么绮丽的事,悠然地走去了书桌前接着画他的无脸美人图。 ☆、去牢里看爹   第二日一大早,长孙碧烟收拾了一下,带着环儿出了门,临走前嘱咐钱伯好生照看夫君,她午膳前便会回来。   作为苏府的管家,钱伯自然清楚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可怜一个柔弱女子,先是丈夫失明,后又是父亲入狱,钱伯心中怜惜少夫人,不住地点头道:“少夫人放心,府里奴才会照看好的。”   长孙碧烟凝眉笑了笑,于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上了马车中。   马车里,环儿坐在长孙碧烟的对面,看了两眼小姐,顿时觉得如今的小姐真的大不一样的,若是以前,遇到这么大这么多的事,小姐必定是不能如现在这样镇定自若的。   “环儿,让你多带银子,都带了吗?”长孙碧烟声音沉凉沉凉的问道。   连忙点头,环儿如今对小姐多了一些以前不会有的敬畏:“带了的,小姐放心。”   长孙碧烟颔首后,再没有话,一路上脸色都很寒,昨夜挣扎了一宿,最终她还是做出了这不符合她一贯行为准则的决定。   如今,她也只能宽慰自己,罢了,本来便想要在这一世重生为人,做一个心善宽厚的人,既然不能如曾经心中无愧的走,那么便留下来做让自己宽心的事好了。   但是,她必定要找到办法去克制长孙碧烟的感情,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侵扰她的思绪,就算是这具身躯曾经的主人也一样。   到了大理寺监牢门口,长孙碧烟下了马车,望了望天,见天色不够晴朗,怕是今日只会一整日都阴云霾霾。   环儿看了一眼长孙碧烟,见她点了头,这才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钱袋,上前笑容极佳地递给了看守的狱卒。   狱卒掂了掂钱袋,又看了眼这两名女子,便领着她们二人进了监牢中。牢里寒气彻骨,阴风阵阵,叫人忍不住抱臂心惊。   行到了一处牢房的门口,那狱卒对着她们二人道:“说话快点。”   他语气不算太好,关押在里面的人虽是从三品大员,但是却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闲散官员,如今入了狱,更是前途灰暗,他有什么好怕的。   环儿笑着又递上了钱袋,多说了几声:“谢谢这位大哥。”狱卒高兴地收了钱走远了一些,不打搅他们谈话。   长孙碧烟皱起了眉,心里的酸楚又涌了上来,这自然不是属于她的感情,所以更加令她烦闷不堪。环儿说道:“小姐,我在门口等您?”   “好。”长孙碧烟没多少心情说话,走了进去,看见躺在草垫子上的人只穿着很单薄的衣衫,白衣衫上一块块灰扑扑的,头发散乱,整个人蜷缩着,瑟瑟发抖。   长孙碧烟忽的咬住牙,心里升起一股狠厉,很想将那些让长孙宇珩成这个模样的人都抓过来,一一打杀。   而这其中还包括着她前世的生父,杜麟。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她真是痛恨极了这种被身躯残留的感情左右情绪的情况,又调整了一些,她才走过去,微微弯腰,唤了一句:“爹爹。”   那蜷缩着的人身上忽的一抖,随即用一种僵硬却迅速的诡异动作翻过身来,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长孙宇珩问:“你怎么来了?”   不敢相信自己柔弱的女儿到了监牢来,他立即翻身坐起来,却因为长时间的寒冷导致身躯僵硬,动作很不灵活,差点又跌回去。   长孙碧烟下意识地想扶,又被忽然觉醒的理智制止,可看见长孙宇珩一双老眼慈祥又怜惜地看着她,她又没忍住,还是上前扶住了他。   “你说你一个嫁了人的妇道人家,好好的,到这大理寺的监牢里来做什么,让别人看了该怎么看你?”长孙宇珩急乎乎,也顾不上自己冷不冷,只当看见女儿披着厚厚的披风才放下心来。   他心道至少来的时候,烟儿应当是没有叫寒风吹了。   “能怎么看女儿?孝女呗。”长孙碧烟柔柔地坐下,笑得更是温柔,她何等的眼力,哪能看不出长孙宇珩眼里的心疼与担忧,“亲父入狱受审,女儿没有只顾自己撇开嫌疑,而是冒着寒风来狱中探望亲父,不是孝女还能是什么?”   她说的声音又低又哑,心里知道她原意是自私自利,不理会长孙宇珩入狱如何,不理会苏长亭后遗症怎样,独自逃离京城的。   可是死去的长孙碧烟没有放过她,强烈的亲情干扰了她,让她做出了与本性相违背的决定。   然而,此刻她却有些高兴这样的决定了,因为她清楚,当听完长孙宇珩的话,瞧完长孙宇珩在动作神色间一点一滴对女儿的疼爱后,她想要救救这个慈父。   她为这样的父亲而感动。   “爹爹,您快与女儿说说,您与左相周诚章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既然她决定要救他,便不能浪费时间,那狱卒虽然被使了银子,但是也不会给她太多的时间叙话。   长孙宇珩听闻女儿的问,忽的惊恐地看去她,然后又看看门口,似乎很怕别人听见,再看去她的时候,一脸责备:“你一个妇道人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这件事交给璟芝去处理便好,你什么都不要过问,不要掺和。”   她心中默然,终于知道为什么长孙碧烟是那副柔弱客气的模样了,原来是有一个迂腐不化的父亲。虽然这个父亲对待女儿极度的宠爱,却在城府心智上难及她的亲父杜麟。   “父亲,昨夜长亭忽然染了些风寒,不便来这里看您,所以我才来替他问您的。时间不多,您快与女儿说说究竟左相周诚章与您什么关系,且近年来关于左相反右相的事情里,您参与过吗,参与过哪几回?”   她没工夫开解长孙宇珩愚人思想,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期望他早点将她要了解的东西告诉她。   长孙宇珩眸中略微迟疑,似乎很是惊讶长孙碧烟的话,他的女儿他最了解,往日要她数出朝中有哪些官职都不能,如今却似乎很了解朝中局势,甚至连左相的名字都叫了出来。   他的犹豫也没有多久,想到可能是璟芝因为他入狱的关系,才与碧烟说的,随即长孙宇珩开口道:“你回去便告诉璟芝,我与周大人只相晤过两次,且都是在茶楼中偶遇,并未过多深谈。虽然之后周大人曾多次送帖子邀我去诗茶会,可我也不想卷入左右相争权的漩涡之中,遂都用各种理由回绝了。”   “左相送的帖子,父亲可曾回过?”长孙碧烟又问道。   长孙宇珩想了想,犹疑一下,才摇摇头道:“我记得,是不曾的。”   听完了长孙宇珩的话,她这才心中大定,如此便好办了,既然长孙宇珩不曾参与过左相的任何事,且他本身又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官,她前世的父亲杜麟应当不会为难才是,大抵也就是关几天便可放出来。   “烟儿知道了,回去会一字不漏地告诉长亭的,父亲放心。”长孙碧烟笑得温婉。   长孙宇珩感慨万分地执着女儿的手,说道:“如今左相落马,右相在朝中只手遮天,你回去也告诫璟芝,做事万不可锋芒太露,过刚易折。”   “烟儿记住了。”长孙碧烟笑笑,心中却道,苏长亭根本不用人提醒,他才是那个最会隐忍暗藏的人,心思之深,恐怕她前世生父杜麟都不及。   从牢房中出来的时候,长孙碧烟看见那站在外边阴云下,身着赤色饕餮纹斗篷的人,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想起洛修竹此时正是大理寺少卿,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总算是在元家班聊过几句,他又知道她是苏夫人,不好意思无视,长孙碧烟走上前,见了礼,问候道:“洛大人别来无恙。”   “苏夫人别来无恙。”洛修竹谦逊大方地还礼,笑了笑又露出几丝邪气,“苏夫人怎么会从大理寺的牢房中出来?”   “来见家父。”诚实应答,长孙碧烟看着足前的地面柔柔地笑。   洛修竹大摇大摆地上前两步,一双用金线纹着繁花锦翠的黑靴便出现在长孙碧烟的眼中,她不动,听他说:“哦,本官想起来了,苏夫人的父亲长孙侍郎正在狱中,等待受审。”   见长孙碧烟颔首,虽然笑得温柔,却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模样,洛修竹笑得更是邪乎:“苏夫人如今必定希望快些将长孙侍郎救出去,是否需要洛某指一条明路?”   他的声音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长孙碧烟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眸中,洛修竹清俊非凡的脸一映无暇。   “不劳烦洛大人了,妾身相信清者自清,父亲没有任何罪过,自然不会被定任何罪名。”说罢,她没打算再与洛修竹周旋,正欲福身离去,却被洛修竹抓住了手臂。   她皱眉看一眼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又看去洛修竹笑得邪乎的俊脸,听他又说:“清者自清?可是本官却刚刚得到一封信,从周诚章的府中书房搜出,上面的内容大约是在表明与周诚章同进退的决心,而落款很不巧,正是长孙侍郎。”   长孙碧烟心中猛然一震,骤然又恢复平静,面上没有丝毫变化,推开洛修竹的手,福了福身,道:“若是这样,妾身更要早些回去,与夫君商议了。多谢洛大人相告,妾身告辞。”   “哦?苏大人醒了吗?”洛修竹状似惊讶的问道。   而他这一问,叫长孙碧烟心头再次震惊,同时停下脚步,定在原处,殁了笑容,看着洛修竹。洛修竹却是坦然,落落大方地任她看。   “苏夫人这么看着洛某,叫洛某心中好是悸动啊。”洛修竹脸上无半分羞涩地说着。   长孙碧烟再次笑起,没再多说一句,绕过洛修竹,登上马车,环儿跟在小姐身后,很是惶恐,甚至路过洛修竹都不敢多瞧一眼。   长孙碧烟的马车离开后,冉福上前一步,不解地问原地站了许久的少爷:“少爷,人已经走远了。”   “怎么这么熟悉呢?”洛修竹呢喃,望着长孙碧烟离开的方向。   “什么熟悉?”冉福再问。而洛修竹却不答了,转身看了一眼大理寺监牢,再转身欲离开。冉福更不解了,追上去问道:“少爷您不是要提审长孙侍郎吗?”   “省了,未免别人捷足先登。”洛修竹翻身上马,便要朝着皇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只昼伏夜出的死宅,所以回复天使大人们的评论都会在晚上集中进行。 顺便再表个白,最爱天使大人们了,么么么么么么哒!?(? ???ω??? ?)? ☆、再入宫见前世   “洛修竹当时就在现场?”这是坐在马车中,冷静下来的长孙碧烟的第一个念头,随后她又觉得不一定,“从前夜发生爆炸,到今日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洛修竹能够得到消息也不为过。最多只能说明,洛修竹一直关注着苏府,至于为什么,还无从得知。”   长孙碧烟撑着头,皱着眉,凝神沉思。上一次见洛修竹,是在元家班里,他留下一句,喜欢看元家班戏的人不止他们二人,她立即认为洛修竹所指是宫夕月。   所以当即得出结论是洛修竹知道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早有私情,且将这个消息告诉前世的她杜敏贤,她那时没有深究原因,因为觉得自己不会与这些人牵扯太久,便不愿细思过深。   可如今情况,她暂时还不能离开京城,要救长孙宇珩,她便要弄清楚,洛修竹这个人现在究竟要做什么。   他拿到指证长孙宇珩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要告诉她?同时,为什么他这么关注苏府的动态?怎么得知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早有情愫,又为什么要去告诉皇后?   将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早有情愫这件事告诉皇后,能够得到什么效果?离间帝后,而帝后不和,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利处?   杜家与洛家世代交好,就算是上一世,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洛修竹要与宫夕月合谋害她。   离间帝后?   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不完全能够捕捉到。沉眸深思,她视线中空茫茫的,心中在想:“若是我先不管他能够得到什么,先假定他的目的就是离间帝后,那么将长孙碧烟与宫夕月有情这件事告诉皇后,便能够解释。同时,他这么关注苏府,也可以解释为是在寻找可乘之机。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拿到指证长孙宇珩的证据却告诉她,并说要给她指条明路是要……”   心中不好的预感大作,眸光厉色乍起,洛修竹告诉的对象是长孙碧烟,让长孙碧烟父亲长孙宇珩受周诚章牵连入狱的是杜麟,她前世杜敏贤的父亲!   如果这具身躯里面的魂魄没有换成她,还是原来的长孙碧烟会如何?   洛修竹告诉长孙碧烟有证据指证长孙宇珩,她必定大失方寸,而柔弱的长孙碧烟必定渴望得到别人的帮助,如今的情况谁是看似最有能力帮她的?   宫夕月!   “立刻转头,去皇宫,快!”她猛然推开车门,对车夫说道,声音厉而沉,里面是厚重深恐的威慑力,叫人不敢不从。   车夫身上一个寒栗才起刹那,便不由自主地听从少夫人的话调转了马头,朝着皇宫去,甚至不敢问一句为什么。   从大理寺监牢门口离开还没过多久,对于长孙碧烟这忽然的决定,环儿震惊不已,就算想问,却见小姐面色沉冷,清澈无暇的眸都像冰雕似的,也不敢了。   到了宫门口,长孙碧烟仰头望着高高的宫宇,开始犯愁,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要入宫,竟然还找不到理由,寻不到方法。她既不能直接闯进去,也不能叫禁军通传,那必定会被轰走。   焦急万分下,她下意识地领悟到为什么自重生以来,事事都不再随她的意愿走去,前世她生在杜家,有最雄厚的背景和势力。   只要她有了主意决断,大把的人力物力财力去支持她的行动,而如今她身为长孙碧烟,不仅是孤军奋战,且实力浅薄,毫无基础,不败才是天理不容。   正当她苦于无法的时候,三两个宫婢跟着一个嬷嬷正打算回宫,长孙碧烟瞧见了立即燃起希望,快步上前,抓住一个宫婢的手急忙说道:“姑娘可还记得我,秋时应皇后娘娘的召见,苏长亭之妻长孙碧烟。”   其他几名宫婢初见有人冲来,都慌张了一下,刚想唤人已经听这名女子解释完了,随后又见那被这名女子抓住的同伴似乎真的认识,便默然相携着先入了宫中。   被长孙碧烟抓住的宫婢叫惜梦,常年服侍在杜敏贤身旁,是她前世最疼爱的宫婢。   惜梦想了想,便回忆起,秋时这位夫人的确入过宫,当时还是她送上的茶,还听皇后娘娘问这位夫人是否需要茶点。   她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娘娘对哪个初次见面的人这般和蔼。   “奴婢记得夫人,不知夫人何事?”惜梦不解地问道。   瞧见了希望,长孙碧烟不免面露喜色,随即道:“臣妇有要事需要面见皇后娘娘,还希望姑娘能给皇后娘娘带句话。”   惜梦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那夫人在此等候,奴婢进去问问皇后娘娘。”随后进了宫中。   长孙碧烟拢了拢斗篷,并没有等多久,便见海福小跑着来了,每一步,身上的肉都要抖三抖,然后到了她的面前,堆着满脸的笑容问候:“苏夫人好久不见,娘娘知道苏夫人想觐见,特意让咱家来接您。”   “有劳海福公公了。”颔首施礼,长孙碧烟一脸平静,吩咐环儿留在宫外候着,便跟海福入了宫去。   见到皇后,她的前世的时候,长孙碧烟当即跪地俯首,本是慵懒散漫模样的杜皇后随即凝了眉目,问道:“苏夫人这是何故?”   “娘娘,臣妇有些话想要私下与娘娘说,恳请娘娘屏退左右。”声音从地上而起,她眼前是暗色的地石,心中明白若比快,她比不过容易见到帝王的洛修竹,所以她只能比信服力。   她要让前世的自己信她,胜过宫夕月信洛修竹,如此才能打乱洛修竹的图谋,可要想更强的说服力,她便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杜皇后默然一会儿后,才挥了挥手,示意一屋子的人都退下。海福一双小眼睛多看了跪地俯首的长孙碧烟两眼,这才领着一屋子宫婢太监退出大殿。   “现在四下已无人,苏夫人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坐下说。”杜皇后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相碰的刹那,都激起了心中不小的震动,随即如同触电般撤离。   杜皇后不解地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长孙碧烟站起来,心中倒是平静些,毕竟是经历过重生的人,对于这奇怪的事情,震惊并不多。   她坐去杜皇后示意的位置上,然后缓缓抬头看着那曾经只有在镜子里才能看见的脸,说道:“实不相瞒,皇后娘娘,臣妇这次求见是因为家父的事情。”   “你父亲?”杜皇后放下了手,英气的眼虽然显得疲倦,但依然逼人,睨了长孙碧烟一眼。   长孙碧烟点点头,又道:“家父涉嫌与周大人贪污受贿案有关,本来这件事臣妇不应该插手,朝廷自有决断,家父若是清白,便不会有事。”她首先断了杜皇后可能的说辞,她太了解前世的自己,“但是这件事似乎不仅仅关系到臣妇,还关系到皇后娘娘,是以臣妇斗胆请求觐见。”   杜皇后眼眸中深黑幽长,淡淡地浮起了一抹笑,似不解地问道:“你父亲疑与周诚章勾结,与本宫何干?苏夫人此话何意?”   长孙碧烟沉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不轻松:“娘娘上次曾说,有人告诉娘娘臣妇与陛下早就结识,不知娘娘可能告诉臣妇,那告诉娘娘的人是否是大理寺少卿洛修竹,洛大人?”   杜皇后眼中忽的寒光四起,笑容更是冰冷了起来。朝凤殿里,此刻静得吓人,落针可闻,她便这么用着长孙碧烟的身躯与前世的自己杜敏贤对视,没有丝毫的躲闪。   “苏夫人如此坦率直言,本宫若是不回答,便要显得拖泥带水,小家子气了。”寒眸中乍现一抹欣赏之色,杜皇后似乎没有想到看似柔弱不堪的长孙碧烟,骨子里是个如此坚毅不屈的人,“没错,告诉本宫的人便是大理寺少卿,洛修竹。”   心中松了一口气,长孙碧烟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方才这般的开门见山,她其实也在赌。   她了解自己的前世,知道前世的自己最欣赏有胆识有魄力的人。   但是她的胆识魄力,一个不小心也会让前世的自己觉得是在挑战她的权威,会让杜敏贤认为自己是个隐患,必须立即铲除,以免留患。   如同她当初知道鸣翠谎报宫夕月,试图留住宫夕月对长孙碧烟的深情后,毫不犹豫地将鸣翠铲除一样。   对于可能危害自己的隐患,不管她是处在前世还是今生,都不会犹豫地去除掉。   幸好,幸好她没有让前世的自己感到威胁。   “娘娘可曾想过洛大人为何要告诉娘娘这件事?这件事被娘娘知道了后,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她见杜敏贤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于是她接着说道,“今日臣妇在大理寺遇见洛大人,洛大人告诉臣妇他已经掌握了父亲确凿的证据,且提出可以为臣妇指一条救命的明路。”   杜皇后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后淡淡地问道:“哦?那苏夫人可接受了?”   长孙碧烟摇摇头,平静地道:“臣妇不敢接受。”   “为何?”抬眸看一眼长孙碧烟,这人的这张脸如此陌生,为什么却一而再地让她觉得熟悉,杜皇后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洛大人要做的事,恐怕臣妇十条命都不够赔的。”长孙碧烟缓缓垂首,恭敬模样,“臣妇惜命。”   杜皇后又静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凉凉地笑道:“苏夫人既想自救,有些话便应当说清楚,含糊不清地想要明哲保身,可不是夫人刚开始让本宫欣赏的模样。”   长孙碧烟暗自咬咬牙,心道:“果然,自己与自己狭路相逢,棋路又如出一辙,可真是件让人不能更糟心的事了。”   心中哀怨着,面上依旧平静,长孙碧烟动了动清澈如许的眸,才说道:“不管臣妇的父亲是否真有罪证在洛大人手中,但从洛大人的这一系列举止,臣妇大胆猜测,其最终目的是要至使帝后不睦。”   “啪”一声从桌上响起,杜皇后拍桌愤然斥责道:“大胆刁妇,竟敢诬陷朝廷命官。”   长孙碧烟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跪地,平静地说道:“臣妇不敢,只是据实推测,还望娘娘恕罪。”   杜皇后没再说话,殿外传来海福的问声:“娘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奴才进去看看?”   杜皇后沉默,只是看着地上跪着的长孙碧烟,似乎在想事,又像是出神,半晌后,她才冷静地朝着殿外说道:“不必,你退下。”   殿外候着的海福犹豫了一下,应了“唉”便没再出声。   “苏夫人很冷静,难道是心有成竹,本宫不会让人动你?”杜皇后又慢悠悠地笑起,只是笑容实在渗人。   长孙碧烟依旧跪着,地下烧着地龙,地面便也不冷,她平静地回答:“臣妇不敢妄自猜测。”   杜皇后手肘撑在桌上,拖着腮帮子,慵懒地问地上跪着的长孙碧烟:“苏夫人恐怕不知,洛家与杜家世代交好,本宫凭何相信夫人,而不信世交之家的旧友洛修竹呢?” ☆、看不透的洛修竹   在长孙碧烟尚未见到皇后之前,洛修竹已经站在了昭仁殿内,玉阶之上的宫夕月眉心紧锁,精致的脸上郁郁寡欢地问道:“洛爱卿所谓何事?”   “陛下,臣来是想呈上一封信给陛下。”洛修竹笑容不可谓不愉悦,与忧郁的帝王宫夕月形成鲜明的对比。   宫夕月似犹疑一下,随后才让身边的太监下去将洛修竹捧着的信拿上来,接过手中,展开看了内容,他神色忽的一惊。   信纸猛然又被他合上,神色焦急地看着洛修竹问道:“此信你从何得到?”   “臣奉命协助大理寺卿秦大人审理周诚章一案,昨夜带人搜查周府的时候,发现了此信,今日便立即前来呈禀陛下。”洛修竹垂着头,大殿之上无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宫夕月身子前倾,焦急的模样一览无余,又问道:“此信还有何人知晓?”   洛修竹顿了顿,想起了那个长孙碧烟,笑容忽的又邪乎了一分,道:“臣未曾给第三人看过。”   座上的宫夕月似乎安心了一些,只是凝着眉,又看看手中信件,不知应当如何处理的模样。洛修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等安静的时间够了,才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长孙大人必定是受了周诚章的蒙蔽才会写出这样的信来,若是此信落入别人手中,长孙大人必死无疑,如今能救救长孙大人的非陛下莫可了。”   宫夕月这么一听,连忙想问怎么救,话到了口边又忽然想起自己是皇帝,不能为了一己私情什么都不顾了。随即脱口的话便成了:“此信若是真的,便是证据确凿,朕怎能救一个与贪官同流合污的佞臣。”   洛修竹面上一喜,似乎很意外宫夕月会临时端起了皇帝架子,片刻后才说道:“陛下此言差矣,长孙大人在信里只说愿与周大人共进退,从此信书写的时间来看,长孙大人想必是要与周大人同进退抵制右相杜大人,不愿杜家权倾朝野威胁到皇权,此举实乃大忠大义。何况……”   他顿了一下,看去宫夕月迟疑不决的表情,随后又悠悠道:“何况长孙大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刚刚嫁去苏府,若是这时长孙大人出了什么事,恐怕苏夫人也过不去这道坎儿。”   乍听有人唤碧烟苏夫人,宫夕月便火冒三丈,却又没有发泄的理由,手在大腿上捏紧,平静了一些后也不忍不救碧烟的父亲。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才问道:“既然洛卿认为长孙宇珩也算是大忠大义之人,那么依你之见应当怎么救?”   这才是洛修竹今日最想听的话,低垂着头,他笑得妖邪,声音清扬地回答道:“先下手为强,陛下立即下一道圣旨,言明长孙大人为官以来恪尽职守,从未行差踏错,与周诚章一案必无关系。臣拿着这道圣旨前去大理寺要求放人,想必无人胆敢不从。”   宫夕月听后,迟疑更重。洛修竹静静地站着,不用看都知道宫夕月在犹豫,也心知肚明他犹豫的是什么,随即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我大熙国,还有谁是能不从王命的?若有,此等人,陛下不是更应该摆出强硬的态度,叫对方明白,谁才是大熙国的王。”   洛修竹此话一出,宫夕月对于杜家,对于皇后的忌惮便被一股不甘而引发的冲动压制,随即点头道:“朕现在便书写圣旨,洛卿拿着圣旨立即去大理寺要求放人。”   目的达成,洛修竹神色十分平静,施施然地说道:“臣遵旨。”   与此同时,朝凤殿内,皇后杜敏贤慵懒地托着腮帮子,垂眸俯视着地上跪着的长孙碧烟,悠然地问道:“苏夫人恐怕不知,洛家与杜家世代交好,本宫凭何相信夫人,而不信世交之家的旧友洛修竹呢?”   长孙碧烟抬头仰视着自己的前世,眉目间略有忧色,她岂能不知前世的自己对洛修竹的信任能有几分,恐怕这些事不必她说,前世的自己都已经怀疑上了洛修竹。   为何到了现在都死撑着,不愿意揭开遮蔽真相的纱布,不过是顾及了宫夕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愿自己所走之路是与宫夕月背道而驰的,不希望二人越走越远。   “娘娘,洛大人既能说出为臣妇指出一条明路的话,便不能担保他不会自己让那条明路出现。娘娘多年来为了陛下苦心经营,若在这一刻上迟疑不前,岂非浪费多年的心血吗?”   杜后听后,慵懒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重,她漆黑的眸中像是静海,只是海底波涛汹涌无人得知。   长孙碧烟知道时间不多,连忙又道:“娘娘必定也猜到了,此刻洛大人极有可能正在昭仁殿内,请求陛下圣旨,若是圣旨成功送到大理寺,那么娘娘便真的要到了两难的境地了。”   若是圣旨真的到了大理寺,宫夕月此举便是公然不将杜相放在眼中,周诚章此案明着是大理寺卿主审,只是哪个明白人不知道幕后操作的实是右相杜麟。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父亲。势力孱弱的丈夫与权倾朝野的父亲,夹在中间的杜敏贤到时候如何抉择?二选其一,再无其他余地。   时间宛如凝在了这一刻,窗缝里的光却欢悦地跳动,零零洒洒地落在地石上,灵动雀跃。忽的,冰封的时刻被打碎,杜后直起身子,冲着殿门喊道:“来人!”   海福应声推开了殿门进来,不显匆忙又十分迅速,勾着背,锐着声音道:“娘娘。”   “调动禁军封锁宫门,若是见到洛修竹意欲出宫,立即带他来见本宫。”杜后声轻音厉的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立在冰剑上,叫人捧着心听,听后不敢忘掉一个字。   听闻禁军,听闻封锁宫门,海福心头一突,余光只看了一眼依旧跪着的长孙碧烟,不敢迟疑半分,道:“奴才遵旨。”   海福匆忙退下后,杜后神色平静,却眉目里有若隐若见的忧愁,若不是近身久的人,怕是很难察觉,长孙碧烟看见了,却也只能默默地装作没看见。   这是她极为熟悉的,甚至稍稍回忆便能体会到杜后此刻的心境,微微的酸楚,淡淡的无奈,强烈的需要坚持,到死都不能的放弃。   “你说,还来得及吗?”杜后轻轻地问道,自己都不知道在问长孙碧烟,还是在自言自语。   长孙碧烟抬头看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心中悲悯地也问道:你是希望来得及,还是希望来不及?   当殿门外遗庆进来通传了一声:“娘娘,洛大人跟随海福公公朝着朝凤殿来了。”只见杜后挥挥手让遗庆下去,然后又对长孙碧烟道:“起来吧,等会儿你不宜出现,到槅扇后等着。”   长孙碧烟应声而起,款款走去槅扇之后,隐没了身形。   洛修竹这还是第一次踏入朝凤殿,心中的感觉很复杂,面上笑意盈盈,入了殿内没见着理应在此的长孙碧烟,朝着那槅扇看了一眼,心下明了。   他下跪行礼道:“微臣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洛卿请起。”杜后笑容亲和,不见一丝方才的忧思沉郁,笑得眉目间英气逼人,不论及身份,只那气势就叫人不敢小觑。   “不知娘娘急召微臣所谓何事?”起身后,洛修竹开门见山地问道。   杜后淡然地喝上一口凉透了的茶,冰冷的水入了她的口中像是暖的一样,不见丝毫异常,随后说道:“本宫听闻洛卿手里拿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足可证明工部左侍郎长孙宇珩与周诚章实为同党,不知洛卿可否将信给本宫看看。”   洛修竹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槅扇,眸中善意隐没,随后勾了勾身道:“不知娘娘从何听闻这样的谣言,若是微臣得了这么重要的证据,自然不会放在身上,而是立即上交大理寺卿秦大人。”   紫檀木桌上响起轻叩声,是杜后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其上。身姿慵懒的杜后笑得意味深长,随后示意洛修竹坐下,等人坐下了,她才轻声道:“杜家与洛家世代交好,本宫一直以为洛卿与本宫也应该是同一阵线的人,若非如此洛卿之前送来的信便很难解释其意图了,对于敌友不明的人,本宫没有多少时间去猜测,倒时候破坏了世交之情便不好了,洛卿说是吗?”   洛修竹听后一怔,随之苦笑一声,不曾想自己匿名让宫婢送去她这里的两封信,早就叫她查明白了,妄他自以为是,还以为自己做的多隐秘。   虽然不甘这么简单就失败,但他还是从怀里拿出了信,放在了桌上,说道:“娘娘说的是,微臣从未想过要与娘娘站在敌对的一面。”他落着眉目,声音低低茫然,叫人听得有些怜惜。   槅扇后的长孙碧烟好奇地露出一只眼睛,从隙缝中恰巧瞧见了洛修竹悄悄抬眸看杜后的那一眼,只那一眼,便叫长孙碧烟震惊不已,双目瞪大犹自不敢相信的时候,那双看着杜后深浓色彩的眼睛忽的凶厉地看去了她。   长孙碧烟惊觉一下,立即又缩了回去,对于洛修竹方才看她时凶狠的眼神并无太大感受,反而是他看着杜后,也就是自己前世时的那一眼叫她胆战心惊。   “皇后娘娘若无其他事情吩咐,微臣便先行告辞了。”洛修竹凶狠神色转瞬便收,施施然站起身,不欲多留。   杜后正展开信看,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洛修竹,淡然地道:“洛卿公务繁重,让海福送你出宫吧。”话毕后,海福应声出现,等着洛修竹起步离去。   洛修竹面露苦涩,心道:“还是这么的谨小慎微,让海福跟着,便是要杜绝我再找宫夕月,请另一道圣旨吗?”   洛修竹离开了殿内后,长孙碧烟才从槅扇后出来,刚刚走到杜后的面前便听她道:“你可认识你父亲的字迹?”   长孙碧烟顿了顿才道:“臣妇少见父亲书字,并不十分清楚。”她重生到长孙碧烟的身上没多久便嫁给了苏长亭,嫁人前一直都极少见人,怎会知道长孙宇珩的字迹长什么模样。   “本宫会让人核实此信是否真是你父亲的字迹,苏夫人请回吧。”信放下,杜后端起茶又喝了一口,如同之前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冷暖都一个温度。   长孙碧烟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劝道:“冷食冷饮极伤脾胃,娘娘一国之母,为天下女子典范,臣妇斗胆,希望娘娘保重凤体。”   杜后似乎很吃惊,抬眸看了一眼长孙碧烟,见她还是那副柔柔弱弱却又平静无波的模样,随口应道:“本宫知道。”话虽简单,语气却见了几分缓和。   长孙碧烟心知适可而止,随即告辞:“臣妇多谢娘娘相助之恩,臣妇告辞。”   杜后轻轻颔首,长孙碧烟便转身出了朝凤殿内。   长孙碧烟离开后,杜后便望着殿门口的方向愣神,海福送完了洛修竹回来,奇异皇后竟然在发呆,忍不住唤了一声:“娘娘。”   “人送出宫了?”平静地回神,杜后慵懒地问道。海福回答:“奴才看着洛大人出的宫,并嘱咐了人,若是再见洛大人入宫,即可来朝凤殿禀报。”   杜后点点头,心知洛修竹不会做出折返宫中再求圣旨这么傻的事情。她侧着头看紫檀木桌上的信,指尖落在信上轻叩,神色悠长。 ☆、午膳迟了,孩子早了   长孙碧烟出了宫后,朝着苏府的马车行去。环儿站在车旁,神色焦灼又莫名古怪。她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会儿,觉得到府上也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必定是让环儿等急了。   走上前,刚想安抚环儿两声,便听环儿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地道:“小姐,车里,车里……”   “车里怎么了?”长孙碧烟好笑地看着环儿这副又怕又惊的模样,可是好笑的心情还没有过多久,她忽的想到了什么,随即看去车门。   那车门似乎活的,能够感受到她的视线,立即就自己开了,紧随着车门敞开,一颗脑袋也凑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长孙碧烟道:“苏夫人真巧啊,洛某今日未乘马车前来,不知苏夫人可能载洛某一程?”   听了洛修竹恬不知耻的话,环儿心中好气,这人也忒不要脸了。他是没有乘马车,但是有骑马来啊,她分明看见是洛修竹自己叫那个冉福将他的马牵回府,然后就不依不饶地要进小姐的马车。   环儿真想直接揭穿这个人可恶的嘴脸,却被他凉凉的看一眼就不敢了,想起姑爷曾说这人私底下被人称为酷吏,胆子就更小到甚至不敢看他。   长孙碧烟瞧出了环儿的害怕,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随后才对着洛修竹道:“妾身今日若是与洛大人同车而行,明日这名声怕是就毁了。洛大人体恤,还是不要为难妾身了。”   看着长孙碧烟这柔柔弱弱的笑,洛修竹下了马车,双手负后,清俊的模样不带一丝邪气,他道:“洛某就算想为难苏夫人,恐怕都很难啊。以苏夫人的才智,洛某也只能甘拜下风。”   洛修竹的意有所指,环儿是自然听不出来,只能懵然站在一旁干看着。长孙碧烟自然听出来了,听出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平淡地开口道:“洛大人妄自菲薄,妾身也不敢妄自尊大。”   她本是微微低着头,此刻却缓缓抬起了下巴,有些高傲有些冷然地看着洛修竹接着道:“只是强人所难终非最好的选择,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的,何况是一个活生生有脑子能行动的人呢。洛大人想要利用人,也看看投出的诱饵,是不是对方想要的才对。”   一道强光自洛修竹眼中闪过,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双目微眯,片刻后才缓缓倾下身子,靠近了长孙碧烟的耳畔说道:“我好心助你得到皇上,又能为你救出长孙大人,你怎么不领情呢?原本极为简单的事,被你这么一搅合便复杂了起来。长孙碧烟,去年秋季你跳入池塘以死相逼不嫁苏长亭的时候,可还是一心想要入宫为妃,登上枝头当凤凰的。”   长孙碧烟稍稍后退了一步,这个距离很适合平视,于是她平视着洛修竹,细柔的嗓音徐徐说道:“小时候,碧烟还想过当神仙呢,怎么不见洛大人好心助妾身一臂之力?想过,做过,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妾身很有自知之明,只想安安分分地做好苏夫人,不想与皇宫,与是是非非有分毫关系。”   她温柔地一福身,绕过洛修竹上了马车中,留下一句:“妾身回府后,会让人去洛府告知一声,洛大人在宫门口等着人接。洛大人告辞。”   马车远离皇宫门口,洛修竹身姿挺立,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片刻后又朝着身后的重重宫宇看了一眼,目中变得沉着,然后才步行,朝着洛府而去。   回到苏府时,果然不出长孙碧烟所料,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她一边走一边问前来迎接她的钱伯:“夫君可用过午膳和药了?”   跨过门槛,绕过萧墙,钱伯正欲回答她的时候,她已经看见端端正正坐在堂上的苏长亭,一双眼睛茫然无光地朝着她的方向,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长孙碧烟抬手止住了钱伯,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后提着裙,她轻声细步地朝着苏长亭走去,鞋底柔软,与地上摩擦也未发出什么声响。   直到她站定在了他的面前,苏长亭依旧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丝毫察觉眼前有人的反应。   长孙碧烟心道:“竟然连光线的明暗都察觉不出来了吗?我这么站在他的面前,他竟毫无察觉。”   她正想着,苏长亭忽然开了声,道:“钱伯,碧烟可回来了?”他语速急促,显然着急了。   钱伯脸上难色显著,看了看少夫人,只见少夫人柔柔地笑着蹲下了身子,然后双手将苏长亭的手握住,轻声若叹地道:“我回来了,不正在你面前吗。”   初被人抓住双手,苏长亭明显身上一震,最后听见是长孙碧烟的声音,这才松了浑身的紧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回来了怎么也不唤我一声,你不知道为夫很担心吗。”   语气中浅浅的责备,叫人看出苏长亭对长孙碧烟的万分紧张,同时还有浓浓的眷恋疼惜。   钱伯与环儿皆是听的看的心中怅然,原本好好的貌若冠玉,气质绝佳的公子少爷便这么意外地失明了,更难得的是,失明后,心中最为牵挂的还是爱妻,而不是自己的病症。   长孙碧烟眸中清浅温柔,声音更是柔得仿佛缕缕青烟,淡淡地说道:“若是夫君没有失明,怎会看不到碧烟回没回来呢?又何须碧烟唤夫君一声,才能知道碧烟已经到了眼前。”   她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长亭,眨都不眨一下,虽然视线温柔,却话语伤人。钱伯与环儿尚未从怅然中回过味,便被她这伤人的话一惊,随即看去苏长亭。   只见苏长亭脸色一僵,似乎心里也不是对自己的失明这么看得开的,顿了顿才勉强问道:“碧烟……碧烟会嫌……会介意长亭如今目不能视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长孙碧烟便沉默,沉默得钱伯与环儿焦急不已,恨不得逼着她立即回答不会,否则真不知苏长亭会如何的伤心。   而失明的人对于时间的长短似乎格外的敏感,随着风声一点点的流逝,苏长亭脸上的温度也一点点地褪尽,被长孙碧烟握住的双手一点点地冷掉。   就在他打算抽回双手的时候,他的双手便被长孙碧烟捧了起来,然后他碰到了温暖的肌肤,那是长孙碧烟的脸颊。   她又柔柔地笑起,说道:“碧烟怎会介意,说到底夫君也是为了保护碧烟才失明的,碧烟感动都来不及,怎会有介意的道理。”   她的话说得让人动容,苏长亭渐渐又暖了起来,笑容一点点回到脸上,环儿与钱伯也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的话却分毫没有让她自己动容,她始终记得爆炸发生之前,她在怀疑苏长亭发现了她要做什么的,所以她方才那一番都是想要试探,试探苏长亭究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又发现了多少。   可是终究白费了一场戏,不管是苏长亭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现,真的失明了。还是演的太好,让她察觉不到任何。她方才的一番试探都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夫君用过午膳了吗?”她仰着头问。   “自早上知道碧烟去了大理寺,我便焦急不已,怎么会有心情用饭。”双目无光又茫然地看着前方,手被长孙碧烟捧着,他轻轻地用指腹碰着她的脸,说道。   “本说午膳前回来的,碧烟却食言了。”长孙碧烟站起身,转头对钱伯道,“劳烦钱伯准备一下饭菜,还有夫君的药。”   “是的,少夫人。”钱伯应声下去。环儿留在了堂上陪在长孙碧烟的身旁。   用完了午膳后,堂上只有长孙碧烟与苏长亭二人。她言简意赅地将长孙宇珩的话转告了苏长亭,而对于洛修竹所指的那封信,她却隐了过去,因为她有八成的把握,那封信是假的。   若是真的,上一世长孙宇珩便不可能安然无恙,就算有宫夕月在暗中作保也绝对不能。她的生父杜麟可不是个会姑息的人。   “若是如此,碧烟便不必担忧,明日我便上老师府上,看看能不能让丈人尽早出狱。”苏长亭抿了一口茶,然后想将茶杯放去桌上,另一只手在桌上摸索着茶托的位置。   长孙碧烟瞧见了,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在了茶托上,然后说道:“既然父亲清者自清,夫君也不必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还是等夫君适应了如今的环境再去田阁老府上吧。”   苏长亭刚刚失明,如今正是对周遭极为陌生的时候,此时出门实在不妥,更重要的是,长孙宇珩刚刚入狱没有多久,若是田阁老即刻出面干预,她那前世的生父杜麟,难免不多想。   未免节外生枝,还是让长孙宇珩在牢中多委屈一段时间为好。   苏长亭听了她的话后,温柔地笑了,然后扭头面朝她的方向,又因为失明的缘故,不知道她确切的方位,显得动作僵硬别扭。   他伸手朝向她的方向探索,似欲握住她的手,长孙碧烟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去,叫他握住,然后才听他说:“好,为夫听碧烟的。”   长孙碧烟感觉有些异样,心里有些复杂,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的时候,环儿匆匆来了,脸上又惊又喜,来不及看清小姐和姑爷此刻正情意绵绵的情景,便开口道:“小姐,有人送了个孩子来。”   长孙碧烟被环儿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愣一愣的,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钱伯便走了来,怀里还真抱着个小胖墩,双颊鼓起,跟两颗桃子似的。   小胖墩正吸着手指吃,一双眼睛黑的没有眼仁的容身之处,摇头晃脑地不哭不闹,四处张望。   钱伯到了少爷少夫人面前,脸上又是为难又是喜悦,复杂的像一锅乱炖,然后勉强解释道:“少夫人,这孩子也不知是谁放在咱们府门口,也没留个字条,看着也有一岁了,可是还不会说话认人,奴才方才问了他半天,都没问出什么来。”   长孙碧烟正懵着,闹不明白如今什么情况,那钱伯怀里的小胖墩一扭头就看见了长孙碧烟,一咧嘴就笑了,伸着沾满了口水的手指头指着长孙碧烟,咿咿呀呀地叫唤,同时身子还扭来扭去的,似乎想要下地。   钱伯被这小胖墩扭得差点被抱住,便无奈地将他放了下来。小胖墩一下地,便笑得更为欢乐,两步一踉跄,三步一磕绊地朝着长孙碧烟的方向前进。   等到了长孙碧烟的跟前,两只莲藕一样的小胳膊一展一收就把长孙碧烟的双腿给抱住了,小脑袋还在她的小腿上一蹭一蹭的。   被小胖墩抱住的长孙碧烟身子忽的一僵,不敢动,像是被人下了定身符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跟前这坨肉。   这坨肉还会发声,咿咿呀呀地似乎发出了一两个字的样子,叫着:“凉~”   众人一惊,堂上静若寒蝉。   这坨肉又发出两声连贯的:“凉亲~”   长孙碧烟顿时骇得浑身一个大寒颤,脑子里刹那一个念头:“哀家前世今生都没有生产过的经历,哪里来的这么大个儿子,撞鬼了啊!”然后猛然推开抱着自己小腿的那坨肉,真像撞了鬼的模样。   小胖墩被这么一推,一屁股坐去地上,便开始嗷嗷待哭。   只是如今众人正处于震惊中,反应不过来这孩子恐怕被摔疼了,个个呆得跟木头似的。小胖墩嗷了两声发现没人理他,转身又收了架势,艰难地用他的小肉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来。   一下没成功,身上肉太多,两下没成功,小胖墩倒也不气馁,第三下终于成功爬起来了,然后小肉腿健步如飞地又冲到长孙碧烟跟前,一把抱住她的小腿,这回抱得更紧,似乎很怕等会儿又没得抱。   刚抱住,还不等长孙碧烟有所行动,在她眼中宛如一坨肉的小胖墩又绵软绵软地嗷了两声:“凉~凉亲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小天使发现我换封面了??好看吗好看吗?自己捣鼓排版,这是美术细胞欠缺的我最大极限,哈哈哈(*ノ?ω?) ☆、奶孩子的杠把子   时间在众人眼中凝固,唯有那坨肉很是欢快,叫的欢快,蹭得也欢快。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长孙碧烟身旁坐着的苏长亭,他本就因为失明而目中无神,此刻惊过回魂,脸上便同是僵硬不能的模样。   张了张嘴,苏长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然后说道:“碧烟,这个孩子……”   “不是我的!”不等苏长亭说完,长孙碧烟连忙否认道。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甚至怀疑有人是恶意整蛊她,只是谁会这么无聊,做出这种骇人清誉,毁人性命的事。   要命啊,她前世就最怕小孩了,没有道理可讲,没有逻辑可辩,什么到了他们那里都是一部浩瀚长卷,卷上唯有三个字重复出现。   为什么?   “母后,为什么晨儿不能去母妃那里呢?”   “母后,为什么晨儿一定要跟着太傅学字啊,好难学哦。”   “母后,为什么晨儿早上要那么早起,那些大臣都好吵啊,太和殿上的椅子也不舒服,太大了。”   “母后,晨儿……”   “母后……”   那简直就是噩梦,不堪回首的噩梦,若不是当初只有年妃为宫夕月育有一子,她必定要把那个小唠叨从皇位上给换下来,送回年妃那里去。   宫挽晨,她扶立的年幼皇子,她死去的时候,他才四岁,也不知道没有她,挽晨是否平安,父亲杜麟有没有为难他和他的母妃。   长孙碧烟思绪飘的有些远,让她回过神的是苏长亭接着说的话:“碧烟,我是说,这孩子走失在我们府前,他的父母恐怕要着急了,还是让钱伯差人去问问,或者去衙门报备一声为好。”   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长孙碧烟一愣一愣地又看了看小腿上的这坨肉,脑子似乎迟钝了一下,才回应道:“嗯,对,钱伯还是去衙门走一趟吧。”   被小胖墩一鸣惊人的咿呀叫唤吓到的钱伯也是刚刚才回过神,这一听少爷少夫人都有了决断,便后知后觉地应道:“哎,奴才这便去衙门走一趟。”   钱伯离开后,环儿的好奇更甚,双目放光地在小姐与那抱着小姐腿的小胖墩,还有一旁的姑爷身上来回逡巡,逡巡着逡巡着便笑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殁了她一贯的天真傻气,染上了一些狡黠意味。   纵使再震惊,长孙碧烟身体里住的还是前世太后杜敏贤的魂,对于环儿那点可怜的坏心思,余光便能瞧清楚,随即抬头瞪了她一眼,瞪得环儿不敢再胡乱想。   “小姐,一时半会儿的,这孩子也没个安身之所,少不了是要待在我们府上的,您看这么点大的孩子应该吃什么啊?”环儿收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认真地问道。   环儿的话刚刚说完,长孙碧烟还没有回答,那听到吃的小胖墩,立即便放开了自己像宝贝一样抱着不放的小腿,一双黑的没有眼仁容身之所的眼睛咕噜咕噜地望向了环儿,一股无辜惹人怜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胖墩身上肉多,加上是个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孩子,若非特殊情况,步速自然极慢。可是如今,他朝着环儿的方向,双手张开,一摇一晃地走去,竟然速度奇快。   三两下到了环儿跟前,噗通又是一抱,抱住了环儿的双腿,仰着头,无辜的大眼睛犹是望着发愣的环儿,咿呀两声叫了:“凉~凉亲~”   这坨肉,竟然还是一坨有奶便是娘的肉。   “噗”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长孙碧烟自持甚重,就算方才再情急,想要笑出来,也还是忍住了。她听见这一声笑,随即转头看去身旁的苏长亭,只见他闭着眼,抬袖掩着面,肩膀一抖一抖的。   本已将笑意憋回去的长孙碧烟,一看苏长亭这忍笑忍得极为辛苦的模样,刚憋回去的笑意又席卷重来,极力克制之下,只轻笑了两声后,长孙碧烟咳了咳道:“这么小,便给他准备一些粥吧。”   她的话刚落地,那小胖墩抱着发愣的环儿又扭过头,小脸庞上肉都埋成了两座小宝山,细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长孙碧烟,嘟着粉嘴咿呀:“凉~凉凉~”   随即,长孙碧烟肃穆地又加了一句:“素的,没有肉的稀粥。”   小胖墩听不懂,大概也只是觉得吃的有着落了,便冲着说完话的长孙碧烟甜甜地裂开嘴,笑开了花,小脸蛋粉扑粉扑,让人受到蛊惑一样想要咬上一口。   环儿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也就没去在意童言无忌,见谁都叫娘,刚应了小姐一声,却见小姐脸色似乎僵硬,也不看这孩子,只是看着堂外冬日冷风。   苏长亭闭眼闷笑够了,便睁开了无神的双目,带着颤抖的笑音说道:“带这孩子下去吧,让他睡会儿,别闹事淘气便好。”   他虽看不见,但不代表听不见,方才碧烟的两句话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不耐烦。苏长亭实在没有想到碧烟面对孩子的时候竟然如此的别扭可爱,无措得也像个孩子。   环儿再看了看小姐,见小姐没有丝毫反应,这便将还望着小姐傻笑的小胖墩抱了起来,然后进了院内,去自己的房里哄孩子睡觉。   环儿离开后,苏长亭试探地唤了一声:“碧烟。”语气小心,仿佛真的在唤一缕青烟,若是声音重了一些,烟便要散了。   长孙碧烟侧头看他一眼,心中好是无奈,想当初面对挽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总是无可奈何,而苏长亭却总是游刃有余。   心中憋闷,语气上自然不会多和善,长孙碧烟凉凉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这孩子被无故放在我们府前,极有可能不是走失,若他是因为被父母遗弃所致,碧烟想如何处置?”苏长亭问得很认真,头微微侧向她的方向,视线茫然无神。   长孙碧烟沉默了一会儿,一身慵懒地向后靠去,食指碰了碰自己的眼角,这才说道:“若是如此,便给他找户好人家收养。”顿了顿,她又道,“再给些银子,人家应该会好好抚养他的。”   苏长亭沉郁了一会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尖动了动,起声便有些犹豫:“碧烟,其实,我们可以养着他的,不必再转去别户。”   长孙碧烟侧头,看见苏长亭微微收着下巴,似乎对于这孩子不舍的模样。眼前又浮现了方才那小胖墩抱着自己的双腿唤“凉”,听见环儿说吃的,又转而抱住环儿唤“凉”的情景。   收回了视线,长孙碧烟低着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夫君如今还是应该顾好自己的眼睛,大夫说这可能只是暂时的,但是药还是要按时服用。”   说完,长孙碧烟似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唤来了人让将苏长亭的药送上来。   她看着那药汁送入苏长亭的口中,心中不由地想,若是她在这碗药里下了药,苏长亭这一口下去,绝对不可能再躲过。   这个念头方起刹那,长孙碧烟身上便是一阵恶寒,猛然将自己的视线转开,肃穆地看着堂外前方。果然依照她的性子,想要放过自己下过决心要杀的人,并非易事。   其实她现在对苏长亭的感觉很微妙,两次杀害,实打实的,没有留半分余地,结果没有杀成,而苏长亭又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对她的眷恋,虽然在他眼中,她是长孙碧烟,是他深爱的人。   而最后一次,她其实都放弃杀苏长亭了,只是想要制造自己假死的情况,让她顺利离开,而苏长亭却为了护她,连命都不要。   这在她的认知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凭什么?凭什么苏长亭为了长孙碧烟可以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就因为他爱她吗?   她也曾爱过宫夕月,希望他好,希望他平安,但是当她知道宫夕月对她,并非和她对他一样时,当她知道宫夕月想害她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她自己。   没有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没有人的利益比自己的更可贵,这是她的认知,长久以来,前后两世的认知,而苏长亭的行为却颠覆了她这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些想法没有想起便罢了,一旦想起,长孙碧烟便觉得与苏长亭待在一处十分的不自在,随即起了身,道:“夫君,我回房小睡片刻,你若有事便唤下人叫我。”   放下药碗,苏长亭抿了抿唇,唇上还有未饮尽的墨色,他温和地说:“好,碧烟你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   长孙碧烟袖下的手捏了捏,心道:“又是这样的体贴,为别人着想,我方才的语气明明是冷的,他便一点都察觉不出吗?还是察觉出了,却装作不知道?”   凝眉步出了堂内,长孙碧烟阴着脸色朝着房中走去,路过的下人莫敢抬头看,都觉得少夫人此刻浑身都泛着寒气。   堂上的苏长亭听见脚步声没了,然后唤来了一个下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全寿,少爷。”全寿比苏长亭小上一岁,去年刚过十六,正常男子身高,却比苏长亭矮上许多。   他看着少爷的眼中充满了崇拜,年纪轻轻的少爷不仅娶了同岁温婉动人的长孙侍郎千金,还是个少年英才,拜在田阁老门下,去年便中了科举,前途无量。   “你可认字?”苏长亭又问道。   “街上的一些告示之类的倒也会认,再深些的文章,便是不会的了。”   苏长亭点点头,随后起身,全寿机灵,立即上前扶住他,听少爷说道:“扶我去书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了,作者码字冻成狗系列,大家注意多穿衣!喝热水!^_^ ☆、哄孩子的杠把子   书房里一阵阵的念书声,没有起伏,发音生硬,显然念的人并不能理解其含义,不过是照本宣读,连断句在哪儿都不甚清楚。   环儿匆匆赶来的时候,瞧见屋中的姑爷正叫人为他读着公文,一下子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搅了,毕竟自己要求助的事并不是大事,完全不必惊扰到姑爷。   环儿原地踱了几步,步履凌乱,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想办法,或者找钱伯算了,刚刚转身,便听见书房里,姑爷好听的声音传来。   “谁在门外?”苏长亭面朝着门口的方向,他眼睛看不见后,听觉便越发的灵敏,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尽收耳中。   全寿也随之停了下来,看去门口的方向。环儿原地跺了一下,这才提裙走了进去,面上有些绯红,心里想着这么点事也来烦姑爷,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可是谁叫她方才去小姐的房中被告知小姐睡下了,当下第一反应便是来求助姑爷呢,谁曾想失明了的姑爷也如此的勤快,让人口念公文,也要处理正事。   环儿福了福身,不好意思地说道:“姑爷,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说话声音低小,真希望姑爷便这么简单地让她退下就好了。   “可是碧烟有什么事?”苏长亭想不到环儿在别扭什么,而心里唯一关心的只有长孙碧烟,于是便这么问了出来。   “不不不,小姐好好地睡着呢,小姐没事。”环儿连忙摆手,生怕姑爷就这么误会了。   想了想,苏长亭又问道:“那可是那个孩子?”   “唉,小姐不是让环儿准备稀粥吗,环儿唤醒了那孩子后,本想喂他吃,哪知那孩子看见送去嘴边的勺子就开始大哭,环儿试着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怎么哄都不见他停下。一时没了主意,便想去找小姐想办法,谁知小姐午睡下了,这才……这才来了姑爷这儿。”   环儿拧着自己的衣角,脸上丹红似霞云,就这么点事都处理不好,还来问主子要法子,她可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全寿听完后,也不知怎么便觉得有些想笑,还只发出了一点笑声,便见那环儿低着头瞪了一眼过来,随即又勉强自己压下了笑意。   苏长亭听后,面上也是笑如春暖,叫人看了便觉得温文尔雅,奇男子也。他站起身,又抬起了手,全寿很会意,上前扶住。   “便不要叫醒碧烟了,待我去看看。”说着,苏长亭走出书案前。   环儿迟疑了一下,觉得姑爷这个“看”字让她稍稍愣了愣,随后见姑爷身边的奴才冲着她皱了皱眉,便立即反应过来,应道:“是的,姑爷。”   苏长亭被全寿扶着,走在熟悉的路上,没过多久,便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哭声,心中知道到地方了。应着全寿的提醒,苏长亭跨过了门槛,进了屋中,环儿已经拿了张凳子放在他身后。   “姑爷,您坐。”环儿正皱着眉,那嗷嗷不停的哭声像是魔音一样的烦人。   苏长亭坐下后,笑了笑说道:“将孩子抱到我跟前吧。”   全寿应了声便去将孩子抱了来,那小胖墩哭的声音一点都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分毫,苏长亭微微弯下腰,双手朝前探去,探索了一阵,才找到了孩子的确切方位。   他摸到了一双肉胳膊,随着肉胳膊向上,凉凉的指尖碰到了肉乎乎的脸颊,然后便沾上了黏糊糊的东西,疑似泪水又有可能是……唾沫。   苏长亭倒也不嫌弃,依旧笑得十分温柔,沾到粘液的指尖与拇指摩擦了一下,确定大约是泪水,随后又探出双手将孩子抱起,坐去自己的腿上。   他一手稳住孩子,一手轻轻慢慢地碰在那鼓如宝山的脸颊上,开始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在试探,然后便开始流畅轻松了。   苏长亭一边帮这孩子试泪,一边问道:“乖孩子,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诚然,苏长亭的声音十分的好听,郎朗如清风过竹林,意远而音色美。但是这个小胖墩是个还未开智的小家伙,不对,经过这一小段时间,小胖墩在环儿心里已经成功升级为小恶魔。   这小恶魔怎么可能分辨得出姑爷的声音好不好听,甚至连姑爷问的是什么意思都不能完全理解,否则,她又怎会如此头大如牛,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找人帮忙,甚至都忘了身为女人的她都不能哄好的孩子,凭什么认为一个失明的男人可以。   环儿正焦急着,不知当不当提醒一声温柔似水的姑爷,余光里便瞧见了门口站定的小姐。仿佛看见了希望,环儿刚想唤一声,便见小姐竖起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虽不知为何,环儿还是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长孙碧烟是环儿走后没有多久醒的,醒后便听了门外的丫鬟说环儿来过,为了今日“从天而降”的孩子。   她本不太想来,觉得跟这孩子有关,必定是十分头疼。但是转念一想,若是惊动了苏长亭似乎也不好,毕竟他如今正失明,毕竟她怎么也算是府中少夫人,处理院内事是理所应该。   来了后,她却没有想到能看见苏长亭哄孩子的一面。她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怎么小心地触碰那小胖墩,看着他怎么将小胖墩抱起。   这一场景极为熟悉,前世在宫中,苏长亭教习挽晨认字读书的时候,她偶然间路过,透过窗棂看见他从挽晨的身后执着挽晨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临摹前代大儒的字帖。   “乖孩子,别哭了。”苏长亭犹自安抚着,并没有因为对方听不明白而放弃,而不耐,修长的手揉在小胖墩的脑袋上,然后又顺着发轻抚了几下。   那小胖墩竟像小狗一样被顺了毛,哭声竟奇迹般地小了一些,然后小手抓住苏长亭肩上的衣料,哭皱了的脸埋进苏长亭的臂弯里。   一旁的环儿这回是目瞪口呆,怎么她安抚的时候就没有效果,怎么姑爷轻飘飘的两句就效果显著呢?难道这小恶魔人小鬼大,竟然这么小就分得出什么声音好听,什么人长得好看?   苏长亭微微笑起,指腹在小胖墩肉乎乎的脸上碰了两下。埋在安全臂弯里的小胖墩便抬起了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地看了两眼面前温柔的男人,哭声停了,嘴角却缓慢地流下了晶莹的,泛着银光的口水。   全寿见状,连忙上前用自己的袖子将那胖墩嘴角的唾沫擦干净,心道,“可不能沾到少爷身上,多脏啊”然后又嫌弃地瞪了两眼小胖墩。   “不喜欢稀粥吗?”苏长亭双目无神地朝着前方,微笑着问怀中的孩子。   小胖墩却还是在看人,愣是保持着一个表情竟然没再变过。苏长亭的手正放在小胖墩的脸颊上,自然知道他没有动静,于是微侧头说道:“全寿,将粥碗拿来。”   全寿听命将粥碗捧了来,刚刚靠近,入了小胖墩的视线中,“哇!”哭声便又如雷响起。迎着这哭声,苏长亭声音更为温柔地问道:“不喜欢稀粥?”   这回小胖墩似乎是算听懂了,猛烈地点着脑袋,动作幅度太大,叫本已经将这坨肉定义为小恶魔的环儿,又心疼地想着可别把脑袋点坏了。   苏长亭挥了挥手,全寿便会意地捧着稀粥又远离了这小胖墩。   苏长亭温柔地拍着他的背,直将哭声又拍小了,这才又问道:“不喜欢稀粥,那喜欢肉?”他手放在小胖墩的脸颊上,又是一片湿润,而再次止了哭的小胖墩又茫然了,只是这回专注看着苏长亭的大眼睛里有了灵气,似乎在思考着。   “肉?”指腹碰碰小胖墩的脸颊,苏长亭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儿,小胖墩似乎听懂了,试探一般小幅度点了点头,随后用力又点了好几下。   苏长亭微微一笑,刚想吩咐环儿多弄些肉末放在粥里一起喂给这孩子,肩上便是一重,随后他便听见了碧烟的声音。   长孙碧烟在苏长亭开口吩咐前,走进了屋中,一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看着他怀里的那坨肉说道:“想吃便只有这碗稀粥,不想吃,那便饿着。”   随后,她也不管这孩子能不能听懂,又转头对环儿道:“将他抱到床上去,粥放旁边的小几上。”   环儿心中犯嘀咕,姑爷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小家伙,小姐这是要做什么,这小祖宗没吃到东西,估计等会儿又该哭了,一想起那魔音穿耳的哭声,环儿的动作便迟疑了。   见环儿犹豫,长孙碧烟轻轻地又说道:“你也同他一样,听不懂话了吗?”   忽的,环儿身上一哆嗦,手脚都麻利了起来,从姑爷怀里将那孩子抱起来,放去床上,又将稀粥放去旁边的小几上,一连贯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了很多遍,没有一丝停顿。   做完了一切,又站回原处,环儿浑身的寒意未消,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长孙碧烟见那坨肉呆坐在床上很是茫然地望着众人,便笑着走上前,坐在床榻上,纡尊降贵地将粥碗拿起,舀了一勺送去他的嘴边。   那汤勺刚靠近,小胖墩眼睛一闭,头一扭,嘴巴一张便“哇”地又哭了起来,哭得是面红耳赤,天震地动的。   环儿与全寿脸色皆是一变,又难看了起来。苏长亭却很是淡然,微笑着平视前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依旧坐姿端正。   长孙碧烟则更是淡定,人家不喝,她便将汤勺又放回了碗里,随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说了,想吃便只有这碗稀粥,不想吃,便饿着。”   她起身对脸色难看的环儿吩咐道:“什么时候他哭累了,想要吃东西了,便让人将粥热好,再喂他吃。但是记住,只有这碗稀粥,若是叫小姐我发现你偷偷地给他其他的食物,小姐可是要罚你。”   很显然,这句“小姐可是要罚你”对环儿的威慑极大,只见她难看的脸色瞬间湮没,紧张又谨慎地看着长孙碧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是的,小姐,环儿记住了,绝对不会给他其他食物。”   长孙碧烟很满意地冲着环儿笑笑,然后婉尔转身,弯腰扶住苏长亭的胳膊,道:“夫君,碧烟扶你。”   苏长亭应声而起,脸上依旧平平静静,那笑容似乎比之前更暖了一些。二人出了屋中,全寿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走远后,那后方的哭声依旧不止,声声如魔音穿耳。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还有两章,今日三更,剁手节快乐,么么哒! ☆、教育问题的延伸探讨   东院的主卧此时才刚刚开始重修,苏长亭与长孙碧烟走在回西院客房的路上,她挽着他的手,实则在为他领路。   他们走的慢,闲庭信步的走,听着廊道外的风刮得枯枝微微作响,廊道里,长孙碧烟温和地平视前方,随意地问道身旁人:“夫君可觉得对一个孩子而言,碧烟做的太刻薄?”   苏长亭摇摇头,微笑着回答:“碧烟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长亭怎会看不明白。”   长孙碧烟笑着侧头看他一眼,清澈的眸中有些意味深长的光,又道:“看来夫君很了解碧烟。”   到了苏长亭的这间客房,她扶着他跨过了门槛,回头看着全寿吩咐:“送两杯热茶来。”全寿便应声下去沏茶。   “成婚这么多日,夫君总是往田阁老府上去,碧烟都不曾与夫君好好聊过。”她又将苏长亭扶去屋中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去了旁边,“今日索性夫君也无事,不如陪碧烟说说话,可好?”   苏长亭探手抓住两人中间小几上长孙碧烟的柔荑,愧疚地道:“长亭失责,委屈碧烟了。”   “夫君哪里的话,碧烟也全无埋怨的意思。”长孙碧烟轻笑着抽回了手,指腹抚摸在扶手上,想了想才道,“碧烟与夫君青梅竹马,夫君可觉得碧烟如今变了许多?”   她仔细地看着苏长亭望着门外的脸色,只见这人一脸平静地笑了笑,然后听他悦耳的声音说道:“人总是处在变化之中,只看其是变的好还是变的不好。而在长亭看来,碧烟的变化很好,至少长亭可以少担心碧烟总叫人欺负了去。”   “哦?”长孙碧烟饶有兴趣地笑起,她问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想要探探苏长亭的虚实,只是这人也太会虚与委蛇,与人周旋了,怎样的话题都能叫他拐着弯儿的变成对她的关心。   “夫君难道就不曾怀疑碧烟换了一个人,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朝着他倾过身去,她很想看看,当她说的这么明白的时候,苏长亭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重生?另一个魂魄入体?就算她真的将这些全部都告诉他,她也不信他会相信,毕竟太过离奇,毕竟鬼神之说虽长存却又有几人真的见过,经历过。   就算是她这个经历过的人,要她完全去相信都要迟疑一分,更何况是好好活在当下的苏长亭。   所以她不怕说的这么明白,只怕不能弄明白苏长亭究竟是什么心思,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又是怎么看待她这些变化的。   “碧烟。”他轻轻一唤,神色先是一阵落寞,随后又转过头,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想要面对着她,真诚地接着说,“你是否……是否还是非心甘情愿嫁我的?”   这句话最后的音像是叹息,轻飘飘的像是秋季最后的一片残叶旋落,又像是冬季最后一片雪花的遗落。   长孙碧烟怔了怔,忽然像是从他失明的双目中看到了孤寞伤痛,又从深处溢出满满的爱意。她心中一抽,竟然对苏长亭的深情感到动容。   “夫君……何出此言?”眼睛尚不能移开,她还是这么看着他,笑容微微的僵滞。   苏长亭没有立即回答,他垂了垂头,又抿了抿唇,有些勉强地笑着,才说道:“碧烟自嫁与我后,情绪便极为内敛,不再如曾经一样,伤心便哭,高兴便笑了。长亭以为,这是碧烟心中不甘的表现。”   “不甘?”长孙碧烟皱起了眉心,她的确是不甘,不甘自己依旧受着前世的事情阻挠而不能离开,不甘自己占据的身躯还受着之前那个魂魄情绪的影响。   但是显然,苏长亭认为的她的不甘,与她自己感受到的不甘绝不是同一种。   “去年秋时,碧烟还是希望入宫的,如今嫁与了长亭,碧烟心中必定不甘,长亭能够理解。”他长而密的睫羽轻轻地落下,遮掉了一半的眸子。这双眼眸曾经纯净深邃,如今却黯然无光。   长孙碧烟看他看得有些入神,尚未反应过来应该说什么的时候,苏长亭已经又接着说道:“其实长亭也不喜欢碧烟心有不甘而性情大变,只是之前一直都没有找到好的机会告诉碧烟。”   告诉她什么?长孙碧烟心中问了这么一句,刹那闪过一个念头,眉头皱得便更深了。   “陛下与碧烟之间的情,长亭一直都知道。”苏长亭的头又低下了一分,碎碎的鬓发贴在了脸颊上,衬得其人肤如好玉,颈若美鹅。   “所以在碧烟嫁与长亭之前,长亭便承诺过陛下,绝对会保护好碧烟,日后完璧归赵,让碧烟与陛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屋外已经接近黄昏了,落入屋中的光色昏黄朦胧,洒在地上宛如脏了的毯子,上面还有浮尘游荡,无物可依,终生漂泊。   长孙碧烟坐在椅子上安安稳稳,长长地吸入一口气,唇角细细悠悠地扬起,眼中有着抹不可思议的笑意。这些她都是早已知晓的,然而苏长亭明明白白告诉她的当下,竟然再次掀起她心湖波荡。   她这是怎么了?   长孙碧烟侧了侧头,沉寂的眸望着屋外斜阳动了动,下意识地捏紧手心,感到了痛,这才回过魂,脑中渐渐清明,浮起了一个疑问。   【苏长亭当真对她所做一切都毫无所觉?当真认为她的性情大变只是因为不能跟所谓的有情人成就眷属?】   她很是怀疑地又看去苏长亭,只见他还是那副情绪低落的模样,细细长长的睫羽好半响才动一下,像个精致的瓷人,在这冬雪未融的时节,外面一层都是寒的。   “长亭要如何保护碧烟?碧烟还能叫人给害了吗?”长孙碧烟声音有些凉,虽然撑着笑容在问,却还是避免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并非有人刻意想要害碧烟,而是那后宫之中如同吃人的蛇窟,碧烟若是想要与陛下白头到老,便只能坐在与帝位最近的位子上,否则,任何人都无法确保碧烟绝对安全。”   长孙碧烟眸光一缩,接着又问道:“那长亭要如何让碧烟坐去那样的位子?”她此刻无比的冷静,心中千种思绪萦绕,却独一条线无比的清晰。   苏长亭果然是打算扳倒她的前世。   心中一阵嗤笑,她想不明白,为何总是有这么多的人痴人说梦,想要让她从皇后的位子上下来,想要用蝼蚁之力去扳倒参天大树。   只不过,前世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今生又有谁能够做到?他们怎么总是忘记,杜敏贤代表的是杜家,同时也是杜相为首的大熙国最浑厚的权利。   苏长亭握了握拳,又松开,似乎有些气馁或者羞愧地说道:“长亭至今还没有想到绝佳的计划,一切还需等陛下的羽翼丰满。”   长孙碧烟此刻真的很想笑出来,等到宫夕月的羽翼丰满?不如直接等到他入土为安,再将长孙碧烟的尸身悄悄送入皇陵合葬,来个死能同穴,还快些。   一张柔丽的脸如同冰雕的,她扬着一抹极为讽刺的笑望着屋外。   全寿此时才端着两杯茶送上来,眉心皱着,心中责备自己的粗心大意,原本茶早就沏好的,只不过被他打翻了,第二杯又费了些时候,这才送来。   苏长亭听见了脚步声,本想多解释两句的念头便暂且搁下。   两杯热茶放去桌上,全寿敏锐地发现屋中气氛不对,看看少爷,一脸的自责,看看少夫人,一脸的冰寒怒意。   心中叹一句,看来少爷惹少夫人生气了,不过常言道,夫妻没有隔夜仇,加上少夫人历来心软,必定用不到明日便会好了。   不敢在此打搅,全寿送完了茶便乖巧地退下。   屋中又陷入安静,苏长亭略微窘迫,似乎觉得夸下了海口要成全碧烟与陛下,自己又能力微薄,不能有所作为,因此感到羞愧。   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长孙碧烟心中的那口郁气也就自己放下了,她一直都不是为他人薄情而自我纠结的人,除非那人是她极为在意的,显然苏长亭还不是。   掀开杯盖,撩拨着杯中热茶,水雾袅袅向上,她透过水雾看去苏长亭,便看见他寂寞孤单的神色,心中一痛,竟不知道是为了谁。   他那样爱着长孙碧烟,宁愿自己不得,也希望长孙碧烟得偿所愿。发怔的眸中,似乎模糊地又看到了那日爆炸,苏长亭奋不顾身地将她护在身下。   放下杯盖,心中叹息一声,长孙碧烟温柔地说道:“夫君,若是碧烟说,碧烟是当真不愿入宫了,当真不想去做那后妃,与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了,夫君如何看?可会信?”   苏长亭用一种无比惊讶地表情抬起头,面朝着她,无光的眸中都能显露出惊喜,随后惊喜又慢慢地变成不确定,说道:“碧烟,你当真……不,为何?”   “或许便如夫君所说,人总是处于变化之中的,不过便是看变的方向好坏。对于心意的变化,碧烟觉得很好,夫君觉得呢?”   长孙碧烟的这番话自然叫苏长亭无比的喜悦,随即点头,一下还不够,又重重的点了好几下,模样与方才环儿房中的那小胖墩一样,叫唯一瞧见的长孙碧烟下意识的笑了。   笑得很温柔,不带一丝算计城府的温柔,而她自己却未知。   片刻后,苏长亭笑容又僵住,神色变得为难。长孙碧烟没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心中想莫不是不知如何向宫夕月交代?   可是这本就无需什么交代,只要她的前世杜敏贤在后位的一天,宫夕月想要将她迎入后宫便是不可能的。她相信这一点,苏长亭也知晓,那么他还为难什么?   “夫君怎么了?”她问。   “碧烟,长亭还有一个请求。”白皙的眉头轻轻的一皱,像个孩子一样的让人心怜。   长孙碧烟心便这么软了一寸,又觉得他这服软的模样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说道:“你我夫妻,何来什么请求,夫君请说。”   “……我,我想养着那孩子,若是那孩子真是被遗弃的,碧烟,我们不将他送去别户,便养在身边可好?”他握住了她的手,因为看不见她,不知道她的脸色,便希望能够抓住什么,有个安心。   长孙碧烟听后,迟疑了一下,倒不是觉得有多为难,而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苏长亭想的竟是那个孩子。   她原本不想留下那个孩子只是单纯的因为不希望留下什么牵绊,可是现在她竟然有些不想拒绝,却不知道是心软那孩子,还是心软……   她说道:“若是夫君想留着他,便留着吧。” ☆、给孩子起名字   两日后,晨间,长孙碧烟收到了皇后从宫里送来的消息,证明那封洛修竹拿到的信确实是伪造的。   她将信放下,心中平静,如她当初所料,长孙宇珩没有那个胆子真的加入党争,洛修竹不过是为了离间帝后关系而私造书信。   长孙碧烟想起那日在朝凤殿槅扇后所见,心中又是一惊。她不会看错洛修竹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分明是看着深爱之人才会出现的。   可是便出现在了洛修竹看着她的前世杜敏贤身上。   向后靠去,长孙碧烟身下是一张软椅,曲着胳膊,指腹在眼尾处来回的抚摸。她前世从未想过洛修竹竟然会对她有情,在得知他与长孙碧烟合谋害她入狱后,更是将他视为敌方。   当局者迷,杜家与洛家世代交好,她前世一直都不明白洛修竹为何要害她,帮的还是一个与洛家毫无瓜葛的女人。   如今,她怕是明白了一些。   洛修竹,又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前世,她不得宫夕月,苏长亭不得长孙碧烟,洛修竹不得杜敏贤。这么看来,似乎唯有宫夕月与长孙碧烟是圆满的,至少两情相悦,至死不渝。   她苦笑出声,环儿恰巧捧着热茶进来,便被小姐这一声冷冷的苦笑骇得脚下一个踉跄。稳了稳身形,环儿又看了一眼小姐,没觉出什么古怪的地方,这才收了胆怯又走了进去。   热茶放在桌上,环儿正犹豫是退下还是留下,便听长孙碧烟问道:“夫君还在书房处理公务吗?”她掀开了杯盖,拨动着杯中热茶。   “姑爷一直都在书房,让全寿念公文,未曾离开过。”环儿回答道。   长孙碧烟点点头,又道:“这里不必伺候什么了,环儿你去看着那孩子吧。”   “是的,小姐。”乖巧地应了,心中却道,她早让人帮忙看着那孩子了,总不会丢了去。   环儿正欲出屋中,却见一人神色匆匆的跑来,便正是她让帮忙看着孩子的穗儿。停下脚步,她茫然地听见穗儿喘气说道:“不好了,少夫人,环儿,孩子……孩子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环儿惊呼出声。   “那孩子、那孩子本在屋前玩石子,我瞧着也没什么,便分了一下神,可等回神的时候……孩子就没影了。”穗儿急得快哭了,自责又焦急。   长孙碧烟放下杯,心中沉了一下,正欲开口吩咐去找,便见又一人从屋外走来。   走来的人是全寿,他先是看了眼直喘气的穗儿和惊恐模样的环儿,随后才看去长孙碧烟道:“少夫人,少爷让奴才来告知一声,那孩子正在少爷那儿,免叫少夫人担心。”   环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穗儿也是闭了闭眼,捧着心口,一阵后怕。   坐得笔直的长孙碧烟似乎也颓了下背脊,一会儿后站起身,说道:“去夫君那儿看看吧。”   环儿与穗儿跟在长孙碧烟的身后,全寿走在最后面,心中大赞少爷的神机妙算,决断神速,知道孩子一个人出现在书房门口的当下,便吩咐他来少夫人这里相告。   还没到书房,遥遥的便能听见孩子的笑声,宛如银铃被风吹动发出的轻响,让人由衷地想要微笑。环儿与穗儿脸上都已是笑意盈盈,唯有长孙碧烟笑得如初平静,仿佛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到了书房,长孙碧烟跨过门槛,便瞧见了屋中一大一小拿着笔,坐在书案前的情景。苏长亭闻声抬起头来,竟是一张凌乱的大花脸。   宛若白雪的脸上一撇一捺,墨色均匀,笔迹流畅。   环儿最先笑了出来,随后是穗儿,两人掩着面,想笑又不敢真的放声大笑。   全寿因走在后面,走前这一大一小又是相安无事的,是以不知前面这两个丫头在笑什么,垫着脚张望了一眼,一瞧见自家英明神武的少爷成了这副模样,也是连忙捂住嘴,生怕与前面的两个丫头“同流合污”。   而最淡定的应当还是长孙碧烟了,只是这次的淡定与以往不同,不是自持而没有笑,而是太过惊讶而忘了笑。   她何尝见过苏长亭这么狼狈的模样,在她的印象中,不管是前世杜敏贤面前,权势臻顶的太傅,还是今世长孙碧烟面前,爱得卑微的小吏,那都是清逸出尘的。   她总是不经意间在心中将他比作月夜下的墨竹,挺直独立,孤幽不凡,可如今这般情景……倒是真成了画里的墨竹了,黑墨颜色于白宣之上。   当环儿与穗儿等三人都笑够了,停下了后,长孙碧烟却忽然笑起了,笑得声音融融动人,像是风吹散了蒲公英的细蕊在天地间飘荡。   三人奇了一下,然后穗儿眼中转动,鬼精灵地扯了扯环儿的衣袖,又回身瞪了一眼全寿,最后推着尚处于懵然、不识趣的二人出了书房中。   “碧烟?”苏长亭如今失明,若非对方出声说话,他并不知道来人是谁。方才那声笑,叫他听出来似是碧烟的声音,便试着唤了一声。   苏长亭怀中的小胖墩,嘟着两座宝山一样的脸颊,脸颊上同样有斑驳墨迹,大眼睛自长孙碧烟出现便一直看着她,小嘴巴却两角下拉,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小胖墩的小手执着笔,苏长亭修长的手又包住小胖墩执笔的手。   长孙碧烟看见这一幕,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前世,第一次只是偶然路过,后来便时常不自觉地走上那条宫廊,总想透过窗棂看看那诲人不倦的温馨一幕,那在宫中是极为难得的。   见半晌没有人应答,苏长亭又唤了一声:“碧烟?”   这回儿,长孙碧烟才算是回过神了,她笑着走上前,在书案旁停住,问道:“他还这么小,夫君怎么就开始教他书字了?”   她又看去桌上的白宣,本想着他正处于失明之中,自己都不能好好书字,真不知道怎么教这孩子。却没有料到,想象中的一团黑墨没有瞧见,倒是瞧见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   字形虽然不如苏长亭未失明之前苍劲有力,暗藏锐气,笔画间也停顿断续,却到底是两个字形完整,能够认出模样的字。   “我想着这孩子都在府中两日了,总不能一直都孩子孩子的叫,总归要有个名字。方才他正巧到了我书房门口,便起兴想要教他写。碧烟看这个名字如何?”   苏长亭指尖轻点在那白宣上的两个大字,书臣。   长孙碧烟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后轻颦眉,眸色略沉地看去苏长亭怀中的孩子。   那孩子敏锐,又对于那日长孙碧烟逼他喝素粥的印象极为深刻,被她这么一看,连忙松了手中本就不太拿得稳的笔,蹭的一下缩进了苏长亭的怀中。   苏长亭看不见长孙碧烟的神色,却感受到了怀中孩子的害怕,他微微敛了下巴,轻拍着孩子的背,安抚着。   “夫君学识渊博,何必问碧烟的意见,就算非要问,碧烟也是想不出更好的名字的。”看见这一大一小的反应,长孙碧烟先是心中一叹,随后便强制笑着说道。   她方才犹豫,也不过是在犹豫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被遗弃都不知,万一明日其亲生父母便寻上了门来,苏长亭这用心起的名字,不仅白费了心思,且徒增忧伤。   听了长孙碧烟的话,又听出她的语气并非不同意留下孩子,苏长亭便笑了,随后似想起什么又说道:“其实今早钱伯便来我这里说了,衙门贴出的告示已经两日,都不见有人上府,按照以往的惯例,多数是那样的情况了。”   他刚刚才反应过来,碧烟的犹豫也不一定是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也可能是怕孩子的生身父母寻来,于是他这么解释。   长孙碧烟听他这么说,便也明白这孩子应当是留定了,又见他将“遗弃”二字隐去,换了个隐晦的说法,心中不禁微讶他的细致,大约是不想加深孩子被遗弃的阴影。   “嗯,那么以后这坨……这孩子便叫书臣了。”差点脱口心中对这坨肉的实际印象,好险好险,她端庄高贵的一世英名啊。   正式有了书臣这个名字的小胖墩见长孙碧烟对他笑,还笑得这么温柔,犹豫了一下从苏长亭的怀里直起了小身板,又犹豫了一下向长孙碧烟倾过去,闭上大眼睛,抿着唇笑成一道月勾,然后头顶对着她。   长孙碧烟当下没弄明白这坨肉要做什么,而苏长亭感受到怀中人动了动,于是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书臣小胖墩抖了抖头,又坚持不懈地保持着脑袋倾向长孙碧烟的姿势。   苏长亭噗呲一声笑了,很是舒朗,随即替迷茫的妻子解释道:“他希望你摸摸他的脑袋。”   “嗯?”一双柔丽的眼睛即刻瞪圆,长孙碧烟完全不能理解这坨肉奇妙的思维曲线,便愣在了当下,可是显然这坨肉小小年纪精神可嘉,她愣多久,这坨肉就维持着姿势多久。   眨了眨眼睛,她最终还是有些僵硬地抬起了胳膊,然后轻轻地在这颗圆润的小脑袋上抚摸了两下,随即她便见被抚摸的小脑袋刹那抬起,然后一抹堪比日阳的笑容出现在这坨肉的脸上。   那脸颊本就丰满,此刻更是鼓腮如球,一双大眼睛笑眯成缝,伴着甜甜的笑声,喊了一声:“凉~”   长孙碧烟先是一愣,后是哭笑不得,又在那小脑袋上摸了摸,这回动作自然流畅多了,那小胖墩还腻歪地用脑袋在她手心上蹭了蹭。   正笑着的长孙碧烟余光里瞧见了桌上被搁置一旁的公文,随即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便收回了抚摸孩子的手,问道笑容明朗的苏长亭:“夫君如今情况都放不下手上正事,想必田地整改之策的确繁复。”   “倒也不是,框架已定,细节也拟,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多费心的了,如今只是多顺两遍,看看还有何纰漏,好早些通知老师。”   她见他说得轻松,也毫无忌讳,于是又道:“尽半年来夫君都忙于此事,不知此政策能有什么利处,叫田阁老与夫君如此用心。”   苏长亭听后笑着摸索至旁边的公文,随后从上方取了三册朝前递去,说道:“此政策是老师毕生心血,为的便是让更多的无田百姓能够分到薄田,安身立命。碧烟若是好奇,可以看看。”   他说得如此温和,叫长孙碧烟刚刚想要探出去的手又停住,随即笑道:“此乃公务,碧烟一介女子,不易触碰,夫君且与碧烟说说便好。”   “无妨,这政策的拟定规划都非机密,碧烟不必担忧。”他又朝前递了递,笑容还是没变。   长孙碧烟犹豫一下,终是接过了手中,翻开书册,她看得极快。自幼她的记性便极好,前世对于这个政策她早就烂熟于心,如今再次翻看,不过是让苏长亭看个形式。   大约觉得时间够了,长孙碧烟才停下,然后将书册工整地放回原处,便听苏长亭问道:“碧烟可觉得可行?”   长孙碧烟眸中一闪,心下一阵古怪,却尚不能寻摸出古怪之处,沉了沉才平静开口:“碧烟瞧的也不是很明白,只不过政策中诸多条例皆是削弱富绅权贵的利益,如此,当真能行吗?”   “天下土地有限,粮米有限,既然要富农便必定要损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这是无可避免的。”苏长亭整了整颜色,书臣窝在他的怀中,听不明白便扯着他的衣襟玩儿。   “政策实施须得权利相佐,而掌握着天下实权的人必是那些富绅权贵,夫君与田阁老的这项政策固然利民,但是没有掌握实权的那些人同意,恐怕实难实施。”   这一番话若是叫她的前世杜敏贤说出,必定是声如沉钟,震耳发聩,可如今她用着长孙碧烟细柔娇弱的声音说出,倒是少了几分说服力,多了一些女子的多心担忧。   可她不认为,这样苏长亭便会漠视这一点至关重要的纰漏。   果然,静了静后,苏长亭默然道:“碧烟所说有理,长亭明日再去寻老师商讨一二。”   长孙碧烟心中一宽,心道只要田阁老最终呈上政策能够叫她前世的父亲杜麟认同,那么宫夕月与杜相便不会起冲突,那么她的前世也不必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长孙碧烟正欲说一些谦逊的话,表明一下这不过是妇道人家之见,却忽然听见门口匆忙凌乱的脚步声,进来的是钱伯。   他见少爷少夫人都在房中,刚一进门就被苏长亭脸上的斑驳墨迹吓了一下,回过神后才神色沉重地说道:“少爷,少夫人,那日爆炸的凶手抓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肥的万更,快用评论砸晕作者吧!!剁手节快乐!么么哒!(づ ̄3 ̄)づ╭?~ 顺便放一个新文存稿预收坑《妖女,放下鸡腿》,跪求各位美丽大方曼妙动人的天使们收藏一个,手机APP可以从作者专栏里面找到,MUA~爱你们! ☆、凶手落网   当听到钱伯言说那日爆炸的凶手抓到了,长孙碧烟垂着的手便在袖中一动,心中更是一震,随即双目一凝问道:“何时抓到的?是何人?”   那日爆炸的烟火是她放在主卧中的,却不是她点燃,若是真的寻到了真凶,那么那个真凶极有可能知道她做的事。   “衙门刚刚派人来送的消息,差使现在还在正堂中,等着少爷少夫人一同去衙门认人。”钱伯见少夫人面色极冷,便不由得心中颤抖,竟有些害怕这样的少夫人。   苏长亭听罢后,抱着书臣从椅子中站了起来:“那便去正堂吧。”他将书臣递给钱伯,又唤了一声,“碧烟。”抬着一只胳膊,显然是希望长孙碧烟可以给他领路。   心中微乱片刻,长孙碧烟便定下了心神,随即神色缓和地走向苏长亭,扶住了他,却没有扶他出门,而是笑着点点他的脸颊道:“要去,也得清理一下您的这副美容貌啊。”   苏长亭不明所以,长孙碧烟也没心思去正经解释,只是唤钱伯打一盆清水来,为苏长亭清理了面容后,才又扶着他的胳膊,领他出了书房。   走在去往正堂的路上,长孙碧烟心沉面静,似乎有些晃神,苏长亭正在她晃神的时候问道:“碧烟很冷吗?”他修长温暖的手覆盖在她扶着他的手背上,“可是忘了加衣服?”   苏长亭的脚步刚停下一会儿,长孙碧烟便知他这是要让人给她拿披风了,扶着他胳膊的手又一紧,连忙在他开口之前道:“碧烟不冷,只是这廊道中风大,快些到正堂便好了。”   苏长亭温和无比地笑着默了默,又道:“还是加件衣服为好,钱伯,你去让人拿碧烟的披风来。顺便将书臣带下去休息吧”。   钱伯应声退下,之后走在路上的时候,苏长亭似乎刻意靠近了长孙碧烟一分,仔细挑挑角度,可以挡在那风来的方向。   纵使此刻为了那所谓的真凶神思沉重,长孙碧烟还是察觉了他的体贴细致,却又因此而感到心中稍稍烦闷,似乎不愿他总是这么小心细致地待她。   正堂中的差使瞧见苏长亭与长孙碧烟走来,随即拱手问候道:“苏大人,苏夫人。”   “差使一路辛苦了,可否再等一会儿,内人身子虚,等着底下人拿件披风来。”苏长亭还礼后说道。   对于苏长亭的客气,差使有些受宠若惊,正欲说话,环儿便手中挂着一件披风走了来。   长孙碧烟披上了披风,便止了环儿的跟随。二人上了钱伯准备的马车,差使也骑上自己的马领路在前。   三人到了衙门后,长孙碧烟将苏长亭扶下马车,两人跟在差使的身后进了衙门。当在狱中瞧见那所谓的真凶的时候,长孙碧烟神色更是凝重。   那是一张不认识的面孔,粗糙黝黑的肌肤,壮硕结实的体格,方脸上一道疤从左额角一直划到右下颚,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股子江洋大盗的气息。   “苏大人与苏夫人可认识此人?”差使打开牢门上的铁窗,指着那牢中坐着的人问到二位。   长孙碧烟神思正处于游离状态,皱着眉想:“这人便是那日引爆烟火的人?完全不认识。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谋财害命?难道不知道那是官员府邸,一般大盗可没有胆量招惹朝廷中人。”   “碧烟?”苏长亭目不能视,所以差使的那句是否认识,其实应该只问长孙碧烟的,而苏长亭见碧烟久不回应,便推了推她的手臂,唤道。   “嗯?”长孙碧烟回过神,随后反应过来差使的问题,便答道,“不认识,碧烟从未见过此人。只是不知夫君是否曾见过。”接着她将这真凶的模样描述了一遍,苏长亭认真的听着。   那差使见苏夫人为苏大人描述真凶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看去苏长亭的眼睛,那双眼睛极为漂亮,只可惜长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又更可惜的是眸中毫无光色,暗淡一片。   他才惊觉,苏大人竟然失明了,方才见苏夫人总是扶着苏大人,他只当是这二人夫妻恩爱,又恩爱的方式与一般夫妻不同,却没有发现行动神情都从容自如的苏长亭竟然是失明。   “差使大人。”长孙碧烟唤道,唤回了震惊中余韵未散的差使,然后又道,“我们夫妻二人皆不认识这个人,不知差使大人可能放我们进去问问他,为何素昧平生却要加害我们夫妻二人。”   差使犹豫了一下,随后看了一眼牢房里那浑身铁链束缚的人,这才唤人来打开牢门,又在他们二人进去前嘱咐道:“这名歹徒穷凶极恶,苏大人苏夫人进去可要小心。”   长孙碧烟点头,称道:“多谢差使大人。”扶着苏长亭走进牢房中,长孙碧烟的眼睛就不再离开那地上坐着的人身上。   三人相对,最先开口的竟然是那地上坐着的凶手,他恶意地看了长孙碧烟与苏长亭一眼,然后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倒是命大,竟然那样的爆炸都没有死,不过这位大人似乎眼睛有点问题,该不会是那日受的伤吧。”   “你认识我们夫妻二人?”长孙碧烟问道。   “不认识。”凶手懒洋洋地躺去了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一脚撩起挂在另一只曲起的膝头,“老子最初只想劫财,哪知道你们在门口叽叽歪歪的半天不走,老子不耐烦了,干脆弄个爆炸,看你们走不走。”   “爆炸发生,你就在房中?那你又要如何逃生?”这句话是苏长亭问的,双目无神地面朝着那凶手的方向。   “呵。”那凶手听后,先是冷哼了一声,那脸上的长疤也是狰狞了一分,随后极为不屑地说道,“老子武功盖世,想要乘着爆炸的混乱逃跑简直易如反掌,哪里是你们这些弱鸡能比的。”   苏长亭却是不气,缓缓地道:“那武功盖世的阁下又是怎么被捕到狱中的呢?”   一句话,成功地激怒了那凶手,他忽然暴走,手上脚上的铁链铮铮作响,奈何无法扯断。只是那被激怒的脸上狰狞凶狠之色极为深重,犹是那双瞪着他们的眼睛,邪恶得叫人望而惊怖。   长孙碧烟被他忽然的动作骇住,拉着苏长亭连忙退了一步,定了下来后,便听那凶手骂骂咧咧地道:“哼,老子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中了那群捕快下的迷药,若是真刀实枪的打,他们有哪一个能是老子对手。”   苏长亭低头又是一笑,长孙碧烟察觉后连忙拉了他一下,防止他又用言语激怒那人,见苏长亭笑得消停了,她才转向那满脸郁愤的凶手,道:“便只有你一人作案,没有同谋了?那屋中的烟火是否是你事先放下的?”   说话时,长孙碧烟余光里注意着苏长亭的神色,只见他依旧平静如常。   她问的问题极为精准,直接道出了这凶手作案的关键,若是依他所言,只为求财,又怎会将烟火放去房中,若不是他放的,那便必定另有其人。   正因为这是关键,正因为这另有其人便是她自己,所以她才要首先问出,撇清苏长亭心目中的嫌疑,虽然她也不知在他心中她是否有嫌疑,又有多少嫌疑。   原是一脸暴怒的凶手忽然低下头,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这一系列动作让长孙碧烟皱起了眉心,正不解时,便听那凶手支支吾吾地道:“其实,咳,其实老子本来是看你们放的烟花挺美的,就想顺几个回去给家里的孩子放着玩儿。”   长孙碧烟心中疑云更重,她深知这人在说谎,因为她那日已将最后的几份烟火挪去了主卧,这凶手不可能在府中其他地方再寻到。   可是她凝着眸看去那凶手,只见他低着头,黝黑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绯红,只是一颤一颤的睫毛正昭示着他的不好意思,证明着他在说真话。   “碧烟,既然问清楚了,我们便回去吧,牢里阴暗潮湿,对你身体不好。”静了片刻后,苏长亭温柔地对她说道。   长孙碧烟心思沉重地点点头,后又想起他看不见,便“嗯”了一声,扶着苏长亭走出牢房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凶手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对她动了动嘴,笑着的,没有丝毫羞涩模样。   长孙碧烟一震,便停下了脚步,眯起眼望着又低下头的凶手,回忆方才他对她无声说的那句话,那是一句唇语,她看明白了。   “碧烟怎么了?”见长孙碧烟停下,苏长亭疑惑地问道。   “没事。”僵硬地回答,长孙碧烟又重新扶着苏长亭走出牢房,走出衙门。   回府的马车上,长孙碧烟背靠着软垫,手撑着鬓角,沉郁地想起衙门牢房中那凶手用唇语对她说的话。   【洛大人让我给您问好】   洛修竹,他那晚果然在现场,且极有可能引爆烟火的人就是他,而牢里的那个凶手根本就是他的替罪羔羊!   当夜引爆烟火,这难道也是他离间帝后的计谋之一?为了什么?苦肉计?想要让长孙碧烟受伤,刺激宫夕月,令宫夕月做出宁可与杜后反目也要将她护在身边的行为?   长孙碧烟冷然视着前方的眸中一道厉色乍起,又骤然变得复杂无比,半晌后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疲惫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前世身为皇后,身为太后的时候。 ☆、长孙宇珩出狱   因为那晚爆炸没有伤及人命,对于真凶的审判最终以发配落定。两月后,周诚章的案子也算是得到了了结,左相罪名成立,立斩无赦,一干从犯纷纷服罪。   长孙宇珩属于无辜受到牵连的一波臣子,也在案子尘埃落定后,被释放回府。   这时已经入了春,雪渐消融,长孙碧烟与苏长亭正站在大理寺监牢门口等候,身后便是一辆宽敞的马车,里面放了热茶和锦被,都是苏长亭临出门前细致地吩咐人准备的。   等看见出狱的一干大臣时,长孙碧烟莫名有些紧张,扶住苏长亭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叫苏长亭发现后,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碧烟,不用紧张,都过去了,丈人已经没事了。”苏长亭轻声地说。   而长孙碧烟神色依旧不见丝毫松缓,因为她的紧张并不由得她自己控制,甚至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长孙碧烟的感情又出来作乱了。   长孙宇珩出来的时候勾着背,头发蓬松凌乱,双手兜在袖中,刚刚见到监牢外大片大片的日阳似乎有些不适,抬手遮了遮,等适应了便也看见了前方神色忧愁、正看着他的女儿女婿。   他老脸有些红,觉得让女儿女婿来接自己出狱实在羞愧,只是他并没有做任何错事,这羞愧便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他走上前,责备地看一眼自己女儿道:“没事怎么拉着璟芝一起来接我,大把的公务等着璟芝处理,你这妻子怎做得这么不知疼惜人。”   他虽说着责备的话,说完了,却又疼惜地看了长孙碧烟一个来回,直看到女儿没有消瘦也不见气色不好,才满意地放下了心。   长孙碧烟正欲回应,苏长亭却先为她解释道:“与碧烟无关,是长亭不放心非要跟来,之前没能助丈人早日出狱,长亭实在有愧。”   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苏长亭谦逊的模样叫长孙宇珩实在宽慰,心中直道碧烟嫁给璟芝,他就算百年之后也可以安心了。   而长孙碧烟虽知道长孙宇珩的责备没多少真责备的意思,可是苏长亭总是第一时间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的心意却叫她不能不动容。   沉了沉心,长孙碧烟改扶住长孙宇珩的胳膊道:“有话回去再说吧,爹爹刚刚出来便不累吗?精力好到可以在这监牢门口挨个训育一遍?”   长孙宇珩尚在心中欣赏着苏长亭,便听长孙碧烟这一番嗔怪的言语,随即笑了,笑后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低语了一句:“臭丫头。”   三人相续上了车,车中长孙宇珩知道了两月前,他入狱前一晚苏府发生了爆炸,而他的爱婿在那晚爆炸后得了后遗症,失明了。   于是一路长吁短叹,千叮咛万嘱咐要女儿一定照顾好苏长亭,家中布设也应该依着苏长亭失明后的方便做些改动。   长孙碧烟甚是无奈,与这位父亲相处不多,如今才算是知道这是位叨念功夫一流的慈父。   到了长孙府的门口,长孙碧烟扶长孙宇珩下车后,回身对探出头来的苏长亭道:“夫君,父亲刚刚出狱,我想留在府中陪父亲一日,明日夫君再差人来接我可好?”   双目无神,苏长亭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声音和缓地道:“好,碧烟与丈人好好叙话,明日长亭再来接你。”   随后苏长亭坐回了车中,车门关上,全寿冲着少夫人点了点头,这便驱使着马车转了方向,朝着回苏府的方向驶去。   望着马车走远了,长孙碧烟回身便又见长孙宇珩微微责备地看着他,在他脱口训话前,长孙碧烟抢先挽住了他的胳膊,说道:“自碧烟嫁去苏府后,除了回门日与那日牢中,爹爹都不曾好好看看女儿吧,说实话爹爹便不思念您唯一的女儿吗?”   本想告诫碧烟为人妇须得本分,须得事事以丈夫为先,须得贤惠勤勉,却在听见女儿的话后,到口的一番训话又吞回了肚子里,长孙宇珩很是无奈地点着她的脑袋说道:“你啊,就是被璟芝宠坏了。”   “那也是爹爹宠坏了烟儿在先。”娇笑着,长孙碧烟挽着长孙宇珩的手入了长孙府中。   王叔早就迎了上来,告知老爷,房中准备好了艾叶汤浴,好洗去一身晦气。长孙碧烟的房间一直以来都有人打扫,她便先回了自己的房中,等长孙宇珩整理好了,便也到了晚膳的时候。   等晚膳用完后,父女二人坐在长孙宇珩屋外的海棠树下,悠闲地喝茶聊天。   长孙碧烟抬头看着海棠树,那枝叶间淡淡的月影,笑着问道:“爹爹,这树有一些年岁了吧,不知是何时种下的?”   “没记性的丫头,爹爹明明告诉过你,这是你娘怀着你的时候亲手在这院子里种下的,只希望你日后成为海棠花那样‘幽姿淑态弄春晓,梅借风流柳借轻’的淑女。”   说完,长孙宇珩也抬头看去了海棠树的枝叶间,只是不像看月,也不像看树,倒像是看着虚空中的某物,睹物思人。   长孙碧烟默然落下了眉目,瞧见长孙宇珩怅然回忆的模样,那眼角的皱纹尤为明显,岁月不饶人,对于慈父似乎也一样。   她笑了笑,却没有几分尴尬的意思,又道:“烟儿的确是记性不好,竟然连父亲的话都忘了。”语气很轻,像是随口的自言自语。   长孙宇珩瞪了她一眼,却还是那副慈爱女儿的笑容。默了默,长孙碧烟才重新抬起头,这回看的是海棠树了。   她幽幽地道:“海棠的花期也快到了,这一树的花也不知能不能在百花齐放的时候独善其身。”   长孙宇珩收回了视线,看去女儿,似乎觉得女儿的话别有用意,想了想凝眉道:“烟儿可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且说来与父亲听听。”   “烟儿一个悠闲自在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难解决的事?”长孙碧烟也看去他,笑得温婉,“唯一会感到难的,也是因夫君的难处而难,因父亲的难处而难。”   这一番,长孙宇珩更觉得长孙碧烟的话有深意了,随即问道:“可是璟芝?难道是田阁老的田改政策招来了什么祸端,殃及了璟芝?”   他虽这么说,心中却不这么认为,因为那田改政策实在没什么能得罪人的,因为它尚在计划中,只有真正到了实施的时候,才会发生那等与人冲突的事,可除了这个,他又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   长孙碧烟笑了笑,提起桌上的茶壶为长孙宇珩续满了一杯,然后才说:“爹爹总是心系女儿,便从不顾顾自己吗?官场尔虞我诈,长亭尚有田阁老在保,可是父亲呢?”   她见长孙宇珩低下了头,握着杯,皱眉轻喝茶,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却还是没有停下话语,接着道:“爹爹在官场也近二十多载,却依旧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工部左侍郎,无党无派,说的好听些是只忠于君上,说的不好听便是没有一个同路的朋友。父亲便不寂寞吗?”   长孙宇珩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而长孙碧烟说完后,也不再相逼,端起自己的茶轻轻地抿,等着对面的人自己想透彻。   大约明月高悬再一寸,辰星渐渐闪耀了光芒,漆黑的夜幕美得堪比琉璃水晶时,风刮了一阵,树枝摇曳,地上便是一片斑驳枝影。   长孙宇珩在这一阵枝影摇曳中,说了话,他说:“二十多载,便也习惯了,没有同路人或许也是一种福气,不受牵连也不会牵连别人,只要烟儿你生活美满,日后再让父亲抱个大胖外孙,这一辈子便也知足了。”   他的确是笑得很满足,没有过多的奢望,到了他这个岁数,强求的人很多,不强求的人也很多,而他刚刚好便是后者,甘愿平淡,甘愿平庸。   长孙碧烟皱起了眉,心中明白长孙宇珩听了她这番话,依旧决定留在朝中,过着小心翼翼,逢人便笑,面上和气,底下被人说成无用之人的日子,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她。   不,再确切一点,是为了长孙碧烟,他唯一的女儿。   “爹爹,您难道不相信长亭的能力吗?况且有田阁老在,您还担心什么呢?难道您认为,到了田阁老都保不了长亭的时候,您能吗?”她放下杯盏,声音低柔,劝道。   长孙宇珩摇摇头,叹一口气道:“你不明白,你只知道官场尔虞我诈,却不知这尔虞我诈最确切的内容。只要为父还在朝中一日,璟芝便有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虽然父亲没有什么实权,但好歹还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员。若是父亲真的解甲归田,璟芝在朝中便真的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田阁老,你便能保证到了关键时候,田阁老能够牺牲什么来救璟芝?”   他一手搭在了桌上,惆怅地看着桌面又道:“你娘亲去世的时候我便答应过她,要护你一世安好,你如今嫁给了璟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爹爹是绝不会看着璟芝有事的。”   他这语气,仿佛苏长亭便真的处于危险之下,长孙碧烟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她面对的是一个慈父愿意为了爱女奉献一生的决意,她不可能笑得出来。   “爹爹——”她还想再劝,却已经被长孙宇珩制止,听他说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烟儿你早些回房休息吧,明日一早璟芝便要来接你的。”   没给长孙碧烟丝毫回旋的余地,长孙宇珩说完后便起身先进了屋中,合上的屋门,如同再次告诉长孙碧烟,不必劝,劝也没用。   又坐了好半晌,长孙碧烟才起了身,走在回房的路上,她不禁苦闷,没有想过长孙宇珩如此难劝,这般的情况明明白白摆在他的面前,周诚章落马,朝中但凡非杜相党羽都会受到残忍的压制。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这般浅显易懂、安身保命的道理,在长孙宇珩的面前却比不过长孙碧烟的幸福,为了确保她的幸福,便放弃这样的良机。   然而她劝长孙宇珩辞官归隐,其实也是包藏私心,因为两月前他的入狱,导致她心绪大乱,不得安宁,她要寻找解决的最好办法,便是叫长孙宇珩远离官场,这同时也是远离了她。   人走远了,情绪便难以被牵动,她便不会再受到死去的长孙碧烟亲情的干扰。   停下了脚步,长孙碧烟仰头看着月空,脑子里又浮出不清不楚的情绪,重生一世,出现太多的东西让她难以适应。   苏长亭为了爱人宁可舍命,长孙宇珩为了爱女甘心一身困斗官场。   所以接下来还有多少人事物将会颠倒她的认知,叫她苦闷难解?   闭了闭眼,长孙碧烟再睁开时,目中已经一片澄清,心中定了定,再次起步朝着房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回复你们评论的时候总是不能全部显示啊,导致分开回复你们好几次,不知道是JJ抽,还是我的浏览器抽/(ㄒoㄒ)/~~ ☆、田改问话   第二日清晨,苏长亭便坐着马车来了长孙府接长孙碧烟,他们夫妻二人在长孙府中陪长孙宇珩用了早膳后,便上了马车,回苏府去。   路上,苏长亭面带微笑地握住了长孙碧烟的手,长孙碧烟不解地望向他,听他问道:“可是丈人不愿放下官场,才叫碧烟如此忧愁?”   长孙碧烟心中奇了奇,他一个失明的人,怎么就看出了她忧愁,说出的话却是:“夫君知道,我昨夜留下是为了劝父亲辞官?”   苏长亭点点头,随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我成婚早,我在朝中根基不深,丈人担忧而不愿辞官归隐,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碧烟,给丈人一些时间,也给我一些时间,事情总会解决的。”   长孙碧烟望着他,只见他眸色呆滞地看着前方,神色却温柔至极,话语更是暖如春风,侧开脸,她刚想说一句话她并没有多着急,却忽然马车一阵晃动。   随着一声“借过借过,在下有急事!”长孙碧烟与苏长亭所乘坐的马车一个骤停,她向后仰去,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还没睁开便觉得身前有些怪异,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苏长亭放大的脸。   一阵惊恐之下,长孙碧烟向旁边躲去,哪知躲去的方向竟与苏长亭一致,最关键的是,苏长亭本想稳住身形撑去车壁的手,这一撑便结结实实地撑在了她的胸上。   这一刹那,无比尴尬,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闪开身,驾车的全寿匆忙推开了车门,问道:“少爷少夫人,你们没事——”他话还没说完,便成瞠目结舌状。   时间凝固了一刻,然后在全寿迅速地将车门又关上,慌慌张张、欲盖弥彰地在车外说了一句:“我   、我什么都没看见,少爷少夫人请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   此刻长孙碧烟与苏长亭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靠着车壁的长孙碧烟身上是苏长亭,双目失明中的苏长亭面朝着长孙碧烟,鼻尖轻易可碰,一双无神的眼睛很是无辜,一只手依旧放在她的……胸上。   脑袋方才似乎短路了的长孙碧烟,此刻骤然清醒,连忙一把推开苏长亭,随后惊恐地看着他,见他竟然一副不知道她为什么推开他的表情,便是一股子邪火,脸上火辣辣的。   “碧烟?”苏长亭撑起了身子,垂着头,碎发挡住了他此刻的神情,瞧着似乎有些落寞,然后他又说道,“碧烟,你怎么了?可是我刚刚唐突了你?”   唐突?!这何止是唐突?!   长孙碧烟真想骂人,但是又不好意思自己脱口方才的暧昧情况,最后也只能双手抱臂,侧了侧身,尽量背对着他,半晌才道出一句:“没事。”语气生硬无比,显然不希望再多说话。   苏长亭怎有听不出的道理,抿了抿唇当真乖乖地闭了嘴,不再说什么,却悄悄地将一只手背去了身后,那碎发下低着的脸,不知是不是方才一阵颠簸的缘故,竟然异常红润。   到了苏府后,长孙碧烟先下了车,正犹豫是自己去扶苏长亭,还是让全寿代劳好了,便见苏长亭倾出身子,朝着前方,话语却是对着她说道:“碧烟你先回府吧,长亭还要去一趟老师府上。”   长孙碧烟听后“嗯”了一声,不一会儿又多了一句,“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苏长亭笑容忽的明艳,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后面那句,不由有一种大喜的感觉,道:“好,长亭必定早些回来。”   目送苏长亭的马车又离开后,长孙碧烟才转身入了苏府,环儿与钱伯早就迎了上来,可她却一副寡欢的模样,奇异的是脸上又较以往红润。   其实她不过是在懊恼纠结,她对苏长亭似乎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初春过后,田阁老领头整理的田地改革政策正式呈到了御上,不仅得到了帝王宫夕月的大加赞赏,也得到了杜相为首的一干重臣的颔首认同。   早朝期间,太和殿上,宫夕月当朝宣布对田阁老一众参与田地改革的大小官吏都论功欣赏,且不日便将政策彻底落实到民间。   而早朝之后,宫夕月更是不藏喜悦之情,留了田阁老及他最得意的门生苏长亭一同在昭仁殿叙话。   昭仁殿中,一番话毕后,宫夕月道:“田阁老的这位爱徒真可谓少年英才,朕着实喜欢,不如苏卿留下再与朕多说几句,田阁老累了先行回府?”   田阁老田忠仁已是胡白鬓霜的年纪,听见陛下对自己的爱徒如此厚礼相待,由衷地感到高兴,随即下拜道:“那么老臣先行告退,陛下圣安。”   宫夕月面带和煦笑容地点头,见田忠仁出了昭仁殿后,笑容便沉了,随后挥了挥手示意近身的太监尽数退下,当殿内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宫夕月徐徐起身。   他双手负后地下了玉阶,站定苏长亭的面前,容貌来看,苏长亭是万般比不过宫夕月那叫女人都自惭形秽的脸,可就气度而言,却各有风采,且苏长亭身高较一般男子都高上一些,宫夕月站定他的面前,面对低着头的他,都要微微扬起下巴。   殿内沉静,宫夕月伸出手在苏长亭的面前晃了晃,随即皱眉,心道:“宇文所说果然没错,苏长亭竟真的为了烟儿不顾自身安危,落得失明的下场。那么烟儿呢?可为了苏长亭的此番举动无比的感动?”   一想到这处,他就甚是后悔,当初便不应该答应苏长亭那荒谬的建议,让烟儿先嫁给苏长亭,等他能够控制后宫,能够保证烟儿身处后宫不会有危险后才将她再迎入宫中。   宫夕月面色不太好看,沉着声音问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烟儿可受到了惊吓?”   “碧烟无事,陛下请放心。那日只是一个贪财的贼人闯入府中,如今已经结案了。”苏长亭拱手弯腰道,没有一丝自己妻子被别人叫得如此亲密而不悦的神色。   此刻刚过早朝的时候,殿外一片晨光铺洒,殿内却光线微暗,两人的脸庞上都有阴暗处,犹是低着头的苏长亭,大片的面庞都落在了阴暗中。   宫夕月便这么看着他,眸中又沉了沉,问出了今日留他的本意:“苏长亭,你可还记得去年秋时,你进宫对朕说的话,做出的承诺?”   “臣记得。”苏长亭弯了弯腰,道。   “可是如今半年过去了,朕连烟儿的一眼都不曾见过,而你更是不曾提出过任何计划来。这便是你说的记得?”忽然的,宫夕月语速极快,面露焦急,双目着火地看着他。   苏长亭默了默,斗胆抬了抬头,面朝着宫夕月,只是目中无光,便也不觉得有何唐突的意思,倒觉得是为表诚意地说道:“陛下,微臣虽然什么计划都没有提出,但是所做便已在计划之中,微臣以为陛下定能明白,是以没有多做解释。”   “什么意思?”宫夕月脸色一沉,又问。   “陛下,想要让碧烟入主后宫,坐上那个位置,最首要的便是要在朝堂上树立起陛下的皇威,杜相一党必须抑制。微臣苦心与老师整理出田改政策,便是希望打开这个通道,若是政策实施的顺利,老师在朝中与民间的地位必定大为提高,届时陛下再以民心所向为由,剥离杜相一些实权,交与老师的门生们,便是在一步步地起到抑制杜相的作用。”   宫夕月听后,眼睛转了转,脸色转晴道:“然后杜相权势逐渐衰弱,杜后在后宫中便孤掌难鸣,朕要废后也是朝夕之事,到了那时再接烟儿入宫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正是此意,陛下。”苏长亭再次拜倒,底下了头,声音沉稳。   忧思了数月的宫夕月听完了苏长亭的话后,终于由衷地感到了一丝喜悦,看到了一丝希望。   “好,田改之策你尽管去做,朕会全力助你们,务必要做到至臻完善。”眸中星光若现,宫夕月双手握紧,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   苏长亭面色不改,施施然一拜又道:“臣遵旨。若是陛下没有其他的事吩咐,微臣先行告退。”   “退下吧。”宫夕月摆摆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无暇多顾。   后退一步,苏长亭即将转身的时候忽的又被叫住。   “等等。”喜悦中的宫夕月叫住了苏长亭后,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可否在事成之前安排朕与烟儿见一面,数月不见,朕很担心她。”   他眉目带着缱绻的爱意,所指的是自己臣子的妻子,却无半分不好意思。苏长亭依然没有丝毫动容,平静地小声回道:“陛下,还请稍安勿躁,万事皆要徐徐图之,心急只会坏事。皇后娘娘的耳目,还是很多的。”   本心存希冀的宫夕月此刻显然失落了,沉下脸色,挥了挥手示意苏长亭退下,半晌后见他还杵在这儿,才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说道:“退下吧。”   “微臣告退。”后退两步,再转身,苏长亭这回才算是顺利出了昭仁殿。   殿外光芒耀目,金宇玉檐泠泠闪烁,一个太监扶着苏长亭出了宫,全寿又扶着他上了马车。悠悠荡荡的路上,他背靠着软垫,闭上了眼睛,双手平放在膝上,脑袋也轻轻地向后靠。   一阵颠簸,半晌后,那双睫羽修长茂密的眼帘缓慢掀开,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黑曜石一般闪耀,眸中光色暗转,深意极具。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白天太累,开始卡文了……/(ㄒoㄒ)/~~ ☆、爹凉   田改政策一出,果然如苏长亭所料一般,田忠仁在民间得到了极好的声望,与此同时,朝中动向也越见清晰,不止一些趋炎附势的人,连大熙国的顶梁柱杜相也越见亲和田阁老。   苏长亭也被晋了官,这一日正下了早朝,他被全寿扶上车前说道:“先不回府上,去一趟长孙府。”   全寿顿了顿,却没多问,随即应道:“好,少爷。”   到了长孙府时,看门的下人看见苏长亭惊了惊,连忙进去通知管家王叔,王叔脚步快,当苏长亭刚刚踏上石阶的时候,他便迎了上来。   “姑爷这怎么来了?才下早朝,老爷也是刚刚到府。”王叔走在苏长亭的身旁,小心地替不能视物的苏长亭看着脚下。   “长亭有些话想与丈人说,所以便来了,不知丈人现在可方便?”苏长亭谦谦君子地问道。   “方便的,老爷现在便在书房喝茶呢。我刚接到下人的告知,还没来得及通知老爷,姑爷您慢走,我先去告知老爷一声。”   “劳烦王叔了。”   全寿扶着苏长亭走在长孙府中,还有个领路的下人走在前头,左右张望,全寿心道这长孙府看着中规中矩的,布设简单,毫不奢华,倒是跟长孙老爷一个性子。   到了书房的门口,长孙宇珩看见门口的人便起了身,心疼地看一眼自己的女婿,然后让人将苏长亭领着坐下,才问道:“璟芝有什么话怎么不在下朝后与我说,还特意跑来一趟。”   “长亭目不能视,下朝后也不知道怎么找见丈人,况且长亭想与丈人说的话也是一些私事,不宜大庭广众之下相谈。”   苏长亭说完后,侧了侧头,面朝着全寿的方向,吩咐道:“全寿,你先出去候着吧。”   全寿应声退下,长孙宇珩也将王叔与领路下人挥退后,转向苏长亭又问道:“璟芝有什么事要和我商议的?可是田改实施中哪里遇见了麻烦?”   苏长亭笑着摇摇头,对于丈人的好意,他收到了,可是田改政策若真在实施的环节上出了事,老师不能解决的,恐怕长孙宇珩更不能解决。   他犹豫了一下说辞,最后还是打算坦率直言道:“丈人,碧烟嫁与长亭已经半年有余了,如今田改政策实施顺利,长亭在朝中虽不算中流砥柱,却也不算任人宰割的。上一次丈人无辜受到牵连,入狱两个月才重见光明,丈人不知碧烟那两个月间总是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长孙宇珩焦急的神色一松,垂下了眼,目中沧桑,默了默才道:“你也是来劝我辞官回乡的吗?”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觉得入口苦涩,叫人不忍皱眉。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朝中其实没有什么地位,就算璟芝哪一日真出了事,他也不一定能保。但是只要他还在朝中一日,对于朝中局势便能够看见,对于女儿的安危便能够随时预见。若是真的卸甲归田了,那他便真的护不住女儿分毫了。   苏长亭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忧伤,心头也是一堵,最后静了静道:“丈人想要留在朝中,为了碧烟着想的心思,碧烟与长亭都能明白,只是如今碧烟嫁给了长亭,长亭自然不会叫碧烟有任何闪失。丈人何不换一种思路,卸甲归乡,也是在另一处给碧烟留一条后路,若是丈人仍在朝中,哪一日长亭与丈人一同被殃及,碧烟又该如何自处?数月前,长亭失明,丈人入狱,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长孙宇珩放下杯盏的手抖了一下,忧思的脸色破裂一道,他静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去对面双目茫然视前的苏长亭,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妥协道:“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苏长亭听见长孙宇珩的语气缓和,且带着一些动摇的意味,便知道自己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半了,随即不再强求,缓缓说道:“长亭深爱着碧烟,同时也敬重长孙叔叔,朝中若是失了叔叔这样的一个好官,其实也是一桩憾事,只是长亭自私,更希望碧烟安心。”   长孙宇珩没有再说话,苏长亭的话叫他心头似乎压了一块石头,不由地反复想自己留在朝中是不是真的让烟儿担心,让长亭为难了。   “来长孙府时未曾叫人回府告知碧烟一声,不宜久留。丈人,长亭先告辞了。”苏长亭站起身,朝着长孙宇珩的方向施了一礼,听见长孙宇珩说道,“回去吧,路上小心。”   苏长亭将全寿唤了进来,在全寿的搀扶下出了长孙府,上了马车中。   回到苏府的时候,钱伯迎上来,被苏长亭问及少夫人,便回答道:“夫人正在院子里陪书臣小少爷玩儿呢。”钱伯笑了笑,又道,“别看平日里少夫人对书臣小少爷总是一张冷脸,却对那孩子的要求少有不同意的。”   “她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对于孩子,除了原则问题,她总是强硬不起来。”苏长亭笑着接话,语气里满是叫人心颤的爱意。   钱伯笑得更欢了,随即又道:“以前还从不知少夫人是这样外冷内热的性子,从前总觉得少夫人真是个瓷做的,一碰就碎,非得小心翼翼地对待才行。如今倒是不一样了,端庄贤淑,遇事也冷静果断。”   钱伯心中感慨,果然嫁了人成了家的女子就是与少年时不同,他以前还怕少夫人撑不起苏家,如今看来真是绰绰有余。   苏长亭正被全寿扶着往院中去,听了钱伯的话后,眨了下眼睛,笑容有些异样的灿烂,道:“就是如今,也还是得小心翼翼的对待,只怕是比瓷还要易碎。”   钱伯没听明白少爷话里的意思,疑惑了一阵没有接话,这院子便到了,数道笑声充盈着天地,其中一道低缓抑制,柔柔弱弱,在其余几道笑声中不易被察觉。   可失明的苏长亭听力厉害,一瞬间便捕捉住了那道笑声源自碧烟,他笑容缓慢地扬起,自心头而起,蔓延至眼中不散。   全寿扶着苏长亭又上前了几步,停住,看见眼前的场景噗呲一声也笑了。   长孙碧烟听见声音,回头一看,见了苏长亭,带着笑的声音说道:“夫君回来了?”   苏长亭点点头,在全寿的搀扶下正欲坐去了长孙碧烟身旁的石凳上,便被一只手抓住了腕,听她说:“且慢,石凳凉,环儿取个垫子来。”   环儿笑盈盈跑下去,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垫子放在苏长亭欲坐的石凳上,还不忘夸上两句道:“姑爷,您看小姐多关心您啊,这么小的事都处处设想周到。”   长孙碧烟这番行为本是下意识的,听了环儿的话后,不好意思地放开了苏长亭的腕,又怪看了环儿一眼。环儿被小姐这么一看,讪讪地闭了嘴,只是笑容依旧地不怀好意。   不再理会这丫头,长孙碧烟又看去了前方石地上蹒跚小跑着绕圈的小胖墩书臣,穗儿一旁都快笑岔了气,却硬是在苏长亭到来的时候憋住,然而现在又抑制不住了。   长孙碧烟看着看着,也噗呲一声笑了,只是笑声依旧自制低小,叫人不易察觉。   苏长亭摸了摸方才被碧烟抓住的手腕,还感受到了一些凉意,又听她笑,心头一暖问道:“碧烟在笑什么?”   “嗯?”看书臣小胖墩看得入神,长孙碧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旁边灵巧多了的环儿赶忙接话道,“姑爷不知道,今日穗儿无意中说书臣小少爷到府中也已经数月了,可是步履依旧蹒跚,不似旁的相似年纪的孩子走的稳当。小姐想了想也觉得是,便想了个办法叫书臣小少爷自己学步。”   “哦?什么办法?”苏长亭饶有兴致地问道。   环儿一想到小姐想的办法,又再看一眼前面咿咿呀呀小跑着的书臣,便捂嘴一笑,片刻后才说道:“小姐让人削了两根长竹片,然后一根竖在书臣小少爷的背后,一根横在书臣小少爷的头顶,那横着的长竹片末端再用线挂着一根鸡腿,叫书臣小少爷只能看见不能碰着。然后小姐便对他说,要想吃到,便起来朝前走,走两步就能抓着了。”   “那小少爷可抓着了?”全寿一边笑一边问,差点没噎着自己。   环儿坏坏地笑两声又道:“这一早上了,也就碰着了两下,估摸着到了午膳都不能抓住一个。”   苏长亭听后也是闷笑了一阵,随后面朝向长孙碧烟问道:“碧烟怎会想出这个主意?这孩子若是记得,日后想起恐怕要羞于见人了。”   “这么小的孩子能记住什么,若是能记住,岂不是更好。”望着书臣的方向,长孙碧烟笑得满眼宠爱。   “这有什么好的,若是书臣小少爷记得,日后怕是要记恨死小姐了。”被如此捉弄,环儿还真不敢想若是书臣少爷以后真的记得,会不会连她这个帮凶一起记恨。可是想归想,看见书臣那小腿极不平衡地追鸡腿模样,还是忍不住笑意。   长孙碧烟眸光收了收,慵懒地曲起手肘撑在石桌上,手背又撑着侧额,说道:“他若是记得,长大了便会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东西很想要,看着也很近,可是永远也抓不到,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那时候他只有两条路,一是停下来,告诉自己看看便也心满意足了,二是明知得不到,却更用力地追逐,更用力地想要得到。”   听了长孙碧烟的话后,院中陷入了片刻的安静,似乎都不经意地去想,两条路应该走上哪一条。环儿始终是个直率的,皱了皱眉,不解,随即问道:“那他应该选哪一条呢?”   长孙碧烟正欲回答,便听身旁的苏长亭面朝着前方,似对那小胖墩说话,说着:“书臣,若是不再跑快些,鸡腿可要被别人抢走了。”   如今的书臣对于旁人的话或许还需要一会儿才能理解,可是对于苏长亭的话却反应极快。只见苏长亭的话刚落,书臣便大喊一声:“不~”虽然有些破音,却不损害他忽然而起的决心,小肥腿蹭蹭的快了起来,身后一片扬尘。   然后……   小胖子体力有限,极其有限,噗通一声坐去地上,皱着脸正准备哭,却被一道黑影,啪一声打在了脸上,油腻腻的感觉,已经不热了,但是小胖墩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鸡腿,然后笑嘻嘻地举起,朝着长孙碧烟笑,坑坑洼洼的一口牙,愣是叫他笑出了别样的丑萌丑萌感。   全寿最先反应过来,指着书臣,连呼:“看,书臣小少爷抓住了,真的抓住了!”欢脱得像是看见奇迹一样高兴。   随后环儿、穗儿、钱伯等人纷纷笑起,慈爱无比地看着书臣粉脸上沾满鸡腿油的可爱模样,便忘了方才陷入的思索。   长孙碧烟欲说的话停住,此刻也忘了自己起先是想要怎么回答的,笑着起身,走到书臣的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她蹲下身,将书臣身上的尘轻轻拍去,然后两指揪了揪他肥嘟嘟的脸颊,道:“书臣真厉害,还真叫你抓着了。”   她本意只是要书臣自己多走路,因为这小子太懒,成日吃了就睡,睡醒就吃,对于其他的事一概漠不关心,若是由其这样下去,估摸着真要养成一只小肥猪,离人形越来越远了   只是没有想到,他真的抓住了。长孙碧烟笑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小书臣似乎很喜欢被人揉脑袋,舒服地眯着眼嘻嘻笑了两声。   再次睁开眼睛后,小书臣将鸡腿递向长孙碧烟,甜腻地说:“凉~吃~吃~”   听着书臣这两个字都很难连起来的说话声,长孙碧烟心念又起,看来还得想个办法叫他将话给说顺畅了,作为她的义子,可不能这么丢人。   再看一眼面前凉了的鸡腿,长孙碧烟难得给面子地小咬了一口。   见长孙碧烟咬了一口,书臣更欢乐了,随后绕过她,朝着她身后坐在石凳上微笑的苏长亭小跑过去,那动作流畅,少了许多往日行走的艰难蹒跚之感。   到了苏长亭的跟前,书臣一手脏兮兮地放在苏长亭的膝头,另一手举着鸡腿,垫着脚递向苏长亭,一开口便惊呆了众人:“爹~吃~吃~” ☆、复明   对于书臣这脱口而出的第一声“爹”,还是相较于毫无音准的“凉”,那样字正腔圆的“爹”,长孙碧烟尴尬之余觉得更尴尬的是,他举鸡腿的角度不对啊,面向苏长亭的是她咬了一口的位置啊。   长孙碧烟反应过来后,急忙站起来,正欲阻止这三分颜色开染坊的小家伙,却不料,目不能视的苏长亭根本没有发现这尴尬的一点,低下头,两番摸索,便一口咬住了鸡腿上她方才咬过的位置。   脸上瞬间丹红似火,长孙碧烟停住了脚步,不再上前,静默着在众人反应过来后统统看向她的眼神中小爆发了。   只听她咳了两声,然后转身吩咐道:“钱伯,可以让人准备午膳了。”然后起步,极快地语速吩咐环儿,“今天书臣吃粥,素的,午膳晚膳都一样。”   等长孙碧烟走远了,环儿终于忍不住了,跟穗儿抱成团后,埋头闷闷长笑,肩膀抖得跟抽风似得。她忽然觉得小姐害羞的方式虽然别扭了一些,但是真是让人觉得可爱的紧啊。   那书臣小胖墩,还举着鸡腿,很是疑惑地转头望着长孙碧烟离开的方向一会儿,然后转回脸,看去刚刚讨好的爹,一脸的疑惑又委屈。   苏长亭虽然目中无神,却极为敏感地感知了一切,随即弯腰,双手环住书臣,凑近了小家伙的耳畔,温柔地安抚道:“没事,书臣不是还有半只鸡腿吗。”在一片闷笑声中,他又低了一些声音道,“晚上,爹爹给你加餐。”   似懂非懂的书臣大致是明白自己之后的命运应该不会太悲催后,嘻嘻地又笑了,双手抱住苏长亭的脖子,扑腾扑腾地跳了两下,期间还没忍住咬几口手里的鸡腿。   小家伙欢快够了,苏长亭便微笑着直起身,又吩咐了穗儿看着书臣,这便让全寿搀他去书房处理公务。   路上想起方才的情景,苏长亭兀自又笑起,心道教书臣叫爹,还真是一件稳赚的买卖,不知道她如今会如何的羞于见他。   一晃眼便到了盛夏,期间长孙碧烟三番五次地去长孙府劝说长孙宇珩辞官归隐,却总不见成效。每次她都将道理讲得极为透彻,却还是耐不住长孙宇珩牵挂女儿不愿离开的心思。   这一日,日阳正当头,长孙碧烟躺在府内亭子里纳凉,周围是一片假湖,占地不广,胜在雅致清幽。   上一世,杜敏贤未出阁前,在杜府最大的快乐便是在府中假湖上的亭中思考,杜府的假湖极大,约莫是苏府的三倍不止,因为她经常占用湖中亭,所以杜府中少有人会去,都不愿与她争。   这样的习惯,不知不觉地便带到了这一世,带到了苏府来,只是不同之处在于,上一世她在湖中亭是为了清静地思考,而如今却是真正的悠闲。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真的会叫人倦怠,慢慢地变得平庸。长孙碧烟睁开休憩的眼睛,撑着头看了看湖中粼粼波光,高唤了一声:“环儿。”   不远处的环儿走上小桥,到了长孙碧烟的跟前,问道:“小姐睡醒了?”   她点点头,然后从藤椅中坐直了,问道:“书臣在做什么,可是醒着的?”盛夏里,衣服轻如纱,着在身上柔媚动人,犹是长孙碧烟骨骼纤细,腰如烟柳,盈盈一握,更是诱人。   环儿看得呆了呆,才抿着笑回答:“书臣小少爷早就醒了,如今正在姑爷给他弄得小书案上涂涂画画呢。”   “年纪小小就让他拿笔,也不知能画出个什么妖符来。”嗔笑一声,长孙碧烟起了身,“去书臣的房间,带他出去逛逛,孩子长得快,也该为他准备一些衣服了。”   环儿应一声,跟在了长孙碧烟身后,心中想小姐口硬心软,对书臣小少爷看着严厉,其实府上最疼小少爷的就数小姐了。   走到书臣的房屋外,大门敞着,从外往里看,长孙碧烟便瞧见了一个脑袋和一个屁股,脑袋埋着,屁股撅着。   再走近了仔细看,瞧见书臣这小家伙一只肥手压在小书案上的宣纸上,一只肥手抓着笔杆,因为手小且肥,愣是叫苏长亭教了许久都未能掌握正确的握笔方式,是以一直都是五指一合,直接抓住。   一旁陪着书臣的穗儿见少夫人来了,连忙起身,点头福身道:“少夫人。”   长孙碧烟点了点头,淡淡的神色看着书臣趴在书案上,撅着屁股写字的姿势。听见穗儿的声音,书臣便抬起了头,起初表情呆滞,随后展开灿烂的微笑,然后字正腔圆,音准正确地喊道:“娘。”   对于这小子唤她娘,长孙碧烟还是会不适应,但已经不会因为别扭就随意折腾他了。她欣然在书臣面前徐徐跪坐,对着对面跪坐颇为端正的书臣道:“书臣写的可累?”   她一边说,一边将书臣面前的宣纸转过来,想看看这小子写了什么。然而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忽觉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那歪七扭八,如同蚯蚓凹造型一样的字体暂且不论,这第一行“爹爱娘”是哪个王八蛋教他写的,他能明白这什么意思吗?   不对,这不是他能不能明白的问题,这是苏长亭简直……教育孩子的方式简直令人发指的问题!   她前世眼睛是不是瞎了,竟然没有发现苏长亭竟然……竟然是个这样的人!   长孙碧烟脸上刹那姹紫嫣红,随即一看下一行,先是一个“娘”字,然后一个爪字头似乎刚扭曲完,墨迹湿润。她眼前一黑,立马将宣纸揉成团,刚想扔又觉不妥,于是死死地扣在了手中。   顶着一张绛紫殷红的脸,长孙碧烟正想用无比严肃,极为正经的语气严声命令他,今后都不许再写这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话,却见书臣反应了一阵后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累。   一颗躁动的心又平静了下来,长孙碧烟缓和了神色,吩咐穗儿道:“我想带书臣出门逛逛,顺便裁几件衣服,你将他抱起来。”   穗儿听命地将书臣抱起后,见少夫人也悠然站起,环儿一旁正好奇地探究着小姐方才为什么将书臣小少爷写的字揉成团,又为什么拽在手心中,不扔也不处置。   长孙碧烟感受到环儿好奇的眼神,于是厉着眸看了她一眼,见她乖了,不再乱瞧了,才提起绫罗百褶裙率先走出屋。   环儿与抱着书臣的穗儿跟在后面,心中仍旧好奇的紧的环儿看去穗儿,用眼神问:怎么回事,小姐方才怎么了?   穗儿眼中闪烁又难藏笑意,正欲开口给环儿八卦八卦,便听前头长孙碧烟凉凉的声音传来:“都想去柴房被关上两天吗?”   二人一阵哆嗦,仿佛寒风侵入毛孔中,冷得人由心胆颤。环儿苦着脸与穗儿对视一眼,同时在心中呜呼哀哉,这盛夏的日阳都照不暖小姐的寒冷语气,实在太可怕了。   三人一孩子走在街上,书臣满眼新奇,尤其对于各色吃食无比的热衷,通常是路过一个糖葫芦的商贩便伸手喊娘,再路过一个牛肉铺子又伸手喊娘。   长孙碧烟却也淡然,每次书臣一喊娘,她便让环儿买下他想要的,然后原地站定,让书臣看着环儿吃下他喜欢的糖葫芦,嫩牛肉,小酥饼等等。   吃到后面,环儿快哭了,一是胃撑得难受,二是书臣小少爷看着她的那灼灼双目,实在让她心中有愧的同时害怕他日后长大了记得,会挟私报复。   从裁缝店里出来后,环儿又在书臣灼热的目光中解决了一串肉丸子,长孙碧烟才算是放过了他们二人,领着走入了一间茶楼,上了二楼,选了一张临近美人靠的方桌。   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环儿捧着肚子,面色青紫,还没坐下便听长孙碧烟一边倒茶,一边说道:“环儿,小姐往日总说不听话便要罚你,却从未真的罚过,一是不忍心,二是觉得你总是会长记性的。今日苦了你了,也算给书臣做个榜样,教教他什么叫做听话。”   一杯茶倒到半满后,长孙碧烟让穗儿将书臣抱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将半满的茶水递向书臣,示意他喝。   可能是觉得长孙碧烟说话的语气实在太清冷,又见到环儿一脸的苦相,书臣哆嗦了一下,没敢拒绝,双手捧着茶水慢慢地喝,一双眼睛咕噜着直瞧长孙碧烟,等看到她满意地笑了,这才停下喝茶,一点都不敢哭闹。   环儿眼睛红了红,无比的委屈,打死她以后都不敢随意好奇小姐的事了,还没开口认个错,便听小姐又说:“去对面的药铺开个消食的方子吧,我们便在这里等你。”   她的语气温柔缓和,叫委屈的环儿忽的又一阵感动,觉得小姐还是心软的,不会真的狠罚她,眼睛又红了一圈,抬袖抹了把脸,哑着声音说:“是,小姐。”   环儿下了楼,去到对街的药铺开消食的方子后,长孙碧烟便开始逗书臣小胖墩玩儿,时不时捏捏他肥嘟嘟的脸颊,时不时戳戳他胖乎乎的小手。   书臣被挠痒了就会哈哈笑起,捏得不舒服了也会嘟嘴示意不喜欢,却唯独不敢放肆地大哭大闹。   穗儿本因环儿心有余悸,此番又被少夫人与书臣小少爷的互动弄得笑意连连。   后面一桌恰有人说话,似乎是在谈一桩买卖,仔细听完一阵便能发现是有人在兜售自家的一块地,似乎地段不算繁华且不在京城,而在洛阳的某个小县中,买家不算满意,没谈多久便不欢而散了。   正所谓买卖不在仁义在,穗儿好奇地朝长孙碧烟后方的那一桌看了两眼,环儿便也就回来了。长孙碧烟又喝了一口茶,让穗儿将书臣抱起,便吩咐回府。   回到府上,便见钱伯笑意盈盈地迎上前,长孙碧烟奇了一下,问道:“府上有什么高兴的事吗?钱伯如此开心。”   钱伯欢欢喜喜地回答道:“少夫人,这当真是一件大喜之事,少爷的失明症有法子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只书臣牌肉包子好看好吃吗O(∩_∩)O哈哈哈~ ☆、辞官归隐   苏长亭的失明症当真是有法子治了,因为田阁老为他的爱徒找到了旷世神医雀野老先生。   这位四海云游的雀野神医据说一手针灸能治天下所有疑难杂症,佐以药理相辅,被世人夸成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旷世医者。   长孙碧烟那日回到修建完善后二人已经重新入住的主卧,便看见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者,正用银针扎入苏长亭眼部周穴,银针规格不尽相同,或长或短,或粗或细。   这样的治疗,直到第三日,苏长亭已经能够感受到光线明暗,十日已经可以模糊视物,不到一月视力已经恢复如初。   长孙宇珩这日来到苏府,为的便是看看自己时隔半年,终于康复的女婿。书房里,长孙碧烟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太师椅上,撑着头看此刻正弯着腰仔细端详苏长亭的长孙宇珩。   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与这个父亲相处了,面上若有似无的一笑,随后便看去门外,光粒洒在她的脸上,本就柔丽的面庞,轮廓更显纤柔。   苏长亭余光里瞧见碧烟此刻的神色姿态,目中便忽的暗了暗,唇上的笑刚僵了一刻,便听身前的丈人长孙宇珩道:“旷世医者雀野老先生果然是名不虚传,这眼睛怕是比之前还要亮堂三分。”   听了他的话,长孙碧烟又转回脸来,微微眯起杏眼明眸,道:“爹爹特意前来,便是为了看看你的好女婿,将女儿全然忘了吗?”   长孙宇珩转身,责怪她一眼,又道:“没大没小的,都嫁作人妇一年了,还这么娇气。”这上了年纪的人,怪模怪样的训斥起人来,便如同孩子生气一样叫人直想发笑。   长孙碧烟侧了侧身,歪着头,笑着又说:“爹爹眼里只有您的好女婿,女儿这便连吃醋的余地都没有了?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人寒心的很啊。”   装模作样的长孙碧烟皱起眉,欲哭未哭地看着自己这一世的父亲,随后见他双手负后,两三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指曲起,在她脑门上便是一敲。   稍稍痛,长孙碧烟忽的一愣,没反应过来竟有人敢敲她额头,又再一想,长孙宇珩也曾点过她额头,教训她。   什么时候,她竟然与长孙宇珩这般熟悉,俨然是一对真的父女模样。   她垂下头,忽的沉默。长孙宇珩原还想说她两句,一见女儿如此模样,又于心不忍了,心道,莫不是真的伤女儿心了,让女儿以为他真的不在意她?   长孙宇珩刚想开口安抚女儿几句,便见女婿璟芝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旁,正站在长孙碧烟的身前,说道:“碧烟,今日丈人难得过来,我也没有公务缠身,不如我们留丈人在府中用膳吧。”   心思已经重新归于平静的长孙碧烟抬起头来,挂着丝丝凉的笑容说道:“这话你不问爹爹,问我做什么?若是爹爹不愿意留下,我也不能五花大绑地强将爹爹留下啊。”说完,她又怪模怪样地看去长孙宇珩,一副淘气骄纵的样子。   见女儿还能冲自己骄纵,便知道女儿是没事的,长孙宇珩心中放下,随即一笑,老目沧桑着厚重的岁月流光,他难得没有推辞,道:“也好,许久不曾与烟儿一同用膳了,这一回加上璟芝,也算是凑个齐整。”   长孙碧烟听他的话,听出了几分不舍之意,心中多了一份猜想,但是倒不敢多猜测,毕竟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那碧烟且带丈人去找书臣玩会儿,我这便去厨房。”苏长亭笑得风度翩翩,眉目里都是清山俊水,那双眸又恢复了曾经的深邃又纯净,叫人受到诱惑甘愿沉沦其中。   长孙碧烟却是个淡性子,这么一听,便听出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没被这人的色相蛊惑,她皱起眉道:“等等,你去厨房?你的意思是你要动手下厨?”   显然,长孙宇珩也被惊到了,所谓君子远厨庖,虽说男人会做个饭炒个菜也不算稀奇,但是有厨子又有妻子的情况下,璟芝竟然要自己动手招待他?   他到底应该感到欣慰感动,还是应该难过劝阻?   “夫君,府里是有厨子的,不必夫君如此……劳累。”长孙碧烟对于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很难这个概念深有体会,想了想,觉得苏长亭未做官前,家中便殷实,做了官后更是自建了府邸,必定从小比她还要娇生惯养,是以绝对是做不出一道像样的菜的。   自从吃了自己的“佳肴”,长孙碧烟便对颜色不对的菜肴有阴影,一看到便会肠胃翻滚。所以为了不虐待自己,也为了不吓到长孙宇珩,她觉得她很有义务劝阻苏长亭。   可相对这一个满脸惊讶,一个面色难看的两人,苏长亭很淡定从容地笑了笑,随后风姿卓卓地说道:“碧烟放心。丈人,失陪片刻。”说罢后,人便神清气朗地走出了书房。   长孙碧烟袖下的手动了动,很想伸出去将他拉住,却碍于行为举止的得宜,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陪着长孙宇珩走去书臣的房间,长孙碧烟路上跟父亲大致说明了书臣的情况,随后见长孙宇珩皱眉道:“这孩子身世凄苦,你们必定要好好抚育他成人。”   长孙碧烟笑着点了点头,回道:“不奢望他日后成为人中龙凤,只希望他活得明白快乐。”她的声音轻柔低扬,倒是有了几分慈母的味道。   长孙宇珩好奇地侧目看一眼自己女儿,忽然觉得这叫书臣的孩子必定很受女儿喜爱,或许这孩子当真是与女儿女婿有缘,这一世注定要做一回父子母子。   到了书臣的房间,那小家伙正趴在案上描描写写,长孙碧烟这么一看,心里便是一抽,赶在长孙宇珩之前走进屋中,先检查了一遍书臣涂鸦的宣纸上有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等发现这孩子只是随便画着玩儿,白宣之上的墨迹不像画也不像字后,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长孙宇珩从长孙碧烟的身后走来,站在书臣的书案前,双手负后地看了这孩子几眼,大眼浓眉,小嘴巧鼻,这副好模样,长大了也必定是个英俊男子。   他笑着不等长孙碧烟说话,便自行与小家伙热络起来:“书臣,你可知道老爷爷我是谁?”   长孙碧烟眼角抽了抽,忽然有些错愕地看去这一世的爹,真没想到他还有如此顽皮的时候。   “爷~爷~”书臣对于爷爷这个词并不太熟悉,唤了两声后,疑惑地看去长孙碧烟。却又不等长孙碧烟解释,便忽的笑容灿烂,冲着长孙宇珩又唤了两声响亮的,“爷爷~”   手里还拿着染墨的笔,小书臣叫的欢,一边叫一边在地上一蹦一蹦的,看得旁边的穗儿心惊胆战,连忙将他手中的笔取下来,真怕一个不小心就赏众人一道水墨添妆。   被叫了爷爷的长孙宇珩显然也很高兴,这含饴弄孙的日子,他自烟儿嫁给璟芝之后便开始向往,却也知道急不得,二人也刚刚成婚半年,璟芝又在朝堂刚刚显露锋芒,要想抱孙,还太早了。   所以当书臣满脸粉扑地冲着他喊爷爷的时候,那种喜从天降的感觉让他难得忽略了女儿,直径坐去了书臣的旁边,抱着乖孙儿,教他如何用笔书字。   长孙碧烟一旁看着,眼角又抽了抽,感情根本不需要她多做介绍,二人仿佛天生便认识的,见二人相见如故,她此刻站在这儿倒是显得多余了。   “爹爹与书臣如此投缘,不如女儿先离开,让爹爹好好与书臣相处?”她笑着问道,声音甜美,笑靥如花,可旁边的穗儿瞧见了却觉得少夫人的笑容可真是渗人啊,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而逗孙儿逗得正乐的长孙宇珩无暇顾及女儿,只是挥了挥手道:“好,烟儿若是无事,便先下去休息吧,书臣这儿有父亲在,不用担心。”   长孙碧烟眼角又抽了抽,笑容非常尴尬地僵住,然后默了一会儿,低头又忽的笑了,笑容温和动容,她朝着穗儿看一眼,穗儿会意地跟着少夫人一同出了屋中,留长孙老爷尽情与外孙儿玩乐。   走出了屋中,长孙碧烟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微眯着躲闪一会儿,低着头,忽然便想到什么似得,摸了摸自己眼角,随后无奈一笑。   什么时候,她竟然如此容易喜怒形于色了,这眼角再抽下去,恐怕不到中年便要提早长皱纹了。挂着抑制不住地笑容,长孙碧烟对穗儿道:“穗儿,你便在外边候着吧,若是爹爹和书臣有什么事再来我房中告知。”   “哎,穗儿明白。”穗儿福了福身,乖巧地应道。她看少夫人方才还笑得别有深意,此刻却又笑得面若春花,叫人好是费解。   点了点头,长孙碧烟漫步走在廊道中,神思幽幽,忽喜忽悲。她现在怕是越来越适应这样和美的日子了,对于苏长亭更是有些莫名的情愫,她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竟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这些待她如此好的人,可是这一切都非她的,都是死去的长孙碧烟的。她虽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是却不是一个盗窃别人的东西还能心安理得的人。   她要走,但是纷乱繁杂的事绊住了她,而她心中又明白,若是她主意坚决,那些繁杂的事根本拌不住她,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存了舍不得的心思。   到底要如何,如何才能叫她甘舍一切,让她能够无事一身轻地离开。   刚刚进了屋中,便听见环儿从另一侧廊道进来,看见了她立即唤道:“小姐,您让我去取的冬衣秋袍都取回来了,可是先放在柜中?”   “放在桌上即可,我来整理,环儿你去书臣那儿,爹爹今日来了,你帮着穗儿照顾一二。”长孙碧烟看着环儿将取来的衣袍放在桌上,应答后便出了屋中。   见环儿走远了,长孙碧烟才缓慢地将门关上,包裹揭开,将苏长亭与她,还有特地为书臣做好的冬衣秋袍整理好,放进了衣柜中。   坐去桌前,那包裹用的布上还有一封信,长孙碧烟分毫不惊讶,拆开了信后,看了两眼便将其中的地契收好,全程她的神色不动,没有分毫的喜怒。   这日的午膳端上桌后,长孙碧烟惊讶苏长亭竟然真的会做饭,且做的还不错,比起府中的厨子竟差不了多少。   用完午膳后,穗儿抱着书臣回去午睡,环儿下去端上了三杯热茶便退下了。大堂中三人静默,长孙宇珩饮了一口茶后,才慢慢开口:“我今日来,其实是想要告诉你们,我打算辞官归隐了。”   他的语气缓沉,侧低着头,似在看自己手中杯,却又不像。   长孙碧烟看见堂外的光亮落在他的侧脸上,那松弛的肌肤纹理清晰异常,她忽觉心中一痛,有些于心不忍,却并没有因此心软,道:“父亲可想清楚了?意已决?”   坐在丈人身旁的苏长亭闻声看去长孙碧烟,似乎不认同她如此急于确认而不顾丈人感受的行径,却也没有阻止,只是说道:“丈人若是心中犹豫,还可以再想想,不必如此快下结论。”   长孙宇珩摇摇头,叹一声,又点点头道:“想好了想好了,如今璟芝你已经双目复明,在朝中势头正茂,有田阁老在,我也没什么能够帮你的,且你对烟儿的一片心,我都看在眼中,很放心。之前一直担忧的也不外乎就是这些,如今都不必担忧了,也是时候退下,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长孙碧烟默然垂下了头,劝一个父亲离开自己的女儿,起先她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可是如今她却觉得无法抬头面对长孙宇珩。   心起的愧疚怜悯,叫她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让长孙宇珩放心的话,最后也只能强自欢笑着问道:“爹爹想好要去哪儿了吗?回乡还是去别处游玩山水?”   “爹爹半生宦海浮沉,如今终于一身清闲,难得身子骨还算硬朗,自然要多去几个风景绝美的地方看看,才不枉此生啊。”   苏长亭见他笑得轻松,心道长孙叔叔是真的愿意放下忧心了:“丈人每去一处,可要记得给碧烟与长亭写信,等长亭空了便也带着碧烟去寻丈人,游山玩水一番。”   “好,好啊,到那时候可要真的给老夫抱个大胖孙子才行啊,否则我可不见你们。”长孙宇珩也不想将气氛弄得太悲伤,竟调笑起了二人。   苏长亭笑着低下了头,疑似红了红脸,长孙碧烟却很是淡然地看去长孙宇珩,挑了挑眉道:“那爹爹可也要抓紧在游玩途中识个贤惠女子,给烟儿寻个娘亲的同时,添个弟弟妹妹才行啊。”   “你这臭丫头!”调笑不成反被调笑,长孙老爷老脸一红,嗔责一声笑得狡黠的女儿。 ☆、掳人相见   长孙宇珩辞官归隐,呈禀圣上,与接替之人交接好事务公文,整理府中钱财行囊,出发那日已经是秋立,绿叶始黄,天地蒙雾。   王叔吩咐着人将东西搬上车,长孙宇珩一身清朗,竟似年轻了好几岁的模样,宽带长袍,笑容和善可亲,他拍了拍苏长亭的肩,嘱咐道:“日后烟儿便真的全全交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护着她,若是日后我发现你叫她受了半分委屈,老夫可绝不轻饶你。”   “爹爹这是学着古人临行托孤吗?也不瞧瞧女儿如今都多大了。”嗔怪一声,长孙碧烟笑得邻家小巧,后又挽住他的手臂,补一句不舍的,“爹爹当真不考虑年后再走?上一次年节过得不顺畅,何不在京城好好的过个顺畅年后再走?”   长孙宇珩点点她的额头,笑得眼尾鱼纹乍现,道:“说让我早日在途中为你识个后娘的是你,挽留我过完年节的也是你,犹犹豫豫,可真是妇人见识。”   长孙碧烟听后一阵好气,立刻便松开了他的手臂,一是气这慈父为老不尊,竟然脸似铜墙,用她揶揄他的话来堵她,二是气自己意志摇摆不定,越来越优柔寡断,毫无曾经的果决独断。   “丈人放心,长亭必定一心一意待碧烟,此生绝无二心。”苏长亭拱手称道,颇有指天起誓的郑重。   他这话叫正懊恼自己犹豫不决的长孙碧烟心中一抽,像是在痛,又不知自己在痛什么。   抿唇一笑,长孙碧烟抬头看去长孙宇珩,见他满眼的不舍,随即乖巧了一分道:“爹爹放心好了,烟儿这么大的人了,还能活不下去不成?爹爹路上小心。”   “唉唉,烟儿照顾好自己。”眼眶红了红,就算怎么玩笑揶揄,不舍就是不舍,他始终舍不得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长孙宇珩转身朝着马车旁等了许久的管家王叔走去,低着头,弯着腰,有些颓败,叫人看着便心中疼痛,那步伐极慢,慢成了千年老龟。   忽然,一个迅速地转身,两步快速地朝着长孙碧烟走来,叫她惊得一下,被抱住了还是满脑子空白,随后便听见抱住自己的长孙宇珩疑似要哭:“烟儿啊,爹爹的好女儿,爹爹好舍不得你,这一走可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爹的娇滴滴哟。爹爹不想走啊,好想带着女儿一起走啊!”   长孙碧烟嘴角猛然一抽,忽然觉得方才看见长孙宇珩背影感到一阵凄凉的自己简直蠢爆了,好想抽当时的自己俩儿耳光啊。   她能够理解长孙宇珩的舍不得,也能够理解长孙宇珩的情难自控,更能够理解这临行一抱的珍重之意,但是她实在理解不了那个“娇滴滴”是个什么鬼,那疑似哭腔又不落泪的颤尾音是个什么鬼。   要表达感情有很多种方式,可不可以换一种她比较能接受的,正经一点的,不要太为老不尊的方式?   长孙碧烟嘴角不断地抽搐着,僵硬地驱动手臂轻轻地推长孙宇珩,起先是不太敢用力,害怕伤害到老人家脆弱的心灵。   可当她发现自己这点棉花的力气简直等同没有后,她顾不得伤不伤人了,用力将自己从长孙宇珩的铁臂中挣脱出来后,她喘了口气,这才僵硬地笑着说:“爹爹,该启程了,光天化日之下,虽说我们是父女,太过亲密便是失礼,毁了女儿名节可如何是好啊,爹爹说是不?”   那最后的两字“是不”是从长孙碧烟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说的时候,她双目亮得像星子,只是温度比较低,大约可以将一个人冻成冰柱子。   苏长亭在一旁抿唇低头抽肩膀,王叔极力仰着头,似乎在治疗多年不愈的颈椎病,长孙宇珩哆嗦了一下,颤颤地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红着刚刚的一圈,也不见扩散得多严重。只是嘴抿着,眼睛时不时瞟一眼长孙碧烟,手指动一动,似乎还没抱够的样子。   长孙碧烟被看得心中一哆嗦,脚下就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一步,强自忍下了后,又僵笑着指指长孙宇珩身后的王叔,道:“快去吧,爹爹,别叫王叔等久了。”   不甘不愿,长孙宇珩还是上了马车中,马车驱动,车窗打开,探出一颗脑袋,脑袋上的一双眼睛极为无辜地看着长孙碧烟,看得她又是一哆嗦。   直到马车走远了,消失在天地之间,长孙碧烟才搓了搓胳膊,从一阵恶寒中解脱出来。   此刻她领悟到,慈父,真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苏长亭见状,笑着走到长孙碧烟身旁,一手揽过她的肩,轻声说道:“丈人一直如此,人前儒雅恪守,唯有在你的面前一腔疼爱如何都掩不住,碧烟别介意。”   长孙碧烟一阵苦笑,想起方才长孙宇珩的模样,又是无奈,随后软语温柔,下意识地道:“不介意。”她说完的当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念头尚未被捕捉到,又被苏长亭的话打断。   “回去吧,书臣近日十分粘你,一刻不见便闹翻天,这一会儿的功夫怕是又翻天似地寻你了。”扶着她的肩,苏长亭微笑着携她转身,走向自府的马车。   长孙碧烟方才的念头刚刚闪过便被打断,此刻思绪转至书臣的身上,便忘了去追寻自己方才念起了什么。面上带着融融的笑意,她似乎也想快些见到书臣那小子了。   自长孙宇珩走后,长孙碧烟的日子过得越发的悠闲,竟多出了许多时间去学东西,厨艺是不能勉强了,她便请了婆子来学怎么裁剪衣服。   环儿见小姐如此认真,还调笑地说道:“小姐这是越来越贤妻良母了,日后姑爷穿着小姐亲自缝制的衣服,想必天天心里都得乐开花。”   “多舌,谁说你家小姐这衣服是要缝你家好姑爷的?”轻责一声,长孙碧烟笑着怪看一眼环儿。   还没等环儿开口反驳,苏长亭便从院外走了来,伴着朗朗清俊的声音:“碧烟缝的衣服不是给长亭的,却是要给谁的?”   见苏长亭走进了屋中,环儿福身问候,便乖巧地退了出去,笑容熠熠,很是高兴小姐与姑爷夫妻和美的样子。   房中再无旁人,苏长亭坐去了长孙碧烟的身旁,看见她手中布料,初见了衣服的大小,笑道:“原来是给书臣缝制,碧烟果然最疼的还是书臣。”   “夫君这话,听着怎酸酸的,莫不是在吃一个小孩子的醋?”长孙碧烟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揶揄地看一眼苏长亭。   只见苏长亭一手撑在桌上,托着脑袋,委屈地皱起了眉心,好颜色地低语:“恐怕再这样下去,长亭真当要吃起一个小屁孩儿的醋了。”   长孙碧烟噗呲一笑,没再多理他,专注于手中活。   又一会儿后,苏长亭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篮子里的线,低着的眸中光色暗然,温柔地又说道:“碧烟对书臣如此好,若是哪一日碧烟离了他,那小子怕是要哭得肝肠寸断。”   “啊。”一声小呼,长孙碧烟被针扎在了指心上,伤口极小,只溢出了一颗鲜艳的血珠,可是十指连心,刚刚慌神扎入的那一下,当真叫她一刹那痛彻心扉。   苏长亭见状一惊,连忙将她手中物搁置一旁,扯过她的手指瞧看,皱眉嘟囔一句:“怎的这么不小心。”   长孙碧烟回神后,脸色不好,看去苏长亭,刚好瞧见他欲将她手指放入口中,她一惊,连忙抽回手,木着脸冷声道:“还不是你一直在旁边干扰我,否则我怎会慌神。”   她面上严肃,声音却细柔,叫人听着便觉得有娇嗔的意思,苏长亭被责备了还是笑得温柔,然后讨好道:“好好好,碧烟莫动气,我这便走,不打搅碧烟疼爱书臣的一片心意。”   话毕后,他的确没有多留,施施然地起身,脚踏菩提地离去。   长孙碧烟神色依旧不见缓和,看着苏长亭离去的方向,心中纷乱嘈杂,各种声音齐聚发作,扰得她心神不宁,最后闭上眼睛,重重地沉下一口气,片刻后才睁开。神色才回归了静湖,沉着地又开始缝制书臣的衣服。   晚间,长孙碧烟平躺着,睁着眼看着床顶,身旁的苏长亭已经沉睡过去,睡姿极好,一直以来安安分分,不乱动分毫。   实在无法入眠,长孙碧烟下了床,披上斗篷,轻声慢步地出了屋中。   走在院中,她的步伐与思绪一样辗转不宁,徘徊犹豫。决定不会变,只是那心境却起了太大的变化,叫她难以接受,难以适应。   想起这一年来的事情,点滴心头,身边的人都对她很好,没有勾心斗角,不存尔虞我诈,平静平凡的日子,正是她向往的那样,只是这一切都是虚影,留不得。   低着头,走在昏暗的路上,周身是凉凉的秋风,刮得她斗篷卷起。长孙碧烟停下,正欲整一整斗篷,不叫寒风侵入。   却忽然颈部一痛!   是谁?   有人在掐她的人中。慢慢地,她从昏迷中清醒,瞬间反应过来有人将她掳走,这是一条深巷,面前三尺是漆黑的墙,身后却是温暖的,不似冷壁。   她回头一看,惊得双目狰狞,听见扶着自己背的人唤她一句:“烟儿。”那深情无限的眸,惊艳绝伦的面容。   宫夕月!   她立马推开宫夕月,再往旁边一扫,果然看见了不远处的宇文磬,禁军高手,从小与宫夕月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为人刚正不阿,如今却为了好兄弟,好君主,做起了强抢人妇的事来。   长孙碧烟双目燃火,实在理解不了宫夕月这是要做什么,便见宫夕月焦虑地上前一步,面露痴缠:“烟儿,朕很想你,一直都很想你。”   长孙碧烟见状,连忙又后退一步,心中愤然,声音冷酷:“陛下,一年前,臣妇便已经言明清楚,与陛下再无瓜葛。如今陛下让宇文大人做出这等掳人行径,何来天子之风?”   她的语气生硬凉薄,又隐约透着一股莫名的气势,让不远处的宇文磬心中一抽,面上一红,不自觉地站直了一些,还有点想远离一些,好像有点胆怯。   宫夕月被她这么一说,也是骤然愣住,恍然间仿佛面对的人不是他魂牵梦萦的烟儿,而是字字珠玑,气势凌人的皇后。   他僵了片刻,才缓和下情绪,道:“烟儿,你应当知道,朕不想做这个天子,朕只想与你过平凡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一双儿女,将他们——”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孙碧烟没有让宫夕月将话说完,嘲讽地冷哼一声后,毫不躲闪地看着他茫然而痴恋的神色道,“陛下生在帝皇之家,从不知民间疾苦,有何资格说自己从不想做这个皇帝,陛下知道怎么砍柴烧水吗?知道如何区分五谷吗?知道一个平凡人家一年的开支是多少,应该怎么分配吗?”   “或许陛下会说,这些都可以学,都可以去适应,那陛下又是否能担保尝试过民间生活后,你不会被贫瘠所苦,苦得悔不当初,希望重来一次,回到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日子?”   她上前两步,盛气凌人地扣住宫夕月的手,又将他的宽袖掀开,黑夜之下,月色泠泠,那一段肌肤仿若凝脂膏雪,美不胜收。   望进他的眼睛里,长孙碧烟声音低空而来,不卷纤尘:“陛下可有好好看清楚您的这双手臂,洁美无暇。曾经有没有一刻设想过,它会被粗衣麻布磨得粗糙不堪,被柴枝荆棘刺得满目伤痕?陛下又是否想过,坐在龙座上的陛下,就算权倾朝野的杜相也不敢明面说您半句,若是来到民间,随意一个街头杂碎都能呸您一身唾沫,陛下能忍吗?忍得了吗?”   “够了!”宫夕月忍无可忍,猛然拂袖,后退数步,心口起伏不定,再抬头看去长孙碧烟,她竟还是那一副静如死湖的模样,不见半分动容。   宫夕月无意识地摇头,不,这不是他的烟儿,他的烟儿从来不是如此咄咄逼人的,从来不会说出这样逼人至死方休的话。   “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当真不再对朕——”   “是!”长孙碧烟再次打断了宫夕月的话,不需要他问得完整,便狠心决然地回答了他,“臣妇只愿谨守家人,与陛下此生此世,缘灭情断。”   她的话太过伤人,更伤人的是她面容的平静,没有留恋,没有不舍,连一点点的厌烦之情都没有,仿若他与她当真素昧平生,从未真的认识过。   血气上涌,宫夕月袖下的手死死地扣紧,稀薄的掌心疼痛不堪,片刻后便有一阵黏稠之感,他竟恨地生生将自己的掌心扣出血来。   “长孙碧烟,终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之言!”低哑着嗓音,这怕是他狠话的极限,不愿再看这个叫他痛彻心扉的女人,宫夕月怀着一腔恨意,快步出了巷中。   望去那空空荡荡的巷口,长孙碧烟冷漠无比的神色依旧维持着,寒风吹入斗篷中,手脚冰凉,半晌后,她才起步,走出了深巷,走回了苏府。 ☆、封淑妃   长孙碧烟回来的时候,苏府闹翻了天,苏长亭长发散落,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提着一个灯笼,焦急地正欲出府寻人。   她站在石阶之下,抬头望去,苏长亭站在石阶之上,门匾之下皱眉看来,两人对视片刻后,长孙碧烟温柔地笑了,可苏长亭却眉心峡谷越深,匆匆几步,险些跌下石阶,到了她的面前。   一手仍旧拿着飞蛾萦绕的灯笼,一手慌张地抓住长孙碧烟的胳膊,眼中显然有着怒气,他难得不好声好气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长孙碧烟又是温柔地一笑,随后拍拍他的手背,回答:“只是夜里睡不着,便起身走走,哪想还是郁闷便出府走了走,叫夫君担忧了。”   苏长亭依旧凝着她,凝了好一会儿,那眼中都结了霜,长孙碧烟还是微笑着。最后苏长亭微微阖目,似从心中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说道:“如今逛够了,便回去吧。”   他的语气很冷,却已经是十分客气了,她知道。因为他连她怎么出府的,为何穿成这样便出府了,都没有问,而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说辞。   并不去在意这说辞是真的,还是假的。   长孙碧烟由他揽着自己走入府中,路过一府面露疑惑的下人,神色还是温柔的微笑。   回了房中后,苏长亭见她进了被中,才去吹熄了灯,续而躺进了自己的被中。两个人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各怀心事,却都没有开口问。   渐渐的,长孙碧烟率先坠入了睡梦中,第二日醒来后,一切依旧如常,仿佛她昨夜的消失,从来没有发生过。   秋季过去了一半,苏府的假湖已经露出了边角的青苔,长孙碧烟正坐在湖边看落叶,书臣被穗儿逗着玩儿。   嬉笑中,环儿在长孙碧烟的身边絮叨,无外乎便是说昨晚她忽然不见后,苏长亭如何如何的心急如焚,如何如何的焦急寻她。   长孙碧烟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远远地看去虚空中,耳边的声音渐渐地变小,眼中耳畔似乎有浮现了昨夜的情景。   宫夕月对她说,他不想做皇帝,从未想过,他想要与长孙碧烟长相厮守,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   他的愿望可真是美好。   上一世,他也曾这么当着她的面说出,只是神色不同。上一世,他说的时候,满脸的恨意,掩都懒得掩饰,而这一世,他却是一脸的爱意。   昨夜的那些话,她上一世就想对他说的,只是他没有给她机会,因为在上一世,宫夕月说完的当下便气绝身亡了。   而昨夜,她终于有机会,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他的想法多么的愚蠢,多么的愚昧。他宫夕月连一个什么都不用做的傀儡皇帝都做不好,却去奢望做一个什么都要靠自己的平民百姓。   长孙碧烟安安静静地笑,心中的讽刺仿佛淬了毒的风,席卷过她心中的每一寸角落。越想越是沉沦在过去的爱恨之中无法自拔,越想越是忽略了周围什么人在说话,什么人在唤她。   “小姐?”这已经是环儿唤长孙碧烟的第四声了,这么近的距离,却愣是没能将小姐的魂唤回来。这一声唤完后,环儿有些慌,心中忍不住猜测,小姐昨夜出去莫不是中了邪,这一整日都莫名其妙的笑,还笑得这么骇人。   长孙碧烟依然没有理会环儿的呼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难以自拔。环儿忍不住推了推小姐,长孙碧烟这才身上一动,缓慢地抬头看去她,问道:“怎么了?”   “小姐,这句话应该环儿问您才对啊。”环儿弯下腰,凑近了去瞧长孙碧烟的脸色,又在她额上逡巡一阵,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邪气,最后无奈什么也看不出来,便只能再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环儿方才都叫了您四声了,您还是一副冷冷笑的模样,好像、好像魂魄被人摄了去一样。”   “哦?”又望去远处,长孙碧烟又是一笑,笑得依旧邪乎,“或许、小姐的魂当真是被摄去了,而你不知罢了。”   “小姐,您说什么呢,这大白天的。”环儿被长孙碧烟笑得身上一个哆嗦,又望望周围,见着这秋日里日光正朗,才定了定心神。   长孙碧烟神思收回,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看着不远处与穗儿嬉闹的书臣,这才用正常的语气问道:“你方才唤我做什么?”   环儿起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方才环儿在与您说今日听说的宫里事,见您一直没个反应,这才唤您。”   茶杯放回了桌上,长孙碧烟微微眯起了目,声音低了一分,又道:“宫里的事?什么事?”   环儿好是无奈,最终还是一边往长孙碧烟的杯中添茶,一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奴婢方才是在说今早在街上听见的话,小姐还记得去年也是秋日,咱们在元家班听见几个夫人说的远襄城城主的女儿岳云裳吗?听说她今日被封了淑妃娘娘,四妃之一,地位超然,还深得陛下盛宠,据说当今陛下是顶着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的反对,硬要封的。”   长孙碧烟指尖几不可见地一颤,心中便是一抽,同时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忽然又联想到昨夜宫夕月忽然掳她相见,难道与今日册封岳云裳有关?   还有,为何是淑妃?上一世长孙碧烟入宫后,被封的也是淑妃,宫夕月也是顶着她与母后的反对,不理会任何地非要册封。   为什么是淑妃?   “册封诏书已经下来了吗?赐予哪座宫殿?”心头微乱,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她的脸上再没有之前的冷笑森然,只显得极为沉静。   “诏书自然是下来了,听坊间传说当今圣上是连夜下旨,足见陛下对淑妃娘娘是多么的宠爱。只是赐住哪座宫殿,这就没有听闻了,如今这件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可传出来的消息也就这些个。”   听完环儿的话后,长孙碧烟陷入更深的沉静,她方才还在恶寒宫夕月昨夜的掳人行径,还在鄙夷自己前世的丈夫痴心妄想的平民愿望,如今却被他打得一个措手不及。   犹记得昨夜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长孙碧烟,终有一日,你定会后悔今日之言”所以这便是他要叫她后悔的方法吗?   简直愚不可及,远襄城远离京城,却地处要塞,难以管制,在城中设立城主,实是无奈之举,而如今宫夕月竟然将岳云裳提到如此高位,水涨船高,都不知道日后那远襄城还会不会如此听命于朝廷。   若说宫夕月是个善断的君主,纳岳云裳入宫也是一桩利事,其一可以牵制远襄城,其二可以告诉天下万民,远襄城就算如何自治都依旧是大熙国的国土。   可独独,他不应该如此盛宠岳云裳,这不止让远襄城城主有了更为嚣张的资本,怕是还会引起更大的祸端。   她还记得上一世见远襄城城主岳良的那一次,那个男人是极具野心的人,不是一个甘心只做一城之主的人,若非她的父亲杜麟镇压朝堂,若非大熙国一众良臣坚守国土,岳良绝不会乖乖地躲在远襄城里。   “宫夕月,你究竟是要让我后悔,还是要叫你自己后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目视前方,愤然心道。   环儿说罢后,忽觉周身有些寒,又不见风来,侧身一看小姐,却忽然一个哆嗦,惊觉这股寒气原来是来自小姐的身上。   她家小姐这又是怎么了?不笑不怒,一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前方,前方有露出青苔的假湖,前方侧面有嬉闹玩乐的穗儿与书臣,前方还有霜白的天空,日阳被厚云遮蔽。   可她家小姐似乎什么也没看,什么也看不见眼里,又那样专注看着的模样,叫人心中惊怖不已。   忽然,长孙碧烟二话不说,起身便走,高视阔步,威势凛然。环儿挪了半步,却不敢再跟上去,面露焦急,看去穗儿,只见穗儿抬起头来,发现了这一边的异样,也看去她。   穗儿拉着书臣的小手,朝着环儿走来,然后问道:“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我方才只不过将今早咱们在街上听见的话告诉了小姐,可、可不知道为什么小姐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穗儿听后也是一阵凝眉,看去长孙碧烟离开的方向,又听身旁的环儿道:“穗儿,你说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小姐不高兴了啊?小姐会不会不要我了啊?”   见环儿当真是红了眼,不一会儿就要哭的样子,穗儿刚想安慰几句,有人已经抢先了一步。只见脸颊圆嘟嘟的书臣伸出小手拉了拉环儿的衣袖,然后仰着一张无辜脸庞,望着环儿道:“姐姐,姐姐,不哭,摸摸头,不哭,乖。”   笑得伶仃可爱的书臣又将手举高了,大有让环儿蹲下身子,配合他的高度的意思。环儿愣了一下,就忘记了伤心,被穗儿推了推,茫然地真蹲下了身子。   书臣小手软乎乎的,一会儿摸摸环儿的脑袋,一会儿碰碰她的脸颊,嘻嘻笑着,嘴里念念有词:“不哭,不哭,不痛,不痛,呼呼。”   破涕为笑的环儿,真觉得这小家伙是个宝,自从这小家伙来了后,不止小姐与姑爷的关系更和睦了,连带着整个府里也更热闹了。   揉了揉书臣的脑袋,见书臣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模样,环儿心境开朗地想,等会儿还是去寻小姐赔个不是什么的,总归要弄明白自己哪里触了小姐的霉头,否则……   冷漠离开庭院的长孙碧烟一路走至自己的房门口,才堪堪停下,站定的当下,她便懵然了,心中忍不住自责道:“我这是做什么?宫夕月盛宠岳良的女儿,与我何干?岳良做大,威胁朝廷,又与我何干?宫夕月与我再无关系,而我如今也再不是杜家的女儿,理这么多朝前朝后的牵扯关系,在做什么?”   眉心不能自控地颦起,长孙碧烟闭上眼睛,深深地吐纳一口气,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平复了纷乱不该的心思,睁开眼,提起裙摆,有些疲惫地走进屋中。 ☆、夜不寐   晚间,风凉夜静,朝凤殿内昏暗无人,今日是除夕夜,宫中的人都在御花园里共同守岁,其余宫殿自然冷落。   御花园中,六律台上歌舞升平,美艳的舞者不知冷暖地翻飞水袖云裳。上座的分别是太后、皇帝和皇后杜敏贤,下手是以淑妃为首的群妃。   歌舞声中,杜敏贤瞧见了宫夕月不住地朝下看去,心中冷漠,面上无分毫的动静,直到听见身旁人道:“皇后,朕看淑妃身体不适,坐在下手受风怕是要着凉,不如让她坐上来可好?”   杜敏贤轻慢地看去淑妃长孙碧烟的位置,又看去那距离淑妃甚远的楼栏,心中道那风可真是通灵了,竟然没有吹着末位的静嫔,却要吹伤了离首座如此近的淑妃。   “既然陛下怜惜淑妃身体虚弱,便让淑妃的宫婢先送淑妃回宫休息吧,不必留在此处受冷。”杜后轻描淡写地说,无丝毫讥讽之意,面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笑容。   座上的长孙碧烟听后便是一惊,忽的抬头看去上座三位,面容凄楚动人,双目盈盈似含雨露花泪,一张淡樱色的小唇轻颤,似不愿又不敢违抗。   除夕守岁,是不管民间还是皇宫都必循的大礼,她如今若是真的离席回宫,一是对上座三位不敬,二是叫人认为她恃宠而骄,无视礼数。   自然,柔弱不善思的长孙碧烟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知道皇后的话显然是不喜她留在这里,想要叫她远离眼中,被人如此鄙薄,她便觉得伤心。   宫夕月见自己心爱的淑妃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心中也是一痛,脸上便没绷住好颜色,问到皇后:“如今,朕是不是连要求谁人近身都不能了?皇后,你便如此专断独行?”   杜后心头一冷,笑容不变,看去宫夕月的时候,漆黑的目中没有一点光色,徐徐道:“陛下,宫规宫律若不能约束后妃行为,存之何用?诸圣礼法若不能规束陛下言行,传之何意?陛下一国之君,天下间有谁能要求得了您,唯独皇帝的身份是您的依凭,万不可随意待之。”   杜敏贤说完后,垂下头,恭顺却无丝毫气弱,一字一句毫无退让余地。她其实是一个美人,眉色不浓不淡,眼型明亮英气,唇色浅红,肌肤粉白,无需脂粉装饰,一身气度便是最好的妆容。   可偏偏,她是个气势夺人的女子,不给男子留分毫余地,没给自己的丈夫留半分的退路。若非如此,但凡她弱上几分,但凡她表现出对自己丈夫的依赖几分,宫夕月都未必如此轻待她。   “朕如何做这个皇帝,不用皇后置喙,宇文,回宫!”宫夕月愤然离席,如同每一回一样,没有半分地犹豫。   长孙碧烟有些急,想要追上去,却看着杜后冷冷的神色后又不敢,最后是鸣翠在她耳畔轻语几句,她才弱怯怯地起了身,不稳地福身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先行告退,还请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海、海涵。”   自宫夕月走后,杜后便淡然地看着歌舞的宫婢,对于淑妃的话,视若无睹。依旧维持着福身动作的长孙碧烟僵在那里,也不敢妄动,不一会儿的功夫身形便不稳,几次踉跄,似欲跌倒。   由始至终无话的太后最终凝了眉,看去淑妃,说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是要等人抬你下去吗?”太后的语气不好,近乎斥责的严肃。   长孙碧烟身上一抖,便当真要跌落地上,幸得鸣翠心细如发又机敏,连忙扶住自家主子,小心地扶着淑妃出了六律台上。   走在回宫的路上,长孙碧烟还是心惊肉跳的,她最怕的便是皇后了,根本不用皇后说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叫她遍体生寒。   鸣翠自然了解自家主子的心思,为了安抚人,她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后,才小声地说道:“娘娘别慌,陛下如此宠爱您,必定用不了多久便能让您不再受皇后娘娘的冷眼,指不定明日娘娘便不用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长孙碧烟一听鸣翠的话,心头便是一颤,连忙看看四周,随后楚楚动人地哀怨道:“瞎说什么,若是叫皇后的人听去了,日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过。”   “娘娘安心,陛下对娘娘的宠爱,难道娘娘还怀疑吗?”鸣翠笑着又说,竟无丝毫害怕。   长孙碧烟皱了皱秀眉,心中又怕又甜,怕的是皇后,甜的是陛下的确对她极好,她相信若不是因为皇后在,陛下必定会比现在对她更好,就算她想要天上的玉兔,他都会为她寻来。   女儿家心思浅薄,尤其长孙碧烟为最,她挂着甜甜的笑容,浑然忘了方才对皇后的害怕,只想早些回她的鸳羡宫,见她的陛下。   鸳羡宫中,宫夕月的确早早等候在那儿,瞧见长孙碧烟被鸣翠扶着回来了,面露灿烂笑颜地迎上去,接过鸣翠的活,扶着长孙碧烟走入宫中。   “烟儿,今日你早些休息,朕等会儿还有其他事,晚些再来,你不必等我。”他扶着她坐去了软塌上,然后落座她的身旁,双手环过她,揉着她的手又说,“今日叫你委屈了,不过没关系,日后都不会再叫你受这样的委屈。”   长孙碧烟抬头,冲他柔弱地一笑,随后埋入他的怀中,声音似淡淡的芙蓉花香:“烟儿不觉委屈,若是能与陛下长相厮守,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烟儿。”宫夕月动情地将长孙碧烟又搂紧了一分,脸颊抵着她的额上。二人又述了一番缠绵,宫夕月才将长孙碧烟劝入了被中,点燃了助眠香,吩咐了宫婢们好好照看。   他又单独唤了鸣翠吩咐道:“待会儿不管宫中发生什么事,都不得惊扰到烟儿,你可明白?”宫夕月意味深长地看着鸣翠,心知这宫婢是个明白的人,且是跟着烟儿入宫的,应当有些分寸。   “鸣翠明白,陛下放心。”鸣翠笑着福身回答。   随后,宫夕月离开了鸳羡宫,神色便一点点地冷下来,眼中愈发地有些些狠劲,那是从未有过的,就连他身旁的宇文都心中沉了沉。   安安静静的朝凤殿外一片火光渐渐靠近,为首的人乃是大理寺卿,看守朝凤殿的遗庆瞧见了便是一震,脑中电光火石,立马吩咐了两个人悄悄从侧殿离开,一个是去通禀此刻正在御花园的皇后娘娘,一个则是出宫通知杜相。   被吩咐的人悄悄朝侧殿走去后,遗庆立即迎上去,站定大理寺卿洛修竹的面前,便立即锐着嗓音呵斥道:“放肆,皇宫重地,尔等外臣怎可随意闯入,遑论此处乃是皇后娘娘寝宫,尔等这是罪犯欺君的重罪!”   “哼。”一声冷哼,从洛修竹的身后发出,遗庆只见清俊不凡却笑容邪狞的洛修竹低头让开了一条道,然后步出了一道明黄的身影,“朕倒是好奇了,欺君之罪到底是由朕定,还是由你一个小小的阉人定!”   一见来人是当今圣上,遗庆立即跪地俯首道:“奴才不知是陛下下令,罪该万死。”他磕了两声头,话语惶恐。   宫夕月也不愿与一个奴才多纠结,看了一眼身旁的洛修竹。洛修竹会意,立即高声说道:“有人密报,皇后杜氏以巫蛊之术诅咒当今圣上,今臣奉命搜查朝凤殿,所有宫人殿外跪候。”   一时间,朝凤殿慌乱一片,众宫婢惊慌失措地俯首跪地殿外,而后宫夕月与洛修竹身后的十数禁军冲入朝凤殿奉命搜查。   同一时间,御花园的六律台上,一片歌舞声中,响起渐渐明朗的盔甲沉步声响,正端着一杯茶的杜后立即抬头看去,便见宇文磬身后领着数十带刀禁军踏入台上,这一台上的皆为柔弱女子,纷纷惊恐地尖叫着缩去角落。   杜敏贤一杯茶重重地置在桌上,面色沉冷如霜,厉声呵斥道:“大胆宇文磬,谁给你的胆子私闯后宫!来人,给本宫拿下逆贼!”   一身重甲,宇文磬面如磐石,朝前一拱手,道:“臣奉陛下之命拿下废后杜氏,并无触犯宫规一说。”说罢,他从怀中掏出陛下所赐金令与一封诏书,“废后杜氏大行巫蛊之术诅咒帝王,证据确凿,罪不可赦,此乃陛下的废后诏书,以及所赐金令。”   “荒谬!”杜敏贤大喝一声站起身来,华服宽袖一抬,指向宇文磬,桌上金银杯盏受到波及应声落地,一时间轻歌曼舞的六律台上混乱不堪,“宇文磬,本宫何曾用巫蛊之术诅咒帝王,证据在何处?又可有人证?废后诏令,理应过政阁六部,岂是陛下一封诏书说废便废!”   宇文磬皱着眉,没有想过要与皇后论证辩驳,当即说道:“来人,拿下废后杜氏。”   身后几名禁军听命走向上首的杜敏贤,海福见状,立即挡在她的身前,抖了抖浑身的肉,硬是撑着颤抖的声音呵斥道:“尔等大胆,竟敢如此对待皇后娘娘,若是叫杜——”   “海福,你让开。”海福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杜敏贤冷漠地止住。   她看得清楚,自她唤出“来人抓下逆贼”到如今也依然没有动静,她心知宫夕月这是早有准备,已经控制了宫中护卫。   海福方才那临危护主已经用掉了浑身的勇气,被杜敏贤这么一说,便怯怯地退开了她的身前,见主子冷漠,他便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担忧无比地看着主子做决定。   恰此时,身旁一阵低呼:“太后娘娘,您没事吧?老奴先扶您回慈安宫休息吧。”太后身旁的桂嬷嬷已经是个人精了,见势头不对,立即这么一呼叫,随后扶着“身弱”的太后走出了这一片纷乱。   对于太后的离开,宇文磬没有在意,依旧看着上头站得笔直的杜敏贤,然后对那两个上去拿人又半天不动的禁军道:“还不拿下。”   两个禁军刚刚抬起了手,便被杜敏贤一声呵斥:“退下!”又将手缩了回去。   杜敏贤看了一眼宇文磬,冷笑一声,道:“本宫跟你走,且看你们是否能翻出个新的天来。”海福焦急万分,却被她吩咐道,“留在宫里守着,本宫的东西谁都拿不走。”   她跟着宇文磬走出了六律台,走出了御花园,走在寒风刺骨的夜里,风来她无觉,叶落她不知,直到走入了大理寺的大牢中,一身冰寒的她望着牢中糟透了的一切,背对着宇文磬说道:“皇后入罪,陛下理应亲审,不知陛下何时来审本宫?”   然而回答她的不是宇文磬,而是另一道清俊中带着一抹邪狞,张狂里又多了一些沉郁的声音:“陛下不会见娘娘的,陛下巴不得永远也不用再见到娘娘!”   杜敏贤转过身来,一身的端庄威严见了来人后,不由地皱起眉心,似非常不解。   “剩下的就交给大理寺卿了,宇文还要回去保护陛下,先行一步。” 说罢,宇文磬抱拳告辞。   宇文磬离开后,杜敏贤才缓慢地看着来人,轻声说道:“洛修竹?”   “正是微臣,娘娘似乎很惊讶。”洛修竹面带喜色地看着她,双手负后地朝着她踱上两步,眉目里满是春夏之景,灿烂殊辉。   “洛修竹,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杜敏贤问他,语气稍稍缓和,毕竟杜家与洛家世代交好,她没弄明白洛修竹所做到底是什么之前,不宜轻易翻脸。   却不想,听完杜敏贤话后的洛修竹缓慢地笑起来,越笑越欢,笑声越听越嘲讽,令杜敏贤袖中的手死扣一起,心中郁气越来越沉。   “娘娘,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都在自欺欺人呢?”他笑得双目含泪,似乎很可怜她,“你明明知道,知道宫夕月根本不爱你,甚至极度的厌恶你,居然还问?”   他见杜敏贤脸色越来越不好,恶意地凑近了一分,专注地看着她接着低语道:“你们成亲至今,他都不曾碰过你,如此奇耻大辱,你居然忍了下来,居然还心慈人善地帮着他巩固帝位。”   “啪!”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洛修竹的脸上,睁着狠厉的眸看着他被她指甲刮伤的脸颊溢出血来,压着几近奔溃的声音说道:“滚!”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与宫夕月,从没有人知道当年新婚宫夕月并没有与她同房,更没人知道每次宫夕月来朝凤殿都宛如例行公事走访一遭,从未碰过她。   没人知道的事,为什么洛修竹会知道!为什么!宫夕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做错了什么,叫他连这一点尊严都不留给她?   洛修竹抹了一把脸颊,染血的双指在眼前看了看,他语气平和了一些,看着面色煞白的杜敏贤又道:“他想要除了你,最好是你死掉,这样他便以为可以与自己最爱的淑妃双宿双`飞,从此再无人从中阻挠。”他笑得有些落寞,眼中柔色一片,可是他知道杜敏贤都看不见,“这些你都知道的,又何必再从我的口中听去,无端自己伤了自己呢?”   “滚!”杜敏贤冰冷地声音又重复一遍,眼中漆黑,眼轮微红却没有丝毫的泪意。   可洛修竹深知她的坚强,又似乎很想打碎她的坚强,不顾杜敏贤此刻一身的寒意,他还是柔声细语地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他此刻正心满意足地在鸳羡宫里陪着她的淑妃,鸳羡宫,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这是想要叫鸳鸯都羡慕他与淑妃这对神仙——”   “本宫让你滚!!”又是一巴掌打在洛修竹的脸上,此刻的洛修竹宛如世上最令她憎恶,最令她恶心的存在。   她看见洛修竹仍在笑,便疯狂地吼道:“滚!滚,本宫让你滚!”   “滚!”   “滚!!”   “滚!!!”   “碧烟,碧烟你醒醒。”   有人在摇晃她,可是那人在唤谁?   “碧烟,你在做恶梦,醒过来!碧烟!”苏长亭从被中起来,拼命地摇晃着身旁人的肩膀,皱着的眉目中尽是心疼。   忽的,她睁开了眼睛,浑身湿透了,她反应了半晌才发现那是汗,她在那个真实的梦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脑子很痛,痛得让她觉得她又要再死一次。   “碧烟,别怕,这是噩梦,不要怕。”苏长亭伏下身子,揽着她的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温柔细语地安抚着她。   身前一片温热,苏长亭的身上有很好闻的清香,她渐渐清醒了过来,缓慢地转动眼珠子。   这是梦,梦里的事是上一世的了,已经过去了,她都已经熬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轻轻地笑起,眼角竟然溢出了泪,心中却在反驳苏长亭的话。   她怎么会怕,她从来都不怕。小时候性格温顺而对人心慈手软的时候,被父亲责备,她没有怕过。一心一意对待的宫夕月背叛了她,让她身陷囹圄的时候,她没有怕过。   甚至连亲自送走宫夕月的时候,她也没有怕过。   她怎么会怕,真是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肥啊,本来想不要这么拖拉的,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无奈/(ㄒoㄒ)/~~ ☆、落枝头   自那日噩梦之后,长孙碧烟的气色便十分苍白,甚至乎郁郁寡欢,大白日也没有多少精神。眼见着已经入冬了,厚重的衣服已经上身,她却越见消瘦。   此刻,她正在屋中抱着一本书看,只是半晌了也不见翻动一页。当苏长亭端着一个食盘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怔怔地放在书页上,没有任何反应。   “碧烟,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苏长亭笑得温柔,将剔透的白瓷碗放在了桌上,碗中是晶莹的羹汁。   长孙碧烟慢悠悠地回神,看了一眼,发现是她很喜欢的银耳羹,没有放任何其他的佐料,干干净净的一碗。   伸手拿着汤勺将羹汁勺起,又看着羹汁渐渐滴回碗中,她空荡荡地脑中忽然纳闷,原来长孙碧烟与她一样也喜欢银耳羹,那么上一世,宫夕月必定常常让人给她做吧。   “碧烟,乘热喝,我放了刚送来的冰糖,甘甜不腻。”说完话的苏长亭走到了长孙碧烟的身后,力道适中地为她按着肩。   当他刚刚碰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先是一怔,随后才慢慢放松下来,沉郁的脑子还不能好好思考,她就这么一勺起一勺落,光看着,也没有应他。   “若是不愿自己动手,不若长亭喂你?”身后的声音是轻柔的笑,苏长亭说完便走到了她的身侧,拿过桌上的碗,勺起一勺送到她的唇边。   热乎乎的羹汁贴到唇上,长孙碧烟身上一震,随后木木地道:“不必,我自己来。”她又接过苏长亭手中的碗,一口一口地慢慢送入口中,斯文淑静。   “碧烟,这些日子我都没什么要紧的事,便常留在府中陪你可好?”他站在她的身侧,垂眉看着她,专注深情的眼神像是一层蛹将她细细包裹住。   长孙碧烟慢了一拍才回答:“不用了,府里有环儿还有书臣,夫君还是当以正事为重。”   “碧烟心里有环儿有书臣,唯独常常省了长亭。”他一边轻慢地说,一边轻柔地抚摸她的黑发,“长亭身为一个大丈夫实在不愿意与小婢女小孩子吃醋,所以碧烟也多想想长亭可好?少想一些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有何好念的,倒不如好好与长亭展望未来。”   听到那句以前的事,长孙碧烟喝银耳羹的动作停住,抬头看去苏长亭,见他也专注情深地看着她。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环儿匆匆地跑了进来,打破了屋中僵局。   “小姐,小姐,不好了,书臣小少爷爬树上去了,下不来。”环儿慌得快哭了,心里不住地担忧那细细的树枝被书臣胖胖的小身子压折了,叫书臣摔下来。   “怎么回事?”长孙碧烟立即从沉郁的心思中出来,凝眉问道。   “您快去看看吧,书臣小少爷说要给您摘枣子吃,跑到后院的枣树上去了,现在穗儿正在看着,就怕他有个不慎摔下来。”   “他怎么爬得上去。”长孙碧烟一脸惊恐,神色便活了一些,少了不少之前的阴郁沉沉。她匆匆起身,走向环儿,便跟着环儿走去了后院。   苏长亭还站在屋中,看了桌上大半碗的银耳羹一会儿,随后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才起步跟着去了后院。   后院,树上长着一个会动的孩子,孩子个头不高,身材倒是极为圆润,正一手抱着树干,一手去勾枝条,枝条末端是一颗红得滴血的枣子。   这个季节了,树上的枣子还没落尽,而这一颗竟然现在才红透了,不得不说极有思想,若是好好地叫人长着,估摸着也能长成一颗枣子精。   树下是仰得头都要折了的穗儿,两手展开,一副随时准备英勇献身的悲壮表情。   长孙碧烟到的时候正看着这样的场景,停住了脚步,正茫然于这小子竟然真爬上去了,他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随后她便看见了树下的桌子凳子,然后忽然明白了,这是有人帮忙啊,而且还极有可能便是慌哭的环儿以及此刻仰头不断平移的穗儿。   心里骤然起了火,一个孩子不懂事便罢了,这两个丫头也竟陪着他胡闹,快步上前,站定树下,长孙碧烟脸色极不好看地看去树上的书臣,斥责道:“书臣,你给我下来!”   听到娘亲的声音,书臣显然很高兴,然后嗲声嗲气地说道:“娘亲,书臣给您摘枣子吃。”他笑得腮帮鼓起,眸黑黑的,唇粉粉的,接着又奋力去勾枝条,身子半个悬着,叫人心惊胆战。   要知道,大半年前,书臣还是个走路都走不稳的胖子,如今虽然还是个胖子,但是竟然能上树、会摘枣子了!   “书臣,我让你下来,听见没有。”长孙碧烟一急,语气便重了许多,骇人的很,连穗儿都侧目看去,手上僵住,足下也停了。   树上的书臣也是一阵慌,忽的脚下不稳,树枝摇曳,便似乎要掉下来。惊得众人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又堪堪稳住。   长孙碧烟此刻是怒火中烧,恨不得自己也爬上树去,将这不听话的小子好好教训一顿,让他长长记性。想得太过专注,便忘了周遭,肩上忽然一重,长孙碧烟才反应过来,苏长亭也来了。   苏长亭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地冲着她一笑,这才抬头微笑着冲被吓到的书臣说:“书臣,你告诉爹爹,你这枣子是要给你娘亲摘的吗?”   “嗯。”书臣点着头,犹犹豫豫地看去长孙碧烟,似乎在确定她是不是还在生气,馒头一样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斥着无辜感,叫人看着便觉得心疼。   “那你再告诉爹爹,为什么想要摘枣子给娘亲吃呢?”苏长亭接着温柔的问,一旁的长孙碧烟很是疑惑,却没有阻止,续而又看去树上的书臣。   书臣双手抱着树,委委屈屈地又看了一眼长孙碧烟才道:“穗儿姐姐说娘亲近日不高兴,枣子甜,书臣吃了很高兴,但是书臣的都吃完了,所以要摘。”他躲了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而且吃了枣子要生娃娃,书臣想要弟弟妹妹,想要娘亲生娃娃。”   什么乱七八糟的?长孙碧烟惊呆了眼眸,直将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瞪成了莫名其妙,心道这又是那个混账东西教书臣的?她非拔了他的皮。   直到一声“噗”笑声发出,长孙碧烟侧目一看,狠狠地在心中记了环儿一笔。   “傻孩子,光吃枣子是生不出娃娃的,否则书臣吃了这么多,不是要生好多娃娃吗?”苏长亭一脸认真地仰头对着书臣说,不顾身旁瞪傻了眼睛的长孙碧烟,他见书臣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又接着道,“要生娃娃还要吃花生的,俗话说早生贵子便是指枣子和花生,书臣有花生吗?”   “没有。”这回书臣回答的很快,然后一脸的沮丧,“那,那怎么办呢。”皱着脸,书臣很焦急地望着苏长亭问。   “所以书臣先下来,爹爹知道哪里有花生,爹爹先陪书臣找花生。然后咱们再回来将这颗枣子摘下来,免得丢了,好吗?”   “嗯嗯。”这回书臣应的更快了,小腿也很敏捷地朝着树下桌上高凳挪,一只小脚刚刚踩在凳子上,探索了一番后移动另一只脚,忽然便见一阵寒风来,书臣打了一个战栗,身上便是一歪,手上又是一松,斜斜得便要跌下去。   众人齐呼一声:“小心!”   长孙碧烟下意识地冲上去,接住了书臣的刹那,她心道这小子当真要减肥了,她手都要断了。正在她心中抱怨的时候,手上的重量忽然一减,跟着她便稳不住了身形,直直地朝后仰去。   闭上眼睛,她似乎早一刻预知了等会儿要面对的痛感,却直到摔倒的动作停下了,她都没有感到痛,也没有感到地面的冷冰冰。   “娘亲~”怀中书臣软绵绵地说话,长孙碧烟睁开了眼睛,看见躺在她身上的书臣无事,便是一阵安心,后又发现身后的不对劲,这才朝后头看去。   可她回头的刹那,听见了小小的两道惊呼声,惊呼声响起的有些迟,她已经直直地对视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并且唇上是软乎乎的热感。   “碧、碧烟——”苏长亭显然也愣住了,刚刚唇贴唇动情地唤了她一声,便听长孙碧烟忽的尖叫,“啊!!!!!”   同时她猛然要起来,但是刚刚起了一点,便又重重地摔回去,两人的唇因此压得更紧,四目相对得更近,她羞得脸颊要滴血,又猛然转过头,耳畔还有炽热的呼吸,她便语气极为不耐,极为凶地对着环儿喊道:“还不把书臣抱起来。”   环儿闷闷地笑了一会儿,直听见小姐喊她,才匆忙将书臣从小姐怀里抱开,随即便见小姐双手双脚并用地快速离开姑爷身上。   两辈子,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窘迫处境,长孙碧烟慌乱地整了整衣服,然后谁都没看,逃也似地离开了案发现场。   苏长亭在长孙碧烟走后,也慢悠悠地爬起来,神色从容多了,只是耳根的红还是骗不了人,他淡淡地吩咐环儿将书臣交给他,然后带着儿子下去好好教育一番。   日子在书臣的三日一揭瓦,五日一上树中度过地还算有趣轻快,一转眼便要到年关了,去年的年关苏府过得很是不舒坦,这一回苏长亭特意嘱咐不需要太隆重的排场,最主要的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聚在一起。   所以,这一日苏府守岁的时候,除了书臣看着小烟花高高兴兴地欢跳,其余人都在堂中喝茶看着,没什么太惊喜的神色。   中途,书臣往回跑,去拉长孙碧烟的衣裙,嚷嚷着:“娘亲,娘亲,我们去看烟花,看烟花!”他想要拉她凑近了看,那小小的烟花升到半人高便绽放落下,根本溅不出什么火花,但是在他的眼中却新奇的很。   “好,陪你看。”耐不住小家伙的磨,长孙碧烟正欲起身,牵书臣的小手,却刚刚离了椅子,心口便骤然疼痛,痛得像是心脏要撕裂一样,痛感从心脏扩散,迅速蔓延至脑上以及四肢。   她痛得脸色苍白,弓缩着身子,趴在身旁的桌上,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到一阵阵的抽痛无由而来。苏长亭发现了不对劲,连忙扶住她的肩,问道:“碧烟,你怎么了?”   “痛。”半晌,这是她拼了命才发出的一个声音,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当真是要命,更可怕的是她竟在痛感中又浮现了前世的记忆,宫夕月,洛修竹,她杜敏贤……   等她被苏长亭抱起,送回屋中,躺在床上的时候,心口的痛越来越盛,有一种即可便能夺了她命的恐怖感。   大夫来的时候,苏长亭正陪在一旁,还没等大夫探明长孙碧烟忽然心口剧痛的原因,钱伯便又领了一个人进来,进来的人苏长亭认识,是他老师田阁老府上的下人。   那下人一脸焦急,看见了苏长亭,都来不及顾及此刻的情况,便匆忙说道:“苏大人,田阁老邀您前往府上,有要事相商,阁老嘱咐一刻也不能耽搁,苏大人需立即前往。”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等大夫看完了夫人的病症便去。”苏长亭听罢后,又焦虑地看着床上冷汗爆流,闭着眼痛苦挣扎的长孙碧烟。   “苏大人——”那下人还欲再劝,便被苏长亭厉声呵斥道,“我说了,等大夫看完夫人病症。”他的语气生硬,没有一丝缓和的余地。   那下人无法,只得越来越焦急地等在一旁。   等大夫收了脉诊后,苏长亭正欲问话,便见那大夫摇摇头,道:“老夫查不出尊夫人究竟为何忽然心痛如绞,或许是心病又或许是老夫医学浅薄看不出缘由,苏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大夫似乎是真的没辙,收拾好了药箱不等苏长亭说话,便抱拳离去。   “苏大人——”此时,那田阁老府上下人又想再劝,又再次被苏长亭打断,“钱伯,再去找大夫,多找几个。”苏长亭此刻已经红了眼睛,双手握住长孙碧烟的一只手,那只手冷得像是冰塑的。   躺在床上的长孙碧烟此刻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与那晚的噩梦不同,这回异常清晰的不是场景,而是那份感觉,仿佛恶鬼穿越了时空阻隔,汹涌地朝她扑来,没有一丝仁慈。   苏长亭看着长孙碧烟越来越白的脸,心中越来越怕,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怕过了。他开始不断地催促钱伯寻大夫,催促环儿和穗儿给碧烟再多加被子。   然而再暖和的被子也捂不暖长孙碧烟此刻冰冷的身体,她就像是一块在渐渐融化的冰,由内而外的散发冷气,等冷气散完了,人会不会如冰般化成了水,没了形状。   大夫一个又一个的走,直到子夜时分,长孙碧烟忽然便静了下来,似乎不再痛了,却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任谁叫都叫不醒,仿佛失眠了好几日的人,需要一个长长的安稳觉。   又一个大夫诊断后,确认长孙碧烟无恙后,苏长亭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回落了一些。那久站到脚都麻了的下人再次顶着压力唤一句:“苏大人——”   很不幸的是,他又一次被苏长亭打断了,索性的是,这一回苏长亭不再是拒绝,他说:“走吧,去老师府上。”疲惫地起身,苏长亭又吩咐环儿道,“好好照顾碧烟,若有任何事立刻去老师府上告诉我。”   “姑爷,您放心。”刚刚的几个时辰就像是几辈子一样长,环儿眼见了苏长亭是如何地视小姐如命,她都要怀疑,若是小姐刚刚挺不住了,恐怕姑爷也不会独活。   苏长亭离开后,环儿坐去了长孙碧烟的身旁,仔仔细细地为小姐擦去一身的冷汗,擦了一阵又抬袖擦了一把脸,眼泪此刻才不听话地流个不停。吓坏她了,她刚刚多怕,多怕小姐……   到了老师府上的苏长亭,一身疲倦还未消,便听见田阁老田忠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长亭,几个时辰前,皇后因以巫蛊之术陷害帝王,已经被捕大理寺中,此事你如何看?”   原来很多事,就算他们有意阻止,历史的长河也依然会这样进行下去。例如长孙碧烟没有进宫,淑妃依旧被立,例如洛修竹没有晋升大理寺卿,杜敏贤依旧被诬陷了。   苏长亭此刻神色内敛,眼眸中更是深邃得没有底。 作者有话要说:  早生贵子是枣子、花生、桂圆、瓜子,嗯,苏长亭是个懒鬼,不解释完还尽骗小孩子。 ☆、阻无可阻   “老师不急,且让长亭听完具体情况,再做讨论不迟。”苏长亭一面解开斗篷,一面坐去太师椅上,对着田忠仁说道。   等下人接过了苏长亭的斗篷退下后,田忠仁才看去另一侧坐着的人,秦遇,大理寺卿,“秦遇,你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长亭听。”   “是,阁老。”秦遇朝着田忠仁一拱手,随后面向苏长亭见了一礼,这才道:“今夜亥时,皇宫六律台上,宇文大人忽然手拿废后诏书以及金令以大理寺的名义捉拿了杜后,同一时间朝凤殿内淑妃与大理寺少卿洛修竹奉圣命搜查,找出一个桐木偶人,已经确认上面正是陛下的生辰八字。如今,杜后已经入狱,杜相怕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必会采取行动。”   “长亭,你曾说若要还政于君便必须铲除杜相,可是杜相与杜后息息相关,一个没有倒下,另一个纵使倒下了也必定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田忠仁皱着皮肤松弛的眉心,手慢动作地抚弄着白须,“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将重心放在杜后的身上,可这次陛下是为何忽然有此举动,可曾事先与你透露过一二?”   苏长亭听完了秦遇的话,便已经陷入了深思,再听田忠仁所说,神色便更为深沉了。他静静地看着地面,悄然地伸手探去身旁几上,准确无误地揭开杯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苏大人,你可有想到什么?”久候的人中,秦遇最先不耐,看了一眼同样莫名的田阁老,这才问道。他本是个不爱钻营的人,办起案子来也甚是马虎。   他的马虎不是本人的懒散,不愿作为,而是因为如今官场的形势所迫。但凡非杜党之人,在朝堂之上都将举步维艰,他虽面上亲向杜相,心中却是更希望君主强势起来。   所以当苏长亭让人找他洽谈时,他只考虑了半日,便欣然同意加入他们的计划之中。   “这件事,陛下也不曾与我提过。”苏长亭喝完了茶,一边放杯,一边凝眉道,“此事长亭已经知晓,老师与秦大人请放心,如同长亭之前所说,只要杜相一日在朝中,杜后便不可能被废,这一次恐怕会成为一场不痛不痒的笑话,仅供时人谈论一二便罢了,掀不起什么浪来。”   “可是陛下来势汹汹,在未找到桐木偶人之前,便已经下了废后诏书,显然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到了那时候,我们又该如何?若是不站在陛下这边,岂非有违初衷,若是站在陛下这边,便要当即暴露立场,恐怕杜相日后都将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秦遇担忧地说道。   苏长亭听罢后,幽幽地笑起,抚着鬓发缓缓道:“秦大人多虑了,就算陛下与杜相撕破脸,那时也不用我等出面维护陛下,杜后自会从中调和,维持杜家与帝王家的和平共处。”   “苏大人此言叫人实在难以相信,如今杜后入狱便是陛下暗中设计,等到杜相将杜后救出,杜后又怎会帮助害她的丈夫而违抗保护她的父亲?”秦遇甚是不解,那双平淡无奇的眼睛都射出不凡的异光。   苏长亭没有立即回答,眼眸一抬,似笑非笑地看去对面的秦遇,恰此时,上座的田忠仁也沉着老迈的声音问道:“长亭可是有什么不便言明之处?杜后入狱,此事非同小可,如今之事不仅牵连几个人,而会是整个朝堂的布局。”   距离事发不过几个时辰,如今除了宫里人,估计没有多少外臣知道此事,可是等到明日,事情一旦被宣扬开来,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波,导致人心动摇。而那时,也是最好看清人的时候。   何人能入他们之列,何人必须首先施压,一切都需要好好琢磨。这一次风波,是一场难得的机遇,也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老师放心,不管朝局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长亭心中有数,而关于杜后为何还会维护害了她的陛下,只因陛下此刻在她心中还是她的丈夫。”苏长亭心有成竹的模样,叫田忠仁与秦遇对视一眼,心下似乎不明,又觉得有些明了,只是不敢信。   苏长亭见状,悠然一笑,笑得清风过竹林,叶影丛动:“老师与秦大人只需好好回忆杜后自嫁与陛下之后这数年来,杜家与帝王家的关系,便能明白长亭所言。你们之所以不敢相信,只不过是对杜后果决独断、善谋干政的印象太过深刻,而忘了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有丈夫的女人。”   他的话说完后,田忠仁与秦遇又对视了一眼,随后一阵沉默,皆垂头思索了片刻,似乎也觉得他的话有理。   田忠仁率先看去苏长亭,最后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在这件事上,我们便什么也不做,好好地看着风波过去?”   “长亭正是此意。”苏长亭挺直了腰背,拱手回答道。   屋中再次沉默,好半晌后,秦遇与田忠仁皆是一叹,似有不甘又慢慢放下。田忠仁回道:“那好,这件事我们都不插手,便依你之见。”   田忠仁身子有些疲倦,年纪大了,便不能如年轻的时候一样不日不夜地操劳政务,也是因此才对才华谋略都甚是出众的爱徒苏长亭如此依赖。他正欲起身,回房休息,却忽然又听苏长亭说话了。   “老师且慢,长亭只说这件事长亭与老师什么都不要做,但是秦大人却是有很重要的事须得去做。”   “何事?”秦遇奇怪地问道。   看去秦遇,苏长亭笑得谦逊有礼,道:“助杜后早日出狱。”   “为何?”秦遇更是不解了,他们的本意是要铲除杜相这个权臣,还政于帝王,杜后乃是杜相一颗牵制帝王最重要的棋子,他们不去拔除便罢了,为何还要助她出狱。   “为表忠心。”苏长亭垂头又是一笑,笑得更为明艳,“对杜相的忠心,秦大人这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若非你如今还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恐怕不会得来这么好的机会。”   “你……”秦遇皱着眉,极为不解地看着苏长亭,很想知道苏长亭让他放弃上一次的晋升机会,不会就是为了留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等待这一个他所谓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吧。   可是念头才起刹那便被他否决了,苏长亭又不是神仙,怎会未卜先知杜后会被陛下弄进大理寺监狱中。   事实上,苏长亭的确是不能未卜先知的,他之所以劝秦遇放弃上次晋升的机会,一是为保住秦遇,二是为防止洛修竹坐去大理寺卿的位置上。   而事实证明,就算他事先杜绝,一件事要发生,总能寻到千万种途径去让他失望。好在他并非如此容易沮丧的人,相反越是逆境,他的斗志与兴趣也会越大。   “秦大人,要成大事便不能拘泥于小节,你应当明白借由这次机会靠近杜相,将会为我们之后的行动计划带来多大的便利。”苏长亭再次劝道。   田忠仁默了默,正欲帮着自己的徒儿劝说,秦遇已经沉了一口气道:“秦某明白,既然已经走到了如今,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要最终能够还政于君,秦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大人仁义,陛下若是知晓,必定感铭肺腑,视秦大人为朝中脊柱。”苏长亭起身一拜,一个大礼,为表感谢秦遇的能屈能伸,为陛下牺牲的大无畏之情。   长孙碧烟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感到浑身酸痛,皱眉动了动,一侧脸便看见了身旁熟睡的人。往日的苏长亭睡姿极好,仰躺着,双手放在腹部,睡下、起来都是一个姿势。   可是现在,她却看到了苏长亭完整的一张脸,他侧躺着,脸面对着她。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投入,铺在他的脸上,耀得他肌肤上细细的绒毛极为惹人怜爱,那眉睫柔和,唇色朱润,呼吸的时候窄小鼻翼不动分毫。   长孙碧烟动了动唇,似乎升起了一些邪念,直到那细长的睫羽轻颤,她才忽的清醒,惊觉自己方才怎会无端像是被下了蛊,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碧烟,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叫人听得像是心里长了虱子,怎么挠都不解痒,不理会又更是难耐。   “我、我没事。”长孙碧烟微慌,正欲爬起来,却又被身旁的人压回了被子里,然后她惊讶地看着上方的一张俊脸,听他说,“你再躺会儿,我去给你准备早膳。”   没等她说话,苏长亭已经轻快地下了床,出了屋。长孙碧烟怔怔地望着床顶,有些想笑苏长亭明明府中有厨子,却总是自己下厨。   可是还没等她笑出来,环儿已经敲了门:“小姐,您可醒了?”   “进来吧。”长孙碧烟缓慢地坐起来,她听出了环儿的担忧。   进了屋中的环儿两三步匆匆走到她的跟前,开口便道:“小姐,你没事了吧,昨夜当真是吓坏环儿了。”她昨夜一直守在小姐的床旁,直到姑爷回来才下去,期间她一直都没见小姐醒来。方才见姑爷出来,脸色不错,便心道小姐应当是醒了。   “我没事。”长孙碧烟漫不经心地下床,正欲穿上鞋袜,环儿便抢先一步上前伺候。   环儿一边给小姐穿衣绾发,一边说道:“小姐您的身子怕是越来越弱了,昨日忽的痛成那样,好多大夫都没个说法。”长孙碧烟只是微笑着听,神色不见丝毫起伏,索性环儿说话从不需要旁人与她互动,“对了,小姐,方才有人送来帖子,说是一个叫惜梦的姑娘想邀您相见。小姐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惜梦姑娘的?环儿怎么不知道?”   惜梦?长孙碧烟听罢后,眸中暗光忽的一闪,立即问道:“她说何时何地相见?”   “啊?小姐要见吗?可是姑爷吩咐了,说您身体不适,最近都不要出门,所以环儿已经回绝了来信之人。”环儿拿着梳子的动作一顿,脸上很是为难。   长孙碧烟心下又是一沉,敛尽了好颜色又问:“我问你她说何时何地相见?”   “信、信里说申时一刻,梅雁庄梅林中见。”环儿哆嗦着木木地将话说完,然后便见小姐匆忙地夺过她手中的梳子,自己给自己梳起了妆发来。   等长孙碧烟披上斗篷,出门的行头都准备就绪后,环儿才算是回过了一些神,焦急地问道:“小姐,您当真要去吗?可是您的身体——”   “若是夫君回来问起我去了哪里,便说我嫌闷出门逛逛。”也不管自己留下的这个借口多么的拙劣,长孙碧烟说完后便拉开房门,同时止住了意欲随行的环儿。   没多久后,苏长亭端着一碗清香四溢的热粥走进了屋中,他脸上的笑容很明媚,可是当发现屋中除了环儿,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见了后,明媚的笑容便渐渐散了。   “碧烟呢?”他问道,声音很低。   “小姐去赴惜梦姑娘的约了。”环儿低着头,缩着脖子,心中直道姑爷可千万别问她谁是惜梦姑娘啊,她可真不知道。   半晌后,胆战心惊的环儿如蒙大赦地见苏长亭将热粥放在桌上,听他说:“你下去吧,碧烟回来了再来告知我。”   “是,姑爷。”环儿答完后,便脚下生风地要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屋中。   她刚刚一脚跨出门槛,便又听身后的声音道:“等等。”环儿转过身看着姑爷阴暗的背影,听他凉凉的声音说着,“环儿,你当叫碧烟少夫人,日后别忘了。”   骤然间,似乎一阵阴风自心底飘起,让环儿身上一颤,然后连忙道:“是、是的,姑爷。”答完话后,片刻不留,环儿揣着莫名慌乱的心思出了屋中。 ☆、杜麟   梅雁庄,分为雁堂与梅林,雁堂卷卷书香,多为寒门雅士谈经论礼之地,梅林幽幽静谧,夏季可供民间女子赏玩游乐,冬日严寒便少有人会去往。   没有人知道梅雁庄的庄主是谁,时人只知道庄主建起梅雁庄后留下一句话“大雁人字飞,梅度苦寒开”同时承诺此庄园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不管晚间还是白日。   而庄内的仆人女婢都灵秀乖巧,尊卑有序又进退得宜,也曾有人想从庄内仆人的口中探得庄主的信息,奈何每次问及庄主的事,庄内女婢仆人多是笑而不言,问无可问。   可是这个庄子的主人,长孙碧烟知道,或者说应该是她身为杜敏贤的这缕魂知道,因为这正是她建的,当她还是杜相府中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时便知道,她往后的生活只有一道宫墙,里面繁华无比,独独看不到外边的青山远水。所以她修建了这一座梅雁庄,有鸟鸣梅香,有山石青草。   而如今,她正走在自己曾经对着图纸一一描画的场景之中。从画到实地,这当是第一次。   “北雁南飞,谁晓离人泪,梅林苦度寒霜,方迎傲雪绝伦。真真是道出了我等读书人远离家乡为求一生志向的酸楚无奈,我猜想这梅雁庄的庄主必是一位不得志的才子,留下此庄一是为了鼓励后人,二是为了勉励自己。”雁堂内,一人摇头晃脑如是说道。   另一人指着那“人”字,轻轻晃首道:“非也,人乃万物根本,又与仁字同音,大雁南飞迁徙乃为生存所需,傲雪之梅若无寒苦的经历怎来力压群芳的高洁之姿。所以就在下看来,梅雁庄的庄主当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心中自有一片天地,无需与天下人争才夺艳。留下此庄又留下此句,恐不过是心之所至罢了。”   “二位再在此处论辩下去,里边的诗书大会可就要错过了。”一个布衣老者面带慈善微笑,双手交叉于身前,微微弯腰,恭敬不卑微地说道。   “是也是也,我等此次前来正是为了这诗书大会,若是执着于此处,恐怕就要得不偿失了。”那就“人”字发言的青衣人失笑道,随后便拉着同伴朝着里边走去。   长孙碧烟没有停留,只是无意中将那二人的话听入了耳中,心中不由地嗤笑,就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她当初为何留下这两句话了,约莫是无奈人斗天斗地倒是不如飞禽走兽、花草植被顺应天道自然来得轻松自在。   只是,她虽无奈至今,却也依旧斗争至今,不曾停过。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布衣人,长孙碧烟抬起斗篷帽下的脸庞,瞧见了方才雁堂中的那位老者,这是她前世特意寻来的一个私塾先生,教书育人半生从来奉行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是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儒雅清廉之气。   “老先生有何指教?”长孙碧烟福身问道。   “相爷怕夫人不识梅林去路,特意让老奴在此等候。”老者慈眉善目,右手朝前轻轻一请。   “多谢相爷体恤,有劳老先生了。”轻声细语地说完,长孙碧烟心下一紧,暗责自己怎么忘了这一世她是长孙碧烟,从未来过梅雁庄,怎么可能像是开了天眼一样,识得梅林去路。   跟在老者的身后,她的步伐便慢了许多,行走之余甚至有时间左右看看这寒冬腊月里盛开的红梅。其实梅林最美的时候正是冬日,只不过女子们都畏寒,民间女子更是少有闲情雅致出来赏梅看雪,寒门才子又有雁堂聚首,这梅林到了冬季便这么冷清了下来。   当老者停下后,长孙碧烟也跟着停下脚步,朝前看去便见一片梅林之前是惜梦等候在入口处,随即听老者说道:“夫人,老奴便送到此地,接下来的路有前面的人为您指引。”   “多谢老先生。”她颔首称谢后,老者微笑着离去,惜梦便迎了上来,见了她先是一福身,“苏夫人,相爷正在梅林中避石亭等候,请夫人随我来。”   长孙碧烟也是一福身见礼,随后道:“有劳惜梦姑娘了。”   惜梦见她平静如常,不由地奇了一下,仿佛邀她相见的本就是相爷,可明明帖子上所写的名字是她惜梦。片刻后,惜梦笑起,心道苏夫人果然是伶俐人,竟能猜到背后要见她的人是相爷。   避石亭在梅林的中部,此处梅林建在山崖底部,周遭时有乱石滚落,却因梅树密集不至于伤人。梅林中清香四溢,朵朵艳红血色绽放在枝梢叉口,棕色枝条又被白雪压盖,红白映衬,人如入避世仙境。这正是她想要的模样,原来庄子当真依着她想要的模样建成的。   怀揣着喜悦的心情,长孙碧烟一路到了梅林中部的避石亭,亭中正烧着一盆炭火,炭火盆上一双苍劲修长的手五指撑开,烘烤取暖,那人坐在亭中木凳上,弓着身子,听见了脚步声,这才抬起头看去。   骤然与那双如苍鹰的眼对上,长孙碧烟浑身便是一定,须臾后重新起步,却是低下了头,登上避石亭入口的石阶,入了亭中,她依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福身道:“妾身见过丞相大人。”   “夫人不必多礼,请坐。”低沉浑厚的声音如记忆里的一样,杜麟笑着请坐了长孙碧烟,又吩咐到身旁二人,“石仪,惜梦,你们二人亭外等候。”   二人应声退出了亭中,长孙碧烟盯着桌上的一壶茶,两盏杯,内心时而平静镇定,时而纷乱繁杂。与父亲杜麟相处的经历,她实在太多,根本无需忧虑,可是如今她顶着的身躯面容是长孙碧烟,对于杜麟是个陌生的存在。   父亲为何会要求见她,她心中有数,也正因为有数,所以才会时而平静时而慌乱。   “苏夫人可喜欢普洱?”杜麟亲手提起了茶壶,将两杯薄盏斟满,刚毅沧桑的脸上淡淡的笑容,细看之下能看得人心恐惧。   长孙碧烟镇定自若地接下了茶,双手举着,先是看看热气缭绕的茶水,后又转动杯盏,俯身轻嗅悠然茶香,这才说道:“妾身所见浅薄,然而普茶名重天下,性温味厚,妾身自然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她见杜麟浅浅一笑,饮了一口后,自己才抿着唇喝上一口,随即将杯盏放于桌上。   对于她这番小心谨慎的模样,杜麟不免多看了两眼,虽说早在见前心中已有了章程,可是见了的当下还是不免惊奇了一番。   一个深养闺中的女人,竟然面对一国丞相能够如此镇定,一举一动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莫怪敏儿对于这个女人如此特别,竟然在知道她是威胁的情况下还留着她的性命不收去。   “小女也十分喜欢普洱,看来苏夫人当真与小女投缘至极,以至于她三番五次地宽容苏夫人。”杜麟手握乾坤,举杯至唇边,一双苍鹰般的厉眼却牢牢地盯着她。   长孙碧烟心中一紧,思揣着当如何消除杜麟的敌意,却刹那后心道,不对,若是父亲当真对她怀有杀意,便不会邀她相见,直接暗中处决,不费吹灰之力,既然父亲邀她相见了,不管话语如何咄咄逼人,都不至于对她的性命忽起兴趣才对。   定了心神后,长孙碧烟轻柔地笑起,微微颔首道:“皇后娘娘泽披天下,一国之母,对任何国民都一视同仁,宽宏仁慈。妾身得娘娘召见相助,自然也是铭感不忘。”   “苏夫人难道还不知道?”杜麟放下了手中杯,笑得别有深意道,“小女已经不再是皇后,如今正身处牢狱中,顶着一个以巫蛊之术毒害帝王的废后头衔。”   长孙碧烟身上骤然一僵,脸上血色尽褪,纵使她自昨晚忽然心口剧痛,便已经猜想到这个结果,此刻还是无法坦然面对。不是无法面对宫夕月的背叛,而是无法相信重活一世,长孙碧烟没有进宫,她的前世与宫夕月依旧无法得个圆满。   当真是天意如此。她杜敏贤与宫夕月永远只能互怨互恨,不可能恩爱白首。   “皇后娘娘端静淑德,辅佐陛下功不可没,后宫之中阴诡莫测,妾身以为娘娘必定是一身清白,不日便会重回后宫,平息纷乱。”她尽捡一些是是而非的话说,便是不愿与杜麟正面对弈,因为她深知,正面交锋的结果,她必定是惨败的一方。   而杜麟何其老辣,怎会看不出她的这点迂回心思,当即又道:“敏儿能不能重回后宫暂且不说,老夫最放不下心的其实是她的感情用事,尽将心思放在一些不知好歹的人身上,而那不知好歹的人还觊觎着别人的夫人,哼,简直可笑至极。”   长孙碧烟低着头,保持着面上的微笑,这次没有回话。避石亭中静了片刻后,杜麟双目深沉,冷笑着看着她再次开口道:“听说苏夫人很爱看戏,尤其喜欢元家班的戏,当今陛下玩物丧志,还时常跑到民间的元家班,想必因缘际会下,苏夫人与陛下早已认识。不知苏夫人认为陛下这人如何?是否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长孙碧烟不由地一阵苦笑,对于生父杜麟藐视皇权、轻视宫夕月的行径言语,她早就看多了,当初身为皇后,身为他的女儿,她尚有资格规劝一二。如今顶着一个身份地位都十分卑微的身体,她不仅不敢劝,甚至连听都不敢听。   只是话已经入了耳,便不是她敢不敢的问题了,纵使杜麟如今问她的问题根本就是罪犯欺君,可不答便很可能就此有来无回。   长孙碧烟斟酌一二后,才将将开口道:“妾身早已身为人妇,嫁给了长亭,怎么能去评论他人男子是否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妾身对夫君忠心不二,从未在旁的男子身上费过任何心思。恐怕妾身无法回答相爷的话,还请相爷恕罪。”   杜麟豪迈地笑了一声,朝着外边看看红梅白雪,随意地说道:“无妨,其实苏夫人的看法已经付诸行动了,否则又怎会舍弃后宫妃位,甘愿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苏长亭。”   长孙碧烟仍旧保持着微笑,并不作答。半晌后,杜麟仿佛问够了,意兴阑珊地道:“老夫私下邀请苏夫人相见实在不妥,这里便不送夫人了,夫人慢走。”端起桌上的热茶,慢悠悠地喝着,看也未看长孙碧烟,仿佛对面没有人一样。   长孙碧烟缓缓站起,一福身道:“那么相爷,妾身在此告辞。”其实她没想过这么容易过关,她还以为自己最少也会被前世生父警告两句,而如今看来,便真像是闲来无事地随意一聚,没有任何深层的含义,连她都开始有些不能明白了。   只是再不能明白,在杜麟的面前还是没有违背的余地,她只能乖乖地收到邀帖便来,听出送客之意便主动告辞。   待到长孙碧烟离开了梅林后,石仪走进了避石亭中,看见相爷又弯下身子开始烤暖双手,便上前给火盆添了一些银碳,同时低声问道:“相爷,此女需要如何处理?”   “处理什么,我要见她也不过是看看她哪里令得敏儿另眼相看了。敏儿不喜欢我插手她的事,都留着她出来自己解决吧。”杜麟皱着眉,盯着火盆里砰呲作响的火花看,苍鹰一样的眼眸在提到自己的女儿时也不由地透露几许无奈,“人安排妥当了吗?证词可都串对清楚了?”   “相爷放心,那女婢的家人正需要一大笔钱救命,她又是个极有孝心的,必定不会临阵变卦,证词我也已经叫她背熟,不会出现纰漏。”石仪站去了杜麟的身侧,低着头,站直了说道。   杜麟点点头,又抬起看去避石亭外的寒冬景致,呵出了一口白气,半晌后才起身道:“走吧,回府去。”石仪将一旁的厚重虎毛斗篷为杜麟披上,随后跟在杜麟的身后。   走过亭外惜梦的时候,杜麟停下了脚步,说道:“回去让海福收拾好朝凤殿,不该留的人和东西都清理干净,别等到你家主子回去了,才匆匆忙忙地收拾。”   “是,相爷。”惜梦低着头应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再也回不到三千字党了……/(ㄒoㄒ)/~~ ☆、凤归巢   回到苏府后的长孙碧烟想了很久杜麟见她的用意,直到第二日长孙宇珩的一封信送来,那信里情意绵绵,诉说着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千般不放心,万般思念紧。她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杜麟不会是担忧她的前世杜敏贤识人不清才要帮着看看她吧?   这个想法刚起刹那,她便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然而越想却越觉得极有可能,可是不敢相信的情绪太深,纵使理智上认可了,感情上还是抵触着。   她的父亲杜麟是什么人,大熙国执掌朝政数十年的人物,耍得一手阴谋阳谋,对于自己的孩子也从来不会心慈手软,若是发现了半点妇人之仁,便等着被厉害的折腾吧,保管不伤筋动骨便叫你生无可恋。   此刻她正坐在房中,桌上正是长孙宇珩送来的信,她的对面坐着的人是苏长亭,正慢悠悠地倒着茶,脸上的神色喜悦易见,专注于每一个细节的模样,叫人实在心中赞叹。   长孙碧烟看着他岁月静好的容貌,不禁皱眉想,这人为什么如此悠闲,此番皇后入狱,杜相必定会弄得朝堂中腥风血雨,他作为近日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会如此安静,没有任何的行动。   想必是她看得想得太过入神,当苏长亭煮好了茶,抬头看去她的时候,她竟没有发现,还是那样一副探究的神色看着他。   苏长亭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地失笑问道:“碧烟如此看着长亭,就不怕长亭心猿意马吗?”   一怔后,长孙碧烟回过了神,反应了一下后决定不回答他的话,低下头,她心中很是淡定,自从见识过书臣涂鸦下的胡言乱语,自从经历过后院枣树下他的那番花生配红枣才能生子的言论后,她觉得她已经能够抵御这人时不时的神来一笔,总的来说就是越理会越气到自己。   “夫君这几日都留在府中,碧烟只不过好奇夫君的清闲罢了。”长孙碧烟淡然地端起桌上杯盏,抿了一口茶,眼帘微垂,温婉动人。   苏长亭眼泛霞光的看着她,探手握住她放下杯后意欲收回去的手,然后深情无限地说道:“长亭只是想多陪陪碧烟,以弥补之前忙于政务冷落碧烟的过失。”   长孙碧烟平静地听着,刚想抽回手说一句自己根本不觉得受到冷落,却被他一握紧,又听他说:“昨日见了你给书臣亲手做的衣衫,长亭便觉得心口发闷,也不知道为何,碧烟你看我这是不是病了,可需要叫大夫看看?”   心中一震,脸上一红,长孙碧烟猛然抽出了自己的手,心中道:“你的确应该找大夫去看看,可这天下恐怕没有大夫能治你的病。”她面对苏长亭时不时的调戏,越来越发憷了。   撇过脸去,整了整衣袖,她这才肃着脸说道:“皇后被废,这消息传的满京城都是,夫君还有心情在这儿跟碧烟开玩笑?”这事她不怕说,因为昨日从梅雁庄回来,一路上都是讨论的人。   收回僵在桌上的手,苏长亭默然笑了笑道:“皇家的事与你我有何关系,长亭只愿顾好碧烟便可。”他握住桌上的茶杯,转了一圈,觉得有些凉了,便唤来了环儿,让重新送一壶茶来。   环儿进来的时候,低着头,垂着目,叫姑爷的声音也是低低颤颤的,端着茶壶杯盏茶下去后,长孙碧烟便奇了,不由地问道:“你怎么环儿了?”   面对她的问题,苏长亭也是一奇怪,随即道:“我能把她怎么了?她可是你的陪嫁丫鬟。”   长孙碧烟不愿再与他多说,从柜子里又拿出了东西来缝缝补补,见着还是孩子的衣服,只是这次换成了春衣夏衫,针脚别扭,缝出来的模样勉强能看。   苏长亭静静地陪坐,深邃的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动作,心中不免道,也是难为她了,竟然这么用心,随即面上便是一苦笑。   杜后入狱非同小可,但是多数人还是清楚的,这入狱入不了多久,总归还是要被放出来,甚至乎连罪名都会一并抹灭去。   果如众人所料一般,不日后朝凤殿内一个负责日常宫殿清扫的宫婢来到大理寺自首,说是她将写有皇帝生辰八字的桐木偶人放在朝凤殿内,诅咒帝皇之事与皇后毫无干系。   大理寺卿秦遇拷问此宫婢动机为何,幕后是否有主使之人,主使之人又是何人,宫婢守口如瓶,只言这是她一人所为,与人无关,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过怕了宫里的日子,将一腔的怨恨都归到了皇帝的身上,总觉得若不是因为皇帝的存在,她也不会小小年纪便被卖入宫中。   这说辞自然是不可能叫人信服的,先不说她的理由实在勉强,单就皇帝生辰八字她一个小小宫婢怎么能够得到,便叫人生疑的很。   可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先放出大理寺监牢里的皇后。时人也道,就算行事之人是那个宫婢,却也不能证明皇后完全无罪,毕竟东西是在朝凤殿内,一个失察之罪便足够废后。可是这大熙国的天色不是正常的天色,真正掌权的不是皇帝,而是那杜相,这情况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   自皇后入狱的第二日起,昭仁殿外便时时刻刻都有跪地请赦的臣子,口口声声,杜后一国之母,不该查都未查便废后收监,杜相一心为国,陛下更不应该如此寒了臣子的心。瞧瞧瞧瞧,这哪里还是宫氏皇族的天下,大熙国这分明已经是杜姓。   皇后出狱的这日,皇帝出行迎接,百姓们看得是津津乐道,皇帝与皇后这女强男弱,貌合神离的情况真是厉害了,此番皇后无故入狱,回到后宫后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这日下着小雨,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滴,绵延成了珠帘,长孙碧烟靠在门框上,看着外边的朦胧雨景,目光放远,似乎可以看见大理寺外人山人海的情景。帝后出行,自是屏退杂人,可是她出狱的那一日,却是万人围观,她知道这是她的父亲杜麟的主意。   为了叫天下人看清楚,皇后永远都只能是她杜敏贤,就算是入了监牢又如何,皇帝还不是要亲自来接她出狱。   也为了让宫夕月看清楚,宫氏皇族早就名存实亡,大熙国迟早会是杜家的天下。   她始终记得那日宫夕月去接她的情景,帝撵上下来的人一身明黄,尤为靓丽的是他的容貌,若是生成了女子,当对得起一句倾国倾城,在她父亲杜麟的口中却是男生女相,是为祸。   宇文为他撑着伞,踩着地上的水洼,朝她走来,她当时的心情约莫是喜悦的,却在看清他的神情后,一点点地冰凉下来,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不管自己深情付诸几许,都只是大江东流,他不会在意,别人的在意也毫无意义。   “皇后,朕来接你回宫。”一句皇后,一句朕,终于让她心如磐石,明白自己的责任只是一个皇后,于他而言只是杜家硬塞给他,牵制他,控制他的皇后。   长孙碧烟想得太入神,环儿已经牵着书臣来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一只小手握住她的指尖,她才身上一动,反应过来,微笑着蹲下身子,揉了揉他的小脸道:“书臣困不困?”   这本该是书臣午睡的时辰,可是苏长亭不在,她便想要与书臣多相处相处,近日一旦苏长亭在她面前提起书臣,便总是一阵戳心,他太会拿捏人的软处。   书臣摇摇小脑袋,乖巧地道:“不困,娘亲困。”小手摸上她的脸,柔柔的,软乎乎的。嘟起嘴,书臣凑近了,在长孙碧烟额上便是一亲。   长孙碧烟失笑,捉住他的小手揉着,便听身旁的环儿道:“书臣小少爷知道是小、少夫人叫他,醒来的时候一点脾气都不闹,当真是喜欢少夫人的紧。”   长孙碧烟抬头看了一眼环儿,见她神色内敛,没了一些往日的活泼,又想起近日来环儿对苏长亭的态度巨变,猜想到这称呼的变化,恐怕又是苏长亭的杰作。   她没多在意,牵起了书臣的小手,将她领进屋中,拿出自己忙活了许久才缝制好的衣衫,一件件地套在书臣的身上比划,满意的时候笑得温婉,不满意的时候皱皱眉道一句,应该改改。   她缝制的衣服太多,还没一一在书臣身上比划完,苏长亭便从外回来了,全寿为他撑着伞,到了屋檐下才收起,他走进屋中,解开斗篷递给恭恭敬敬的环儿,微笑着说道:“书臣与碧烟这是在做什么?”   长孙碧烟没有回答他,书臣却是闻声后乖巧地扭头唤了一声:“爹~”   “书臣乖。”苏长亭走上前,将书臣抱起,然后揉了揉他的脑袋,脸贴着他的脸,与他闹了闹。   “别将一身寒气度给了书臣,环儿送一盆热水来。”长孙碧烟皱起了眉,见着这一对父子的其乐融融,心里的感觉很微妙。   将书臣放下,苏长亭冲着长孙碧烟笑得很是欢快,然后对身后的全寿道:“将书臣带下去吧,等会儿要用晚膳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全寿听命地抱起书臣离开,环儿早就听话地去取热水巾帕。   屋中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长孙碧烟漠然地整理起散了一桌子的书臣的衣服。苏长亭笑着看了两眼,随即双手叠放桌上,白皙的面容上笑颜像是灿烂桃花。   “今日皇后出狱了,同时远襄城的城主岳良到了京城,此刻正入宫面圣。”他眸中静若寒蝉,笑容温柔似水,“日后长亭怕是又要忙碌起来,与碧烟的相处又要少了。”   听见岳良入京,长孙碧烟手上便是一停,随即微笑着道:“夫君与碧烟解释这些做什么,男儿当以正事为重,碧烟怎会如此不识大体。”   “正是夫人太识大体,长亭才忍不担忧酷似碧烟的女儿,长亭何时才能够见着。”苏长亭好看的眉心略略皱起,很是委屈的样子。   长孙碧烟指尖一颤,喉间堵住,不知如何回应他这话。她从未想过与苏长亭会一直做夫妻下去,可是面上她说的所有话都是要与他白头到老的。   骗人这件事,她上辈子从不曾做过,因为根本不需要,这辈子倒是做得多了,却经验依旧不足够她在关键时候将谎话圆满。   自然不可能真与苏长亭圆房的,她今后的规划中没有苏长亭这个人,便不可能与他有孩子,反复思量了许久,长孙碧烟低下头,面上羞涩潮红的模样说道:“夫君,碧烟……碧烟尚未准备好……”   “无妨,长亭等你。”苏长亭一只手轻轻地盖在长孙碧烟的柔荑上,声音低沉地像是用灵魂话语,幽幽空静。   长孙碧烟僵笑着起身,抱起书臣的衣服便胡乱往衣柜里塞,身后苏长亭的视线叫她如芒在背,心虚得很。   夜里有乌鸦鸣叫,一声声夺命一样的欢快,京城里的百姓们捂严实了门窗,心中怪道:“这是什么时节,竟然还有乌鸦,别是什么妖怪横空出世,祸乱人间。”   与民间心慌的安静不同,皇宫里一片诡异的气氛,就算是宫中守着犄角旮旯,闲得很的宫卫都莫名头皮发麻,望望漆黑一片的天,那轮弯月当真是亮得生妖了。   朝凤殿内,杜后正在沐浴,腾腾热气蒸着她肃穆的容颜,池水上没有花瓣没有香叶,她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巨大的屏风后,走进来的惜梦凑近了她的耳畔低语两句。   “知道了,让海福先好生招待淑妃,本宫等会儿便过去。”平静无波的声音骤然间将腾腾的热气变成了冰面上的冷气,她慢悠悠地睁开了眼,慵懒地似困非倦,看了一眼旁边站的宫婢,那宫婢便乖巧地上前为她揉着手臂。   那只手臂白得像是冰雪覆着云朵塑造,蒙了水雾更是曼妙,细细长长地尽头是根根如同冰雕的纤指,指尖如同粉色的贝壳一样圆润,颜色又宛如贝壳中磨砺千万次的珍珠一样光洁。   长发挽着,松松垮垮又不坠落,一段玉一样的颈项肌肤隐隐卓卓,水珠沾在上面,叫人看得口干舌燥,却一旦看到她的眼神便如坠冰窟。   杜敏贤此刻什么都没有想,她很清楚自己等会儿要做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享受着这一份静谧。从大理寺监牢中出来后,她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修竹其实说的很好,她什么都为宫夕月做了,为他斡旋于杜家与皇室,为他忍下奇耻大辱,他毫不感动便罢了,却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如此,她还怕什么呢,你若无情,我便休。杜敏贤凉凉地笑起,随即拂开了宫婢,从水中站起身,立即便有人上前为她擦拭更衣。   一身清爽地走入朝凤殿正殿中,慢悠悠地坐去凤椅上,她撑着头看去下面坐着的,笑得莫名自信的岳云裳。   “娘娘终于梳洗干净了?臣妾可是等了许久,就怕陛下一个担忧派人来寻臣妾,又惹得娘娘与陛下心生间隙,如此臣妾可就罪孽深重了。”岳云裳柳眉忧愁着,眼神似雨露一样柔媚,一段腰肢烟柳羸弱,叫人看得实在心疼。   杜后心疼得都笑了起来,明亮漆黑的眸瞧着她笑盈盈的模样,淡然地开口:“东施效颦却能得蒙盛宠,不知道是长孙碧烟的魅力太大,还是陛下的眼睛蒙尘。”对于岳云裳骤变的脸色,杜后视若无睹,悠闲自得地捋着散发接着说,“淑妃,你是不是觉得如今陛下对你死心塌地,缺你不得?”   岳云裳笑得有些僵,却依旧笑着,只是没有说话。杜后冷笑地睨了她一眼,冰冷地道:“如果你当真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以为陛下如今在你的云月宫里等你?非也,他此刻正在年妃的韶华宫里,美人在怀,美酒在杯。”   岳云裳的笑容已经有些维持不住了,却依旧坐得端正自信,她在远襄城的时候地位超然,如同一国公主一样的待遇,入了后宫眼光更是高,自然看中的不是一个小小淑妃位置。所以当洛修竹与她接洽的时候,她欣然同意与他合作,就算是让她通过扮演别人博得盛宠都无所谓,不过就是个桥梁,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她要的是皇后的位置,而不是那个软弱皇帝的喜欢。   “岳城主来了京城,想必是想要见见淑妃你,你放心,本宫必定会让岳城主达成心愿的。”杜后掀开了杯盖,端起杯盏,轻轻吹去热气,然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岳云裳皱起了眉,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杜后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便见海福端着一个托盘朝着她走来,等她看清楚托盘上的东西时,惊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她立即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看去凤椅上的杜敏贤,那托盘上的白绫、酒樽、匕首每一个都冷冰冰地昭示着杜敏贤这是要私自处决了她!   “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岳云裳低冷地问道,袖下的手死死拽着,手心一片冷汗。   杜后放下了热茶,轻轻将散落身前的散发拂去身后,挂着一抹淡笑,望去慌张了神色的岳云裳道:“意思很明显,本宫会让岳城主一瞻淑妃你的遗容,绝不叫岳城主白跑一趟。”   岳云裳已是一身冷汗如瀑直流,她颤巍巍地朝后退去,唇轻动着,由不敢置信到越来越怕,她见海福走近了她,边走边说道:“淑妃娘娘,皇后娘娘仁慈让您自己选一种死法,娘娘请选吧,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   海福的笑让岳云裳毛骨悚然,她后退的脚步开始虚浮,瞪着眼睛苍白着脸色喊道:“不,你们不敢这么做,这是皇宫,本宫是淑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还是远襄城城主的女儿。”说到这里,她似乎又生了一些自信,仓惶地笑起,“对,我是远襄城城主的女儿,你如果害死了我,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的,必定会举兵为我报仇,你们不敢这么做!”   杜后慵懒地曲肘撑在桌面上,手背抵着侧额,听了一会儿后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冲着海福道:“既然淑妃自己选不了,海福你便随意为淑妃选一个,痛快些,别叫陛下最宠的妃子痛着。”   捧着托盘的海福转身朝着杜后一弯腰,道:“是,皇后娘娘。”随后又转过身,朝着殿门口四角站着的宫婢使了一个眼神,宫婢们会意,纷纷上前将岳云裳制服。   “淑妃娘娘,这最痛快的死法其实应该是一刀毙命,刹那而过,没有丝毫感觉。但是海福是个不会武功的,做不了这么精细的活,这毒酒却也是见血封喉,死的速度极快,娘娘委屈些,便用这毒酒吧。”海福笑眯眯地对着尖叫的岳云裳道,然后一脸慈祥笑容地举起酒樽,扣住她的下巴,一杯毒酒便这么灌了下去。   海福探着脖子看岳云裳的口中毒酒都下了肚子里,这才让宫婢们松了手。四肢终于得了自由的岳云裳匍匐在地上,哑着嗓子犹自冲着座上的杜后道:“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她血目狰狞,一字一句一口血,脸色慢慢的青紫。   杜后看了一会儿,见她慢慢地瘫软下去,一双恶毒的眼睛却依旧不放弃地看着她,便缓缓地坐直了,漫不经心地道:“无妨,原本本宫便觉得远襄城的城主碍眼的很,城主一职妨碍皇权,还是乘早撤了为好。若是你父亲想要为你报仇,本宫欢迎的很,正好以犯上之名扣留京城。”她笑着看去已经说不出话的岳云裳眼睛里满满的恐惧,“不对,想必岳城主这次进京便已经是有来无回了,本宫忘了,除了本宫,本宫的父亲杜相更是对这远襄城城主一职看不惯已久。”   眼见着岳云裳死透了,那双眼睛漆黑涣散地睁着,就是不愿闭上,海福上前去欲合上,却怎么也合不住,心中一奇又是一震。   “先拖下去入棺,别急着下葬,本宫答应过要让岳城主一瞻他女儿的遗容的。”杜后漫不经心地说完后,并不在意岳云裳死不瞑目的不吉利,她起了身,走进了殿内,已经有些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应该算是双更了吧算吧算吧?(? ???ω??? ?)? ☆、洛修竹伏罪   皇后出狱的这件事还没有在民间传透,淑妃身死的消息又铺天盖地地卷来,百姓津津乐道,多了不少的谈资。   “远襄城城主不是刚刚入城吗,他女儿这就被皇后弄死了,你说他会不会造反啊。听说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当初倒是舍得给送进皇宫里去。”   “这能有什么舍不得的,那岳良就算在远襄城里再如何像个土皇帝,毕竟远襄城还是大熙国的国土,否则边境各国怎会让这要塞如此祥和,多年来没有任何战事。不过你说那岳良造反,呵!”说话的人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那他也要回得去远襄城再说啊。”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太简单了,这消息恐怕还没有来得及传开,毕竟皇后出狱、淑妃身死两个消息来得太快。”先卖一下关子,说话的人又得意洋洋笑笑,“岳良今日已经被杜相送去了城郊别院,说法是岳城主见了女儿的遗容后忧思成疾,骤然病倒,需要安安静静的疗养,怕是短时间回不了远襄城。”   “这……这不是变相的软禁吗?”目瞪口呆,聊天的人口舌打了结。   “谁说不是呢,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出,杜相这是不打算放岳城主回去了,恐怕只有两个结果,一是终生软禁在城郊别院里,二是……”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而是比划了一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带着些杀气。   “啧啧啧,不简单啊,这杜家父女对待非己方的人,可真是果断狠绝的厉害啊。”拍拍胸脯,被吓到的人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定定神。   “嘿,就你感情丰富,这皇家的事,朝堂的事,我们也就私底下聊聊,图个乐的,还能真的去思考清楚不成。喝你的酒吧,大傻子。”酒碗端起碰去同伴的,然后率先饮尽。   “谁是大傻子了?你给我好好说话,否则别怪我把你昨晚去红街巷找姑娘的事告诉嫂子,保准叫你今晚睡街上。”   “得得得,我的错,我的错,大兄弟咱好好喝酒,不聊那些个没用的。”   这处酒楼是在百姓巷的深处,闲聚的人都是些底层人士。酒楼的角落,将斗篷上大帽带上的长孙碧烟探出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她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消瘦,长相老实,一叠文书被这名中年男子放于桌上。   “落姑娘,上次方某急于用钱,幸得姑娘慷慨买下我那洛阳薄地屋舍,这里是姑娘之前拜托方某准备的文书,姑娘看看可有什么遗漏的。”   “落空信得过方先生,先生为了给爱妻治病舍弃一切,此等有情有义的行为,落空怎能无动于衷,只是不知贵夫人如今身体如何了?”   “多亏了及时拿到钱,这才买得起那昂贵的药,如今虽然未能彻底治好,却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方舟原是洛阳一个书商,因为妻子患了奇怪的重病,到处寻医散尽家财。上一次长孙碧烟折腾够了书臣与环儿,在一处茶楼歇息,隔桌听见兜售自家舍地的人便是这方舟。   “无事便好,这些文书多谢方先生帮忙,落空这里还有些事需要早些回去,便先行告辞了。”长孙碧烟将桌上的文书拿起,收入了斗篷中,又取出银钱放于桌上。   方舟见状,连忙起身,道:“落空姑娘慢走,这杯茶也要不了多少钱,为了多谢姑娘及时相助,还是让方某请客吧。”   长孙碧烟也并不推辞,一福身,将银钱收回后道:“那么落空这里多谢方先生。”她见方舟微笑着朝她施礼,随后才转身离开了这酒楼中。   走在回去的路上,长孙碧烟摸着怀中的文书,那些是户籍,她托方舟为她办理的洛阳的户籍,名字自然是落空。   万事皆空,浮生一场梦。这个名字与杜敏贤无关,与长孙碧烟无关,独独与她有关,是独独属于她的。脸上扬起堪称幸福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尝到一点点自由的甜头。   而这自由尚离她很远,却仿佛影子已经到了她的眼前,叫她满怀希望,觉得自己必定能够拥有。   途径一处府宅,外边一圈又一圈的人,百姓们评头论足,窃窃私语。长孙碧烟本不管闲事,却听到了几个惹她注意的词“洛修竹”“陷害皇后”“与淑妃同谋”。   她立即停下了脚步,侧头一看,恰巧看见一队士兵将洛修竹押走。他还是那个模样,清俊的身姿配着邪肆的气质,被当做犯人围观也没有半点狼狈,甚至笑着。   洛府忽然传出一阵哭声,“修儿你回来,老爷,修儿必定是无辜的,你一定要救修儿啊!”长孙碧烟寻声望去,见到了洛修竹的母亲,禹姨。   杜洛两家交好不是说假的,上辈子她的母亲很早便过世了,禹姨常常过府来看她,陪她说话,抱抱她,唤她娇人儿。洛修竹早年求学在外,她与禹姨的熟识更胜过洛修竹。所以当年之事,她最难过的,便是因为洛修竹与禹姨从此再不亲密。   她又看去那直直地朝前走、根本不回头的洛修竹,那背影无比的自信,仿佛他去的是封赏之路,而不是落罪之地。她又想起他对她前世的情,如此执迷不悟,当真如同她当初对宫夕月一样。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想的又多了,续而放空了脑袋,接着走回苏府。   京城很不太平,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大理寺少卿名门之后洛修竹同谋淑妃构陷皇后,大不敬于皇帝,被收监的第二日,原本热议沸腾的京城骤然安静了下来。   大抵是事情来得防不胜防,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些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都开始杯弓蛇影起来,担忧下一刻中箭的人便是自己。   这样的情况,苏长亭不可能还闲着,昨夜便没有回府,今日一大早,环儿来伺候长孙碧烟梳洗,见她神色慵懒,全然像个没事人,心中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低声说道:“少夫人,早上有人送来话,说是洛大少爷想要见您。”   “洛大少爷?”长孙碧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皱眉,随后才反应过来是洛修竹,少许后又道,“除了这句,可还有其他话?”   “那人还说洛大少爷欠了少夫人一些事,想要还您,此刻却不方便来见您,只能委屈您去见他了。”环儿心里有些慌,她觉得这洛大少爷大约就是洛修竹了,但是洛修竹一个在押囚犯为什么想要见小姐,还说欠了小姐东西,这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可她不擅长分析阴谋,也只能老实地将原话告诉小姐。   “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家好姑爷,知道吗?”长孙碧烟缓和了神色,看着铜镜中的环儿,见她脸色不好,心道如今就算她让环儿告诉苏长亭,恐怕环儿也会犹豫好一会儿。也不知苏长亭做了什么,叫心思如此单纯的环儿从敬仰他到如此害怕他。   “环儿知道了。”乖巧地应答,环儿心中也在疑惑,她到底是怎么就对姑爷这么害怕了,就因为那日姑爷让她改口小姐为少夫人吗?不,不是让她改口,而是当时姑爷的语气和背影的模样,阴风阵阵,温柔的语气却透着死气沉沉的感觉,叫她每每回忆起都毛骨悚然。   等环儿为她绾好了发,穿戴好了衣,她还是没有考虑清楚要不要去见洛修竹。直到午膳过后,哄着书臣去睡了,她坐在堂上,看着外边天井下明晃晃的冬日光芒,心中开始怪道:“我什么时候这么不敢面对了,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一个洛修竹罢了,哪里需要费这许多思量。”   想罢,她便起了身,没有吩咐环儿备马车,拿上斗篷,出了门,自己叫了一个轿夫,便独自去了大理寺。   使了银子,进了牢中,见到洛修竹的时候,他正背对着她,徒然坐在地上,也不觉得冷,仰头看着铁窗外的冬日,似乎还很专注。   “洛大人。”站在牢门口,长孙碧烟整个身子笼在斗篷下,只露出一张娇羞的容颜,可因着她凝眉的神色,娇羞便化做了冷漠。   洛修竹身上一动,似乎被吓到了,随即转过身,还是坐着,微笑地看着她:“苏夫人来了,这里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请随意坐。”   他坐的随意,说的随意,竟还真的随意请她坐。长孙碧烟看了看牢房中的布设,最后选了那破破烂烂的宽凳,坐下后,她便看去他,等着他说话。   而洛修竹只是看着她笑,笑得毫不邪狞,反倒很纯真很清澈,这么难得的模样,叫她心中大吃一惊,等她吃惊完了,便听他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洛某便觉得与苏夫人很是熟悉,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叫做相见如故。不,应当是不能的,因为在与苏夫人正式见面之前,洛某便观察苏夫人很久了。” ☆、再相见   长孙碧烟眉头动了动,却对于洛修竹的话没有多少惊讶,她既然知道洛修竹真实意图是要离间帝后,曾将她当作一枚棋子用,那么事先观察她这枚棋子,便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整了整斗篷,觉得这牢室中还是阴冷了些,有些想快些解决,便沉着声音问:“请问洛大少爷要见妾身所谓何事?”   “洛大少爷?”洛修竹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怔忪,随后又是一笑,极赋深情地道,“小时候,她总是这么叫我的,还带着一点藐视的语气,跟苏夫人此刻说的模样很像。”   长孙碧烟眉心又深皱了一分,心中苦恼,她可不想在这里陪他回忆童年,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久,不光是时间的久,更是空间的久,久得她一想起都会心中憋闷。   还好,洛修竹并不是为了回忆旧事才叫她来的,只见他沉默了片刻,便抬起头,望去她,手里捏着一根草折腾,头顶是铁窗。   “苏夫人与洛某本是素昧平生,可洛某之前为了一己私欲,便想要不顾夫人意志强加利用,虽然最后利用失败了,但是现在反省一下,还是觉得多有亏欠,想了很久弥补之策,却奈何如今被困牢中,帮不了夫人什么实事,只能卖几个消息给夫人,权当做赔礼了。”   “请说。”凉凉的两个字,她干脆连客套话都省了,只希望早些知道洛修竹要见她到底要做什么。   “苏夫人认为您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洛修竹幽幽一笑,玉冠不束发,额上发丝垂落几分,竟然让他不显丝毫狼狈,反倒增添了几分潇洒不羁之气,原本邪乎的人,此刻看着却有几分豪迈之气。   “洛大人,妾身没什么闲工夫在这儿陪您闲聊,还请直言。”   见长孙碧烟已经不耐烦了,洛修竹忽然笑得痞气,怪一声道:“哎,我这不是看你可怜,想要委婉一些吗,夫人怎的这么性急。洛某总觉得苏夫人与洛某一样,是个痴情的人,同病相怜便生了惜情。不过苏夫人喜欢直来直去,洛某便也不卖关子了。”他顿了一顿,随后极为认真地道,“苏夫人,您的丈夫苏长亭可不是什么好人。”   面上没丝毫动静,苏长亭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需要他再给她重复吗?不过她此刻是长孙碧烟,洛修竹应当是认为苏长亭在长孙碧烟的心中是个痴情的儿郎。   洛修竹没有瞧见料想中的疑惑、愤怒、不解,便自己奇怪了起来,不由地凝眉道:“难道夫人早便知道一些?”   “洛大人,妾身说了,妾身没什么闲工夫,若是洛大人喜欢拐着弯儿说话,妾身就不奉陪了。”她意欲坐起来,便见洛修竹连忙抬手止住,道,“苏夫人且慢且慢,洛某这便如实说来,不再慢吞吞的。”   她又坐了回去,静静地等着洛修竹的下文。其实她本就不是真的想走,听了洛修竹前面那些话,她便觉得洛修竹必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这些事关系苏长亭,她若是得知了,很可能解开她许多疑惑。所以她方才只不过是假意要走,便是料定了洛修竹非说给她听不可。   “苏夫人可知道洛某为何败的这么迅速,这么惨?”不等长孙碧烟有所反应,洛修竹便连忙又道,“慢慢慢,不用夫人回答,洛某自己回答,那是因为苏长亭。不知苏夫人可还记得与洛某第一次在元家班相见,洛某正与自己的师兄大打出手。”   他笑得略微楚楚,笑意里面似有些佩服:“苏长亭也算是厉害,布局设路竟早到了那个地步,事先便断了我与潜云斋的瓜葛,叫我如今连寻个求救的地方都没有。苏夫人可能不知道,那日与我大打出手的师兄萧守义其实与苏长亭是结义兄弟,而他们另一个兄弟是谁,说出来,夫人必定会惊讶的很。”洛修竹笑得眼睛都闪着光,不放过她脸上分毫的变化,“玉炎,元家班的台柱子。”   可惜的是,洛修竹想象的再美好,他实际看见的长孙碧烟依旧一副木板刻出来的神色,纹丝不动。他气馁得眸中暗了暗,百无聊赖地干脆大说特说:“当初他们三人一起捣毁了稽城的一个贼窝子,就此相逢恨晚,结成了异性兄弟,我师兄萧守义为大哥,能歌善舞的玉炎便是二哥,你的夫君苏长亭便是三弟。哦,夫人必定也不知道,苏长亭不仅用笔厉害,用剑同样深不可测,武功方面当竟次于玉炎,与我不相上下。”   “他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我意图做什么,这个小人竟然告状告到了我师兄萧守义那儿,萧守义又是个老实的,立即便禀报了我师父潜云居士。觊觎皇后,不仅大逆不道还有违道德,我师父当即决定我若不收手,便将我从潜云斋除名,从此不再是潜云斋的弟子。所以那日,苏夫人才看到了我与萧守义打的那一架。说来羞愧,洛某竟也是过了许久之后才知道这竟是苏长亭设计的。”   说着羞愧,他的神色却不见丝毫的惭愧,反而眸中闪现一些光芒,叫人觉得他此刻隐隐有些兴奋。   “这个人看着温润如玉,底子却是深不可测。虽然苏夫人当初也是自愿放弃进宫陪王伴驾,甘愿嫁给苏长亭的。但是洛某还是觉得有两件事,夫人必须知道一下。”他眸中兴奋的光芒越盛,笑得嘴角细细地上扬,“这第一件事,恐怕陛下已经忍不住告诉了夫人,那便是他与陛下之间的协议。”   洛修竹仔细地看了看长孙碧烟的神色,见到她眉目中有一抹了然无趣,便知道宫夕月必定是说了,却还是解释了一遍:“去提亲之前,先去田阁老府上,借由自己老师将他与你之间的婚约透露给杜相,算准杜相有意拉拢田忠仁,必定会帮一手,得田忠仁一个人情。果不出他所料,杜后插手,查明你们的婚约属实,革除你秀女之名。赐婚一定,苏长亭滴水不漏又巧设心机与陛下达成协议,美曰其名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需要等到后位空悬,才是送你入宫的最好时机。”   “断了你入宫的路,又安抚了陛下的焦虑,苏长亭这一番做下来,出面的少,却是面面俱到。苏夫人,您知道这件事的当下,难道不会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吗?”邪气的笑容又覆上了洛修竹的脸上,“洛某记得上一次夫人可是非常恼怒别人利用您的,这一次换成了苏长亭,难道就可以无所谓了吗?”   长孙碧烟气定神闲,对于洛修竹的挑衅,没有半分反应。并不是被苏长亭利用无所谓,而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本就是双方利用,苏长亭达到了杜绝长孙碧烟入宫的目的,而她又何尝没有达到同样的目的呢。   只不过,这些事之前虽都是知晓的,却听洛修竹这么连串起来,仿佛苏长亭本来的意思便是利用好一切,将长孙碧烟留在宫外。与宫夕月的协议是作假的,因深爱长孙碧烟才找到田忠仁帮忙也是假的,仿佛这一切的安排背后,苏长亭的目的另有所在。   可具体是什么,她却尚未有任何头绪。   眼帘微微垂落,眸中神色淡然,片刻后,在洛修竹仍旧等待着她的惊讶愤怒神色中,她抬起头来,看着洛修竹,缓缓地道:“洛大少爷说有两件事,妾身必须知道一下,这第一件事已经说完了,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洛修竹笑容一刹那僵住,眸中兴奋的光芒极快地暗淡下来,须臾尔,浅浅地嘲笑自己一声,垂了垂头,再抬起时,神色又变得肃然,他道:“这第二件事,是去年除夕夜的事,那场爆炸,洛某不巧瞧见了凶手是谁。”   他话起自此,她的心才是一停,精神不由地聚集起来,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不放过洛修竹脸上的蛛丝马迹。那日去牢中确认歹徒,临走时她看清楚了那歹徒对她最后用唇语说的话,“洛大人让我给您问好”她当时以为真凶极有可能是他洛修竹。   而原因则是为了使长孙碧烟受伤,刺激宫夕月,使用苦肉计叫宫夕月为了长孙碧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是那番猜想也只是猜想罢了,因为从那日之后,洛修竹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曾再有利用她行事的迹象。   如今叫洛修竹说起这件事,她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那歹徒说的那句唇语像一道空响的闷雷,不起丝毫风雨,这太奇怪了些。   “那凶手是谁?”不等洛修竹慢悠悠地接着说,她便已经等不及催促道。   “咦?洛某当真是越来越难看懂夫人了,之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夫人丝毫不惊奇,唯独这一件事,夫人却似乎兴趣极大。”有些哭笑不得,洛修竹好奇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长孙碧烟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这才收起打量,说道,“那日苏长亭与您在屋前情意绵绵,洛某见月色极美,做了一回瓦上君子,不巧便瞧见了一个人潜入屋中点燃了导火线。洛某当时好奇,于是便追了半条路,最后没追上,却是有八分确定此人只能是武艺绝顶的玉炎。”   听罢后,她的呼吸停滞片刻,心口一阵堵,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通透了,焦急之下,她皱起了眉,一手无意识地曲起撑在身旁木桌上,指尖抚摸着眉尾,一下一下,似乎在捋顺自己的思路。   洛修竹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吃了一惊,却片刻后恢复,垂下了头,阴霾下是暖暖的笑容。他觉得长孙碧烟思考的样子很熟悉,那正是杜敏贤每次想问题想到难处的时候不自觉的动作。   他心中一下苦一下甜,苦于自己竟然在长孙碧烟的身上找她的模样,甜在他记得儿时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分都不曾忘过,历历在目,鲜活淋漓。   有这些记忆便很好了,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就算最后得不到,他也不悔,只是遗憾,他应该再早一点的,早到她还没有对宫夕月动心之前便回到京城,回到她的身边。   “玉炎是苏长亭的二哥?”她脱口而问,眸中涣散,显然还在思考之中,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心中脉络点说了出来。   洛修竹倒也不介意,很乐意地回答道:“没错,玉炎是苏长亭的二哥,两人感情极好。”   “玉炎点燃了屋中导火线?”这还是她下意识地问话,眉心依旧锁得紧紧的。   “是,那夜玉炎显然是有备而去。”洛修竹笑道。   随后长孙碧烟不再问了,摸着眉尾的动作停住,手缓缓地放回了斗篷中,片刻后,她抬头看去洛修竹,眸色渐渐聚拢,汇成星子光芒,寒气隐盛,问道:“你可知我会唇语?”   “什么?”洛修竹显然有些跟不上她如此跳跃的思路,但见她如此认真的神色,反应了半晌后,苦笑道,“洛某还真不知,苏夫人如此博学连唇语都会。” ☆、雨归   是了,长孙碧烟一个深养闺中,弄花拂柳的娟秀女子怎会去学唇语这种东西。那歹徒若是洛修竹安排的,怎会将最后一句话用唇语告诉她。在洛修竹的眼中,她是长孙碧烟,而长孙碧烟显然是不可能会唇语的。   所以那歹徒的确是个替罪羔羊,却不是替的洛修竹的罪。   尤氏说苏长亭被长孙碧烟拒婚之后,摔碎了屋中所有的东西,还说了一句从此之后与长孙碧烟再无瓜葛,可是第二日又忽然更弦改辙,一反常态求助田阁老,再次上长孙府提亲。   萧守义是苏长亭的大哥,从苏长亭那里得知洛修竹觊觎皇后大逆不道,因此导致洛修竹与潜云斋恩断义绝,落得一朝入狱再无可诉援之地。   一边安抚宫夕月,承诺一但后位空悬,便是长孙碧烟安然入宫之时,一边维.稳她的前世杜后,透露长孙碧烟与他的婚约,奉行懿旨成婚,婚后宠妻如命,生活平顺美满。   而这些,都是这一世发生的。   上一世,明显不同。   苏长亭没有经由田阁老吐露婚约之事,她并不知晓长孙碧烟与他的婚约。秀女大选之后,长孙碧烟受尽恩宠,被封淑妃,赐住鸳羡宫。   洛修竹与潜云斋关系密切,由大理寺少卿到大理寺卿,一路平顺无阻,上一世秦遇的升迁也不过是在给他让位,手握大权后,刑法律理必经他手。   宫夕月与长孙碧烟鹣鲽情深,最后合谋洛修竹陷害于她,终于导致她妒火中烧,休情绝义,毒杀长孙碧烟于朝凤殿,落罪洛修竹,却因潜云斋的缘故没有多久便将他放出,最后只是贬职查办。   可这前后两世,最大的不同不在于这一段过程,而在于现在这个结果。上一世的如今,长孙碧烟死在了朝凤殿,而这一世的如今长孙碧烟还好好的活着,至少这个躯壳还活着。   天上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她思考的太盛,忘了雨水的寒冷,甚至连斗篷上的帽都未带上,就这么走在稀稀拉拉的街上,周围穿着蓑衣的百姓走的很快,偶有几个侧头看她一眼,心中都不由地好奇道,这人莫不是有病,竟然大冬天的淋雨玩?   她却是无知无觉的,只是每想通一个点,便心中震得岩石熔烈,那热度由心口而起,蔓烧至周身,便不觉得冷了,反而觉得越发的热,热的整个人都想要做点什么来冷静冷静。   她思绪虽深,脚步却稳健,方向也是清晰,并没有胡乱走路撒气,她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确认,当真的确认了这一件事后,她才能真真正正地知道她那大胆的猜想究竟是对是错。   这条路通往元家班,路有些长,在她焦急的步伐下却缩短了不少,到了元家班的后院时,天上的雨小了许多,朦朦胧胧,不像雨,倒像是山岚雾气。她已经将斗篷的帽戴上,也不顾湿发又被帽盖住,会多么的不适,之后又极有可能生病。   轻轻地推开后门,透过窄窄的缝隙,她往里面瞧,看见一群打着伞忙活的男人,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嘴里还叨叨念念着。   “这大冬日的,东西本来就难晒干,这一场大雨下来,更加不用想晒了。”   “别唠叨了,赶紧让钱三来把东西抗进去。这个钱三整日好吃懒做的,也不知道班主为什么要让他留在班里干活。”   “你小声点,这钱三可是玉炎公子留下的人,平日里连班主都看着玉炎公子的脸色,你要是得罪了玉炎公子,恐怕班里就没你的容身之地了。”   “哼,真是狗仗人势。”   不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伸着个懒腰出来了,脸上的胡渣很邋遢,头发也是胡乱一捆,没个模样,只有仔细去瞧才能看出那人一张面容其实极为精细,收拾干净必定容貌出众。   只是会去细看一个邋遢长工的人不多,显然先前说话的那两人就不是,见了钱三来,便立即说道:“快把这些个刀具都收拾好,拿进屋了再擦几遍,沾了水不擦干净,就要生锈了。”   “知道了,知道了。”钱三懒洋洋地应道,收拾起东西来也是慢吞吞的,让本就看不惯他的人气愤不已,若不是同伴拉住,恐怕就要与他争辩再打上一架了。   收拾东西的过程中,钱三都低着头,等他拿好了东西,站直了,正准备转身的时候,门外透过隙缝看进来的长孙碧烟才瞧清楚他的容貌。   一年前,苏府柴房中,她给了他一袋包袱,里面有钱有粮,她开的后门,见着他离开。干粮上有毒,她料定这个男人必定会饿得吃下,然后毒发身亡。   然而,今日在大理寺牢中听了洛修竹的话后,在元家班看见这个像极了宫夕月的男人没死后,她终于可以确定,苏长亭,你也来了。   长孙碧烟的杏眼是温柔的,而隙缝中看着钱三的这双杏眼中却很寒冷,比冬日落下的雨还要冷,却又很亮,亮得仿佛灵魂都被点燃了,闪烁着耀人的光辉。   她看着钱三的背影懒洋洋地朝屋内走去,直到瞧不见的时候,她才莫名的笑着转身,端庄淑德地走向苏府的路。   为什么这一世的苏长亭要阻止长孙碧烟入宫?因为他知道长孙碧烟入宫后会导致帝后不睦,最终帝后决裂下,长孙碧烟会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为什么苏长亭这一世会设计洛修竹与潜云斋绝义?因为他知道身为潜云斋弟子的洛修竹会有极大优势成为大理寺卿,会便利他利用宫夕月对长孙碧烟的情去刺激杜后。   为什么她一次次设计杀害苏长亭失败?除了她亲自杀人手段不纯熟,更重要的是,苏长亭根本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一举一动,何曾遗漏他的眼中。   苏太傅,好厉害的手段,好厉害的忍耐,这尽两年来不动神色做尽一切,将她当作猴儿来戏耍,必定心中无比愉悦的吧。   她冷静的内心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不光是这些蒙着雾的角落被瞧清楚,还有那些平平淡淡的,叫她在今日之前十分眷恋的。   书臣第一日到府上的时候,唤她的那声娘,着实将她吓得不轻。为了教会他多走路,走稳路,叫他追着鸡腿跑,抓到鸡腿后,第一口不是自己吃,而是给她吃,第二口还不是自己吃,而是……   环儿是个唠叨的丫头,粗心大意,却性格极为活泼,总是轻易对她深信不疑,爱笑也笑得很可爱。身为她的丫鬟,却总是让她觉得温馨。   长孙宇珩是个好父亲,疼爱女儿到了骨子里,思念亡妻,十数年不续弦,为了女儿更是愿意做尽一切,妥协一切。   她走到屋檐下的时候,脑中的回忆还未尽,环儿得了消息一脸焦急地迎上来,王叔也跟着来了,见了她便道:“少夫人,您去大理寺怎么都不叫府中的人备个马车什么的,方才那么大的雨,少爷不放心,亲自去大理寺接您了。”   她顿了顿,随后和睦地说道:“那么他回来了吗?”笑容温柔,较以往还要柔上几分,杏眼中的光是棉絮一样的触感,又是透明的,一缕一缕。   王叔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心中的错愕,环儿已经接过了话,道:“姑爷已经去了一段时间了,还没回来,估摸着是还在找您。”她伸手扶长孙碧烟,刚刚触及她的腕,便冷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即弹回去,惊吓道:“小姐,您这么这么冰啊。”环儿瞪大了眼睛,连称呼都变成了原来的。又仔细一瞧,才看见长孙碧烟帽下的发都湿成了块,而那外披的斗篷也是润润的,显然是湿了后,干了一些又未干透。   “回来的时候下雨了,没带伞,便淋成了这副模样。”无所谓地说着,她的笑容很是开朗,“环儿你去给我准备热水吧,我还不想生病。”   见小姐一副玩笑的语气,环儿心中虽古怪的很,却还是乖巧地先去给她家小姐准备热水沐浴。   躺在浴桶中,仰着脖子,闭着眼,热气蒸腾着她的肌肤白皙如美玉,黑发湿了水,浮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像是海里深处的水草。   沉下身子,整张脸庞没入水中,她感受到了窒息与温暖同时袭来,莫名地感到一阵欢愉,欢愉之后又是一阵强烈的酸楚,逼得她立即浮出水面,睁开眼时,有热热的液体顺着眼下滑落到下巴上,滴答一声,融入了水中。   她睁着清晰的眸看着前方,听见身后响起开门声,脚步轻微,当是环儿。   环儿拿起猪苓为她家小姐洗发,一边洗一边道:“小、少夫人,刚刚姑爷回来了,听闻您已经回府便放下了心,此刻又回到书房中,处理公务去了。”   她轻轻地一笑,然后抬起一只白玉手臂,看着水从肌肤上滑落,道:“难为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关心我,实在叫人动容。”   环儿心下一突,觉得小姐这像是话中有话,虽然小姐是笑的,虽然小姐说着动容,她却觉得小姐心情很不好,甚至乎是在生气的。   “少夫人,您是不是在怪环儿将您去大理寺见洛大少爷的事告诉姑爷,所以生环儿的气了?”环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小姐除了这个,还能气什么。   “不怪你,就算你不说,他也必定是会知道的。”笑着,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环儿为她服务,“环儿,你可会唱曲儿?”   “啊?”环儿先是一愣,半晌后才红了红脸道,“环儿唱的不好。”见长孙碧烟没有丝毫动静,环儿抖了抖胆子,为博小姐一笑,哼哼了两声,便唱了起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太傅好久不见   这一日的晚膳长孙碧烟吩咐环儿移到主卧用,屋中灯台上烛液燃落,浑浑黄黄的光使得一屋子都像是梦里。屋外的星辰密布,圆月像是仙女遮了巾纱,半掩娇容。   屋门开着,有凉凉的冬风吹入,长孙碧烟的发丝被风吹乱了,携在唇边,白肤红唇,惹人心动。苏长亭看了两眼,这才起身,将门关上,坐回去后微笑着问道:“碧烟今日怎么这么好的雅兴,要在屋中用膳?”   “还记得前年新婚时,你在堂上招待宾客,而我却自行睡去,这合卺酒竟至今都未曾喝过。”她微笑着垂眸,十指纤纤提起酒壶,倒上两杯,“如今地方倒也没变,不如补上一杯。”   抬起头去,她双目清澈如泉地看着他问道:“你看如何?”   “好。”苏长亭的脸有一半没在阴影中,但是他的模样依旧是笑颜,眉清目秀好颜色,唇红齿白美君郎,接过她递上来的一杯酒,多看了一眼她皓白的细腕,笑意夸大了一些,与她手臂缠绕,望着她的眸饮下了杯中酒。   然而她却没有看他,放下了酒杯后,她笑容静好,徐徐烛液燃烧流落声中,她再次抬头看去他时,整个人的行姿仿佛变了一番模样。   只见她体软慵懒地俯身些微,手肘撑在桌上,勾着细腕撩拨着桌上的空杯玩,一下起,一下落。   “叮咚”   “叮咚”   冷声里,她眼中流光温柔婉转地问道:“今日我去见了洛修竹,方知自己在谋略、心计、果决上,竟统统及不上太傅大人,莫怪上一世死了,莫怪这一世蠢了。”   她身形不动分毫,先是眼帘轻慢地掀起,后是眸光浅淡地投去,唇上的笑容波光泠泠,像是春夜的静湖被细风吹起的微微波纹。   “太傅何时认出哀家的,怎都不知会一声,好歹也是同命中人。”   对面的苏长亭笑容温静,听着短短两句话的时间里,神色没有出现过一刻、一分的破裂,最后在她的眼眸中,无奈地笑出一声好听的萧曲,眼帘垂下,明晃晃的烛光印在他的脸上,莫名地刺痛人心。   不等他说话,她便像是老友一样地笑着抬手止住,随后道:“先别回答,不如让哀家猜猜。”   果真,苏长亭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提起了酒壶,为二人空了的杯斟满光色闪耀的酒液。醇香的酒液落入杯中的声音像是高调的古弦,惊人的瀑布飞流直下的浓缩之音。   “曾经用在宫夕月身上的毒对你无用,证明你早有提防,那时候你应当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她端起苏长亭为她斟满的酒杯,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好熟悉,脑中闪过盛夏里的慈安宫,上一世最后的记忆便是他们二人对饮,“再往前的话,便是鸣翠的服毒‘自尽’,既然是太傅,便不可能不去查鸣翠的真正死因,一查便能明白,那毒正是以后给云嫔用的毒,哀家猜想,太傅应当那时候知道我是谁了。”   细腕朝前一伸,杯沿凑近了唇边,她轻轻地喝下一口,脸上泛起了红晕,眸中水润地看着他道:“哀家猜的可对?”   “太后心思缜密,自然是对的。”苏长亭已经饮完了第二杯酒,见她的杯中还未空,便只斟满自己的一杯,气质芳华地笑道,“只是长亭也很想知道太后是怎么知道长亭的?”   他一边饮下这第三杯,一边看着她,笑色满溢的眸中仿佛盛着浓烈的月华,这人像个修行了千年的妖怪,不死不老的容颜下,那颗心真不知经历了几百年的桑田变换,才能如此的不惊不扰。   看着苏长亭这副没什么大不了,如同往日与她谈笑风生的语气,她承认她的修为恐怕是不够,当下震得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等惊讶过去了,心中一股闷闷的郁气却袭了上来,笑得喉间发痒,她端起酒杯将剩余的半杯饮尽后,说道:“洛修竹确是告诉了我一些事,但是那些事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他让我意识到,有人知道现在的长孙碧烟会唇语,所以才让当初那个歹徒用唇语告诉我一句‘洛大人让我给您问好’,将我的视线转移到洛修竹的身上。太傅你知道哀家会唇语,对吗?”   苏长亭长笑一声,贝齿如同獠牙一样明亮,眼眸却是温和的颜色,他放下了杯后道:“棋差一招,原来让人觉得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若是长亭在太后眼中不是如此精明的人,或许太后就不会认为长亭知道太后会唇语这件事了吧。”   “苏太傅一向从容,不外乎是因为凡是都早有准备,对于自己要对付的人,要谋害的人,每一个细节都定当不会错过,是以哀家会唇语这件事被苏太傅知晓也就不意外了。”   “太后说的对,不过时也命也,上一世长亭运气好,得胜一招,如今太后却又追上一程,不知太后想要怎么处理长亭?”   他笑容依旧不变,十里春风,过处百花盛开。只是杯中已空,他却没再斟酒,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放在桌上,皆是随意自如的姿势,却细细看去又发现不对,因为他此刻纹丝不动,犹如磐石,僵硬的不同寻常。   有毒又不是毒,僵硬人的身躯,却不麻痹人的神志,中者思维清晰,却动不了身上一寸肌肉。他笑着苦恼,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下的药,明明他已经提防了桌上的双心壶,明明这一桌子的菜,他都没进一口。   可她还是叫他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长孙碧烟的这张脸实在不适合威严的神色,他看着对面的人在凉凉的笑,脑海中便不自觉地补充成杜敏贤的模样,那双眼必定是英气逼人的,那眉又是如剑,唇虽小巧却颜色淡然,脸色必定极白,白得让人觉得更冷。   “哀家真的很欣赏苏太傅,可惜的是两世,长长的两世你我都要站在对立面,若是能够交心畅谈,不知会是如何快人心的场景。”她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长得真好,仔细了他的神色,又觉得这人不止模样好,嘴上说着惋惜的同时,心中也在隐隐地发痛。   她一边提起酒壶替他倒酒,一边由衷地说:“这双心壶中没有任何乾坤,如何倒都是同一种酒。有问题的不在酒,不在菜肴,而在那烛液。”放下酒壶,她青葱玉指懒懒散散地指去桌上的烛台,烛台上安安静静燃烧的红烛时而发出砰呲响声,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   苏长亭转眸看去那燃了许多的红烛,烛液未凝结的一滩倒映着一对剪影,剪影中一人望着红烛,一人望着望烛人,他漂亮地笑起道:“太后总是叫人出乎意料。”   “你很好奇我为何知道这么多旁门左道?”懒散地端起酒杯浅浅地喝,随意地问道,态度极为亲和温柔。   苏长亭又看去她,好奇了一下,却不是好奇她为何知道这么多,而是好奇她竟然用一种要为他解惑的语气在问。   “太后要为我解答吗?”   她抬眸看去他,眼中刮着冷风,来自深宫内院,来自地府九幽,看了苏长亭一会儿,她殁了笑容,放下杯,撑着脸颊,慢慢地说道:“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周围的人都是下人,父亲告诉我下人都是用来使唤的,不可当作朋友。唯一可以与我交谈的人是教我书的先生,那些先生敬怕我父亲,便连带的敬怕我,除了教书育我,不敢与我多说任何事。教我的先生很多,诗书礼仪的有,医理毒经的有,奇门遁甲的有,所学庞杂,每一日都在重复。”   “那一段时间,我只知道听父亲的话,并未尝试过想为什么,直到我开始思考,思考很多东西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是因为之前有人对母亲用了慢性□□,才知道杜家百年豪门内里的破碎不堪,才知道我学这么多不是因为我应该学,而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学。”   “苏长亭,你有没有试过自己的同族姐妹被自己的父亲害死,而自己却无法怪谁?有没有试过刚刚尝到善意带来的一点点甜头,便紧接着被心慈手软打得没脸见人?有没有试过想要真心对一个人好,对方却一直将自己当做碍事的麻烦?”   她声音说的越来越低,剔透的肌肤泛着润润的光泽,清澈如许的眸中掀起了碧波荡漾,最后她抬头看去他,忽的笑了,笑了后所有的低落都烟消云散。   “长亭从未试过。”苏长亭坦然地回答,没有丝毫的异样。   从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她没有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的……如此的冷漠,她原以为面对着长孙碧烟的这张脸,他多少会心生怜悯才对,却到底是她自作多情。   她既然不是长孙碧烟,如苏长亭这样的明白人又怎会因为表象皮囊这种东西而表错情呢。   苦笑一声,她正欲开口,苏长亭的声音却早一步响起:“杜薇用毒于太后在先,被杜相杀害在后,太后一不愧对杜薇,二不曾怂恿杜相,杜薇的死与太后有何干系?太后如何待杜薇自由太后说了算,杜薇如何待太后也只能由杜薇说的算。杜薇背不背叛太后,与太后有没有脸见人,这二者之前有何关系,长亭当真是看不明白。太后想对谁好便对谁好,没人能够置喙,就算有人置喙,太后也不应当在意才对。”   她听得有些茫然,在这空档间正欲抽回神识,却又听他斩钉截铁地说:“长亭一直都以为,太后是个无比自私的人,心情好时还可顾及一二周围人,心情不好时就算是近在咫尺的人也能被扔进炼狱里去折磨一番。”   苏长亭款款而谈,仿佛在辩经论理的严肃,等他话音落地后,屋中除了红烛燃烧的声音,其余一切都安安静静,半晌后,忽然爆发一阵细细的笑声。   这当是她最欢畅不顾礼仪的一次笑,笑得她眼角都渗出了眼泪来,头一回被人当面指摘,却莫名地让她心中畅快。   苏长亭说的没错,她是多么自私的人,顾及自己便可忽略身边的一切。   为什么心怜环儿,因为环儿的单纯叫她喜欢,而若是让她自己回归那样的单纯,她却是不愿的,所以留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时时看着便是一种愉悦。   为什么心疼长孙宇珩,因为那样的慈父叫她羡慕,隐隐有些羡慕长孙碧烟有个这样千宠万娇她的父亲,可是让她自己选择父亲,她还是会选择杜麟,因为长孙宇珩除了慈爱再也给不了其他有用的,杜麟却不同,势力、金钱、人脉,每一样都可以给她。   为什么留恋书臣,因为她上一世没有做母亲的机会,而这一世,恐怕更是不能的。   “太傅,你越来越叫哀家不舍,为何前后两世你我都不能把酒言欢,奏一曲高山流水。”她用指尖擦去眼角的泪,双颊通红也不知是笑的还是醉的。   “如今不也算是把酒言欢吗?”   “酒虽有饮,言却未欢。”她收起了笑意,坐得端正了看去他,闪着水光的眸认认真真地看着,道,“太傅,你我如今也没什么需要隐瞒彼此的了,不如太傅再为哀家解惑一二。”   “太后请言。”   手臂平放于桌上,她朝着他靠近一分,眼眸更为犀利地瞧着他,说道:“太傅为何能够坦然接受这长孙碧烟的身躯里换成了杜敏贤的魂,又是为何在知晓后仍旧不动神色地留着我?”   他,为何不再一次杀了她? ☆、以怨止怨   苏长亭亮亮的眸垂了下去,她却还是看见了其中深邃的颜色,剔透的黑,干净的黑,这当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状态的黑色。   “太后,长亭若是没有猜错,太后当是盛夏那晚酒后,便来到了这里,魂魄入了碧烟的体内,对吗?”苏长亭笑着问,依旧垂着眸,淡淡的神色映在烛光里。   她双目炯亮,灼灼地将他看着,平静地点头道:“没错。”   “所以太后还没有体会到时间的美妙。”他笑得像个妖魔,缓慢抬头的动作像个雄狮慵懒地起身,深邃的眸中沧海换做桑田,“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疯狂的思念,入魔的执念,还包括易惊和怯懦。”   眉心不自觉地动了动,她没明白他说这些的用意,然而也不用她思考太久,苏长亭便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太后,长亭是在陛下亲自执政之后才死去的,那是太后死后的第十年。”   第十年?   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当初没有立即判断出苏长亭也重生了,因为她现在面对的苏长亭是她死去十年后的苏长亭,如同七年前的苏长亭一样,她都不曾接触过,便都觉得是陌生的。   “十年?”她笑了笑,笑容是没什么意义的,忽然很想问问十年后一切都怎么样了,她的父亲会怎样,挽晨又怎样。   不,既然他说挽晨已经亲自执政,便证明父亲杜麟已经……   “对,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让我淡忘恨意,也足够让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时,能够从容不惊,更何况我自己的重生本就是一件荒诞离奇的事,再去接受一件更离奇一点的,倒也不难。”他清山俊水的眉目间柔光婉转,仿佛一卷缥缈远山画,悠悠长长,“我弄不明白为什么重生在碧烟身体里的不是她自己,而换成了太后您,但是我很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做什么。阻止您入宫,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事。”   她瞳孔一缩,对于苏长亭的这句话隐隐有些不适,随后便见他笑得有些无奈地说:“太后不会一直都觉得长亭上一世杀您,便真真只因为您杀了碧烟吧?”   “还因为挽晨。”她的心忽的沉静下去,面上也由疑惑变地深浅不明。   苏长亭笑容再灿烂一分,似乎很满意她如此的明白他,声音好听地说:“没错,大熙国始终是宫氏的天下,陛下才是一国之君,杜相太过跋扈,甚至有挟天子之嫌,我与老师不能坐视不理。而太后您便是最重要的一个突破口。”   她的唇动了动,很想问他们是如何对付她的父亲杜麟的,那样深不可测,心狠手辣的父亲,他们是如何扳倒他的,可是话在喉间却如何都吐露不出,活活又被她自己咽了下去。   那些已经与她无关了,杜家、皇族、朝堂、后宫,这些都与她再无半分关系,她根本不能问,因为她不能让自己再卷入其中,还是以无权无势的长孙碧烟的身份。   “那么你留下我,也是因为要重振宫氏皇族的缘故?”眼帘轻慢地掀了掀,她笑着问,洁白的齿像是一粒粒深海珍珠,透着海风的凉意。   “是的,后宫里有一个心思缜密的杜后便够了,实在不需要再多一个心狠手辣的太后,那只会让时局变得更加难以揣测。”苏长亭坦然地道,澄清的双目淡然地看着她。   指尖轻盈,宛若无骨的五指玩转着桌上的空杯,她笑着垂眸看缓慢旋转的杯,一圈,两圈,第三圈杯斜倒桌面上,她便停住了指尖动作,移动眸光望去他澄清的眸中,问道:“有一个更加一劳永逸的方法,为何你不用?难道十年后的苏太傅,已经变得心慈仁善?”   她瞧见苏长亭的眸中怔了怔,仿佛她的问题是多么地出乎他的所料,半晌后他笑容熠熠,笑声清朗,他说:“太后,您如今用的是碧烟的身躯,长亭就算是个再怎么心狠的人,也狠不到这样的地步,亲手了结碧烟的生命……”他苦笑着顿了顿,“长亭怕是会后悔。”   “所以你不杀我,留我在身边,随时监视,杜绝了我扰乱时局的可能,又保住长孙碧烟的身躯。”她将桌上斜倒的酒杯摆正了,提起酒壶斟满一杯,酒液高悬而下,泠泠声响,很是好听,“明面上用着花言巧语哄骗我,暗地里用着阴计阳谋阻碍我,叫我蒙在鼓里,以为你未重生。可是苏太傅,你这招瞒天过海想要用多久?一直用到你再次杀了杜后,扳倒杜相,重振皇室吗?”   “如果可以,长亭自然希望。”垂下眸,苏长亭笑着说,略有窘迫,似乎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是痴人说梦了些。   冷冷地笑着,她饮下了最后一杯酒,举在面前转着看瓷杯剔透的表面闪着烛辉:“哀家很感谢太傅能为哀家解开疑惑,终于明白太傅的心计不止能用在朝堂上,连情爱上也亦然。”她转眸看去他,眼中是冷泉深潭,“长孙碧烟上辈子没有选择你,应该是她一辈子最聪明的一回。”   苏长亭淡然地望着笑,笑容徐徐的像是山头上第一缕春风,温柔慈爱,拂过每一寸草滩,亲吻每一节枯枝,然后花还未开。   “太傅之前问我,如今我待如何处置你。”她笑得很妖娆,细细柔柔的声音好似缠绵的夜风,站起身,她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前世当我求父亲放过杜薇的时候,父亲问过我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匕首的刃口闪着冷光,她拿着匕首的模样仿佛握着一杆笔,轻轻地捏着刀柄,凉凉的目光放在刀刃上,一步步朝他走去,其实很近,话还未说完,她便已经近无可近。   “我当时犹豫片刻,才脱口而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然而父亲还是摇头,他说我总是照本宣读,却从来不明白其中血淋淋的真理。”她将刀刃贴去苏长亭的颈项,看见他淡定地侧目看她,深邃的眸中没有一丝的慌乱,尚有一些纯真的颜色,很清澈,“父亲说以德报德,以怨报怨,都是圣人的说法,委婉的遣词。做人,真正能做的,希望得到的,是以德止德,以怨止怨。因果循环,循环最苦,人总想要超脱恩怨情仇,便要做到一个‘止‘字。”   苏长亭还是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笑容虽然没了,然而他的神色还是那么的从容漂亮。她多看了两眼,然后才平静地说:“太傅,你我的恩怨太久,你看从前世延长到了今世,不如就在此刻——”   骤然间,刃口冷光一转,笔直而下,开封的匕首深深地陷入了苏长亭肩上的骨肉里,血缓慢地流,当他平稳的神色终于被冷汗与苍白逼破的时候,她才接着说完:“止了吧。”   松开手,她看着他肩上的血越流越快,她的心中也越来越平静,深吸了一口气,她站着,望着坐着的他,道:“你当知道我想离开,这一次别再阻我,我们的恩怨在这一刀上便完结了。我曾杀了长孙碧烟,你曾杀了我。你骗我,我伤你,两次的循环已经够了。当然,我这些都是善意的话,非善意的是,你与宫夕月之间的交易恐怕是不便让杜后与杜麟知道的,如果不想让他们知道,便记得这一次一定不要再阻我。”   她如泉眼的眸亮亮的,像是闪着最璀璨的星辰,笑了笑,她转身的动作很像秋季柳条最后一次扫过湖面,门扉开启又关上。   苏长亭坐在椅子里,依旧动不了,而眼睛久久地看着门,桌上的红烛还在燃烧,桌上的菜肴没有动过一口,安安静静的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的血在流,他的汗在淌,他却根本不觉得自己会这么死去,竟然丝毫没有担心害怕过。   等到那红烛周边的烛液越淌越多,流溢出来的冷冻成霜的时候,屋顶上一片瓦动了动,一只眼睛从外边朝里看来,片刻后瓦片又合上,一个人堂而皇之地开门进来,入了苏长亭静默成了宝石的眼睛里。   那人一副悠悠闲闲的模样,很是有礼地先将门关上,边关上边唠叨:“我说你有病啊,让我过来找你,又在屋外摆什么乱七八糟的八卦阵,弄得兄弟我瞎逛了半天你苏府。如果不是你媳妇儿从阵里出去,我到明天早上都进不来。”   转过身,玉炎的心情是极为不好的,漂亮的眉头皱着不松,很是不想看见他苏长亭,等漫不经心地看见的时候,又惊的好大一阵跳脚,惊呼道:“卧槽,还以为你穿了件开牡丹的新衣服,没想到是有人在你肩上插了一刀啊。”   玉炎觉得好新奇,心情不由地好了一些,然后小碎步走近了瞧瞧,见他脸色苍白,额上细汗如瀑,忍不住戳了戳那刀口的周边,也没听见什么叫唤声,于是乎又戳了戳。   正待他戳第三下的时候,苏长亭开口了:“二哥,你善堂里的弟弟妹妹们,最近是不是挺温饱不愁的?”   他这话一落地,玉炎便像是木偶人被提了线一样,整个人都端正了,老老实实地站直了,然后拿眼风瞟他,见这人动了动便一声不吭地将肩上匕首拔了出来。   见到这一幕,玉炎心头直发寒,虽说他的武功是最强的,但是在忍痛受苦上,他还从来没见有人比得过他这个三弟,当然了,在城府上,他也同样未见过。   “曼陀罗花蕊加七迷香制成的蜡烛?”玉炎一下子跳坐去桌子上,拿起那烛台便把玩着,“你家媳妇儿是越来越有创意了啊,第一次用毒,第二次设陷阱,第三次干脆打算用爆炸做掩护假死,这一次用迷香让你不能动。你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不会是骗二哥我的吧,人家是被你抢来做娘子的吧。”   苏长亭淡然地苍白着脸去找药,坦然地解下衣服,将药涂在伤口处,那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可他涂药的动作和过程从容不迫,仿佛那伤口不是在他的身上,他分毫不感到痛一样。   玉炎侧身看他,见这人当真是油盐不进,可心里的好奇又不解不快,还是问道:“三弟,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更不曾见你如此在意长孙碧烟,这次再见怎么觉得你用在她身上的精力多了很多?难道你当真是深陷情爱,不能自拔了?”   “二哥,再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许你再开十座善堂,规格由你来定。”苏长亭没有回答他的话,稳稳地坐在床边,单手包扎肩上的伤口。   听见十座善堂,玉炎的目中立即泛起闪瞎人眼的光来,跳下桌子,也忘了自己刚刚才问出的问题,三步到了苏长亭的面前,殷勤地问道:“什么事?三弟只管吩咐,二哥为了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长亭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淡定地说道:“替我护在她的身边。” ☆、新的日子   盛夏里,洛阳热得蝉鸣斐然,木桌上的牛肉发着闷闷的香味,配着酒气才叫做相得益彰。酒肆里光着膀子喝酒的大汉们,热热闹闹地聊着。   “嘿,老陈这一次去京城赚的不错吧。”一身肌肉喷涌的大汉笑着拍了身边的一个瘦子,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大热天像毛毯一样的扎眼。   “还好还好,是现下的时局好,朝中鼓励耕农行商,买卖做起来就方便多了。”那老陈笑得很谦虚,眼睛里倒是很狡黠,摆摆手,袖口都磨出了毛。   “我说你也算是做上了大买卖,怎么就不舍得给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   “这衣服好着呢,买新的作甚,我又不是女人,时时刻刻都要打扮自己。”无所谓地卷了卷袖子,挑着牛肉往嘴里送。   “这次京城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这穷乡僻壤的,想听到一点稀奇事都稀奇的不得了。”大汉爽快地勾搭着老陈的肩。   “稀奇事?”瘦子商人想了想,然后放下了筷子,接着低声说道,“倒是有一桩的,不过你确定现下说?那老板娘……”   “一个娘们儿,你管她啊,快说快说。”大汉催促着。   “好吧,是这样的。这次我进京去倒卖瓷器,听京城里的人说了一件宫闱秘事。你可听说过早些时候被皇后娘娘处死的淑妃岳云裳?”   “听过听过,怎么能没听过,那淑妃胆儿真大,竟然敢招惹杜相的独女杜皇后,简直是嫌命太长了,最后不仅自己死了,还连累她父亲也被杜相扣留京城,恐怕再也回不去远襄城了。”   老陈贼眉鼠眼地左右瞟了瞟,然后俯下身子,一手遮在嘴边说道:“这件秘事就是说那岳云裳的,据说自淑妃死后,夜晚朝凤殿内时常传出女子的啼哭声,可是住在里面的皇后却从来没有听见过。人都道是皇后的煞气太重,鬼都怕她。原本这件事也没什么,毕竟住里头的皇后没事,可哪知道皇帝某次去朝凤殿的时候,却被这声音吓得不轻。这下就大事不妙了,宫里又是请法师,又是烧香拜佛的,连太后都惊动了。”   “这可了不得,那后来怎么样了?”大汉紧张地问道。   “后来啊,亏得一个宫婢在淑妃原来的寝宫门前摆上淑妃的牌位又烧纸祷告,那女鬼的啼哭声才止了。”   “那宫女有点道行啊,居然还能驱鬼除魔?”   “你当那宫女是谁?正是那淑妃生前的贴身婢女,如今她在这件事上有功,陛下破格将她晋为了云嫔,简直是一步登天。”老陈喝了一口酒,咂吧了一下嘴,说的是津津有味。   “唉?不对啊,皇后如此记恨淑妃,怎么会让淑妃生前的婢女轻而易举地成了妃嫔?”大汉听得聚精会神,忽的一下奇怪了,声音一提,周遭众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还不等大汉与那老陈有任何举措,一道声音从楼上而来,声音细柔亮丽,仿佛盛夏里的寒冰,叫人浑身一震。   “燕燕,将他们扔出去。”楼上人说话的时候正慵懒地躺在摇椅上,旁边是一张小几,几上是一壶凉茶,一盏小杯,说完话后,她一边摇着,一边用青葱细指握住杯,喝了一口茶。   燕燕,这名字很娇俏,当是一个活泼漂亮的丫头,可是店里的熟客都没有去找寻什么美人,而是淡然地低头喝茶吃酒,不熟的客人则是四处张望,想要瞧瞧这名唤燕燕的女子是否真如飞燕一样灵动曼妙。   “是,老板娘。”这是一个低沉的声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众人循着声音望去,惊恐的发现这个叫燕燕的人——居然是个男人,还是个皮肤黝黑,长得老实巴交,没什么出彩的男人。   “老板娘,你凭什么扔我们出去?我们可是花了钱在这儿歇脚吃酒的!”大汉拍案而起,愤然地望去二楼那栏杆后,侧对着他们的女人。   摇椅停住,人从椅子上起来,她一旋身,双手撑在栏杆上,笑着看了看那义正言辞的大汉,随后侧头,侧头的动作很优雅,叫人看得眼中一阵痴迷。   “一山水清静止,勿论国事。”朱唇轻启,她慢慢地念,像是吟唱一样的好听,又一侧头,望去另一边的木柱,“二红尘纷乱休,禁谈情爱。”   念完后,她笑着下楼,手指像是杨柳条拂过水面一样抚在楼梯的木扶手上,她一边下楼一边接着说:“这两句话不止屋里的柱子上有,外边的门侧也大大地写着。你若是不认得字,如今我也念给你听了,只是你已经坏了我的规矩,便留不得。所以,燕燕怎么还不扔人?”   那大汉脸有些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女人的笑容而羞蛮,还是因为自己坏了店里的规矩而羞愧。却还没等他再说话,已经听见一声“哎呀”惨叫,侧头一看,同桌的老陈人已经不见了,随后他忽然觉得自己临空飞起,接着自己叫出一声“啊”便见到了同躺在地上的老陈。   大汉爬起来,还想进去理论,却被老陈给拉住了:“别,刚刚也的确是我们坏了规矩在先,别把事情闹大了。”   “这什么破规矩,我就不信了,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忌惮的!”大汉还想往里冲,又被老陈拼命扯住。   “我们当然不用忌惮一个女人,但是她身边那个叫寻燕的男人却一点都不好惹,别看他长得还没你壮,但是人家徒手拔起一棵八人环抱的树都不费吹灰之力!”   “这么厉害?”大汉停了停,不敢信地问。   “我就问你,你现在屁股痛不痛?”老陈脸色很不好地问道。   不说还好,一说大汉又脸红了,还真痛。那小子看着年纪轻轻,也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模样,居然将他举起扔走,就像是扔一块手指大的石头一样轻松,看来的确不容小觑。   “况且更让人不敢惹的还另有其人。”老陈揉了揉屁股,觉得自己方才真是傻,居然顶着冒犯老板娘的危险去跟这个没脑子的人说宫闱之事。   “什么人?”大汉已经放弃了冲进去找茬,就站在门口好奇地问。   那瘦子皱了皱眉,很是厌烦,正欲说的时候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酒肆门口,马车很是奢华,下来一个人,一身赤红色叫他穿出了妖娆邪狞之感。   当即,瘦子便闭了嘴,等那人迈着悠闲地步子进了酒肆,他才猛然拉下大汉,附在他耳畔说道:“就是刚刚进去的那个男人,他是洛修竹,当初合谋淑妃诬陷皇后的名门之后洛修竹!”   进了酒肆的洛修竹,笑容昳丽,左右一看便瞧见了正啪啪打着算盘的女人,他走过去,双手叠放在桌面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洛大少爷今日又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她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算着账问话。   “今日刮的什么风,便是什么风将本少爷吹来的。”洛修竹笑得唇红齿白,眼睛里都是别有意图的贼光,一瞬不瞬地将她瞧着。   落空抬起头来,杏眼星眸中满是嫌弃,抿唇半晌后,她才道:“要借燕燕可以,付租金,一日一百两——黄金。”   “大小姐,你可别忘了当初你那么顺利的离开,如今这么安稳地开店做生意,可都是托了谁的福。过河就拆桥,大小姐您也做的太顺溜了吧。”   落空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再溜也不及洛大少爷颠倒是非的能力用的溜。”   洛修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随后咳了一声又道:“好吧好吧,那件事的确是我们互帮互助。可这租用寻燕的价格也太贵了些,我不过是租用他去帮我扛一些东西,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落空又低下了头,接着敲打算盘,凉凉地说:“一百两——白银,没得少了。”   洛修竹笑容骤然僵掉,心中愤愤然地大骂这女人奸商!当初在京城的时候,那一副温静贤淑,大方得体的气质都喂狗了不成,现在怎么就钻进钱洞子里了。   磨了一会儿牙,洛修竹正欲忍痛答应,便听“砰砰”两声,然后门外又紧接着传来几声惨叫。洛修竹与落空齐齐朝着寻燕的方向望去,只见他端端正正地站直了,然后冲着老板娘落空的方向说道:“他们论国事。”   落空眼睛眯了眯,随即点头后重新看去算盘和账本,等洛修竹回过神了,转过头正欲说话,她却抢先说道:“带寻燕去吧,管他一碗饭便好。”   这么大方?!   洛修竹眼睛都惊呆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然后欢欢喜喜地跑去告诉寻燕,他家老板娘让他跟着他去竹鹦林帮忙。   待寻燕木纳地跟着洛修竹走了后,落空看了看门口,然后想起来刚刚来到洛阳偃师,这个小县的时候,初见寻燕的模样。   他一身褴褛,根本辨不出人形来,抱腿坐在破屋子门口,瘦骨嶙峋,双目呆滞,问他话,他也不答,将他留下后,才发现他力气出奇的大。   相处了大约一个月,她才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在叫她老板娘。她让洛修竹查探,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寻燕大约是临近的高山村上下来的难民,数月前那里发生了山体崩塌,死了不少人,毁了所有的房屋。   算盘的声音啪啪作响,等最后一笔账算完了,落空走到门口,依着门框望着灼灼的烈日,心道:“都来这里半年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每日没事算算账,有事扔个人,当真是松快的很。”闭上眼睛,对着太阳仰着脸,落空享受着阳光沐浴在身上的滋味。   六个月前,大理寺的监牢中,洛修竹随意地坐在地上,头顶是铁窗,窗外开始下雨了,监牢里却只有阴冷潮湿。   洛修竹苦笑道:“洛某还真不知,苏夫人如此博学连唇语都会。”   而长孙碧烟亦是苦笑,可她的苦笑里多了浓浓的自嘲意味,并且她笑得越来越烈,半晌后才停下颤抖的身子,望去已经呆住的洛修竹,说道:“洛大少爷如此好心助妾身看清枕边人,不知您能得到什么好处?”   “之前的事,愧对都来不及,还哪里能够奢取什么好处,洛某……”   “苏长亭如此害你,你怎会咽得下这口气。”她打断了他冠冕堂皇的话,眼中泛着晶亮的颜色,笑道,“让我认清苏长亭,叫我怨怼苏长亭、离开苏长亭,这才是你如此好心助我的理由吧。”   洛修竹怔了怔,随之垂头一笑,再抬头时叹了一口气道:“苏夫人当真是女中枭主,洛某掩饰的再好也逃不过您的一双厉眼啊。没错,这正是洛某的用意,他苏长亭这么在意你,我便让他痛失你,不正是对他害我至此最好的报答吗。”   “可是我为何要配合你?”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斗篷,将所有的寒气都阻挡在外。   “那么苏夫人是要告诉我,你能忍下来?”   “不能。”她极快的回答,轻慢地掀起眼帘看他,“可是无故帮了你,我也不能忍。”   洛修竹又是一呆,随即扶额笑叹,一会儿才放下手,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么苏夫人的意思是?”   “你帮我办一件事,我便如你所愿。”她的脸上默然,没有任何的情绪,又或者是她太会掩饰,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在了皮囊之下。   “苏夫人请说。”   “为我隐藏行踪。”   “……洛某如今一阶囚犯,如何帮夫人做到?”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如今无权亦无势。   “皇后不会杀你,就算没有潜云斋,你也绝不会死在牢狱之中。”她抬头仰望铁窗外的伶仃之雨,面上白净的颜色很凉,“出去之后,你还有洛家,以洛家在洛阳的势力,要隐藏一个人的行踪,岂不是轻而易举?”   洛修竹哑然,他自己都不确定杜敏贤会不会因为洛家与杜家的关系,而放他一条生路,这个长孙碧烟又是如何确定的?   他很疑惑,可是他并没有问,而是凝眸说道:“好,若是洛某平安出狱,便必定承诺苏夫人。”   最后看洛修竹一眼,她很淡然地起身离去,带着重重心结,萦绕繁复。 ☆、一叶酒肆   这个洛阳偃师郊野的小酒肆,店名叫一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既表达了店主人亲近山水草木的心性,又体现了店主人霸道不迁就客人的任性。   一叶酒肆门口有两列大大书字,是个人只要没有眼瞎都必定能够看得见。   一山水清静止,勿论国事。二红尘纷乱休,禁谈情爱。   这两列字写得是苍劲有力且暗藏厉风,屋中的木柱子上的两列亦然。起初不守此规矩的人都被店里唯一的小二寻燕扔了出去,扔的次数多了,人就学乖了,下次也就不会再犯了。   如今会在店里破坏规矩的人实在是少,今日发生了两起,倒是稀奇了一些。落空因此心情不错,让她花了重金聘请的胖大厨做了一顿好的。   桌上有鱼有鸭,有鸡有鹅,丰盛得像是过年。然后落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落空她自己,一个是胖大厨。   落空眉头抽了抽,温和地问道:“庞大厨,你今天很饿?”   “没有啊。”庞大厨既胖大厨,人姓庞名大厨,天生当厨子的料。只见他笑得小眼睛被肉挤没了,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把店里的所有菜都煮了?”落空还是温和地问道。   “不是老板娘你说要做的丰盛一点吗?我看着厨房里也没什么了,所以只能做做这些个鸡鸭鱼肉的菜。”   只能?没什么?   落空深感无奈地扶住额,闭上了眼睛,无奈地心道:“这庞大厨什么都好,就是理解能力都被他自己的肉给淹没了,零星半点都不剩给别人。”   放下手,落空拿起碗筷,说道:“吃饭吧,寻燕今日不回来,洛大少爷会给他管饭。”   “好嘞,老板娘吃饭。”笑眯眯地,庞大厨端起了碗,拿起筷子就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盛夏里,日落的晚,竹鹦林前两座雄狮张牙舞爪,洛修竹抚摸着狮头,笑得像个幸福的人。林中走来的寻燕徒手擦汗,走到了洛修竹的身旁,问道:“洛少爷,雪梅已经种下了,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洛修竹回过神,转身笑道:“没事了,今日辛苦燕燕了,就坐我的马车去洛府用晚膳吧,用完了,我再叫人送你回一叶酒肆。”   “不用了,胖大厨一定给我留饭了的。”寻燕表情很老实,又憨厚地擦了把汗,“洛少爷没事,我就先走了。”   “那好吧,就不强留你了。”洛修竹拍拍寻燕的肩,目送他走远了后,才转头看去竹鹦林,目中悠长了半晌,起步走入,背影很寥落,都不像是当初那个张扬跋扈,邪气逼人的大理寺少卿了。   寻燕走回一叶酒肆的时候,天色已经灰了,约莫再过一刻钟,整个夜幕都将降落。   刚刚走进厨房,便看见胖大厨在拿碎肉喂大黄,地上的大黄坐得很乖巧,见寻燕回来了,只是礼貌性地侧头看一眼,叫都不叫。   “燕燕,你回来了?喏,饭给你在锅里热着,快点吃吧。”胖大厨笑眯眯地说,肥短的手指指了指灶台的方向。   寻燕点点头,走过去拿出锅里的饭菜,坐去厨房里唯一的大木桌前就吃了起来,他吃饭的时候也很老实,安安静静的,眼睛也不乱飘,嘴巴就乖乖地进食物。   胖大厨喂完了大黄,转身看着寻燕,摸了摸宛如没有的下巴,寻思了一会儿才问道:“燕燕,今天你为什么丢那两个人出去啊?”   寻燕把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然后才说道:“他们论国事。”   “可他们论的不是大熙国的国事啊,对于老板娘来说,应该是没什么的。”   “他们论国事。”又咽下一口饭菜,寻燕又重复了一遍。   胖大厨噎了噎,觉得跟寻燕沟通是个非常高难度的问题,但是他却是个喜欢挑战高难度的人,于是又说道:“我知道他们论国事,可那论的也是金奉国的国事,我想老板娘是不会介意的,毕竟再怎么样,那金奉国也不能管到我大熙国来啊。”   胖大厨期待地望着吃饭吃得老老实实的寻燕,想着他会怎么回答他,却不想寻燕吃完了饭就乖乖地把碗给洗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仿佛胖大厨之前的话都是空气,他根本没有听见。   胖大厨呆呆地看着门口,看见那外边月色如洗,地上一片柔光,又听见几声蝉鸣,这才收了微张的嘴,感叹一声时下的年轻人啊。   京城里的秦楼楚馆红灯照耀,秦玉阁里最漂亮的一帮姑娘们都在为一个人歌舞,腰如拂柳,裙如云霞。红酥手,黄藤酒,除了这一帮美丽的姑娘们,自然还有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苏大人,恭喜您荣升礼部尚书,苏大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力,实在叫人叹服。”说话的人是刚刚接手大理寺少卿位置的季尧,杜相门生。   “季大人客气了,升不升职都是为陛下办事,职责所在。”苏长亭举杯还敬,放下杯的动作很儒雅,笑起来的容貌殊丽惑人,叫歌舞着的姑娘们忍不住红脸垂眸。   “苏大人何须如此谦虚,这朝堂之上还有谁人不知,您忠于陛下与皇后,为了帝后和睦,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割舍,得此殊荣也是应该。”对面的一人冷笑着发声,原来这一圈人里不仅仅是阿谀奉承之徒,还有这等冷眼旁观、面寒心热之人。   面对这人的讽刺,苏长亭神色没有一丝破绽,那淡淡流着灯光的清澈剪眸,上面细细长长的睫毛让人忍不住将他拥入怀中呵护。   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当那双眸看去你的时候,却怔怔地发现这人哪里需要旁人的保护。苏长亭在一片哑然诡异的氛围里,缓启朱唇道:“近日朝中有很多的流言蜚语,说苏某的妻子与陛下有私情,之前娶碧烟是为了帮着陛下瞒皇后,如今碧烟离去是因为淑妃的事,害怕皇后间接地恼怒于我。”   屋中诡秘的安静,那缓和悠长的歌曲都远去,那翻飞云袖纱衣的舞女都隐没,众人垂着头,听苏长亭坦然地将话挑明,脸上都是一阵红一阵青。   谄媚君上,又倒戈杜相,苏长亭这个人将婚姻妻子都当作仕途上的一枚两枚垫脚石,心术不正,旁门左道。这便是他近日在朝臣中的风评,只是大家明面上都不敢得罪如今炙手可热的他。   “长亭也不想辩白什么,只不过想提醒各位同僚几句。”苏长亭看着桌前三寸的地面上,笑得唇色如玉,“说我献妻谄媚陛下,岂不是在说陛下私通臣妻。说我舍妻讨好杜后,岂不是在说杜后善妒心窄且有干涉朝政之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唯有那方才冷言讥讽苏长亭的人抿着唇,铁着脸色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与苏长亭有着血海深仇一样。   视线从地面上移开,苏长亭淡然地望去对面的人,平静地说:“陛下亲治,杜相协政下的大熙国,乃是不讳之朝,官清似水,谁人敢说此等事情会发生在现下?”   “苏大人果然是好口才,寥寥几句便将我等陷入了囹圄之地,有违苏大人话的人恐怕都不用想见明日的太阳了,杜相自会一个一个收拾干净。”   说话人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李清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不想做官了吗?”   做官?做官的确是他平生夙愿,为得是再造海清河晏之盛世,为得是民有冤必可诉,朝有臣必为清。可如果这海清河晏其实只是海市蜃楼,他做官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在这秦楼楚馆看美丽的女子露腰裸足,还是为了和一帮不知所谓的人推杯换盏、虚情假意?   “若是这样的官,我宁可不做。”李清宴愤然起身,拂落了一桌的玉盏银碟。他离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挽留,人人都看着自己桌前的一尺三寸地,像是树一样不动不声。   等李清宴完全离开后,苏长亭端起了酒杯,微笑着饮了一口酒。那季尧见了他这么笑,才松了一口气,端起杯,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招呼着众人敬新晋礼部尚书一杯。   苏长亭却之不恭,一杯一杯的喝下,喝到最后已然面色潮红,宛如泼了红墨。   全寿扶着苏长亭进了苏府,走在路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正苦恼是送少爷回主卧还是书房,耳畔便响起一道幽凉的声音,携着一阵浓重的酒气。   “去书房。”苏长亭拂开了全寿的手,先行朝着书房而去,行步间稳健,衣袖灌入了风,青丝飘扬,整个背影仿佛欲乘风归去,羽化登仙。   皱着眉,心疼了一会儿少爷,全寿便急忙跟了上去,他心里一阵阵地抽痛,半年来少爷的仕途可谓顺风顺水,官至礼部尚书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如今的少爷与从前比起来实在变得太多,表面上还是微笑亲和,然而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却知道,少爷的心恐怕是冰封了,就算是最烈的太阳都融不化去。   他不知道原因,只隐约猜想与少夫人的离去有关,而当初少夫人为什么无故不辞而别,就连环儿都不知道,更何况是他全寿。   进了书房后,烛灯便被挑明了,苏长亭一身的酒气却镇定地看起了公文,抽空间他唤道:“去叫环儿过来,问问书臣今日的功课都做了吗?”   “是,少爷。”全寿勾腰应答,随即退下去唤环儿。   再回来的时候,全寿不仅带来了环儿,还端进来了一杯参茶,放在苏长亭的手侧,没等他劝少爷喝些解酒,便听他家少爷头也不抬地问道:“今日书臣可有胡闹?功课可都完成了?夫子怎么说?”   “回姑爷,书臣小少爷今日很乖,没再哭了,只是课间休息的时候还是会问环儿,少夫人去哪儿了。”环儿低着头,人埋进了自己的影子里,说着话。   苏长亭手上僵了一下,当听见书臣问她去哪儿了的时候。片刻过后,他重新专注于桌上文书,平静无比地说:“知道了,明日让夫子将近日教授书臣的东西整理一下,告知我这里。”   “是,姑爷。”环儿声音很乖巧平稳,依旧低头埋首。   “下去吧。”苏长亭轻声吩咐后,环儿退出了屋中,犹自站在苏长亭身侧的全寿犹犹豫豫,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眼睛不住地瞟着桌上参茶。   苏长亭旁若无人地处理公文,漫不经心地端起手侧的杯盏,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说道:“你也退下吧。”   “是,少爷。”全寿笑了笑,见少爷还不至于冷漠到亏待自己的地步,便安心地退下了。   书房中烛灯摇曳,苏长亭一边审阅公文,一边极力思索。   岳良被囚禁城郊别院,洛修竹革职查办、遣送返乡,杜相门生季尧接手大理寺少卿,一个地方不会放两个自己人,如此看来杜相还是不放心秦遇,所以秦遇恐怕还是留不住大理寺卿的位置。   苏长亭凝了凝眉,觉得逼走李清宴似乎还不够,秦遇这里恐怕也不能久留朝中,杜相多疑猜忌,秦遇这个人又不是太善于伪装的,日子久了便要露馅,到时候便不是贬官那么简单了。   拿起笔,白宣上勾勾画画,他草拟的计划都在心中,只是有些东西时间太久便要忘了,还是捡些扼要的记下便于分析。 ☆、寻燕   盛夏的雨会很痛快,一叶酒肆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痛快的雨,屋中来来往往的旅人话语不停。落空便坐在二楼靠近栏杆的摇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闭目听,却不知道是听屋外的雨声,还是听屋内的人言。   寻燕拾阶走上来,老老实实地站定落空身旁,然后说:“老板娘,我想出去。”   落空睁开了眼睛,端起旁边的小杯,抿了一口润润唇:“出去?去哪儿?”她本就是随意一问,问完后寻燕随意寻个理由便好了,可是寻燕这个老实人不能说便当真什么都不说,连是似而非的话都说不出。   落空忽的觉得自己有些没趣,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抬眸看了寻燕一眼,见这人低着头,长相粗狂却周身祥和,没有任何冲突的气息。   “去吧,反正店里的食物昨天都被庞大厨做完了,今天也不用招待客人什么。”落空又躺回了摇椅中,挥了挥手。   一叶酒肆的酒不需要点,只要拿个碗便可在四周地面上的酒坛子里自己勺,不管你喝多少,价格都一样,喝完了,出门前在桌上留下银子便可,自会有人去收。   昨夜庞大厨听落空的话,做一顿好的,于是把店里所有能煮的都烹饪完了,今日没菜,连他们自己的伙食都成问题。所以庞大厨大早上便推着车去往了城里,买些食材来。   “那老板娘,我出门了。”寻燕低沉地声音说着,见落空轻轻闭眼颔首,才木纳着脸转身下了楼梯。   路上的泥土被大雨翻新推旧,寻燕一脚一个水洼地朝前走,走到高山村的山脚下,他仰起头朝山顶望,雨水滴打在他的脸上,索性是盛夏,雨水毫不寒冷。   蓑衣上的水哗啦啦地斜流而下,他安安静静地走,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到了山腰处的时候,一丛杂草间隐约□□出一块石头的一角。   寻燕将杂草扒拉开,蹲了下来,将怀里的东西统统抖落在地上,那是一根金玉钗、一枚翡翠镯。每次洛少爷叫他去帮忙的时候,都会给老板娘付钱,老板娘又会将一部分钱交给他。   这一根金玉钗、一枚翡翠镯都是他用汗水挣来的,用来送给他最亲爱的妹妹。   寻燕伸手抚摸着石头的表面,表面凹凸不平,是他当初用尖石凿出来的,刚刚凿成的时候,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雨来风去,留下的只是没了棱角的几个字。   吾妹,燕然,兄奕。   “燕燕,哥哥来看你了,这次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漂亮首饰。”他一边说话,一边徒手挖土,在那简陋的墓碑前挖出一个坑来,“哥哥眼光不好,如果你不喜欢就托梦告诉哥哥,哥哥下次依着你的喜好来买,好吗?”   寻燕一定是个好哥哥,因为他对着墓碑说话的声音低微温柔,将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将他心中的妹妹捧在天上的高度。   “燕燕,哥哥在酒肆里做事很认真,没有闯祸也没有乱说话,老板娘是个好人还是个很聪明的人,没有让人找麻烦,还总是能将麻烦处理的干干净净。”   “燕燕,你说如果当初哥哥也能像老板娘一样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是不是你就不会被埋在这里了?哥哥就不会每次想看你都要走半天的路了?”   寻燕一边说一边挖土,一直挖一直挖,仿佛挖不到尽头一样地挖下去,雨水中冲出血腥味了,他的手指已经破裂出血了,可他的神色还是那么老实巴交地,安安静静地挖着。   “哥哥除了力气大,什么用都没有,总是连累人,最后还把燕燕也连累死了。哥哥也好想像老板娘那样,仿佛万事在心,游刃有余,可是哥哥……根本就做不到。”   他终于挖到了尽头,那尽头有很多东西,如果一一挑拾出来,会出现漂亮的衣裙、精致的绣鞋、细腻的脂粉、已然腐蚀的食物等等。   寻燕拍了拍手,拍落了染血的淤泥,然后将金玉钗和翡翠镯一并埋入了这个深坑中。这里是他给他亲爱的妹妹埋葬的宝藏,寄托着他对妹妹最深的思念和浓烈的……愧疚。   他又将这个深坑埋起来,然后跪在墓碑前,叩了好几个头,才起身,最后留恋一眼,转身下了山。   下午的时候,接近黄昏,庞大厨终于摸鱼摸够本了,推着盛满食材的木车朝着城外走去,路过一处清静的宅子,庞大厨停下来靠在车上擦擦汗又歇息了一会儿。   喝水的功夫间,他忽然听见了宅子里有人在笑,有人笑不稀奇,只不过这笑声之后说话的声音却让他稀奇极了。   收了水袋,庞大厨将木车推到一边,然后猫着肥硕的身体探到门口去,透过半掩的门缝瞧见里面被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围着闹的寻燕时,眼睛瞪得极为圆润。   “小青乖,哥哥下次再给你带一串糖葫芦。”   “不要,我不管,哥哥偏心,给燕子带糖葫芦,偏就没了小青的,哥哥偏心!”   “可是小青上一次牙疼,大夫不是说过你不许多吃糖吗?如果再吃下去,这一口漂亮的牙齿就要烂了,以后小青就不漂亮了。”   “大夫说少吃又没说不准吃了,哥哥就是偏心燕子,还狡辩。”   小青丫头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偏偏就是打雷不下雨,红眼不落泪,较真地恼怒着寻燕,没有丝毫退让的温顺,却也证明了这丫头极强的占有欲与自尊心。   寻燕很无奈,只得蹲下身子哄小青,从他认识这一宅子的孩子们开始,便清楚小青这丫头的执拗经,怕是十匹马都拉不过。   “小青,是哥哥错了好吗?哥哥真的不会偏心的,小青和燕子都一样,都是哥哥的好妹妹。”低沉的声音一旦温柔起来是很具有杀伤力的,仿佛一块石头投入静波湖面,刹那便可激起涟漪。   庞大厨在门缝里看得是一身鸡皮疙瘩,地上还抖落了好大一片,终于在他这句话里忍无可忍了,双手一推门,叉腰冲着那个调戏小姑娘的不要脸寻燕说道:“好你个燕燕,这个时候不在店里帮老板娘招待客人,居然在这里调戏小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间,我们一叶酒肆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斯文败类,简直是羞辱啊羞辱。”   面对突然出现,一出现就说着人听不懂的话的胖大厨,寻燕只是起初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等胖大厨说完了,寻燕也回过神了,然后视门口这座大肉山为空气地接着哄小青。   “小青想吃什么,哥哥下次给你买来。”他眼睛里泛着怜惜的柔光,这一屋子无家可归的孩子,他都疼爱怜惜,希望尽他之力能够将她们护好。   “小青不要什么,小青只要哥哥常常来陪小青。”小丫头红着眼睛红着脸,眼中湿润润地伸手勾住寻燕的脖子,然后小脑袋蹭在寻燕的侧颈,像猫儿一样娇腻。   寻燕觉得侧颈有些痒,却不敢推开小青,害怕又叫这孩子伤心,便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安抚道:“好,哥哥一有空了便来看小青你们,还给你们带很多东西。”   异姓兄妹间情意浓浓,庞大厨堵在门口终于感到了很强大的尴尬,于是怒吼道:“燕燕,我要告诉老板娘你轻薄小姑娘!”   庞大厨痛快地吼完了,便紧接着接收到趴在寻燕肩上,来自小青的两枚白眼。忽然脑袋一抽,庞大厨惊恐地心道:哎呀,这小姑娘毛都没长齐,不会真的看上那个木鱼脑袋了吧?   没等庞大厨从自己的惊恐中回过味来,安抚完小青的寻燕在一群孩子的挥别中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寻燕问道:“回去吗?”   “嗯?”看了看寻燕,庞大厨好像还没弄明白状况,大约一缕青烟的时间后,他才尴尬地咳了咳,“咳咳,回!当然回,出来推东西。”   一边说,庞大厨一边像个大老爷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的木车旁,指挥着寻燕推车,自己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   因为庞大厨摸鱼摸得太凶残,今日的晚饭直接可以当夜宵吃,落空笑得特别温柔地通知庞大厨他这个月的工钱,她会免费长期地为他保管的。   眼见着月底了,到了眼前的银子插上翅膀说飞就飞,庞大厨很沮丧,于是这一顿相当于夜宵的晚饭让人吃出了人生百态,酸甜苦辣咸,五味均沾。   落空只咬了一口鸡肉便吐了出来,看着那吐出来的肉上鲜红的颜色,她茶点没把昨天晚上的饭菜都吐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她侧头看去郁郁寡欢,光扒饭的庞大厨。   “大厨,其实你已经找好新的酒家活计了,对吧?”落空问道。   “嗯?”庞大厨茫然地看着老板娘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的激动起来,咬着一大口白饭喷道,“没有啊,老板娘你听谁说的?这是□□裸地诋毁,我庞大厨对老板娘可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   落空侧头,举手挡脸,闭着眼睛痛苦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庞大厨慷慨陈词完了,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把饭做的这么难吃,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一叶酒肆有意见呢?”   “老板娘真会说笑,对一叶酒肆有意见不就是对您有意见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他笑得谄媚地说着,“况且,我庞大厨怎会对老板娘有意见,老板娘人好心善,给老板娘做事是庞大厨几世修来的福气。”   落空笑,笑这大胖子溜须拍马的功夫可真是老辣,笑了一会儿后,她整了整颜色,正欲开口的时候,那庞大厨忽然又出声了。   “而且就算我有意见也是对燕燕有意见,燕燕太不够意思了。”一边说,他一边拿小眼睛瞪对面安安静静吃饭的寻燕,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咬着白米饭,那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嘴里那口成渣了的白饭不是饭而是对面的寻燕。   “嗯?”落空侧头看一眼无动于衷,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宛如发呆的寻燕,随后又看去庞大厨,仿佛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笑问道,“为什么燕燕对你不够意思了?”   “他自己养了一屋子的小丫头,等着以后挑媳妇儿,也不告诉好兄弟我一声,太不够意思了。”还是把寻燕瞪着,庞大厨锲而不舍。   然而无动于衷的寻燕到底是在庞大厨某个字眼里皱了皱眉,像是很不痛快,可是最后他还是一句话也不回地吃着自己的饭。   “什么叫养了一屋子的小丫头?说清楚些。”落空曲指敲了敲桌面,语气有些不耐。   庞大厨认怂,不敢惹恼老板娘,于是暂时放下瞪寻燕的功夫,给老板娘说明了今日近黄昏时在城里遇见寻燕的事。   听罢后,落空沉默了一会儿,续而转头看去寻燕,问道:“你想帮她们?”   寻燕慢慢地停下碗筷,然后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一下重过一下,在极力表达自己的渴求。   “想要帮她们便要想办法,如你这般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何帮得了别人,倒不如先帮帮你自己好了。”落空说话的声音很凉,仿佛骤然间天地换季,直接入了深秋,寂寥萧索,空空无边。   寻燕握紧了手上的筷子,很紧张地看去老板娘,却见老板娘已经拿起了筷子,挑着桌上半生不熟的青菜和着饭吃。   她吃饭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就算是再如何的粗茶淡饭都能叫她吃出珍馐海味的贵重来。   寻燕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想老板娘必定也是高门之后,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县道上的小酒肆来,他没有兴趣,他只是很渴望很渴望,渴望像老板娘这样将话这么轻轻松松,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不用害怕惹祸,不用害怕被害。   庞大厨见桌面气氛不对劲,机灵地闭了嘴,乖乖地扒自己的白饭,可是光白饭还是太委屈自己的脾胃了,于是他又开始后悔自己把饭菜做的这么难吃。   不行,自己做的饭,哭着也要吃下去!庞大厨愤然扒饭。 ☆、助人为乐   清晨的时候,落空懒洋洋地推开了门,瞧见日头正好,这个时节,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即将入秋又干燥未到,于是风正爽,空正晴。   走进厨房,她让庞大厨煮了一碗面,细致地吃着。寻燕进厨房端东西的时候,她刚好咽下最后一口,随即叫下寻燕,道:“送完了这一趟,便跟我去城里一趟,店里暂时由庞大厨照看着就好。”   寻燕尚未说话,庞大厨便已经抢先开口道:“怎么留我一个人看店啊,我可忙不过来,不如老板娘你带我去吧,让燕燕留下来看店。”   落空淡然地瞥了他一眼,随即道:“你能扛东西吗?”语气里的轻蔑之意甚重,庞大厨心中很愤怒,很想义正言辞地问怎么不能,但是一想起寻燕单手扛起一颗八人环抱的巨树,便只能撇撇嘴,把反驳的话都作罢了。   “先去送东西吧,送完了便在门口等我。”落空见庞大厨不说话了,便冲着寻燕吩咐道。   “好。”木木地出了厨房,寻燕的背影逆着阳光。   等寻燕走了后,落空还没起身,正喝着茶,庞大厨瞅了瞅门外,然后贼兮兮地凑近了问道:“老板娘,您要带燕燕去哪儿啊?”   落空眼波轻慢地荡了过来,柔柔地笑着反问道:“你很好奇?”她嘴角的朱红笑容像是一把温柔的锐刀,泛着漂亮美丽的寒光。   庞大厨哆嗦了一下,然后立即向后缩去,颤巍巍地笑道:“没有,不好奇,老板娘做什么,我都不好奇。”   落空又是温柔地一笑,然后点点头,似乎觉得他很识趣,道:“那便好,人长大了还是少一些好奇心为好,活得会比较长久。”   说完,她便起了身,衣裙垂坠似水波如烟柳,衬得她仿佛蛰居人世的仙子。   在集市上,落空采买了好些东西,叫她身后的寻燕双手用尽,差点没将双脚都用上。皱着眉,寻燕有些闹不明白老板娘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平日里却是不见她如此爱买东西的。   又是一份酱牛肉递了过来,寻燕接过后,眉心皱出了三条褶子,呐呐地问道:“老板娘,这酱牛肉庞大厨就做的挺好吃的,为什么要特意在城里买?”   落空并不回头,散漫地走着,一边看着两侧的小摊,瞧瞧还有什么可一并买了的,一边回答身后的寻燕道:“庞大厨做的是好吃,不过总不能跑回去拿吧,便先将就着,日后再让庞大厨做好了拿来。”   寻燕又是愣住,却没有问为什么,他的嗓子仿佛堵着一块东西,每说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等一路逛下去,尽头不远处便见到了城门口,落空才停下来,转身问道寻燕:“那宅子怎么走?你带路。”   听了老板娘的话,寻燕忽的呆傻,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板娘问的宅子是什么宅子,然后又愣愣地点了点头,道:“好……”   茫然地领着落空走向巷子,七拐八折地便到了宅子门口。   落空瞧了瞧这宅子的门面,看见那朱漆掉的厉害,又见那本该挂着门匾的位置尽是蛛网,瞬间明白过来这座宅子恐怕是别人的废宅,那些叫寻燕想帮的孩子都是暂时藏居于此。   刚刚跨过灰扑扑的门槛,落空便听到数道脆生生动人的声音,都在叫着:“哥哥,你来了!”   孩子的声音很欢快,尤其是那小青见到寻燕的时候直接冲了过去,一下子跳到寻燕的身上,叫寻燕一惊之下连忙将她抱住,就怕摔了她。   “小青,你慢些。”   “哥哥,你又来了,真好,真好。”搂紧了寻燕的脖子,小青反复地说着真好,眼眶便红了一圈。   落空抬头一看,便看见了寻燕肩上小丫头白净的脸上尽是欢悦的神色,那种渴望得到满足,期冀得到实现而产生的巨大的喜悦。   就这么一眼,落空便明白了昨日庞大厨口中所谓的“调戏”。只是这调戏的人恐怕不是寻燕,而是这白白净净的小丫头。   落空眼中意味深长,那沉浸在喜悦中的小青自然没有瞧见,而背对着她的寻燕更是不可能看见。倒是站在寻燕腿边的燕子仔细,看见了后小手拉着寻燕的裤子,微微皱眉望着落空问道:“哥哥,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啊?”   经燕子这么一提醒,寻燕才发现自己忘了老板娘就在身后,连忙转过身,看着老板娘,正想说话,便见老板娘看也不看他,朝着院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打量,神色认真。   寻燕没敢打搅,便将小青哄了下来,然后提着老板娘买的东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不情不愿下来的小青满怀敌意地拉着寻燕的衣袖,看着背影清丽,气质出尘的落空,她也很好奇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和哥哥一起来,难道是哥哥的……   心下一慌,小青连忙仰头看着寻燕,可怜兮兮地问道:“哥哥,这个姐姐是谁啊?你告诉小青好不好啊?”   “我是他的雇主,我提供他吃穿住行,他给我做事卖命。”落空没等闷死人不偿命的寻燕说话,便自行开口解释,瞧完了这个小的惊人的宅子后,转过身,柔柔地看着围在寻燕身边的孩子们又说道,“我名叫落空,你们可以叫我落空姐姐。”   孩子的心灵纯净,稍稍感受到一点善意,便会释放更多的善意。最先回应落空的是燕子,只见她松了拉着寻燕裤子的手,恭恭敬敬地冲着落空叫唤了一声:“落空姐姐。”   燕子的笑容很甜,落空也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孩子,于是蹲下了身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糖葫芦来,冲着燕子笑道:“燕子真乖,来,这根糖葫芦,落空姐姐请你吃。”   欢奔乱跳地朝着落空的怀里奔去,拿住糖葫芦后,燕子又甜滋滋地叫了两声落空姐姐。其余的孩子们见了,也都跑过去,一边叫着姐姐,一边笑得像一朵朵朝阳的花。   落空一个也没拉下,一人一个糖葫芦,却都不知她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唯一没有冲着糖葫芦跑过去的是小青,她依旧拉着寻燕的衣袖,一脸的警惕。   看见刚刚一幕,寻燕心中震惊不小,这些孩子们不是被父母遗弃便是父母双亡无人照顾的,对于陌生人一直都戒心很重,当初他想要照顾他们,都费了许久才与他们熟悉起来,可是老板娘三言两语,便让孩子们都聚到了她的身边,怎么能叫他不震惊。   小青此时抬头看了一眼寻燕,见他双目炯亮地看着那个叫落空的人,心里就一阵阵地不舒服,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怒火收不住直接松开了寻燕,冲到落空的面前,一把挥落了其中一个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人给的东西都吃,怎么就吃不死你!”   被打落了糖葫芦的孩子一伤心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不明白小青姐姐为什么要骂她,往日小青姐姐因为比她们大几岁,总是让着她们,而且对她们都挺好的。可是现在的小青姐姐好凶啊。   落空看着这个叫小青的丫头像个小大人一样训斥着小不了她几岁的孩子,不由地多看了两眼,进门时只是粗略的一眼,如今仔细了才发现这丫头模样倒是精致的,举手投足之间柔媚又尖锐,有一股子隐约的风尘味,再瞧见她此刻眼中的刻薄,落空不由地猜测起这孩子的身世。   站在不远处的寻燕见老板娘反复地打量着小青,忽然有些慌,觉得老板娘那样的眼神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匆匆走上前去,说道:“老板娘,小青不是故意的,她们都是些——”   “不用解释。”落空淡然地打断了寻燕的话,续而转头看去那哭得极为伤心的孩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便见孩子像被顺了毛的小狗狗,乖巧地止住了哭泣,睁着汪汪泪眼把她望着。   落空心弦一动,手上一僵,脑海中忽然浮现另一抹小身影,一想起便不由地心中刺痛,片刻后她才恢复了神情,安抚着眼前的孩子道:“没事,别哭,看姐姐给你更好玩儿的。”   说话间,落空将握拳的一只手伸到了孩子的面前,一展开便有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升起,然后慢悠悠地转着圈扑翅而去。   孩子见了稀奇的不得了,瞬间便忘了哭,追着蝴蝶玩儿去了。其余小伙伴见了也是玩心大起,笑着奔着追了去。   那小青见落空更得伙伴们的喜欢,心里的妒火更盛了,正想发火找茬,便见这个叫落空的缓缓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她,便冲着哥哥说话。   “燕燕,这宅子不是你买下的吧。”落空问。   犹豫了一下,寻燕先是对着小青道:“小青,你也去跟燕子她们玩儿,哥哥有话要和落空姐姐说。”   小青脸色发白,正想说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便见寻燕皱起了眉,神色有些严肃,便不敢造次,不甘不愿地走了。   “买下这宅子的钱我不够,所以没有买下。”   落空点点头,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惊讶,随后又踱了几步,看了看宅子四周的墙,问道:“宅子的主人便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宅子原来的主人死了,官家没有查出缘由,接手这宅子的原主人家侄子一直都想脱手,可是又不愿放低价格,别人又因为这里原来的主人死因不详而觉得是凶宅,都不敢买下。”寻燕走近了落空的身边,说着。   落空听罢后,点点头,正欲接话,门口便传来了嚣张的叫嚷声。   二人循着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发福严重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下人,发福男子衣着光鲜,玉冠镶金,手戴粗金戒,正皱着眉,冲着一群追蝴蝶的孩子们呵斥:“你们几个小要饭的怎么进来的?谁放你们进来的!” ☆、授人以渔   “愣住做什么,还不把这些小要饭的打出去!”发福男子朝着身后的两个下人吼道,说话间那两个下人已经朝着孩子们走去。   寻燕见状面上一急,正欲前去护住孩子们,却被落空抓住。   朝着不解的寻燕摇摇头,落空随即上前,冲着那两个下人喊道:“等等!”她的声音高亮柔丽,两个下人便当真乖乖停住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们其实根本不应该听她的,落空又转而冲着那发福的男子笑。   “请问,这座宅子可是您的?”她的笑容仿若芙蓉,盛夏过去后的日阳下,多么的柔美多情,叫人看了便心中砰砰乱动。   那体态富饶的人咽了口唾沫,恢复了一些神志,沉着脸道:“这宅子自然是我的,我告诉你姑娘,你们这叫私闯民宅,乘我还没有报官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美人再美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美,若是连这点理智都没有,他富余怎么会有今日的财富地位。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落空落落大方地垂了垂首,礼数周到。   富余咳了两声,嚣张气焰便消了好些,显然对于美人恩还是很受用的,双手负后,挺着大肚子道:“在下姓富,单字一个余。”说完又忽然觉得不对,他这是要赶人的,可不是要认识朋友的,自我介绍个屁啊,脸色又不好看了起来,刚想发作,便被落空截了胡。   她说:“富老爷,小女落空,想要买下您这座宅子,您看如何?”   富余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去,反应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这小女子在自己面前说什么,他正要赶人呢,她就要买他的宅子了?   站在落空身后安静待着的寻燕听闻了老板娘的话后也是一愣,等明白过来后,低下了头,浑身都散发着别扭的气氛,也不知他如今神色什么模样。   那一旁抱成团的孩子们正处于惊恐中,听了落空的话似懂非懂,却忽然觉得有些安全了,那抱紧的手臂不由地松了松,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齐齐看着落空淡然的微笑。   两个下人僵在半途,一会儿看看那笑容漂亮、容貌昳丽的女子,一会儿看看自家老爷,也不知道是退回去还是接着把这群孩子打走。   “咳咳。”富余睁大了眼睛把落空望着,“你说你要买我的这座宅子?”   “没错。”点点头,落空双目澄清。   “你知不知道这座宅子……不对,你为什么想买我这座宅子?”富余站在门口,再三组织了一下语言,忽然有些懵然,这座宅子荒废了这么多年,想脱手都不能,如今却忽然接二连三的有人想买,他不懵都不行。   “诚如富老爷所见,这些孩子并没有去处,所以小女想买下这座宅子,给孩子们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那你打算出多少钱?”富余朝前探了探身子,试探地问道。   落空笑着抬手,伸出三根手指朝天。   富余瞧见了,皱眉道:“三百两?”这个价格其实已经很高了,甚至比之前那个人给的还要高些,只不过他看这女子似乎很迫切地需要这宅子,便起了贪念,希望再高些。   落空摇摇头,悠然说道:“三倍。”她的笑容让人有一种穿透力,那双眼睛仿佛能射穿皮囊,直看进人心,“小女愿出之前向您出价那人三倍的价格。”   “你怎么知——”声音戛然而止,富余皱起了眉,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说过有人已经向他出过价了,而这个女人怎么知道的,只是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住了,因为这女人笑得太过自信,仿佛她能料到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座宅子之前的主人枉死屋中,查不出死因,按民间的说话会变成孤魂野鬼,长留旧宅中,所以这座宅子才会荒废,一直都脱不了手。可是富老爷今日忽然来了,还带了两个下人来,门口又放了打扫的工具,显然是打算清扫宅子,因为有人愿意买了。”   落空一边解释一边朝着富余走去,款款地站定富余的面前,她看着富余惊讶的眼睛说:“小女愿意出那人三倍的价格买下这座宅子,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富余警惕地皱起眉,商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一点都不简单,寻常女子怎么可能只一点点的迹象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的如此清楚。   “这三倍的价格就今日此刻,如果过了今天,小女便不买了。”落空的笑容的确是漂亮,漂亮得叫人忽略了她话语的冰冷漠然,“富老爷,这桩买卖成不成,什么价格,全看您。”   富余被落空这璀璨的笑容晃的有些头晕,侧了侧身,不去看她,低着头转着眼珠子思考。   之前洽谈的那人出价是两百五十两,这个叫落空的女人出价三倍,就是七百五十两,足足多了那人五百两。   可是既然这女人抬高了价格,他只需要将这个价格透露给之前的买家,说不定那人也会跟着提高价格,那么最后可能成交的价格就会高于七百五十两。   不过这个女人说她出三倍的价格只在今天,他今天就算是通知到了之前的买家,等着人家愿不愿意提高出价的决定做出也必定会过了今日,那么他就错过了这个女人的三倍价格,万一那边的买家不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他便要白白错过这五百两的差额。   富余思揣了一番,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直觉真是准,这女人果然是不简单,出手大方不说,还极为果决,根本不给他更多的思考空间,牟利空间。   “可是就算我愿意卖给你,这地契过户什么的,也要废好些手续,怎么可能今日就成交。”还想挣扎一下,富余闪烁着眼睛道。   落空寥寥一笑,没什么可惜也没什么不可惜地道:“既然富老爷如此说,那么便算了。”说完算了,她便越过富余,朝着门外而去,“燕燕,回去了。”   寻燕尚在吃惊中,腿上仿佛挂了铅块,想走又不想走,正这时那富余慌了,连忙唤道:“落空姑娘你怎么就走了,我也没说今日就办不成啊,咱们还能再商量商量的。”   落空停了下来,以免富余急了去抓住她,慢慢地侧身,她理着衣袖道:“富老爷,小女做事就图一个干脆利落,拖泥带水的事情很容易让我失去耐性。”   “姑娘说的是,说的是,这三倍的价格便是七百五十两,您看是怎么付?咱们今日就把能办的手续办妥了。”富余笑得满脸褶子。   “富老爷痛快。”落空转身对着富余说道,又侧目看去寻燕,“去洛府一趟,就说结结你之前的工钱,拿个八.九百两来。”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弧度,叫人莫名的看出了一阵寒意。   等银子拿来,宅子买好了后,落空送富余到了门口,见人走了才让寻燕将门重新关上。   拿着银票出了门的富余笑得满脸春光,一旁的下人心中好是奇怪,不由地问道:“老爷,您方才为什么这么直接地就说七百五十两了?”   富余听了后皱了皱眉,正想呵斥下人多嘴,却话到了口边才惊觉自己傻的可怜。   对啊!他为什么这么老实的交代了之前买家的出价,直接把七百五十两报了出来,那个叫落空的女人又不知道价格,他完全可以撒谎说之前的买家出价是五百两,甚至更高啊!   那样他不就可以赚的更多了吗?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富余肥硕的身子堵在路中央,堵了好久才咬牙切齿地狠狠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然后见身旁的下人奇怪的看着自己,更是怒火中烧,一脚踹去下人的屁股上。   “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害老爷我损失了这么多银子,损失了这么多!”一脚一句话,那下人被踹的哎呦呦直往前面跑,富余挥着手在后面追,另一个下人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宅子里,落空走向那站成一堆的孩子们,大方地在她们面前蹲下,双手放在膝上,笑容熠熠地对着她们说:“你们可知道七百五十两是什么意思?”   孩子们两两相望,半晌后都迷茫地望着她摇头。其中小青面色复杂,她是孩子中较大的,又因为出生在青楼,明白的自然比其他孩子多的多。之前她因为哥哥,看不惯这个落空,可是现在她们还能够安然住在这里又都依赖这个落空,所以她很矛盾,喜欢不起来她,又不能再去讨厌她。   “一两白银等于一千文钱,一碗阳春面是五文钱,七百五十两便相当于十五万碗阳春面。你们知道十五万碗阳春面是什么意思吗?”落空微笑着解释,解释完了又问道。   孩子们听落空这么一算,一阵疑惑,又听落空问十五万碗阳春面什么意思,齐齐地再次摇头。   “如果一个人每日算三碗阳春面便不饿了,你们一共是十二个人,一天便是三十六碗,一个月便是一千零八十碗,一年便是一万两千九百六十碗。所以十五万碗阳春面,差不多够你们所有人吃十二年之久,十二年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的问题。”   这么一听,孩子们一阵心惊一阵心慌,纷纷左右看去同伴,甚至乎有咽口水的,觉得七百五十两真的是好多好多钱啊。   见她们已经有概念了,落空再次笑着问道:“现在你们知道七百五十两是什么意思了吗?”   孩子们齐齐点头,眼中泛着极为认真的颜色,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以前常常饿肚子,虽然自寻燕哥哥将她们安置在这里后,她们便很少饿肚子了,但是饥饿的感觉太深刻,想忘又岂是这么容易的。   “既然知道了,那么你们应当知道你们欠了落空姐姐很多钱,欠钱是要还的,这个道理,你们可又知道?”落空还是笑着问,笑着皱眉仿佛有些犯难。   听到这儿,孩子们忽的紧张起来,低着头相互捏着手,红了脸,不好意思又不知道怎么说话。她们知道欠钱要还,可是她们还不起这么多钱。   原本还对落空很是矛盾的小青,听她这么一说,瞬间便炸了,尖锐地说道:“我们又没让你给我们买下这宅子,凭什么让我们把钱还你。”她觉得这个女人好不要脸,前一刻还装好人给她们买下宅子,后一刻便把手伸到她们面前了。   寻燕一直都站在落空的身后,全程听着,虽然也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这么说,但是他知道小青和老板娘犯冲必定是要吃亏的,正想开口缓解气氛,便见老板娘慢慢地站了起来。   落空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裙上的纤尘,对于小青的话听都没听见,声音懒散地说道:“我这儿有几个赚钱的手艺,不仅能够叫你们把欠我的钱还上,日后还能凭着这些手艺填饱肚子,就看你们愿不愿意了。”   落空说完的当下是安静的,过了好一会儿,小青开口了,对着周围的孩子们说道:“别理这个恶毒的女人,我们有寻燕哥哥,没有这个宅子又怎么样,一样饿不死。”   周遭的孩子们犹豫地捏着衣角,最先回应的是燕子,可她回应的不是小青,而是双目炯亮正望着她们的落空,她软软的声音说:“我愿意,落空姐姐你教我,等我学会了手艺就赚钱还给你。”   燕子的眼睛又大又圆,认认真真地看着落空的时候,像是两颗被水冲得发亮的石子,正泛着阳光的波纹。落空欣慰地看着她笑了笑,随后又纷纷有孩子说愿意,同燕子一样。   “好,那从今日开始,落空姐姐便教你们手艺,你们可要认真学,早日赚钱还给我,这个宅子便是你们自己的家了。”落空双手负后,扬起唇角,露出皓洁的口齿。   听到家这个字,孩子们脸上忽的出现憧憬的神色,充斥着希望的光辉,叫人看得无法移目,叫人心中不得不为之震撼。   “好啊,我们都跟着落空姐姐学手艺,我们要自己买下自己的家。”欢呼雀跃,孩子们笑颜绽放。   一阵欢呼中唯有小青一人闷闷不乐,委屈极了,看去寻燕,却见她的寻燕哥哥正用崇敬的目光望着那个她讨厌的女人,心中的愤恨更重,却知道她反抗不了,因为所有人都偏向这这个女人。 ☆、债主上门   看着孩子们脸上的朝气,落空忽然觉得自己很快乐,重生前的二十八年,重生后的三年,仿佛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轻松愉快。   天上的日阳是暖的,吹来的和风是细的,周遭的声音是悦耳动人的。落空笑着看了孩子们好一会儿,这才从怀中掏出两本书,上面是最简单的诗书礼仪,对于启蒙的作用最好不过了。   原本这本书是想要给书臣的,但是既然有苏长亭在,那么书臣的识字学习问题便不必她担心了。   “这两本书是你们首先要学的,等这两本学完了,落空姐姐再去教你们实用的手艺。”她将书递给了一脸惊喜的燕子,然后见孩子们纷纷围着燕子翻起了书来,明明上面的字没几个是她们认识的,但是她们还是能如此好奇新鲜。   孩子们的欢闹声中响起一道掌声,落空听音辨位,发现掌声来自身后,她好奇地回头,却看见了妖孽一样依着门框上,一身赤红的洛修竹。   “大小姐善良聪慧真是不得不叫人佩服,但是……”洛修竹笑得很妖邪,说到一半又忽然的停了停,皱起眉犯难了起来,“大小姐您是不是忘了您那钱可是从小的这儿拿的。”   “没忘。”落空笑得很是温柔,捋着一缕发,净白的细指穿插而过,“可是记得又怎么样?大少爷你难道我要回去?”   “……”笑容一僵,洛修竹没想到她会这么理直气壮的没脸没皮,尴尬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直起了身子,一边朝着她走过去,一边说道,“我怎么会这么小气,只不过这宅子的钱都是我出的,美名我却是一点边都没沾上,大小姐您不得请我吃顿饭,意思意思吗?”   “你蹭一叶酒肆的饭菜少了吗?”   “……”再次噎住,洛修竹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休要与女子计较,更不要与这样心肝脾肺都是黑的女人计较,不仅失了风度,最后还会吃不了兜着走。   “大少爷坐马车来的吧,不如顺路送落空回去吧?”望望门口的方向,落空很确定地看到了马车的斜影。   洛修竹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是越来越难维持了,真的好想说没有坐马车来啊,就算坐了,他们也丝毫不顺路的,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   可是他还是风度翩翩地说道:“那洛某就做一回护花使者,送大小姐一程吧。”说完他伸手朝着门口的方向一请,恭敬有礼却又谄媚了一些。   落空安然承受,冲着洛修竹微笑着点点头,起步前吩咐一旁的寻燕道:“街市上买来的东西都给孩子们用上吧,今日你便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宅子里帮孩子们打扫打扫,晚上再教她们认认书上的字,做些简单的讲解即可。”   手上还提着东西,寻燕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冲着落空的背影说道:“是,老板娘,谢谢,谢谢老板娘。”木纳的寻燕难得口吻如此的激动,叫洛修竹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他。   坐上洛修竹的马车,出了城门后,道路颠簸,落空被晃得头有些晕,便掀开了窗帘望去外边的蓝天白云、闲花野草,神色悠然。   洛修竹关注着她的侧颜,纳闷了一会儿后才问道:“你对燕燕似乎很有好感,不会是对人家……”后面的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传之后就有些粗俗了,所以他停了下来,料定她听得明白。   “对人家什么?”落空几乎没有用时间思考,瞬间顺下他的话问道。   顿时无言,洛修竹觉得今日的落空很不给他面子,不对,似乎他们二人见面之初,她就不曾给他过面子。   元家班里,两人第一次对视,她默然地移开视线,冷漠的叫人尴尬不已。   第一次对话,他占了她在元家班里的固定位置,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刻意的疏远,似乎很不想与他相接触。   后面的便不论了,那时候他企图利用她,被她看出来后,受到她的冷遇也是合乎情理,但是最初二人见面的情况却有些莫名其妙了。   “我说……大小姐,我怎么觉得你一直都不是很待见我呢?”洛修竹觉得寻燕的问题只是闲聊,就算她喜欢上了寻燕,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但是待不待见他这个问题就跟他切身相关了,不弄明白,他恐怕很难入眠。   落空素手撩着窗帘,缓慢地转头看去他,瞧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笑意便止不住地发出,颤动着肩膀笑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抬起湿漉漉的眼把他望着,说道:“大少爷你很希望我待见你吗?”   洛修竹正欲说自然,因为他风度翩翩,丰神俊貌,不应该有人不待见他才对,却听落空很快地又说道,“或者,大少爷你觉得我待不待见你重要吗?”   落空的眸那么明亮清澈,看着的时候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深情模样,蛛丝马迹不曾遗漏,洛修竹挑逗玩笑的心思在触及这双如同湖镜的眼睛时,支离破碎。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痴情入迷的自己,而令他痴情的人才是他真正在意看法的人,可那个人并不在他眼前,更甚至不在他所在的城市地域。   洛修竹转过了头,看去被颠得有些摇晃的车门,神色凝了下来,结了霜铺了冰。车中的气氛瞬间冻结,欢快轻松这么容易便消失殆尽,仿佛不曾出现。   落空没有企图打破这个凝固的气氛,也没有感到愧疚难看,她只是很淡定地微笑着又看去了车外,那悠悠移动的白云,背后是一片软绵绵的蓝,下边是青头的土山,山下环绕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像是碧色的彩带,轻抚着人间。   到了一叶酒肆,落空下了马车,落地后,她转身对着车里还是凝着脸的洛修竹问道:“大少爷是否要留下蹭饭?也好要庞大厨事先准备。”   “不必。”他这一声短促且冷漠,仔细听了会发觉竟有些赌气的意思,说完,他便吩咐车夫驾驶着马车掉头,重走上回城的路上。   落空站在酒肆门口笑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那轱轳轱轳转悠的车轮,嘀嗒嘀嗒踩踏的马蹄,扬起的灰扑扑尘土,都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责怪大人不疼惜他。   转过身,落空很安定地打算走入酒肆中,却又忽然听见马蹄声、车轮声由远及近。她再次转身,却看见去而复返的洛修竹的马车又停在了她眼前,原来的位置。   然后一身赤红衣衫的洛修竹板着脸下来,直视前方,将她忽视,略过她直直地走进了酒肆里。落空愣了愣,随即笑得极为无奈地跟了进去。   一走进酒肆,洛修竹落落大方地穿过前堂,走进了后院,仿佛这是他的地方,畅通无阻。   “庞大厨,今晚我在这里用饭,你多做些好的,只要是店里有的,什么贵就做什么,可千万不要吝啬食材,这可是你们家老板娘说要请我吃饭。”   洛修竹走进了厨房,龙行虎步之姿,颇有气势,看见拿着大勺翻菜的庞大厨便说道,声音还不小,显然不止说给庞大厨听的,还有跟在他后面的落空。   庞大厨此时正嚼着一个胡萝卜,抬头看一眼来人,听完话后,高高兴兴地说道:“好嘞,绝对不怠慢洛少爷。”   傍晚时分,晚霞血红映照,整个苍穹辽阔无比,一叶酒肆里桌前只坐了三个人,庞大厨放了一壶酒在旁边,倒了三杯正要敬酒,便听老板娘道:“什么喜庆日子还需要饮酒助兴?都撤下去。”   她一声吩咐,庞大厨愣住当场,洛修竹只是低着头轻笑,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庞大厨见这一桌上两个尊贵的人都不愿饮酒,便也只能干巴巴地将酒送回了厨房里。   再回到饭桌上后,三个人吃得很安静,安静的庞大厨眼睛到处乱飘,吃饭的速度慢的出奇。等到落空与洛修竹都用完了,庞大厨那碗里还省了大半碗。   “你先吃着,我送洛大少爷出门。”落空站起身,对低着头的庞大厨道。   洛修竹却是坐得很端正,头也不抬,微微笑地说道:“刚吃完便赶人,大小姐可真是叫人心寒啊。”他摇头晃脑的,玩着桌上的杯子。   “郊野小地,大少爷还想逛逛不成?”   “这倒是个好主意,今日我还没去竹鹦林瞧瞧呢,不如大小姐陪我去走走?”洛修竹抬头,谄媚地笑着看她。   落空眸中微动,默然了一会儿,才扯开了唇角,说道:“好,那落空便陪你走走。”调子很轻,幽幽旋转如同羽灵掉落。   竹鹦林离一叶酒肆不远,等他们二人走到了林子口两座雄狮面前的时候,天色都还昏昏暗暗的,没有完全黑下去。   林中的竹木很高,都是洛修竹花了大价钱从别处移栽而来,林中分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十几个尖顶小亭子绵延而成的避风亭,一部分是苍老的雪梅参差分布。   洛修竹走在落空的右手边,进林子前习惯性地摸了摸雄狮的脑袋,表情很是莫名,仿佛掀起了什么记忆正在翻涌。 ☆、青梅竹马(捉虫而已)   “杜大小姐,北漠沙秋国刚刚进贡了一头雄狮,据说站起来有一个成人的高度,獠牙有小孩子的头那么大,一只手掌就能轻松拍死一个人。”赤红衣的小少年趴在窗户边上,嬉皮笑脸地勾勾嘴角,“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杜敏贤坐在桌前,桌上是一张白宣,前面是一幅字帖,她手上的毛笔比她的小手臂还长些,可她坐姿端正,就算有人打搅,姿势也不破坏分毫。   “喂,杜敏贤!小贤贤!”一根树枝透过窗台伸进了屋中,戳着杜敏贤握笔的那只手。好几个字都被打乱了轨迹,变了个模样。   杜敏贤忍无可忍,先是稳稳地放下毛笔,然后木着一张脸看过去,窗口的那张笑脸,白白净净的模样,小小少年朝气磅礴,她一伸小手,瞬间将戳自己手臂的那树枝折断。   “洛修竹,你玩够了没有?”   “没有啊。”洛修竹爬了进来,一屁股坐去杜敏贤面前的桌子上,“去宫里看雄狮怎么样,看看我们谁能把它驯服了!”   她看着面前眉目张扬的少年,居然极为无奈,这家伙为什么会是禹姨的儿子,为什么她会从小就认识他,如果她出生的时候能够选择玩伴,绝对不会选择这个家伙。   “不去。”杜敏贤一口拒绝掉,转而拿出桌上的一本国策看了起来。   没看两页,书便被人抽走,她一双明艳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洛修竹,都能着火了:“洛修竹,你皮又痒了是吗?昨天洛叔叔教训你的还不够?”   “哎呦,我的大小姐哟,可千万别再去我亲爹那里告状了,那可真是我亲爹,下手都往死里打的,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背上的一条条一杠杠。”说着洛修竹便要脱衣服,香肩已露,眼见着便要露出完美胸膛了,杜敏贤猛然转身,大喊,“你把衣服穿上!”   “嗯?”洛修竹被她这么一叫,吓得浑身一抖,一会儿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我就是不穿了,你跟不跟我去看雄狮,不去我就在你面前赤.裸一天我告诉你。”   杜敏贤捂着脸愤然不已,真想咬死他,最后妥协的只能是她,气鼓鼓地起身出门,身后追着洛修竹,很是得意地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笑嘻嘻。   洛修竹抚摸着雄狮的脑袋,笑容悠扬,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去潜云斋,还整日地去闹腾她,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大人总是打趣他将来会是个老婆奴,但是后来证明,这只能是打趣。   “大小姐。”他沉声唤道。   “嗯?”落空疑惑地看去他,见他还是目视着石狮,眼中的颜色分明在告诉她,他唤的人不是她。   安静地转过头,耐心地等着洛修竹自己从过往的回忆里走出来,她不是不记得他们以前的童年,但是那都太久远了,就算缅怀,也只能是缅怀,叫自己沉浸在缅怀中,伤感,疼痛,都不是她的风格。   竹林中风过声簌簌,落空的一缕发吹到了洛修竹的脸上,发尾像是一只轻柔的手,将他不安的情绪抚平,将他沉浸的心思唤回。   风尘迷人眼,洛修竹回过神后,表情很凝重地朝着竹林中走去,落空跟在后面,一步之遥,当真尽职尽责地陪伴着。   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很沉脆,洛修竹一步步地走很漫长,等到前方看见数顶参差不齐的小尖顶,绵延成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地小道,那便是避石亭了。   洛修竹走入亭中,在一段路上停了下来,双手撑在栏杆上,遥望着远处的雪梅群林,这一边的竹与那一方的梅,便仿佛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世界。   “大小姐,季节不对啊,不然还是可以看到梅花的。”难得见到洛修竹面上温柔的笑容,可落空却没有多看,而是目中斟酌地看着梅林,站在他的身后,一步之遥。   “都知道季节不对了,还要固守遥望,有何好哀怨的。”落空身上的衣裙衣料轻薄,被风一吹便人若谪仙,她本就长得娟秀美丽,再由意境如此烘托,更是妙不可言。   洛修竹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转回了眸,不做多留,嘴角的笑容很寡淡,仿佛代表着失望:“她很喜欢梅,觉得极白的世界里,那一抹红固执得让人震撼,所以小时候她宁愿去野林中看梅花凋落,也不愿去宫里参加鼎盛的宴会。”   “我是十二岁的时候去潜云斋的,而她也正是我走的那年遇见他的。”两个人都很安静,一个安静的说,一个安静的听,“我明明说过让她等我回去,说了几十遍,可还是没能让她记住。”   “你知不知道宫氏皇族在先皇重病后便彻底名存实亡了,宫夕月不过是个宫女生的皇子,连自己的亲母都没有见过,从未接受过正统的皇子教育,哪里懂得治国之道,天子之道。可是她喜欢他,所以杜相扶持了这个软弱的皇子做太子,等我回去的时候,连她的面都没有见到,便先得知了她的婚讯,嫁给太子,然后入主东宫。”   “后宫里没有野林的,更没有野林里夜间凋落红梅的美景的,你说她为什么就要嫁给一个皇子呢,皇室在杜家的眼中算得了什么,根本不能使她的身份更贵重,她为什么要去,为什么不等等我。”   落空上前了半步,远处的梅林更为清晰:“你不是说了吗,她喜欢他。”   用另一个人的身份说着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可是她又说的很淡定,仿佛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洛修竹喜欢她,她是这一世才清楚,上一世,她太多的心思放在宫夕月的身上了,对于旁人的感情,理会不了,也不想理会。   然而,她也曾在心中问自己,如果她上一世没有喜欢上宫夕月之前,便知道了洛修竹的心意,她会怎样?会喜欢上他吗?会等他吗?   很遗憾,对于这个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都要争取她的洛修竹,她就算没有喜欢上宫夕月,也不能喜欢他,没有理由,可能前世修的缘分不够。   “我并不想害她,我只是想要用事实告诉她,她爱着的男人,一心一意对待的男人,根本不在乎她,甚至希望她死,希望用她的死来成全他们的爱情。”洛修竹撑在栏杆上的手握紧,死死地扣着,木屑刺入指甲与肉之间,而他却麻木地感觉不到。   “你没有错。”落空凉凉地抚了抚衣袖,凝眉望着远方,“只不过沉睡的人猛然被叫醒,难免会心有郁气,没有谁对谁错,只因为是你点破了那层纸窗。”   “她现在是不是更讨厌我了,不,可能根本不愿意想起我。”洛修竹苦笑着垂头。   侧头看他,落空一直都知道洛修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而面上的喜怒又与心里的喜怒毫不相干,可是此刻她却觉得他很真实,真实的伤心着。   “皇后娘娘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就算当下不知道,但当她知道你所做的是为了她好后,就算不会感激你,也绝对不会怪你。”   “你很了解她。”洛修竹从阴霾中抬起头来,太过白皙的肌肤在阴影中显得有几分沧桑寥破,“不过你说的很对,她如果知道,一定不会怪我,可也不会感激我,她总是那么要强。”   落空见他又望去远方,忽然觉得一直沉浸在里面的洛修竹是最可怜的。   至少她一直都是宫夕月名正言顺的皇后,至少宫夕月曾与长孙碧烟相守过短暂的时光,而苏长亭太过理智,感情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首要。   而洛修竹,一直都掉在这个深渊中,爬不上来,见不到天日。   “你很了解她,可她却不了解你,一直一个人守在原地,何其苦累,不如放下来得轻松。”落空的话这样无关紧要,没有一丝沉重感,轻飘飘的仿佛什么都是过眼云烟。   洛修竹听后很奇怪,猛然回头看去她,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一轮血红色,仿佛冬季一树的红梅,当眼眸太过晶莹之前,他极快地侧过头去,强压住心里的痛。   “你走吧,本以为我们是同路之人。”他很失望,他以为长孙碧烟也是个极为重感情的人,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开宫夕月,又为什么对苏长亭割舍地如此快,但是他感觉的出,她是个痴情的人。   落空没有犹豫,她一福身,便要告辞,转身后,停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说道:“既然放不下便安然地放在心里,自己藏好了,喜欢一个人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会为你的选择买单,就算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也一样。”   洛修竹站在避石亭中,等到落空彻底出了竹鹦林,他已经站成了一块冷石。林中想起一声暗哑音腔,鹦鹉模仿着人,也不知谁教的,叫着:“大小姐,大少爷,看狮子看狮子。”   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下来,冷石崩塌,洛修竹埋首在栏杆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昨日是她的生辰,他已经十二年不曾送过她生辰礼物了,这座竹鹦林,他很想送给她,可是他不知道怎么送,不知道怎么送她才愿意收下。   苏府的午时阳光滋滋的响,苏长亭正在书房中审阅着公文,全寿敲响了门,他没有抬头,凝眉说道:“进来。”   进来的全寿手里拿着一份信,递到苏长亭的面前,说道:“少爷,洛阳来的信。”   专注于公文的苏长亭骤然停下,放下毛笔,接过全寿手中的信后,一边拆一边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少爷。”   门合上后,苏长亭将信展开,阅完之后眉心一皱,情绪忽然变得阴沉,他从来一目十行,而这封信寥寥几句却叫他看了许久。   许久后,他才终于脸色不好地将信放下,重新执起毛笔,审阅公文,难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眼下的公文一直不翻篇,仿佛这小小的一页便有数万字。   最后无奈,苏长亭再次拿起一旁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开始回信,千钧下笔,似乎还携带着一股怨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晚了半小时,下次补上一更赔罪(づ ̄3 ̄)づ╭?~ ☆、金奉国来使   早朝之后,天正蒙蒙亮起,文武大臣从太和殿走出,纷纷向苏长亭投向善意的目光。跟老师走在一起的苏长亭一一回望,笑容可掬。   田忠仁拍了拍苏长亭的肩,老怀安慰地说道:“长亭,这次金奉国来使的各项安排,陛下与杜相交付给你,便是对你极大的信任,万不可有所闪失。”   其实他很放心,这么多年来,他还没见过他这爱徒行差踏错过一步,若是论起小心谨慎恐怕就算是他都比不过。   “老师放心,长亭必定小心处事。”苏长亭恭敬地朝着老师一拜,随后秦遇也走来了。   秦遇向田忠仁与苏长亭见礼后,微笑着说道:“苏大人,金奉国历来与我国邦交甚好,同休共戚,今次陛下将接待来使的如此重任交托给大人,必定是将大人看做栋梁之才。”   “秦大人客气了,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客套话。”苏长亭温文尔雅地接话。   秦遇垂下头,面露难色,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说告辞,田忠仁摸了摸胡子觉得有些奇怪,便看了苏长亭一眼。   接受到老师的眼神,苏长亭微微一笑,这才再次对着秦遇说道:“秦大人可是在大理寺遇到什么麻烦了?”   秦遇又抬头看了两眼苏长亭,犹豫了一番这才说道:“实不相瞒,秦某的确是有些事想要请教苏大人。”   “秦大人请言。”苏长亭一抬袖示意。   袖中的手捏了捏,秦遇皱着解也解不开的眉心结,说道:“是这样的,自季尧接任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后,大理寺中便起了一些变化,人心涣散,而那季尧……”说到这里,秦遇停住,似乎不知如何接着说下去。   “他可是事事专断独行,从不经过秦大人的许可?”苏长亭微笑着问道。   秦遇猛然抬头看去他,眼中竟是惊讶颜色,但是片刻后又清醒了一些,脸色略微难看,觉得自己管不好下属,还要去请教别人实在是丢人的很。   他点点头,后又补充道:“正如苏大人所言,这季尧在大理寺中从不听从差遣,做什么也都不曾询问过我,可是他又是杜相的门生,我现下正不知如何处理。”   他们的计划是靠拢杜相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了虎穴如何安然趟过,便是要“狼狈为奸”。可是他对于这些阿谀奉承的事,实在做不到得心应手,又不能像苏长亭这样仿佛与所有人都交善,又根本没有与任何一人扯上关系。   秦遇觉得他对于这大理寺卿的位置是越来越难把握了,恐怕迟早是要保不住的,届时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什么影响。   “无妨,他想要如何做便如何做,秦大人只需知道大家都是为了杜相办事,既然季大人已经将所有都办好了,秦大人何不乐得清闲呢。”苏长亭笑得轻松,说的话更是轻松。   而秦遇却依旧凝重着一张脸,刚想反驳,便听一道声音讨人厌地响起,正来自他们的左侧方,来人正是季尧,一身官服穿得极为张扬,走路的姿势更是气焰十足。   “难怪苏大人深得杜相的信任,大家都是为了杜相办事,此话说的极妙,极妙。”季尧笑容满面地走到了苏长亭等人身边,先是朝着田忠仁行礼,然后才是苏长亭,最后是秦遇。   面对秦遇,他最是随意,匆匆行完了礼,他便将秦遇视若空气一样,看去苏长亭,道:“苏大人恭喜恭喜,金奉国这件事若是妥善完成了,苏大人必定又要加官进爵,日后须得大人多多关照。”   “季大人客气,同为杜相办事。”苏长亭谦逊地弯腰拱手,笑容可掬。   季尧同样笑得灿烂,客套了这一番,他便告辞道:“季某还有事,不打搅苏大人与田阁老,先行一步,苏大人告辞。”离开的时候,季尧看也未看秦遇,仿佛秦遇根本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秦遇站在一旁,整个人处在阴霾之中,双手叠放于身前,微垂着头,眼眸中暗暗的。   “秦大人,升官吧。”苏长亭看着他,淡淡地开口道。   秦遇瞬间抬头,升官?那便意味着让位,将大理寺卿的位置拱手让给杜相的人,从此连大理寺这律法一块也彻底由杜相说的算。   升官?升的什么官,不过是名头听着响亮,却根本没有任何实权,太常卿,九卿之一,掌宗庙礼仪,却与礼部有重叠之处,所以平日根本没有什么事,一个再闲不过的官。   “当初留任是为了什么,大人应当记得,如今升职也是同样的理由。”苏长亭见他犹豫,清澈的双眸略略地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   田忠仁站在旁边,捋着胡须的动作都停下了,苍老的眉心皮肤皱起,像是老树被风刮裂的口子。   “秦大人可以回府慢慢考虑,不必急于一时。”苏长亭又道。   秦遇神色惆怅,漠然地告辞道:“秦某告辞。”   秦遇走后,田忠仁欲言又止,苏长亭自然知道老师在担忧什么,他说道:“老师放心,秦大人是个能进知退的人,必定能够理解,不会心存埋怨。”   田忠仁再愁眉半会儿,才无可奈何地点头,随即朝着宫门口走去,苏长亭跟在后面,送老师上了田府马车,他才走向自己的马车。   回到苏府后,苏长亭直径走去书房,那主卧,他已经很久不用了,半年的时光,几乎都宿在书房中,睁开眼睛便是公文,闭上眼睛便是漆黑。   书房的门还没有打开,苏长亭又停住,忽然想起许久不曾与书臣相处,此时也不算忙碌,等到金奉国使者抵达京城,便真的连回府的时间都抽不出了。   “去看看书臣。”折转方向,全寿跟在苏长亭的身后,又朝着书臣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发现门窗紧闭,全寿上前敲了两下,没人应答,在苏长亭的示意下,全寿推开了门,见到里面没有一个人。   苏长亭皱起了眉,没有怒色,却叫人浑身隐隐发颤,全寿低着头,没敢说话。   “去主卧。”苏长亭说话的声音温婉悦耳,可是悄然地透着一股凉意,仿佛脚下踩着一片冰,由下而上地寒气将人笼罩。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又来到了主卧,苏长亭忽然在门口停了停,心口的地方有些异样,须臾过去,他淡然地走进去,便瞧见了书臣歪着脑袋正被穗儿抱着,环儿双手放在衣柜门上,三人三双眼睛齐齐地看着那道深红檀木的衣柜门。   “你们在做什么?”声音凉得令人发指,苏长亭的声音从未有过这样低的温度,让听到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一抽肩膀,齐齐朝着他看来。   书臣的馒头脸已经张开了些,露出精致的五官,两颊还是肉嘟嘟的,令得他的眉目更为明亮,一双漆黑光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苏长亭,隐约里有着娇气与委屈。   “爹爹。”书臣低落地叫唤道。   环儿与穗儿自知叫少爷发现了,必定有一顿好罚,虽然她们从未见过少爷发火,但是她们就是能够感受到自己接下来要遭殃了。   “少爷,是环儿的错,是环儿告诉书臣小少爷,少夫人——”   “不,不是环儿,是穗儿的错,穗儿不该在书臣小少爷面前提及少夫——”   “够了。”低低凉凉的两个字,像一把冰刀一样瞬间抽断环儿与穗儿的话,苏长亭深邃的眸最后落在书臣的身上,他站在门口的光亮处,侧面的地上是长长的斜影,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斑驳光色,阴晴不定。   “将书臣放下,你们三人都出去。”   “少爷——”穗儿心疼书臣小少爷,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尚不知道危险是什么,让他与此刻心情不佳的少爷单独待在一起,她如何放心。   环儿在穗儿开口的刹那扯住她,然后不断使眼色让她将小少爷放下,又扯着她听话的出了门去。全寿看了看少爷,看不明白,便低着头乖乖地出去了。   苏长亭在三人离开后关上了门,屋中明暗分明,窗与门的位置透过灵动的光粒,于是另一片地上便是一片闪耀,于是其余的部分皆是暗色。   “书臣,走到爹爹面前来。”苏长亭坐在桌前,面朝着屋内床榻处,他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卧床,便严肃地看去书臣。   小书臣如今才三岁,走到苏长亭的面前很紧张,双手死死地抓紧大腿上的衣料,嘟着嘴害怕的样子让人不忍心。   “告诉爹爹,你为什么要来主卧?爹爹不是说过,不要来吗?”苏长亭轻皱起了眉。   小书臣漆黑的眸偷偷地抬了抬,看了一眼苏长亭又害怕地低下去,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软软糯糯地说道:“娘、娘亲给书臣做了衣服,在、在柜子里。”   短短的两句话,漆黑圆大的眼睛便开始湿润,苏长亭单手捧起了他的脸,迫使书臣直视他,不过刹那,孩子便绷不住了,哗啦啦,眼泪似河水流淌。   “书臣,爹爹说过什么?”他又问道。   “爹爹、爹爹说、爹爹说书臣不能一想到娘亲就哭,娘亲会不高兴的,娘亲不喜欢软弱爱哭的孩子,爹爹说书臣要做个坚强优秀的孩子,这样、这样娘亲再次见到书臣的时候,才会高兴,才会不伤心难过。”小手一边擦着鼻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完了。   苏长亭另一只手温柔地为他拂去眼泪:“听爹爹的话,书臣不要总想着见不到的人,会很难受的,书臣娘亲也必定不希望书臣难受。”   “书臣、书臣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吗?”孩子哭泣的更为厉害,听到那句见不到的人,心里就慌得不得了,他记性好,对于娘亲的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楚,他还想见到娘亲,不想再也见不到。   苏长亭将孩子抱起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苏长亭的视线落在那衣柜上,紧闭的檀木门安安静静,牢牢地关着什么,是不允许被打开的。   他的视线深邃的可怕,一失足便是万丈深渊,前世他站在崖边僵持了十年,在最后一刻还是自甘堕落粉骨碎身。   “咚咚咚”房门被急促地敲响,苏长亭侧头,听见钱伯在门外唤道:“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要召见您。” ☆、忐忑   去往皇宫的苏府马车中,苏长亭闭着眼,坐姿端正,却端正得有些过分了,一缕发都不乱,一片衣角都不褶皱,漆黑的睫羽分毫不颤动,仿佛马车如何颠簸也颠簸不到他。   当苏长亭的指尖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后,马车便到了皇宫门口。全寿在外面唤道:“少爷,到了。”苏长亭睁开了眼,眸中清冷仿若冰魄。   他徐徐走下马车,挂起了温雅的微笑,拍了拍身上的衣摆,整了整领口的位置,然后才淡然地再次走进宫门。   海福候在内宫门口,等着苏长亭,见了他便笑得仿佛弥罗佛般问候道:“苏大人别来无恙,想起上次见面还是您与贵夫人新婚之时,咱家为太后与皇后娘娘给您送去贺礼。想不到再次见面,大人已经贵为礼部尚书,兼内阁议员了。”   “海福公公别来无恙。”苏长亭温煦地拱手回礼,并未有其余的话语。   海福笑眯眯的,抖了抖拂尘道:“无恙无恙,苏大人这边请吧。”   苏长亭跟在海福的身后,穿过宫廊,行在安安静静、冷香扑鼻的后宫之中,一段路后,到了宫殿的正门,上面巨大的匾额写着三个金漆大字:昭仁殿。   宽得仿佛看不见边的阶梯,海福踏上了几阶,感到身后异样,回头一看,不由地奇怪问道:“苏大人怎么不走了?”   “公公,这是否带错路了,昭仁殿乃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宫殿。”苏长亭站在阶梯之下,向上望去海福,问道。   海福转过身来,拂尘在手肘上一放,笑眯眯地说道:“没带错,如今娘娘便正在昭仁殿内,至于陛下嘛……”海福欲言又止,笑了笑稍微慢了个调子,“陛下如今怕是在云嫔或者年妃那儿,不会回昭仁殿的。”   见苏长亭还是愣在原处不动作,海福朝着他又招呼了一声:“苏大人快些吧,别让娘娘久等了。”   “是,海福公公请先行。”苏长亭重新淡定。   沉重的宫门被开启,外边灿烂的光亮打入殿内,形成一道由窄变宽的长道,长道的尽头上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女人,带着金丝堆垒而成的龙、翠羽穿系而成的凤、镶嵌着璀璨的珠宝的凤冠,凤冠之下是一张素然的脸,那双眼能射出冰刀一样的眼风。   杜后将刚刚审阅完的奏折放下,站起了身,走下台阶华袍曳地,一步步朝着他走来。苏长亭自然也不会傻傻地站在门外,他走了进去,只不过一直低着头,整个神情都在阴暗处。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大人免礼。”杜后轻轻抬手,纤指根根仿佛玉雕的,又剔透白净胜过白雪。她指上没有带护甲,指贝亮丽泛着淡淡的浅粉色。   苏长亭站起身来,始终低着头,不去看就站在他身前的杜后,杜后身上有淡淡的墨香,据说是长年累月埋首于书籍中染上的,但是他却不觉得,他总觉得这是她天生便自带的。   “本宫这次唤苏大人前来,是为了金奉国之事,今日早朝,陛下将接待来使的重任交付与你,不知大人有何想法?”杜后一边说着一边朝殿外走去。   苏长亭跟在后面,视线一直落在地上,看见横木门槛,看见宫廊砖地,看见宽阔石阶,还有偶尔的几片落叶没有叫人及时清理掉。   “微臣正打算下午去礼部与众同僚商量。”   “金奉国与我国休戚相关,万不可出任何差错。”她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冷脆,能让疲惫不堪的人瞬间清醒,“接待之事还需你事先拟定,然后再与礼部、工部、户部等人接洽商议。”   “微臣明白。”苏长亭拱手道。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上了高台,杜后停在一段路上,四周吹着和煦的风,扬起漆黑的发和华裳衣袂。凭栏而望,远处下方是京城的街道屋舍。   杜后面容冷漠,话语冰凉:“朝中的局势你当明白,接待来使虽不会涉及太多,但若是真的触及到了一些人一些事,你处理不了的,便让海福来告知本宫,本宫自会帮你解决。”   苏长亭站在杜敏贤身后半尺左右,他明白她所说的一些人是杜相党羽,明白一些事是冒犯杜相之事,再次拱手,他感激地说道:“微臣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风放肆,吹落了杜后一缕发,发轻斜到了唇上,杜敏贤朱红的唇抿着,伸手将那缕乱发拨下,而风又再次吹迷了她的眼,半晌后她才说道:“苏夫人重病送往稽城疗养,苏大人只身一人留在京城,内院无人照料,难免妨碍到苏大人在外的公务。”   苏长亭听闻,身上一颤,眉目骤然凝结,他似乎料到了什么,却还没想到解决的方法,便听杜后直截了当,近乎命令地说道:“本宫会给大人安排一位女眷,对方也同意随苏大人回去。”   “娘娘……”苏长亭猛然抬头,深邃的眼中暗弱不堪,还未将话说完,便见杜后抬起了她冰玉一样的手,止住了苏长亭接下来的话。   “海福会将此女带去苏府,大人不必多虑。金奉国来使的接待事宜才是大人如今最该重视的,其余的不妨放一段时间,之后再议。”杜后放下了玉手,声音落下后,她的背影如山,纤细的颈项静直,沉重的后冠仿佛轻若飘羽。   苏长亭自知不能再多说,续而垂下了头,凝着解不开的眉心结,拜道:“微臣谨遵懿旨,娘娘若无其他事吩咐,微臣先行告退。”   “退下吧。”   “微臣告退。”苏长亭脚下无声地拾阶而下,穿过宫廊,出了宫门,他匆匆上了马车中。   全寿被苏长亭的脸色吓了一跳,那一脸煞气的人当真是他家少爷?呆滞地朝着车门看了又看,直到车中的苏长亭一声传出:“回府!”   全寿才抖了抖,急忙应答:“是,少爷。”不敢怠慢,上了车,驱使马车回苏府去。   马车在苏府门口停下,车门一直不见开启,全寿有些忐忑,并不敢上前开门。他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管家钱伯都出来了,瞧见他犹犹豫豫,不前不后的模样,正欲开口询问的时候,车门终于开了。   苏长亭徐徐下了马车,温玉一样的人,淡淡浅浅的笑容,让全寿以为自己之前根本就是眼瞎了,居然觉得如同少爷这样温柔的人会带着一身的煞气。   钱伯见苏长亭下了马车,面露难色问道:“少爷,宫里的海福公公送……”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完,便被苏长亭打断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人你先安排在客房中,好生招待便是了,我如今还有事急需处理,没什么特殊的事不必都报到我这儿。”   “……唉,好的,少爷。”钱伯皱着眉,想了想答道,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但是苏长亭似乎也不想听。   从正门走去书房,这条路苏长亭已然走得熟练无比,对于旁的事,能忘则忘,能不见便不见。   黄昏已过,星辰值勤的时辰,朝凤殿内,杜后已经更衣沐浴完毕,正穿着单薄垂坠的白衫,披着一头柔顺的墨发,斜卧在软椅中捧着一本书读。   海福送了茶上来,见着皇后的神色还算平静,便笑着问道:“娘娘怎会想到送苏大人一个女眷?海福瞧见娘娘平日里忙碌不堪,却还这般替朝中臣子着想。”   杜后了无意义地笑了笑,坐起身子,放下了书,端起海福放在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再放下的时候,唇上沾着茶水,一片晶莹。   “苏长亭是个聪明人,可本宫就怕他太聪明了些,难以驯服。温柔乡男儿冢,不是虚言,送个女眷过去,本宫多少也会放心些。”   “可是娘娘,海福想不通的是……”海福犹豫着,不知应该怎么将接下来的话补全了,因为接下来的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杜后向后靠了靠,英气迫人的眸中带着闪耀霞光,看了海福一眼,笑意淡漠,闭上了眼睛:“想不通为什么是孙玥?”   “娘娘,静嫔就算再被冷落,好歹也是后宫妃嫔,如此被娘娘送给下臣,是不是……是不是太不把陛下放在眼中了?”这何止是不把陛下放在眼中,根本是不把皇室放在眼中,不把男权放在眼中。   皇帝的嫔妃被皇后送给了一个臣子,先不说欺君罔上这样的话,单就伦常来看,便荒唐无比,胆大包天。   然而闭着眼休憩的杜后却轻蔑地笑了,润色的唇划开漂亮的弧度,那笑起后眼尾细细上扬的角度叫人看得心醉又心颤。   “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她睁开了眼睛,虚虚地望着前方,“我杜家何时将宫氏皇族放在眼中过?若不是我,他怎会成为太子,若不是我,他又怎会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既然他忘恩负义,不稀罕这些尊贵,那么索性都送给别人好了。”   杜敏贤伸出修长冰冷的手,指尖了无生趣地抚摸着杯沿,眼中毫无笑色却笑着说话:“更何况,孙玥是心甘情愿的,本宫将她送给她心爱的儿郎,她感激本宫都来不及,又怎会无端去招惹事端,不要命了不成?”   就算她不要命,她孙家上下都不要命了吗?自然不会,所以孙玥必定不会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说出去,就算她说了,杜敏贤也有办法让她说的话都成为谎话。   静嫔?一个在后宫中无声无息的人,在贵女中也是名声渐逝的人,就算在后宫中消失了,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杜敏贤微笑着看自己的指尖拂过杯沿,又拂过杯托,最后停在杯盖上,深深地笑着,笑得冷柔幽深。   海福候在一旁,听了皇后的说辞,心中的担忧并没有放下多少。 ☆、使臣抵达   金奉国来使抵达京城的这一日,是由苏长亭率领着各大官员前去迎接的,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入城内,苏长亭坐在高头大马上,依然温润如玉,像个书生。   京城里的姑娘们都知道礼部尚书苏大人是个妙人,可平日里不是不出门,便是出门乘坐马车,哪里看得清楚人真容几何。   这次倒好,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后才发现,这何止是个妙人,分明就是个仙人,还是谪居人间的仙人,清冷中又透着一股温柔,叫寇豆年华、待字闺中的女子们纷纷春心萌动。   然而京城里又人人都知,苏长亭是有妻子的,其妻因病重被送往了稽城疗养,又据说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见苏大人府内没个女眷,便赐了一名女子过去。   刚刚心思萌动的姑娘们想到这一层,又纷纷垂下了头去,不愿再多看这般妙玉人儿,人家既有妻室在稽城,又有侍妾在京城,好看却得不到不如不看。   苏长亭一路将金奉国使臣送去了行宫别院,到了傍晚时分,又随行使臣去往宫中。   路上,金奉国来使的四皇子段干霄然双手负后,行姿豪迈地问道:“苏大人,本王看你们大熙国街道繁华,不知夜晚是否有什么乐趣可寻?”   苏长亭笑笑,听出了这个四皇子真正的意思,随即温雅地说道:“京城中最负盛名的秦玉楼恰巧夜里有甚多娱乐,不若明夜苏某邀请四皇子前去豪饮一番?”   段干霄然笑得很是欢快,伸出手指朝着苏长亭点了点:“苏大人果然是一点就通,聪慧过人啊。好,本王便应下了苏大人明夜之邀。”   二人朝着六律台走去的步伐又快了一些,苏长亭苦笑片刻,上一世这个段干霄然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去寻花问柳,寻常人必定要认为这个四皇子是个酒色之徒,胸无点墨,毫无城府。   但是他却知道,段干霄然虽是个酒色之徒,但是却绝非胸无点墨、毫无城府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多年后谋了自己兄长的皇位。   现如今金奉国太子刚刚继位不久,与之争夺皇位的二皇子惨死刀下,而那把刀正是握在段干霄然的手中。   亲手将自己的兄长送上皇位,又亲手将之拉下皇位,这个段干霄然怎会是等闲之辈。   六律台上一应具备,皇帝与皇后尚未到来,杜相率领百官却已经等候在此。   段干霄然上了台上,瞧见一人眼如雄鹰,身如苍松,微笑间自带险迫威势,便急促两步上前拱手道:“这位大人虎生龙相,器宇不凡,必定就是杜麟杜大人了,久仰久仰。”   忽的,六律台上陷入短暂的寂静,众人低头的低头,遥望的遥望,纷纷装作没有听见四皇子方才的话。   器宇不凡倒不为过,杜麟年轻的时候英姿勃发,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只是这情人冷酷残暴了些。   而这虎生龙相却是大为不妙,杜相把持朝政多年没错,皇帝形同虚设没错,但是再怎样,君臣之间明面上却从未撕破脸过,如今这四皇子也不知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将这机要的一点唐突点破,怎叫人敢听见?   为数不多的淡定人中,苏长亭轻轻开口:“四皇子舟车劳顿,不若与杜相坐下再叙话,宫酒都是极世佳酿,四皇子应当会喜欢。”   “哦?有美酒?快坐快坐。”一听极世佳酿四个字,段干霄然眼冒星光,立即便拉着杜相坐下,“杜相,来,我们二人比邻相坐,方便畅谈。”   “却之不恭。”一直笑色不变的杜相坐去了段干霄然的身旁,仔细的人都能看出杜相这笑容里有些冷然,而段干霄然却像个木鱼一样敲不通,偏就看不出来。   皇帝皇后还没到,杜相与段干霄然已经快速地喝到了第二壶,段干霄然直赞叹杜相宝刀不老,竟然还有如此海量,笑得是豪情万丈。   一旁陪坐的百官面如土色,谁都不敢看过去,杜相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这个金奉国的四皇子是个傻子不成,一点都不知道察人颜色?   苏长亭坐在杜相下面一个位置,他们喝酒,他便喝茶。此时一人凑了过来,正是杜相的门生,季尧,他眼睛看着那两人,对着苏长亭说话:“苏大人,你说着这四皇子是不是有意针对杜相?”   “有意无意,杜相都自有斟酌,并不需要我等插手。”苏长亭淡然地目视前方,温文尔雅地笑着说话。   季尧听苏长亭的声音有些泠然,不由回头看他一眼,见了他这般好颜色的笑,心中一颤,也道不明什么原因,便听见一声高亮的:“皇上皇后驾到!”   百官起身,纷纷拜倒,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六律台上独独没有跪下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金奉国的四皇子段干霄然,一个是大熙国的杜相杜麟。   杜敏贤走进来后,首先看去的便是那唯二站着的人,她的父亲杜麟自不必多看了,另一个模样粗犷,笑容豪迈的男人却叫她多看了好几眼。   宫夕月精神萎靡,一身龙袍穿得松松垮垮,毫无半点庄重模样,走了进去,首先往龙椅上一坐,随后便半合着眼,懒懒散散地也不看任何人。   杜后晚宫夕月半步,坐下后先是凝眉看了一眼身侧的皇帝,见他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才肃然地面对文武大臣道:“众卿免礼,赐坐。”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上。”百官刚刚坐下,还没把凳子坐热,便有人天杀的开口了。   开口的人还能有谁,自是那毫无礼数的段干霄然:“久闻大熙国陛下惧内颇深,如今才算是真的见识了,这臣子先谢了皇后再谢皇帝,简直颠倒了乾坤阴阳。皇帝陛下,这可不行,咱们男人还是要竖起夫纲,否则大事将去。”   段干霄然一副热心肠的模样说着“坦诚”的话,宫夕月半落着的眸抬了起来,悠悠荡荡地睨了这个异服男人一眼。   宫夕月模样精致绝伦,却因为是皇帝的缘故,没多少人不要命地大大方方去看。可段干霄然不同,他不仅大大方方的看了,竟然还口出狂言地赞了:“大熙国可真乃钟灵毓秀之地,皇帝陛下长得可比皇后娘娘美多了。不,应当是天下间恐没有哪个女子能与陛下媲美。”   宫夕月萎靡的精神瞬间转化为滔滔怒火,苍白的脸色气得异常红火,一手已经伸出,意图摔砸东西,痛斥这个大逆不道之徒,却被身旁的人及时止住。   杜敏贤反应敏捷地抓住了宫夕月要摔东西的手,她的手很凉,而宫夕月的手却更凉,两只冰一样的手相触,宫夕月率先抽出,随即疑惑愤怒地看去她。   而杜后手还僵在半空,指尖轻动一下才收回袖中,看也未看宫夕月,便吩咐到身旁的海福:“陛下操劳国事,昨夜没有睡好,先送陛下回寝宫,这里小小宴会,本宫在便够了。”   “是,娘娘。”海福眼睛溜转不停,笑眯眯地吩咐人搀扶陛下。宫夕月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杜敏贤侧脸,还是那冰雕一样的轮廓,寒雪一样的肌肤。   他愤然推开宫婢的手,拂袖而去。来时懒散无神,去时行步如风。   杜后便看着宫夕月离开的方向,望见了和风吹起屋檐宫纱,当六律台上冷到了一个极点的时候,她才凝眸侧头,看去段干霄然。   她唇角轻慢地扯开,眼帘微缓地掀开,眸光乍现万丈霞光,叫人不敢逼视,而段干霄然却坦然笑着。   “四皇子不远万里而来,本宫在这里先敬四皇子一杯。”杜后从袖中伸出手来,护甲上珠宝闪耀,她一双手不像凡物,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倒置示空。   段干霄然大叫一声:“好!”随即也端起了自己的一杯,“皇后娘娘果然是女中丈夫,丝毫不逊色男子,这杯本王回敬了。”他正欲喝下,却被座上的杜后止住。   “慢。”杜后轻轻抬起来的手吸引住众人的目光,又听她冷脆的声音说道,“来使不同本国臣子,本国臣子见君必跪,来使却不同,自然这一应用具都当特殊对待。”   她笑起来的唇角细细的,那一角朱红色若隐若现:“来人,将陛下特意准备的竹杯送上来。”   “是,皇后娘娘。”宫婢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特殊模样的竹杯上来,形状如同酒樽,杯嘴特意做的明显,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将笔直生长的竹做成这副模样。   竹杯放在段干霄然的面前,杜后端正地笑道:“听闻金奉国骁勇善战,任何一个皇子都是将帅之才。而四皇子更是曾以一敌百,在山间竹林中,以竹为刀,重创逆臣五百精锐。陛下对四皇子赞叹不已,特意命人连夜做成此杯,特供四皇子使用。”   杜敏贤轻轻一请,玉指芊芊。   段干霄然低头看了这竹杯的杯嘴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文武百官能坐在此间的,哪个不是眼力厉害的人物,竹嘴竹嘴,岂不是住嘴之意。   众臣纷纷额冒冷汗,先是这个四皇子口无遮拦,说杜相虎生龙相,接着暗示牝鸡司晨,索家之相,又大逆不道地说天下女子无人能够媲美陛下。   后又是皇后换下段干霄然的酒杯为竹杯,绵里藏针,用竹嘴暗斥其住嘴。   众人纷纷抹汗的时候,杜相微笑着吃菜,苏长亭淡笑着发呆。   等段干霄然笑够了,见座上的冷面皇后还笑看着他,脸上一红,大大方方地端起已经斟满酒的竹杯朝上一敬,道:“本王实在想不到陛下与娘娘能想得如此周到,唯有在此多敬两杯聊表谢意。”   一连贯的,段干霄然便饮下了三杯,杯杯一口喝掉。   等第三杯空了后,苏长亭才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侧目看了一眼段干霄然,只见其眸中深沉了许多,较之之前的坦坦荡荡终于表露了一些城府。   宫宴开始后,歌舞升平的六律台上推杯换盏井然有序,皇后端正地坐在凤座上,微笑看舞赏歌。   月影朦胧又明亮,明亮了又朦胧,段干霄然终于酣畅淋漓的喝醉,被同来使臣搀扶着先行离去。主角走了,宫宴便近了尾声。等皇后先行离开六律台上,文武百官才相续离去。   苏长亭走在寂月下的宫路上,一步步地与浓影重合,走到宫门处的时候,便见一人清清瘦瘦站在那儿候着。   遗庆见苏大人来了,恭敬地上前,微弯腰说道:“苏大人要离宫了?皇后娘娘让遗庆在此等候,捎句话给苏大人。”   “公公请言。”苏长亭蒙着月色的脸上有雅致的笑容,可他刚刚也喝了许多酒,满身早就酒气浓重,却叫人闻得心醉,丝毫不觉反感排斥。   遗庆笑笑,心道苏大人果然是妙人,难怪苏夫人舍了后宫的荣华富贵也要嫁给苏大人。   “皇后娘娘说,家门一关,谁当家作主便是宅中事,再大也不会闹到外边去。客人一来,尊卑便必须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时候不止是规矩,也是门面,叫人看去不会失了大方。”   苏长亭淡笑,深邃的眸中暗光涌动,弯腰道:“微臣明白,请公公回禀娘娘,微臣必定尽力。”   “那么咱家就先回去了。”遗庆笑得跟海福模样很像,小眼睛眯起,一副无害的模样告了辞。   “公公慢走。”苏长亭道。   人走后,苏长亭回头看了看这座安静的像深渊一样的皇宫,不受控制地皱起了眉,片刻后才渐渐松开,转身儒雅地走出宫门。 ☆、失踪的人   金奉国使臣来到大熙国的消息,不久便传的举国皆知。   洛阳偃师郊野小道上的一叶酒肆中不能谈论国事,可谈论他国使臣算不算国事,有些难以分辨,一些嘴痒的人大胆论断此非国事,便悄声地讨论了起来。   “这次金奉国派来的可是四皇子段干霄然,新帝与那二皇子斗争了这么多年才成功继位,按理应该先论功行赏,大赦天下,笼络人心。却偏偏急着派使臣来访我大熙国,我看这里面必定有些门道。”   “瞎吹牛,你又知道这不是金奉国新帝为了先稳定外国邦交?”   “我叔叔常常往来金奉国与大熙国买卖,自然听到许多事了。这金奉国的四皇子段干霄然可是员猛将,却不是擅长外交的人,怎会派他来做使臣,岂不是有问题在里面?”   “好啊,那你倒是说说这问题是什么?”   说话人见他不信,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续而凑近了他耳畔,一手遮在口边,说道:“据说是为了来寻找一位皇子。”   “什么?”   说话人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据说是为了找一位失踪多年的皇子,所以金奉国才会派四皇子段干霄然前来。”   “真的假的,就算是寻找失踪皇子,怎么就找到我大熙国来了?”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笑嘻嘻地卖了一个关子,正打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据说那位失踪的皇子与金奉国新帝感情颇深,当初下落不明是因为——”声音短促地转变为一声惨叫,“啊!”   随后又是一声惨叫:“啊!寻燕你不厚道,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寻燕却不理睬,扔完了人,手都不拍,拿起抹布便开始擦拭桌子等待下一个客人来坐。   落空正在算账,算来算去有些乐呵,觉得最近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就算没有洛修竹的照顾,她一叶酒肆也能自力更生下去。   自那日黄昏红霞漫天的竹鹦林后,洛修竹让她离开,说她并非同路中人,言语中尽是失望之色,他便没再来过一叶酒肆,更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但她却知道洛修竹已经从城里搬到了竹鹦林中,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心有红尘,桃园也是红尘,她那时那般说他,那般冷漠,却也是希望他早日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杜敏贤与洛修竹是没有可能的,就算他造了一座杜敏贤心心向往的世外桃源又如何?她自己也曾为自己造过,结果呢?也不过是供了时人怀古伤今,悲天悯人。   “老板娘,我想出门。”寻燕走到落空的面前,沉声问道。   落空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肆中人声鼎沸情景,最后无奈地道:“去吧。”   寻燕点点头,没有回应,便放下了手中抹布,走出了一叶酒肆。落空手中算盘声不停,侧头看去寻燕沉石一样的背影,那被光打在地上的阴影,仿佛一座墓碑,让人看得心涩不已。   这一天有转秋的风,干爽和煦,寻燕还是走着那一条老路,走向高山村的方向,那半山腰的路上,他停在一堆杂草前,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看见一块简陋粗糙的墓碑。   吾妹,燕然,兄奕。   寻燕跪在地上,伸手抚摸着墓碑的表面,脑海里浮现燕然明媚的音容笑貌。一阵狂风过去,寻燕长发飞起,露出颈部一块狰狞的疤痕,斜长入背部,而背部有衣衫遮挡,并不能瞧见。   “燕燕,哥哥一直陪着你,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守在这里。哥哥努力赚钱,给你买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东西。”   这一天,寻燕跪了一下午,直到日头红了,他才僵硬地站起来,一身的风尘下了山去。   傍晚的时候,寻燕回来了,没少什么也没多什么。   落空还在算最后一笔账,算完了,庞大厨也将菜上齐了。她走出账台,淡淡地看了一眼寻燕,说:“回来了?我上次给燕子的书,她们可都看得明白?”   寻燕木纳地走去桌前坐下,一点都不惊奇老板娘知道他去过宅子,然后点点头:“燕子说她们都看明白了,纺织与染布的技巧正在学,只不过她们人都小,我便让她们不要急,慢慢来。”   落空点点头,先倒了一杯茶喝,然后又听见寻燕说道:“只不过老板娘给的字帖被小青不小心弄花了,燕子很难过,便让我向老板娘问问,看能不能再给她们写一帖。”   放下茶杯,落空又是点点头,说道:“今晚我便写好,明日你给她们送去。”   “谢谢老板娘。”寻燕道完了谢,庞大厨也落了座,三个人安安静静的吃起来晚饭,安静得让落空有些纳闷地看去庞大厨。   这胖子往日话最多,今天居然这么沉默,落空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分不出哪里不对劲,想了一会儿想不通,便也只能好好吃自己的饭了。   圆月高悬,月下灯辉璀璨,红纱绿带的秦玉楼最好最宽敞的厢房里只坐了三个客人,一个是左拥右抱的段干霄然,一个是微笑听曲儿的苏长亭,还有一个是一手喝酒一手抱着美人的季尧。   季尧已经喝得有些昏了,这连着几日都陪着段干霄然寻花问柳,将他喝得都快吐血,但是接待使臣乃是大事,何况这个使臣与众不同,是金奉国手握兵权的四皇子,更是马虎不得。   季尧看去对面微笑着听曲儿的苏长亭,面色红润却双目清晰,正端起一杯酒浅浅地喝,没有半分醉意,若不是这几日他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相信苏长亭居然是个千杯不倒的人。   上次在秦玉楼里恭贺他升任礼部尚书,他苏长亭可是最先喝醉的一个,看来那时的喝醉根本就是假的。   季尧打了一个酒嗝,对于苏长亭这扮猪吃老虎的行为也只能自己憋着,因为他知道这次之后,苏长亭的身份地位只会越来越高,越来越不是他可以慢待的。   “季大人,你怎么不喝了?小美人端着那杯酒都好一会儿了,本王都看着心疼,你怎能如此不怜香惜玉?”段干霄然脸色还是白的,一点喝多了的模样都没有,端着一杯酒,皱着眉,很不赞同地看着季尧。   正在混混沌沌地想事情的季尧听见段干霄然这么一说,随即便笑着接过美人递来的酒,一口喝下,那酒气直冲大脑,令得他一阵晕眩,皱了好一会儿眉,才放下酒杯说道:“季某怎敢拂了美人的好意,四皇子也别客气,这儿的酒出了名的香醇,尤其是美人所喂。”   接收到季尧示意的眼神,段干霄然身旁的一位美人娇笑着捧着一杯酒送去他的唇边。段干霄然抿唇笑着接过,一口灌入口中,那美人正欲称赞英雄,便被人扣住了下巴,朱唇被迫张开,接下了段干霄然唇贴唇,度过来的酒。   “四皇子好风流,这美人都要被四皇子迷醉了。”季尧强撑着神志奉承。   段干霄然听得高兴,又在怀中美人的纤腰上摸了两把,哈哈大笑两声,催促着倒酒,要与季尧再战三百回合。   季尧苦笑,却也只能兴高采烈地应下。   琵琶琴弦,歌舞声声中,忽然听见一声呢喃,随即一人扑倒在身前的桌上。苏长亭回头,看见季尧再次喝倒了,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   “苏大人,你这几日陪本王来秦玉阁,从不点姑娘,让美人都来陪本王,这叫本王如何过意得去。”说着段干霄然松开了抱美人的手,又轻轻在美人腰上一推,“去,伺候好苏大人,本王重重有赏。”   美人蕙质兰心,扭着腰便朝着苏长亭飘了过去。   微微笑的苏长亭见了一片脂粉飘来,倒也不躲,稳如泰山,清澈的深眸看着段干霄然,谢道:“那么苏某便谢过王爷美意了。”   两个美人一人捧着葡萄,一人捧着酒杯,一点一点地送入苏长亭口中,身子也一寸一寸地挨上了苏长亭的胸膛。   段干霄然见两边,一边倒了,一边被美人环绕着,抚着额大大咧咧地说要如厕,便出了厢房中。   等人一走,门一关,苏长亭迷醉的笑容戛然而止,淡漠地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止住了美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殷勤的伺候。   “你们都到旁边坐着,别挨我太近,我夫人醋劲大,会生气的。”默然地说话,苏长亭笑容有些疏离,却又是那般的好看,细细长长的睫羽有着酒光,染着葡萄汁的唇泛着迷醉的气息。   两个美人听了他的话,不仅不觉得这人畏妻孬种,反而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世间仅有,真不知道远在稽城的苏夫人是修了几辈子的富,今生得这样一个好儿郎。   美人不敢强求,默默地放下了葡萄酒杯,退了退,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一旁。   秦玉阁的围墙外,狭小漆黑的巷子中,段干霄然双手抱胸,背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没有一丝笑容的脸轮廓分明,仿佛一把大刀利落削成,没有任何的精细雕琢。   一个黑衣人不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半膝下跪道:“王爷。”   “什么消息?”他闭着眼问,声音沉得像是漆黑的墓地。   “探子回报,在洛阳一带。”   睁开眼睛,段干霄然沉默了半晌才再次开口道:“让人小心搜查,大熙国的杜相和皇后都不简单,不要叫他们发现什么。”   “属下明白。”黑衣人说。   “去吧。”漆黑的眸看着前面的黑墙,段干霄然动唇的时候,仿佛动刀一样寒光凌冽。   漆黑的巷子里不一会儿便消失了一个人,如同他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仿佛影子现了形又隐没了去。   段干霄然又站了一会儿,粗犷的脸上严肃得让人胆寒,他没有想到七弟这么懦弱,就算皇兄已经继位,老二也死了,他都不敢回国。   想着想着,段干霄然忽然有些愤怒,一掌打在身后的墙上,轻而易举地将结实的墙壁打出了一个深深的掌印,随后离开了黑巷中。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说看不明白,我有些忐忑,(⊙o⊙)好的,尽量加快剧情 ☆、离开   夜晚,寻燕刚刚洗完脚,准备躺进被子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哪知被子刚刚掀开一个角,他人才刚坐到床上去,便听见一声“嗖”随即见一枚短箭射在他屋中的桌上。   寻燕猛然站起来,先是侧头看去那破了洞的窗,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一侧身躲去窗旁靠着墙,这才慢慢地打开窗户,看去外边,确定没有人后,又去打开门,左右查看。   重新进了屋中,寻燕站在桌前好一会儿,才将短箭拔出,取下上面的纸条,展开来看。   行踪暴露,不宜久留。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寻燕看完后眉心深得堪比峡谷。他想不通是谁送来的纸条,又为什么要帮他。那人必定知道他的身份,更甚至知道他为什么会流落至此。   然而此刻他最苦恼的却不是射箭之人的身份,而是这纸条不管真假,他都不能再留在一叶酒肆了。他刚刚适应这里的生活,甚至喜欢上这里,如今却要被迫离去。   寻燕将纸条拽紧,痛苦地闭上了眼,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日的刀山火海,他带着燕然逃亡,逃过了人祸,却没有逃过天灾。   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不想再害死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手背上青筋暴起,寻燕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痛,眼角溢出眼泪,但是却不留下,就那么附着在眼角上,仿佛成了一颗透明的痣。   再睁开眼的时候,寻燕变得清醒,他迅速地打开了衣柜,从里面找出几件衣服,一些钱,打包好背在背上,便走出房门,走出了一叶酒肆。   厨房里灯火还亮着,里面的庞大厨正在吃夜宵,他总是吃个不停,害怕自己瘦下来。其实他是个不容易胖的人,否则怎么做台柱子。   但是这回不胖不行,不胖就演不好戏,所以他必须要胖。   他正在吃第五个包子,然后听见了一些动静,便停了下来仔细听,等听清楚是开门的声音后,笑了笑,觉得大约可以交差了。   “不知道这一回能坑三弟几座善堂。”庞大厨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心算,“上一次让他买的宅子被老板娘买走了,这一回再加上,让他再给我开五座吧。”   两腮鼓鼓,庞大厨又拿起一个包子,一边塞一边心想:“反正他家富得流油,花都花不完,二哥就好心帮帮他散财积德。”   京城入了秋,天高气朗,金奉国的四皇子段干霄然玩得有些乐不思蜀了,近二十日来一句都不提回国之事,就连他身旁随行没什么存在感的金奉国臣子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殿下,我们来大熙已经近二十日之久了,是否应该准备回程事宜?”   “急什么?这大熙国人杰地灵,光是这京城便美不胜收,等本王游赏够了,再准备回程之事也不迟。”段干霄然豪迈地站在船边,望着青山绿水说着。   金奉国大臣有些为难:“可是殿下,陛下给我们的时间只有那么多天,这路上又需要花费近一月,若是逗留的久了,恐怕会超过陛下所限。”   “总之,有什么事自有本王兜着,你们急什么。”段干霄然冷着脸,已经不愿再在此事上纠缠,随即转身走入了船舱。   进了船舱后,段干霄然坐去了苏长亭的身边,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随即问道:“为何今日只有苏大人,那季大人怎么没见着?”   “季大人今日卧病在床,恐怕不能出行陪四皇子了,还望四皇子海涵。”苏长亭拱手微笑。   段干霄然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又问道:“前几日还看季大人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卧病了?可请了大夫查看?”   “多谢四皇子关心,大夫已经查看过了,并无大碍,过几日便可痊愈。”苏长亭说道。   喝酒喝多了伤了脾胃,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多休养几日脾胃便可。苏长亭这么想着,转而又想到这段干霄然的酒量还真如他这个人一样深不可测,也不知这一系列的安排能不能躲过他的眼睛。   苏长亭端着一杯茶送往唇边,深邃的眸中有着纯真的光,笑容很是白净。一旁的段干霄然多看了两眼,忽然冒起一个念头,还好他不是个男女通吃的,否则依照他的性子,可不得将这人掳回去,占为己有。   “今日苏大人便只安排了这游船赏景?没有其余的安排了?”段干霄然问道。   苏长亭放下了杯,有些无奈气馁地说:“苏某今日只安排了这游船赏景,实在是前面十多日已经将京城大大小小的风流之地都安排遍了,纵使京城繁华似锦,苏某也是再想不出其他乐子了。”   段干霄然摸了摸鼻子,刚刚才被臣子劝早日回国,怎么现在好像又被人嫌弃赖着不走了呢?不过他倒是不觉得不好意思,大方地拍了拍苏长亭的肩,说道:“寻乐子也不一定非要寻新乐子嘛,本王看那秦玉阁就是个叫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今夜不若再去那儿。”   “听凭四皇子喜好。”苏长亭随和地答道。   这天夜里,再次来到秦玉阁的少了季尧,只有苏长亭与段干霄然二人,苏长亭一身儒雅,就算美人再侧,香粉萦绕,也不见他有丝毫放浪形骸的姿态。   那般端端正正地坐着,那般淡淡悠悠地笑着,美人送酒,他便喝,美人挨近了,他便将人扶正了,要说迂腐又少了一些沉酸,要说木纳又多了一些灵敏。   段干霄然一手抱着一个美人,看着那下方坐着的苏长亭,便觉得一阵好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忍耐,都像是从骨髓里长出来的,整个人都端正的不行。   “苏大人,今日季大人不在,便只能你陪本王喝酒了,不过本王也不喜勉强人,这杯本王先干了,苏大人随意。”段干霄然一口饮尽,随后豪迈地笑着倒置空杯。   苏长亭身旁的美人机灵,早就倒满了一杯酒递到他的手中。他接过了酒,投给美人感激的微笑,随后朝着段干霄然一敬:“四皇子如此豪情,苏某怎敢忸怩作态,自是要陪四皇子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这话当真是一语成谶。一杯杯酒下肚,一壶壶酒换去,苏长亭真的被段干霄然灌醉,不省人事,趴倒在面前的矮桌上。   而段干霄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从来喝酒不红脸的他,今日也是喝的双目猩红。放下杯子的时候,心中不住地道:“还真看不出来,这苏长亭瞧着文文弱弱的,却酒量这么好,再多几壶,我都要倒。”   特意多看了喝醉的苏长亭一眼,段干霄然才松开了美人的腰,拍了拍美人的臀,说道:“去,找间厢房给这位大人住下,夜里伺候好了,知道吗?”   “是,四皇子。”美人扭着纤腰朝着苏长亭而去,原本就待在苏长亭旁边的还有两个美人,一共四人,搀扶着昏迷不醒的苏长亭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奏乐的人后,段干霄然起了身,步出秦玉阁,来到上一次的巷子中,站了一会儿,黑衣人便到了。   “王爷。”   “如何?”   “探子回报,大致位置已经确定,不日便能寻获。只不过属下这里还查到另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段干霄然双手抱胸,侧头看去黑衣人,漆黑的眼中仿佛藏着两把嗜血成性的利刀。   “从探子发现人在洛阳开始,似乎就有人刻意透露消息给我们,可属下不管如何查,都无法查明是谁刻意所为,也不能知晓对方是敌是友。”   今夜的天宫极为黑暗,只有一轮淡淡的月影,一颗星辰都没有,看来明日将是个不好的天气。段干霄然沉默的时候,夜色更为寂静。   直到一道更声响起,他才开口吩咐道:“这件事可以押后再查,最主要的是先把老七找出来,一时缩头,一辈子都是缩头乌龟,我段干皇室绝不允许有这样的窝囊废。”   黑衣人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四皇子的语气太冷,仿佛此刻还在军中,而四皇子正要处决违反军纪的军人。   “是。”   “退下吧。”黑衣人退下后,段干霄然又走回了秦玉阁,让老鸨开了一间厢房,就住在了苏长亭的隔壁。   屋中漆黑一片,没有掌灯,苏长亭靠在窗边,窗户只开了一条缝,他便是透过这条缝,看见段干霄然回到秦玉阁的。   等到隔壁的房门关上后,他才转回头,看了一眼纱幔垂落的床,那片纱幔后是四个昏迷不醒的美人,被他击晕的,明日醒了什么都不会记得,只以为她们自己累晕了过去。   苏长亭转身坐去了桌前,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才凑近嘴边,便闻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只能无奈地又放下。   他撑着下巴望着门,隐隐想笑。想不到有一天他竟会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上一世他不近女色,只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不愿为了欲望而欲望,而这一世,他却真真实实地为了一个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既甘甜又苦涩,而他竟然心甘情愿。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多么的冷血无情。人人都认为上一世,他为了长孙碧烟肝肠寸断,其实他是因为今上不仁不智而心灰意冷。   似乎就连她都认为,他喜欢长孙碧烟喜欢到为了她做尽一切,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很想告诉她,可是还不到时候。   苏长亭又陷入了迷障里,他的眼睛是漆黑无边无尽的深渊,失足掉落便再也见不到光明的世界。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毒汁,清甜的毒汁,好有不慎便无药可救。 ☆、懦弱的七皇子   落空洗漱干净后出了门,将盆里的水都浇在了杂草上,看着这些乱糟糟的绿色,总觉得这秋天来的真是违和。   她重新进屋再将发绾好,然后走去大堂,没有看见一个客人,却看见了垂头丧气坐在桌子上的庞大厨。   落空疑惑了一下,往日这个时候庞大厨应该在厨房准备食材,可今天明显不一样,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落空左右张望,然后皱起眉问道:“燕燕呢,这个时辰还没起来?”   “老板娘,你说你是不是少发燕燕工资了?”垂着头,庞大厨语气很是落寞。   落空反应了好半晌才接着问道:“什么意思?”   “我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安静的很,走到大堂一看才发现桌子椅子什么都没摆好,门都是关着的,跑到燕燕的房间,那被子都是凉的,衣柜里还少了好几件衣服,显然人昨晚就走了。”庞大厨猛然转动他肥硕的腰肢,扭着看落空,一脸哀怨,“你说你平时贪财就贪吧,也别贪得太过分啊,你看现在好了,把燕燕给剥削走了,还有谁做你的长工,给你擦桌子洗碗!我就问你,还有谁!”   落空被庞大厨说得一愣一愣的,一会儿后反应过来,寻燕走了,而且是不辞而别,连夜收拾包袱离开。   她的眉心皱得很深,想不明白寻燕为什么忽然离去,并且没有任何的征兆。或者他只是出去走走,没多久就会回来,毕竟他是无处可去的,而且宅子里的那群孩子他当真放得下?   落空心中有些慌,急于确定寻燕这是真走了,还是其中有什么乌龙,她快步地夺门而出,理也未理还在叫叫嚷嚷的庞大厨。   一路走去,她走到了高山村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腰处,她看见有一片草丛有明显的碾压迹象,于是拨开杂草,看见原本立得好好的石碑倒了,下面是一个很深的坑。   “寻燕带走了段干燕然的骨灰,他真的要走!”落空脑中电花火石,炸得她心慌不已,“本以为事情都在意料之中,无意中收留金奉国七皇子,只要保证他的安全,两年后的两国之战便不会发生,现在寻燕却不辞而别,到底是为什么?”   寻燕是金奉国七皇子段干弈然这件事,是她收留他后一个月,无意中知晓的。那时候寻燕第一次提出要出门,却没有说要去哪里,她心中有疑,尾随至此,看见这块墓碑。   起初她还没有联想到什么,但是有一次,寻燕扔了一个人出去,那人谈论的是金奉国的事。往日寻燕不得她的吩咐,是不会随意扔人的,所以她特别留意了一下。   之后数次,只要有人谈及金奉国,寻燕便默不作声地将人扔出。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忆起上一世导致金奉国与大熙国两国邦交破裂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原因。   金奉国七皇子,殁于大熙国境内。   她以为只要留寻燕在身边,确保他平安无事,然后再找寻机会劝他回金奉国,那么两年后那场生灵涂炭的战事便不会发生。   还是她想的太完美,以为重生之后自己知道所有事的轨迹,便可以这么简简单单地规划,不做任何后手安排。   如今怎么办,如果寻燕再一次死在大熙国境内,那么两年后那场战事必定会爆发,届时山河将会再次崩塌。   落空闭上眼睛,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道:“我是不是犯贱,明明说好了要远离那些前世的是是非非,却次次都是自己将自己推入深渊。现在无权无势的我比之之前长孙碧烟的身份还要不如,拿什么去悲天悯人,拿什么去拯救苍生?我不仅没有这个资格,也根本没有这个义务!”   她一遍遍地痛骂自己,却还是冥顽不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落空捏紧了手,转身朝着山下而去,如今能够帮她的只有一个人。   洛修竹。   寻燕一直向东走,他想要去大海,燕然曾经说过,她在民间的山河志里看到过一片神秘的土地,那里有涛涛汹涌的水,有绵绵不绝的沙,能够叫人震撼,又让人感到温柔。   他们逃离那座地牢的时候,流落民间,他曾经答应过燕然,一定会带她去的。但是直到他们到了高山村,山体坍塌,燕然死在乱石之下,他都没有实现诺言。   燕然死后,他心灰意冷,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四哥骁勇善战,五哥谋略过人,大哥贵为太子肩负着天下。可他连妹妹都保护不了。   在高山村下徘徊的那几天,他仿佛死了一样,迷茫地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应该做什么。然后愧疚自弃一下子全部涌上来,母妃的死是因为他口无遮拦,被二皇子段干肃然抓住把柄,四哥被困竹林,孤战五百精锐,是他粗心大意丢失了信物。   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只会连累人,还有什么用?   几天几夜没有吃喝,浑身又脏又臭的时候,老板娘出现在他的面前,老板娘的眼睛很冷漠,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他还是留了下来,并且慢慢的发现,她不是真的冷,而是无所谓而已。   老板娘问他名字,他答不出来,他觉得他没有名字,段干姓氏他不配,他只想守着燕然,守着那高山村下埋着燕然的山。   于是他叫寻燕,别人都叫他燕燕,每一次他都觉得是在唤燕然,仿佛燕然还在他身边,活奔乱跳地叫他哥哥。   夜里,寻燕留宿在宜阳镇外的一个小客栈里,包袱放下后,他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啪呲啪呲的响,他很疲惫地瘫软在椅子里,怀中抱着一个木盒,里面是燕然的骨灰。   等他快要入梦的时候,周遭忽然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想要起来看一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黑店?   不对,如果是黑店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迷药,能够把人迷晕却保持神志清醒,那么是谁?   难道是那个通风报信给他的人?可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对方是敌人,特意送信叫他离开一叶酒肆,就是为了方便将他俘虏,然后以他为筹码要挟四哥和大哥?   寻燕忽然很愤怒,这愤怒是冲向他自己的,他怎么能这么蠢,又一次落入别人的陷阱,又一次可能连累大哥四哥。他活着到底有什么用,他根本就应该跟燕然一起死了。   不,不对,他才是最应该死的那个,而燕然应该好好的活着,活成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如果她活着,大哥和四哥一定会为她招一个天下最好的男人做驸马,然后给她最安全的环境相夫教子,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没关系,这一次不能鱼死网破,我也绝对不会再让你们得逞,不过就是死了,正好到阿鼻地狱给燕然、母妃赔罪,也好过苟活于世,让你们这些恶人伤害我的兄弟。”寻燕怀着必死的决心,动不了身上任何一寸骨骼。   路上的时间过了多久,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人给他喂水,确保他不会中途死掉。   等到他终于可以动作的时候,每一寸肌肉都是僵硬的,他慢慢的睁开眼睛,一点点的光都能刺瞎他,又迅速地闭上,坚定了多日的死意在这一刹那涌现。   寻燕很高兴,笑着暗暗地咬舌——却骤然被人卸掉了下巴,然后听到一声叫他浑身战栗的声音。   “哼,老七你现在是厉害了,刚见到四哥就要以死明志?”   寻燕忽的睁开眼,也不管屋中的烛光会不会刺痛眼睛,也要牢牢地看清楚说话人的容貌。   那当真是他的四哥,有刀削一样粗狂的棱角,虎豹一样专注的眼睛,最让人胆寒的是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就像拿着屠刀的修罗,杀人成佛,用血教育天下。   “四、四哥……”寻燕已经哭了,他太久没有看见亲人,而四哥从小到大都像是他们的守护神,那么强大无敌。   段干霄然瞧着这小子被卸了下巴还要勉强叫他,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好心地给他把下巴又装了回去。   哪知道这小兔崽子竟然翻脸不认人,刚刚还痛哭流涕喊他四哥,现在就转过头去,不愿看他。那模样跟个娘们儿似的,直恨得段干霄然想两巴掌抽过去。   “段干弈然!”段干霄然一声虎啸,震得床上躺着的寻燕一下哆嗦,却还是闭着眼睛光流眼泪,不说话也不转头看他。   段干霄然忍无可忍,拎起寻燕的衣领便把人直截了当地摔去地上,向扔麻袋一样,怎么重怎么扔,怎么痛怎么砸。   门口守着的人浑身一阵鸡皮疙瘩,只觉得七皇子今次是逃不了了,非得受王爷这顿毒打不可。积了这么久的憋气,不得找个人收拾收拾怎么泄掉。   “怎么?离开几年,现在是连一身蛮力都没有了?”段干霄然撩起袖子,冷笑着,“好,好得很,所有兄弟里面就你最没用,脑子不好用,学武也学不成,空有一身蛮力,现在是连力气都没有。活脱脱像个死了儿子的寡妇,哀哀怨怨丢尽了段干家的脸,燕然现在肯定也后悔当初拼死救了你,本王现在就送你下去算了,陪着伊妃还可以尽孝!”   段干霄然话一说完,便铁拳下落,一拳拳一点力气都不省地落在寻燕身上。而寻燕还是不说话,闷声受着,又默默地哭着,仿佛这本该就是他受着的。   对,这合该就是他受着的,四哥说的一点都没错,脑子不好用,学武也学不成,当初在金奉国的时候,个个兄长出类拔萃,他连那点力气都没什么好惊奇的,也只有到了民间,与旁人一对比,才发现他的力气出奇的大。   可是光有一身的蛮力有个屁用,母妃不会复生,燕然不会复生。他还是被四哥打死好了,这样就如四哥所说,可以下去陪母妃,也算是尽尽孝。   然而没想到,寻燕皮糙肉厚,打了好几个时辰。段干霄然不仅没把他打死,倒是把自己给累着了,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地上蜷缩着的七弟。   一只黝黑粗糙的手指指着寻燕,段干霄然说道:“伊妃死前将你托付给我,说你虽然人笨,但是胜在为人宽厚老实,对兄弟姐妹总是好的,但是你看看你现在,皇兄登基快一年了,老二也已经被我杀了,你还跟个孬种一样不敢回国。老子连封王的典礼都没有完成就巴巴地跑到大熙国来寻你,寻到你就看你给我不死不活的,你装给谁看?要死你怎么留到现在,留到现在给谁看!?”   段干霄然气得一脚又揣在寻燕的胸口,直将寻燕又踢出一口血来。   寻燕蜷缩在地上,吐完了血,哭着呢喃:“燕然死了,我害死的,燕然死了……”   “老子知道!”段干霄然一声大吼,吼得万籁寂静。他早在看到七弟死死抱在怀里的木盒后就知道燕然死了,那木盒里装的是骨灰,能让七弟拼死保护的骨灰,还能是谁的?   段干霄然红了眼,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们几兄弟里最聪慧的,从小就体贴温柔,对每一个人都和颜悦色,从来不会发脾气,那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屋里静了好久,段干霄然闭上眼睛,颤抖着将从来与他绝缘的悲伤压下去,才开口说道:“你躲起来,不愿回国,四哥可以理解,因为你愧疚,觉得伊妃的死是因为你,觉得燕然的死是因为你。但是我不管你怎么觉得愧疚,都必须给我回国,活生生地回去!看着本王封王,看着皇兄统治万民,看着金奉国永世昌盛!你给本王记住,你姓段干,是金奉国的皇室,是永乐公主段干燕然的哥哥,是馨德太妃的儿子,不是一个连活下去都不敢的孬种!”   说完了话,段干霄然便夺门而出,根本不担心这臭小子还会寻死腻活。因为他刚刚虽然没有用内力,但是也差不多打得他连动一动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使臣回国   金奉国使臣终于准备回国,苏长亭坐在一棵柳树下,柳枝妖妖,拂过水线下降的湖面。这里是为金奉国使臣段干霄然等人特意准备的行宫,段干霄然正坐在他的对面。   秋风猎猎,天地肃杀,段干霄然难得这么多日都没有再出门寻花问柳,安安静静地在行宫里准备回程事宜,明日苏长亭便会骑着高头大马将金奉国使臣送出城,如同迎入时一样。   “多日来劳烦苏大人陪同,下回苏大人去到金奉国,本王必定盛礼相待。”段干霄然举杯,朝着苏长亭敬道。   苏长亭同样举杯,回道:“四皇子客气了,接待金奉国使臣乃是苏某职责所在,怎么能够居功。”   二人饮下酒后,湖中一群白鹅游过,湖面波纹荡漾开来。放下杯后,段干霄然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感慨道:“大熙国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但是最叫本王佩服的却是你们这些臣子的衷心,就算座上已经虚有其表,你们也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迎着段干霄然意味深长的笑容,苏长亭浅淡地一笑,随即回道:“任何人都有机会坐拥天下,但是这每一次的机会,对于百姓而言,都是一场地狱轮回。天下万民要的是安居乐业,谁做上座都没有关系,既然如此,在现有的制度体规下,能改好的,为什么要换新的。”   苏长亭抬起头,望去湖面,那一尾波纹还未消散:“四皇子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应当知道更弦改辙需要十万分的警惕,万不得已绝不出此下策。”   “所以苏大人是想说,你们衷心的不是君王,而是这天下黎民?”段干霄然忽然觉得这个苏长亭极为有意思,不住地笑看着他,“所以若是有一天,改动大体,更换上位才是对天下黎民最好的时候,苏大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拥护新主,对吗?”   苏长亭回望段干霄然,温和地说道:“苏某不信若是,活在当下,只论今朝。”他端起酒便要敬段干霄然,儒雅的动作里有豪气干云之势,让段干霄然又惊讶了一回。   他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小小的礼部尚书,竟然有这样长远的眼光,又有这样宽广的心胸,若这人是金奉国人,他必定奉若上宾,用重礼相顾。   段干霄然看了苏长亭好一会儿,见这人还是那副温温淡淡的模样,被人死命地瞧着也没有丝毫的不适,忽然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七弟,应当与苏长亭一般年纪,却是有勇无谋,如今更好,是连勇气都没了。   “说起来,本王这里还要多谢苏大人一件事。”段干霄然提起酒壶,先为苏长亭倒满酒,苏长亭受宠若惊,双手扶杯,听段干霄然说,“日后苏大人有何难处,本王能够办到的必定义不容辞。”   他没有说的那件谢苏长亭的事,正是他的七弟,段干弈然,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礼部尚书有什么能耐竟然能够为他找到奕然的下落,并且还能将消息隐秘地透露给他的下属,但是通过这件事,他对大熙国这龙虎相争之势更感兴趣了。   即便那个宫氏皇帝很没用,但是帮着宫氏皇帝的这个苏长亭倒是厉害的出人意料。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就冲苏长亭这份能忍,他便的觉得宫氏皇族还能苟延残喘一段不少的时间。   苏长亭的镇定果然没有叫人失望,他很淡然地听完了段干霄然的话,很清楚地明白了段干霄然的意思,随后举起酒杯,谦逊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熙国与金奉国数百年的邦交,亲如一家,只是叫七殿下在大熙国民间受累,还望四皇子海涵。”   段干霄然很豪气地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臭小子就是要吃些苦头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否则永远都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像个女人一样不成器。”   听到这句话,苏长亭眸中怔了怔,他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很成器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胸襟或许比男人还要宽广,能够用死来成全天下,更能用一生的幸福护好安静的山河。   白鹅已经游走,波纹已经散去,而柳树下的二人还在叙话。   洛阳偃师,郊野小道。   洛修竹的书童冉福走进了一叶酒肆,酒肆里没有多少人,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喝酒吃菜,吃完了便要接着赶路的模样,这样冷落的气氛实在不像往日客似云来的一叶酒肆。   他没看到老板娘落空,于是敲了敲账台台面,惊醒了鼾睡的庞大厨。   “什么事?酒钱放在桌子上不就好了,不用特意来结账。”嘟囔完,庞大厨又想睡去,却被人推了推,只能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然后便看见了冉福这张有点陌生,但是还算认识的脸。   “庞大厨,你家老板娘呢?”冉福问道,很是乖巧。   庞大厨耷拉了一下嘴角,很是不耐烦地指了指后厨的位置,然后接着倒下,呼呼大睡。   瞧见庞大厨这副模样,冉福瘪了瘪嘴,觉得这人实在不靠谱,还是那个不辞而别的寻燕老实忠厚多了,力气又大,一个人抵得过十来个长工。   冉福离开了大堂,刚刚踏进后院,便看见了厨房门口,坐在摇椅里悠闲闭着眼的苏夫人,哦不,现在应该叫落老板。   落空坐着的椅子一边摇,她的指尖一边在扶手上敲着节奏,悠悠闲闲仿佛在听着曲儿,但是这周遭别说没有一件乐器,就连一只鸟儿都没有。   冉福纳闷了,这落老板怎么也跟他家少爷一样的神经质啊,他家少爷成天半夜不睡觉,画着无脸美人,落老板大白天的没有音乐,却仿佛置身乐声之中一样。   “落老板?”冉福轻声的唤,虽然她知道一个手指在有节奏地敲动的人,大抵是不会睡着的,但是还是唤了。   落空慢慢地睁开了眼,起先视线是涣散的,随即汇聚成了泠泠的光,悠悠地看去冉福,叫冉福心尖一抽,莫名地寒了一下。   这眼神,太像死人的了,冉福心道,却自然不敢说。   “你家少爷让你来的?”落空坐了起来,摇椅停下,她端起一旁的茶喝,“可是有消息了?”   “少爷让我来告诉落老板,金奉国使臣已经出京城了,此刻应该正在回国的路上。并且随行人中的确多了一人,只是查不出那人的名头,似乎受到了严格的保护。”   落空端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眼中一松,似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喝下一口茶后,她才道:“这次多谢洛大少爷了,你回去告诉洛修竹,日后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自可以再来一叶酒肆喝酒买醉,我不收他的酒钱。”   冉福被噎了一下,被落老板的不要脸给惊住了,这一叶酒肆的酒都是从洛家酒庄拿的,好多笔账都未结呢,居然还拿洛家的酒来还恩少爷,落老板真是……奸商啊。   “好了,你回去吧,你家少爷现如今住在林子里,过起了山野人的生活,偏偏砍柴煮饭一样不会,少不得你的伺候。”请人回去,落空都嘴里不饶人,偏偏说的又都是大实话。   冉福心里揣了好大一股憋屈,却也只能生生地自己咽下,谁让他也觉得落老板说的是对的呢。   哎,摊上这么一个少爷,真是他冉福上辈子做的孽啊。   冉福走后,落空又躺回了摇椅中,心头松了下来,她很确定金奉国使臣离开的队伍中多的那人便是寻燕,所以七皇子不会死在大熙国境内,两年后的那场战事也当不会发生。   晒着秋日的太阳,落空神情舒缓的享受着大好时光,悠悠荡着摇椅,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仿佛听着妙音天籁,丝毫没有占了洛修竹便宜,又没有送上谢意的惭愧。   有什么好惭愧的,小时候,洛修竹强取豪夺从她那里拿走的东西可不少,上一代名儒遗留的无脸美人画像,天宝年间绝世的金银玉锁,五彩琉璃棋子紫檀木棋盘,哪一样不比他那几坛子酒值钱。   她现在不过是收一点当初的利息罢了,连本钱都没有收回呢。   段干霄然等人离开,队伍中多了一人,不止洛修竹应落空所求探得消息,朝凤殿内的杜后也得到了消息,听罢海福的禀报后,杜后抚了抚眉尾,然后吩咐海福召苏长亭觐见。   苏长亭跟在海福身后走进朝凤殿的时候,一直都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不敢有丝毫越矩。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掀开官袍,跪倒在地。   杜后轻轻抬了抬手,说道:“苏大人免礼。”随后示意海福,道,“赐坐。”   苏长亭坐上海福公公安放的椅子,还是低着头。这副紧绷的模样,让杜后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忆起上一次见这个苏长亭,他也是由始至终低着头,仿佛很怕抬头看她。   但是这没什么所谓,杜后只当他是谨慎,不敢直视皇后,毕竟外臣觐见后宫之主,弄不好是要叫人弹劾的,所幸如今的大熙国朝堂,不是宫氏皇族的天下,而是杜家杜相杜后的天下。   “本宫这次唤苏大人前来,只想问清楚一件事。”杜后掀开了杯盖,正用杯盖拨弄着茶水,“段干霄然离开京城的队伍中,为何会多了一人,那人是什么身份,你可知道?”   苏长亭听闻后,心中早有腹稿,随即道:“那人正是金奉国四皇子段干霄然亲自领队出使我大熙的真正目的,七皇子段干弈然。”   “段干奕然?”杜后拨弄茶水的动作停住,皱眉望去苏长亭。   她心中浮起了两个疑问,其一是金奉国七皇子为何会出现在大熙,其二是为什么这么严重的事,她都没有得到消息,而苏长亭却知道?   这叫她看去苏长亭的目光变得深邃专注,不再如以往那般随意待之。 ☆、来龙去脉   “没错,段干弈然。”苏长亭浅笑着低头答道。   “金奉国上任君主膝下一共有七子一女,而段干弈然便是最小的一位皇子,其母伊妃睿智过人,少时待字闺中便传誉金都。那唯一的皇女名唤段干燕然,为人端静淑德,聪敏伶俐,与段干弈然同是伊妃所出。伊妃所出这一子一女与自小失去母妃的四皇子感情颇深,又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金奉国国君情谊深厚。段干霄然等不及封王大典,便以使臣的身份赶往大熙国正是为了寻找这七皇子段干弈然。”   “这段干奕然为何会在我大熙国境内?”杜后皱起了眉,这么大的事,她却是事后才知道,若是这个段干弈然在大熙国境内有个三长两短,两国邦交很可能毁于一旦。   事实上,她想的一点都没有错,因为上一世,百年交好的金奉与大熙便是因此决裂,甚至发展为兵戎相见的地步。   苏长亭默然而笑,一会儿后才徐徐开口:“因为权利。”他开口一落音,屋中的气氛便沉了沉,“金奉国二皇子段干肃然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为了至高无上的位子,设计伊妃通奸宫卫,又利用段干弈然提供时间证据,等于是让段干弈然稀里糊涂作证落实了其母妃的通奸之罪。随后又设计骗取段干弈然的信物,令得四皇子段干霄然孤身犯险。等到段干霄然被困竹林,生死不详后,段干弈然也落了罪,罪名是通敌叛国,落入大牢。”   “他逃了出来?”杜后凝眉问道。   苏长亭摇摇头,喟叹道:“若段干弈然是如此懂得变通的人便好了,只可惜他继承的只有伊妃的真诚善良,却没有继承伊妃的睿智。他坚信自己无罪,认定他那沉迷酒色的父皇会彻查清楚还他清白,等到问斩的前一日都宁死不越狱逃生。”   杜后朱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吐露一些字眼,却最后又忍了下来。她是想骂蠢,又觉得这与她有什么关系,何必被如此牵动。   “最后将他救出来的是永乐公主段干燕然。”苏长亭接着说,“据说那日地牢发生了大火,火势滔天,恐怕任何人都无从生还,而那场大火便是段干燕然所为。都说永乐公主善良体贴,从不与人交恶,但恐怕是没人有资格与之交恶。如此胆大心细,拥有破釜沉舟魄力的女子,真乃世间罕见。”   杜后笑了笑,点了下头,表示赞同,忽然有些想见见这个永乐公主,她的年纪应当比她要小许多,不知会是怎样灵动温婉的模样。   赞叹完了永乐公主的勇敢,苏长亭又落下了一分眉目,有些怅然地道:“只可惜,如斯佳人灵慧于世,却天妒红颜,躲过了大火后段干肃然大兵的追杀,甚至越过国界求生,却还是命丧天灾之下。”苏长亭扯了扯衣角,肃整了一番,“兄妹二人逃之洛阳偃师外的高山村,村子位于高山之上,就在他们将要离开的那一日,高山崩塌,乱石埋人,泥流填命。”   “段干燕然死了?”杜后语气忽的深重,透着股股漆黑的寒意。段干燕然死在大熙国境内,虽然只是一个皇女,却是金奉国陛下与手握兵权的四皇子的掌上明珠。   如今段干霄然已经离开,却难保日后不会秋后算账,将这笔账算在大熙国的身上,那时候以此名义发兵虽不会有天下云起而响应的雄势,却也算顺理成章……   杜后的思绪还未罢了,苏长亭已经笑着出声:“娘娘无需担忧,虽说金奉国国君以及四皇子,与伊妃所出一子一女感情颇深,但是他们真正急于寻找段干弈然,非要带他回国的原因却不是那般的令人感动。所以段干燕然死在大熙国的境内,并不会引起两国交战。”   “直说。”杜后皱眉,心思还很沉重。   “金奉国与我大熙在君权上的分化有所不同,不知娘娘是否知道?”苏长亭笑色静好的问道。   “你是指龙凤玉玺?”杜后说道。   “没错。”垂着眸的苏长亭点点头,“金奉国与我大熙在君权的设立上有着一处明显的不同,在大熙,凤印乃是依附于玉玺,同时象征着凤依附着龙。”虽然如今有些不一样,很明显的是帝王依附着皇后,因为君权已然被架空。   “接着说。”杜后没在意谁依附谁,她如今只在意苏长亭要论述出的结果。   苏长亭接着说道:“而在金奉国,凤玺与龙玺有着同等的权利,都相当于我大熙的传国玉玺,而当初执掌凤玺的人正是段干弈然的生母,伊妃。”   “你的意思是说如今唯一掌握凤玺线索的人只有段干弈然?”所以段干霄然才会匆忙寻段干弈然回国,便是害怕凤玺遗落他国,恐对金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没错。”苏长亭点点头,“伊妃临死之时也不肯交出凤玺,并暗中放出消息,凤玺的下落唯有她一双儿女知晓,这也是后来二皇子段干肃然陷害段干弈然入狱的原因,便是逼迫其交出凤玺。”   杜后向后沉了沉身子,曲手撑在桌上,指尖抚摸着眉尾,眼眸深深,沉到了湖底,正在苦苦思索着。   凤玺在金奉国等同于大熙国的传国玉玺,但是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便只是一块破石头。伊妃为何临死都不愿交出,恐怕也是希望给自己的孩子留一条生路。   只要凤玺下落不明,而唯一可能知晓的只有她的一双儿女,这样一来,别有心机之人便不会轻易对她的一双儿女痛下杀手。   至于为什么段干肃然设计的人是段干弈然,而不是看起来更容易下手的段干燕然,恐怕是如今的金奉国国君早有先见之明,将段干燕然保护了起来,让他无从下手,才只能从段干弈然身上着手。   然而听苏长亭所言,段干弈然是个脑子短路的人,以伊妃之睿智,便又有可能那凤玺也不在她一双儿女身上,甚至那二人根本不知道凤玺在何处。   如此一来,这便是一个死局,凤玺永远不会现世,伊妃一双儿女永远是唯一的线索,想要凤玺的人便必须一辈子保护这条线索。   仿佛在小狗身上竖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骨头,小狗一直不停的追,永远近在咫尺,又永远不可能得到。   然,那欲得凤玺之人便如同拼命追逐的小狗,伊妃的一双儿女便如同身负诱人又得不到的骨头。   好高明的一招,若伊妃真的深思至此,杜敏贤都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谋略心智。   苏长亭偷偷地抬眸看了看她,瞧见她露出欣赏的笑意,又留恋地多看了几眼,贪心的结果便是险些与她那双英气逼人的眸对上,苏长亭匆忙垂下眸,心跳有些失律。   所幸,杜后沉浸在对伊妃的叹服之中,并没有看出他的异常,很沉着地说道:“这许多事情,若非苏卿徐徐道来,本宫真不知这段时间,我大熙竟处在那般凶险的境地。一旦段干弈然无法寻获,凤玺的线索便断在了我国,金奉为了维护起皇权的完整,又不能直言凤玺遗失,恐会动摇民心,最后便极有可能断毁两国邦交。”   苏长亭垂着眸,淡淡的笑,笑意在眼底晕染着温柔,他挺直的鼻侧有着阴影,衬出几分楚楚。   杜后瞧着这般好颜色的苏长亭,双目沉了沉,又道:“只不过,本宫很好奇,苏大人是如何知晓的?还知晓的如此清楚。”   听出其话语中的寒意,这句话若是没有好好回答,恐怕杜后便要将他当作别有用心的人,如同杜后的父亲杜麟那般,意欲掌控大权。   苏长亭虽早有猜想这番情景,却还是心口一抽,他缓缓开口:“微臣乃是商贾出身,商人贩卖自是天南地北的到处跑,知晓金奉国那些权利之争并不稀奇,想必娘娘也同样知道。至于伊妃、凤玺、段干弈然流落大熙国这些事,却是微臣从一些朋友口中得到,具体何人,恕微臣不便告知娘娘。”   杜后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苏长亭一会儿,这才端起茶,喝了一口,眼帘微垂,霞光俱掩:“苏大人总是叫本宫觉得十分神秘,就拿苏夫人来说好了,苏大人说苏夫人身患重病,送往稽城疗养,可是就本宫得到的消息,似乎苏夫人从不曾在稽城出现过。”   杜后净白的指尖在杯沿上来回抚弄,笑得越来越寒凉,海福在一旁站着有些腿软。心中直道,娘娘当真是变了好多,以前的娘娘可没有闲工夫去管旁人家内眷之事,如今却对苏夫人如此在乎,甚至派出杜相保护娘娘的人马去搜寻长孙碧烟。   海福心中叹息,也不怪娘娘变化如此大,实在是陛下太过让人寒心,伤娘娘伤得如此彻底。娘娘是怎样的人?从小便端静自持,样样都是出类拔萃的,却偏偏因为一个长孙碧烟沦落入那般不堪之地。   海福心中哀叹的时候,大殿内很安静,杜后双目淬毒,苏长亭静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等到杜后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苏长亭才万般无奈地开口道:“回禀娘娘,内子身患重病,大夫说那乃是心病,因愧疚而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须得静静调理,所以内子自去了稽城,便从未出过门,微臣对此也甚是担忧。”   “愧疚?”杜后冷笑道。   “没错,内子临走前对微臣说,世间有一种罪孽,叫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内子说她心怀愧疚,于是终日寝食难安,去了稽城便只能开佛龛,日日夜夜为愧疚之人,祈福诵经。”   苏长亭说的极为诚恳,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真有其事。而杜后却心怀猜疑,并不十分相信,但是在听完后又感到心口堵塞,仿佛什么情绪从深处被翻出来。   她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快不能忍耐的时候说道:“苏大人可以回去了。别忘了本宫送给大人的一番好意,既然苏夫人看透红尘,问佛理经,苏大人也不必死守故人。”   “微臣告辞。”苏长亭温和地起身,谦逊地忽略去了杜后后面那句。   出了宫门,坐进马车中,苏长亭闭眼入定。   因为今日杜后问起,他又想起了她离开的那一晚,给他的那一刀。他不是留不下她,而是不敢在不能确保她安全的情况下留下她。   上一世等到他痛彻痛悟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烟消云散,他一无所有。这一世,他奢求不多,既然一切还来得及,他只要她活着。   其他的,他一应不求,可好?   静静悠悠的车内,苏长亭的唇角忽然挂起嘲讽的笑意,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眸中诡异的可怕。   当真好吗?若是好,他怎会在收到玉炎来信后,抑制不住怒火,又怎会在洛修竹来信后,莫名感到高兴。   他那日收到玉炎来信,得知一个叫寻燕的人很受她的重视,于是他一天都不能好好地看公文。随后金奉国使臣将至,他又意外收到洛修竹来信,道明寻燕真实身份,心里便忽然畅快不已。   寻燕便是段干弈然,那么他便注定不能留在大熙国,也就意味着他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苏长亭掀开车帘,朝外望去,这条街道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没什么变化。但到底,很多事情不一样了。   洛阳偃师的郊野外,一片翠生生的竹林中,洛修竹正风骚地在避石亭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是笔墨砚台,白宣彩染,他人站在桌前,面对着雪梅群林。   他手上的笔在逶迤动作,皓腕或提或压,清俊的面庞上淡淡的笑容,很是脱尘,可这人明明是个妖人才对。   冉福在一旁干站着,越来越弄不明白少爷的心思了,明明自从到了洛阳,少爷与落老板便如同至交一般,可为什么少爷要骗落老板呢?   少爷根本没有派人查过金奉国使臣,为什么要告诉落老板金奉国使臣离开的队伍中多了一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也不怕越想越伤心。”洛修竹漫不经心地画着画说道。   冉福惊了一下,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会越想越伤心?”   洛修竹停下了笔,皱着眉仿佛有些为难地望着远处雪梅:“因为一直想不通,越想越会发现原来你很迟钝,这件事一旦清楚的认知了,你说你是不是会伤心不已?”   乍一听少爷这么分析,冉福觉得好有道理,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等到洛修竹又漫不经心地画起画来,冉福才惊觉,少爷这是在骂他蠢!   冉福怒目逼视他家少爷背影,气得脸都红了,却又不敢明着跟少爷叫板,那是会遭大殃的。   洛修竹岂会不知冉福在他背后的那点心思,更是清楚这几日冉福古里古怪的是为了什么。只不过告诉落空金奉国使臣离开的队伍中多了一人,这是苏长亭的意思,至于为什么他没什么兴趣知道。   他与苏长亭也不过是互利互助罢了。   自从离开京城,他想通了,不能守在敏贤的身边,那么便帮她护好她珍惜的。寻燕的身份,他只能告诉苏长亭,作为人情交换,他将按照苏长亭的意思回答落空。 ☆、孽缘   一叶酒肆又请了一个伙计,模样还是老老实实的,只不过不如之前的寻燕面僵如石,也不如寻燕力大无穷。   新伙计名叫锤子,长得憨憨厚厚的,笑起来更是憨态可掬,见了客人进门总是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叫新老客人都很是喜欢。   落空对这个新伙计也很满意,唯一不大如意的,便是锤子力气不够,大约是扔不了人的,所以如今在一叶酒肆谈论国事情爱,已经不用担心忽然被扔个大跟头,只不过会被“请”出去。   落空正算着账,进来一个雄壮的男子,身姿挺拔彪悍,俨如军人。锤子立即迎了上去,问道:“这位客官一人吗?”   男子不答,四周巡视一番,视线随即落定在账台里的落空身上,直径朝着她走去。锤子心里疑惑,瞧着男子牛高马大的,生了几分警惕,亦步亦趋地跟着,也朝着老板娘走去。   “你可是一叶酒肆老板娘,落空?”男子问道,声音沉哑,并不十分好听,容易让人感到杀意。   落空慢悠悠地抬起了头,懒散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放回账上,回道:“正是。”   一封信,没有署名,封面一片空白,推上落空眼下的账台。男子又道:“我家主子让我送来,请落老板于一炷香的时间内回信,我好赶路,带回给主子。”   落空只动了动眼睛,轻轻地斜了一眼那封信,心中大约是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好半晌,没有动静,锤子都要怀疑老板娘被施了定身术,却忽然听见老板娘对他说话:“锤子,你去忙吧,这里没事。”   锤子呆了呆,迟了一会儿,呐呐地道:“唉,那我去做事了,老板娘。”   锤子走后,落空叹了一口气,还是将信拿了起来,抽出里面厚厚的信,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遍,眉头动都未动,从旁边抽了一张白纸,提笔婉转几回便将纸折好,塞入了无任何落款的信封中。   那身姿雄壮的男子看着眼前的信,发起了愣来,他说让落老板一炷香的时间内回好信,却没想到一盏茶的功夫都不用,人家便将信写好了。   这是得多无视他家主子啊,好歹他家主子是个皇子,是个身份尊贵的人,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乡野小女子如此藐视。不得不说,他忽然有些气愤。   “拿着啊,你不是还要赶路吗?”落空抖了抖手中的信,不耐烦地说道。其实她也还有账要算,能不能不要耽误她的时间,快点拿信走人好不好?   男子脸色有点黑,没什么好脾气的拿下信,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了人。他金奉国的人个个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不懂得虚与委蛇那一套,只知道不高兴了便不高兴,没什么好掩饰的。   落空看着门口离开的背影,忽然笑了笑,心道金奉国当真是个民风率直的国家,就连四皇子如此权要人物身边的随从都耿直的可爱,这若是在大熙国,恐怕不仅会自己遭殃,还会祸及主子。   她重新打起了算盘,想起方才寻燕信中所说,欣慰地笑起,笑色里又有一些心疼,心疼那个傻寻燕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人心不古,什么叫弹尽弓藏。   寻燕在信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没有丝毫隐瞒。他说他之前懦弱不堪,毫无责任,如今他想明白了,他要重新肩负起他的责任,不叫他死去的亲人为他蒙羞。   寻燕又在信中说,让她帮他照顾好宅子里的孩子。他说燕子很乖巧,就像他的妹妹那样灵慧;说小青不是真的很坏,只是太没有安全感了,她的心是好的;说娟儿有些胆小,就像他曾经一样,不过给她足够的时间,他相信她会放开心扉的;他说小典像个男孩子,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比任何人都敏感……   他在信里说了很多,足足十页纸,洋洋洒洒,仿佛还不够书写完。这若是他亲口说出来的,落空必定惊叹地鼓掌叫好,真不容易,惜字如金的寻燕变成了一个话唠,可不稀奇吗。   可是他说了这么多,落空只回了他一句话:当尽则尽。   这句话是她对他托付的回答,也是对他最后的祝福。她不知道寻燕是否知道那么多皇权阴暗,是否知道他身负凤玺的秘密,注定兄弟之间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无间。   上一世,宣庆九年,年末,有两件事压的她喘不过气。一是金奉国举兵犯境,以其国七皇子段干弈然殁于大熙国境内为由。二是宫夕月丧命宫中,就在金奉国犯境前一夜。   万般无奈,她让海福寻到了那个与宫夕月极为相似的人,稳定朝堂,派兵出征。那场战事的结果是各有输赢,却导致边境百姓民不聊生。   她派人暗中探查七皇子段干弈然死亡的原因,为何是在大熙境内,最终得到的消息叫她震惊不已。未免战事继续荼毒百姓,她将此事告知苏长亭,以和谈的名义,实为要挟金奉国之举。   既然金奉国出兵大熙便是害怕凤玺遗落大熙,对他金奉国皇权产生破坏,那么她便以公布天下金奉过国凤玺遗失为要挟,要求他们撤兵,重修盟约。   这是极险的一招,和谈不成,很可能逼急段干霄然,战事只会更陷狰狞。   若非万不得已,她并不愿行此一招,实在是当时内忧外患,她必须尽早解决。所幸,苏长亭口才了得,为人沉稳,终将那场战事解决。   落空停下了手,算盘声也落定,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心道:“还好上一世的这场战事没有发生,若是重生一次,仅能改变这一件事,却也不算白白重生一回。”   她笑着将账本收入抽屉中,随即旋身入了后院,坐去她的固定位置上,摇着摇椅,晒着秋日最后一点的暖阳,心情格外的舒畅。   秋风猎猎的京城还是那般的热闹,苏府如今更是今非昔比,礼部尚书接待使臣,维持两国邦交功不可没,杜相请奏赐予苏尚书爵位,陛下准奏,封苏长亭为千户候,更赐府宅一座。   不过苏长亭没有搬到陛下所赐侯宅,而是以方便出行为由,依旧居住在原本的府上。一时间,苏府门庭若市,来往各路才子官员不可繁数。   接待了一两日,苏长亭依然笑容满面,等到了第三日,苏府再不接待来客,一律访客都被告知苏大人正忙于公务,无暇接顾。   客人也都是明白人,皆赞叹一句苏大人当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后,纷纷作揖离去。   苏府里,全寿焦头烂额地走到书房门口,左右踱步,也不知敲门好还是不敲门好。那只直冒热汗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   直到屋中的苏长亭都听见了动静,慢悠悠地唤道:“进来。”全寿身上一哆嗦,这才推开门,愁容满面地进了书房中。   苏长亭从公文中抬头看一眼全寿,随即又伏案审阅公文,抽空问一句:“何事?”   全寿苦了苦,觉得少爷越发的深藏不露,叫人不敢大意说话,尤其是那不笑的时候,宛若雪山顶上的冰莲,叫人望而生寒。   “少、少爷……”   “嗯。”那漫不经心的调子,苏长亭一副心思都在公文上。   全寿咽了口唾沫,一闭眼,站直了说道:“少爷,小少爷跟孙姑娘吵起来了!”   “孙姑娘?”苏长亭疑惑地抬头,语气眼神皆是茫然。   全寿斗胆争了争眼,等发现自家少爷当真是忘了苏府还有一个皇后娘娘送来的孙姑娘,这才心里一声呜呼哀哉,无可奈何地道:“少爷,海福公公上次送来的那名姑娘啊。”   “海福?”苏长亭眸中忽的一厉,眉心锁得死紧。   “对啊,金奉国使臣来到京城之前,少爷不是进了一次宫面见皇后娘娘吗?随后海福公公便送了一名女子前来,说是皇后娘娘看少爷房中孤寡,特意送来的。”这话,全寿说的都有些脸红,但是为了让少爷尽快记起,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毕竟那一边情况也很是紧急。   全寿心急如焚地一说完,便见方才还不急不慢的少爷瞬间起身,问道:“他们如今在哪间房?”   “就在孙姑娘的房中。”想起少爷至今都不曾与孙姑娘蒙面,恐怕并不知孙姑娘的房在何处,全寿随即补了一句,“西院客房中。”   听罢,苏长亭面容寒冷地疾步走出了屋中。全寿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收起了愣愣的表情,匆匆追上去。   等到了西院,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苏长亭凝眉走了过去,逆光站在门口,屋中的人纷纷侧目看来,一时间喧嚣声止息。   苏长亭走进一片骤然的安静中,站在孙玥的对面,将嚎啕大哭的书臣抱起,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一眼也未瞧孙玥,又慢步走出了房中。   穗儿与环儿最先反应过来,提裙跟了出去,钱伯为难地看了看孙小姐,又看了看门口处越走越远的少爷,最终还是低着头也走出了屋去。   门口的全寿才刚刚到,便呆呆地看着众人纷纷出去了,留着屋中一个孙姑娘很是尴尬,而他又没那个能耐去缓解这尴尬,只能冲着目中无神的孙姑娘笑一笑,没得到对方反应,便也只能干巴巴地走了。   屋中静静站着的孙玥犹自望着那门口的方向,他方才逆光而来,带着如梦一般的冷漠,她早就见识过,只不过再次见识的时候,她还是无能地再次被伤害。   她虽是无奈而来,却也是心甘情愿而来,可他,还是不给她任何机会。 ☆、烦请收心   苏长亭抱着书臣走入了院子中,坐在石凳上,一边帮书臣抹去眼泪,一边问道:“书臣这是怎么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夫子没有教过你吗?”   书臣啜泣了两声,想要把眼泪憋回去,又实在收不住,到底是三岁的孩子,哪能这么收放自如。   “说吧,说与爹爹听,让爹爹给你做主。”苏长亭见他这副小模样,由衷地笑了。   忽闪忽闪着大眼睛,书臣小手擦了擦脸,犹疑一番后才说道:“爹爹是不是要纳妾了?是不是不要娘亲了?书臣不要爹爹纳妾,书臣只要娘亲。”   好端端的一番话,书臣越说越含糊,到了最后眼泪又啪啦啪啦地掉下来。环儿与穗儿站在苏长亭的身后很是焦灼,看着书臣小少爷闭着眼,由低泣慢慢到嚎啕大哭,心便像是被人拧住一样难受。   而环儿的眼中除了焦灼,更有一股子莫名的害怕,因为她看到了那孙小姐的长相,那分明是孙玥,是已经入了宫的静嫔!   环儿视线从书臣身上移开,移去了姑爷苏长亭的身上,她本性单纯,少思少虑,却这回连她都在怀疑小姐的忽然离开,是不是如姑爷所说去了稽城,去疗养身体去了。   除了环儿,再一个明白的人便是钱伯,自那日孙家三小姐被海福公公送入苏府,他便心惊胆战的,正欲询问少爷怎么回事,却见少爷跟个没事人一样吩咐将人安排去客房。   之后少爷忙于接待使臣,他找不到空隙与少爷沟通,使臣走后,少爷又晋了爵位,钱伯心想少爷这立于朝中究竟是怎样的处境?再一思考海福乃是皇后娘娘的人,皇后娘娘乃是杜家人,如今在大熙国一手遮天的不正是杜家吗?   那么皇后娘娘送了已封静嫔的孙家三小姐来,恐怕少爷是不收也得收,一时间钱伯既是无可奈何,又是心疼少爷处境为难。   其余二人,全寿与穗儿具是不认识孙玥的,只道是皇后娘娘体恤少爷,这才送了个人来伺候一二。   苏长亭看着书臣哭闹的模样,忽然想起书臣第一天来的时候,她吩咐环儿给书臣喝素的稀粥,书臣怎么都不肯喝,环儿无法寻了他去看。   他正准备依从书臣,给他肉食的时候,她走到他的身后,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止住了他对书臣的娇惯,更是坚定地告诉书臣,除了稀粥什么也没有,愿吃便吃,不愿便罢了。   许是他笑得太过深邃,一直哭闹却无人哄的书臣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莫名微笑着看他的爹爹,忽然便噎住,不住地打嗝。   苏长亭回过神,轻拍着书臣的背,问道:“谁告诉你,爹爹要纳妾的?”   后面站着的几人面面相觑,均摇头否认,续而看去少爷怀中的小少爷书臣。   只见书臣人小鬼大地直起身子,一边打嗝一边说:“我听下人说、咯、有人、咯、送了爹爹、咯、一个女人、咯、爹爹要……”   “听下人说有人送了爹爹一个女人,以为爹爹要纳她为妾,所以你跑到西院去找人麻烦?”接过书臣的话,苏长亭执起书臣的小手,按在他的虎口位置,为他止嗝。   书臣双眼泪汪汪,嘟着嘴点头。   苏长亭无奈地笑了笑,随即道:“爹爹没有要纳妾,书臣放心。”   “没、咯、没有?”睁大了眼睛,书臣天真地问道。   “没有。”苏长亭柔声回答。   小家伙忽的便高兴了,搂着苏长亭的脖子,上下跳着。   苏长亭陪着书臣开心了一会儿,便将他推离了一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一双疑惑的大眼睛问道:“爹爹没有要纳妾,但是书臣方才乱砸东西,可是确有其事?”   书臣缩了缩脖子,眼神有些闪烁,他知道乱砸东西是不好的,但是刚刚他很生气,他不要那个女人做爹爹的妾,不要爹爹不要娘亲。   “书臣?”苏长亭又严肃了一分,眉目皱起,笑容也殁了。   书臣点点头,算是对自己的行为承认了。他胆怯地嘟起嘴,害怕地抓紧了苏长亭肩上的衣料。   “你可知错?”苏长亭没有笑容的时候眼睛依旧是温柔的,只是浑身又散发着湖水的沁凉,让人稍稍胆怯又不至于到害怕的地步。   书臣又是点点头,脑袋再向后缩了一分。   “既已知错,爹爹也不愿多罚你,从今日起,每日抄写一章忍经,直到全书抄完为止。”苏长亭说完后,身后响起数道抽气声。   穗儿等人心中哀嚎,少爷太铁石心肠了,小少爷这才多大,光是写字都不能写的工整,如何去将那一篇篇的大段文字仔细抄写下来,那小手哪受得住。   书臣原是不知道怕的,但是看见穗儿等人面露焦急,便怕了起来,眼睛一红,便要发作的时候,苏长亭又说话了。   “书臣总是叫嚷着思念娘亲,可若是书臣娘亲今日在此,知道书臣所为,她当如何教导书臣?”苏长亭在问书臣,但是仿佛问到了所有人。   是了,若是少夫人在此,书臣少爷只会被罚的更甚,恐怕是每日抄一遍整本书,而不是每日抄一章这么简单了。最先低下头的是环儿,因她最了解她家的小姐。   书臣听了爹爹这么说,便想起来娘亲在的时候,总是对他笑,又总是罚他罚的很重。书臣点点头,乖巧地道:“书臣知道了。”   苏长亭揉了揉书臣的脑袋,这是书臣最喜欢的亲昵动作,随后他将书臣交给了穗儿与环儿,止退了钱伯与全寿,迈着沉稳的步子又走向西院的客房。   屋中静坐的孙玥没想过离开的苏长亭会再回来,她惊得默然站起来,一双秋水剪瞳柔柔地将他望着,其中深情无限,凡是个人都能瞧出来。   “你……”孙玥开口一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声音哽在了喉间,她便只能将他望着。   苏长亭没有将门关上,在门口的地方拱手施礼,随后才直起身子,说道:“微臣不知皇后娘娘是将您送来,连日来有所怠慢,还望娘……”   “不要!”孙玥忽的止住苏长亭那即将出口的一声娘娘,芊芊素手抬起,又缓缓地收回去,眼眶早已溢满了泪,她心痛如绞,又宁愿忍受这份痛,也不愿忍受深宫中的寂寞。   “我……我是自愿的。”孙玥低下了头,的确是她自愿的,当皇后娘娘问她是否愿意去苏府伺候苏尚书的时候,她只考虑了一会儿,便默然答应了。   那考虑的一会儿,恐怕都不是因为思考,而是因为惊喜太甚而无法思考。   孙玥忐忑不安地又坐下,见门口的方向没有声音,又说道:“娘娘说苏夫人身体羸弱,不堪辛苦已经去了稽城,京城中苏府内院无主,恐影响苏大人仕途,特命我前来。”   孙玥眼眶湿润,脸颊又红晕密布,娇俏伶仃的模样叫人看得心潮涌动。偏偏苏长亭仿佛是个石人,不为所动便罢了,脸色却是越来越冷。   等孙玥已将话说完了,苏长亭也没有接话,屋中陷入死寂尴尬中,孙玥慢慢凝起了眉,都不敢回头瞧看人是不是又走了。   她捏紧了帕子,心中紧张得不得了,等她快忍不住了,正想回头看的时候,听见了脚步声,又忙压下自己回身的动作。   苏长亭慢步走到桌前,坐下后提起茶壶,到了一杯茶,茶有些凉,看来并没什么人时刻伺候在这间屋中。   孙玥曾对他坦言过心思,但他当即拒绝,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有近二十年了吧,可在这一世也不过几年的光景。   上一世静嫔依旧是静嫔,就算太后死后,她也依然是后宫冷院了一个默默无名的静嫔。   而这一世,为何静嫔被送到了他的府上?因为长孙碧烟没有死,而是成为了苏长亭的妻子,因为杜后如今找不到长孙碧烟,唯有用其他手段破坏她的幸福,或者逼她出现。   苏长亭饮下了一口茶,笑得有些无奈有些悠远,只可惜杜后万万想不到,如今的长孙碧烟并非原来的那个人,而是杜后她自己,跟她一模一样的魂,只不过少了八年的经历罢了。   “孙小姐。”苏长亭唤道,抬头看去孙玥,只见她忸怩地转了转身,朝向他,却依旧不敢看他,“长亭不知孙小姐与皇后娘娘之间有何协议,但是长亭从未想过接纳除了所爱以外的女人。”   孙玥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她眼中的光暗淡了,默默拽紧手中的帕子,心中海浪翻滚,已不知如何自处。   “孙小姐,你可以说长亭铁石心肠,可以说长亭不懂得怜香惜玉,但是长亭若是对别的女人心软了,对别的女人疼惜了,又要如何去面对自己所爱的人?孙小姐自己也是个女人,有过夫君,应当明白长亭所言。”   “……我,我可以不要名分。”孙玥声音低弱,怕是再说下去便要羞死当场了,可是她还要强撑,既为了自己那渺小到不可能实现的希冀,也为了她的家人,她要留在苏府。   “孙小姐自然没有名分。”苏长亭理所当然地这么说,面上的神色淡淡的,叫孙玥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看去他。   这个男人怎会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当初他拒绝她的时候,也只是干脆利落地说他不爱她,而如今却这么冷漠,这么带有讽刺地……说她自然没有名分。   孙玥又低下头,她是皇帝的女人,如今入了苏府便更是个身份隐晦的人,没有名分是自然的,苏长亭并没有说错,她又强迫自己去理解,可是心痛却不能压下。   “孙小姐想要留在苏府,苏长亭不拦,因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懿旨之下,谁敢不从。但是懿旨以外的事,还望你我清清楚楚,毫无瓜葛,若是不幸,孙小姐与长亭意见相左,孙家怕是便毁在孙小姐的手上了。到那时,不必皇后娘娘出手,长亭也会秉公办理。”   说完了话,苏长亭便施施然起身,离开了屋中。孙玥是等到苏长亭走远了才僵硬地抬起头来,她看着苏长亭消失的方向,双目留下绵延泪痕。   眉心抽动了一下,她心道,原来他知道,知道她的娘家孙府已经日薄西山,家中兄长更是私扣军粮,本该立斩无赦,却皇后娘娘救下,条件是她自愿前来苏府,探知长孙碧烟的去向。   走在回书房路上的苏长亭回忆着上一世,孙建贪污受贿,私扣军粮,高价贩卖,牟取巨额利润,东窗事发后,孙府满门沦落,后宫中静嫔因往日安分守己,皇后开恩,赦其坐连之罪。   从那以后,静嫔便真的默默无名,直到新帝登基,太后身故,也依然是个静嫔。 ☆、提亲   竹鹦林里,寒气弥漫,这已经入了冬,身在林中自然冷得不一般,冉福已经把自己包成了个粽子,想想还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在京城,这个时节,他大约两件衣服也就够了。   一面怀念着京城里舒坦的日子,一面哀叹着自己跟错了个主子,冉福倚着门发呆,肩上忽然被拍一下,猛然转头,便瞧见了一身赤红似火的少爷,正笑眼微眯地看着他。   “少、少爷……”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冉福腿有点哆嗦。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还有工夫在这里怀古伤今?”洛修竹探着脑袋往外瞧了瞧,心道这寒雾弥漫的竹林的确是诗意盎然,却也的确是不适合人居住。   一听少爷这么说,冉福整个人便蔫了,双手巴拉在门上,缩着个脑袋,眼睛闪烁地小声询问:“少爷,您确定要这么做?那可是、那可是……”   “冉福……”这一道华丽悠长的尾音,叫洛修竹慢悠悠地说出来,有一种狐妖临世的错觉,“小时候,你家少爷我就是太乖了,所以才会去那犄角旮旯的潜云斋修学,导致一生错过所爱,如今少爷我学坏了,不那么乖了,冉福你……是要跟你家少爷同流合污呢?还是要另辟蹊径,从善如流呢?”   冉福可真想说,少爷您给小的一次从善的机会吧,可是看着少爷那妖邪纵横的眼神,借他十万个胆子也不敢说真话。   “少爷,冉福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您走阳关道,冉福绝不走独木桥。少爷放心,冉福这就去准备!”唰地一声站直了,冉福挺胸抬头,直勾勾地望着洛修竹。   洛修竹闭了闭眼睛,一伸手将冉福这张十分殷勤的脸推远了一点,忍着不适说:“不用不用,少爷我还没这么重口味。快去吧,准备的像样一点。”   “唉。”应一声,冉福心情复杂地下去准备东西了。   洛修竹又往门口走了两步,看着那竹叶上凝结的露水,以及林间的岚气缭绕,微微地笑起。他一生做事都极有规划,唯独这一件事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难得的是,这件临时兴起的事,叫他心情又出奇的好。   “嗯,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诚不欺我也。”他白净的脸上有着堪称灿烂的笑容,冉福在他身后屋内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暗暗腹诽。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在冉福看来,这丝毫不算什么喜事。原本就复杂不堪的事情,被少爷这么一搅合,恐怕是越来越难辨清分明了。   要说他家老夫人也真是的,怎么经过了皇后娘娘入狱那件事后,还没有觉悟她那儿子就是个疯子,竟然还想着劝说他早日成婚纳妾,开枝散叶,光耀洛府。   在冉福看来,只要能让他家少爷安安分分地待在这竹林中睹物思人,不去搅扰乾坤就已经很好了。老妇人这一封家书,痛斥少爷有违孝道,无后为大,这可好了,少爷一行起孝道来,就要逆天!   今日,一叶酒肆里生意极好,天冷了,喝酒暖身的人便多了起来。落空心情很好地在账台算账数钱,算盘声啪.啪.啪,昭示着她今日盆满钵满。   一阵喜乐声忽然而至,酒肆里闹哄哄的氛围骤然停止,客人们纷纷好奇地转头看去门口的方向。落空也停下了算账,疑惑地看去门口。   只见一人红衣似火,迈着潇洒的步子走了进来,不正是那时常来一叶酒肆蹭酒喝的洛大少爷,洛修竹吗?   一叶酒肆的老顾客都认识这位大少爷,刚准备见怪不怪地接着喝酒聊天,便又瞧见这位大少爷与以往不同地站定在门口,招了招手,身后便出现几人抬着一箱箱结着红绸细带的箱子进来。   箱子还挺沉,放在地上激起了一片尘。人放好的东西,拿了冉福给的银子便走了。   洛修竹笑容满面,喜气洋洋,与他自己愁容满面的随从冉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走上前,走到面色古怪的落空面前,施施然一礼拜下,颇为庄重。   “在下洛修竹,洛阳人士,家中商铺数百,良田近万,只不过修竹不成器,在家中建树最少,所以只能准备这些东西来向空儿求娶,还请空儿不要嫌弃,看在修竹一片诚心的份上,勉强答应。修竹日后必定善待空儿,绝不让空儿受半点委屈。”   洛修竹垂着眸微笑说话,诚恳地让旁观者动容,待他一说完,众人纷纷鼓掌,力挺之,更有甚者吆喝着落老板得此良人怎有不嫁的道理。   落空充耳不闻,眉毛抽了抽,眼角抽了抽,上嘴唇抽了抽,最后忍无可忍闭了闭眼,忍下了一腔恶心感,再睁眼的时候,笑得很是灿烂,问一身红衣的洛大少爷道:“请问,发生了何事?”   她如今还能如此淡定地问他,全赖上辈子历练而来的稳重,若是洛修竹在她问的这么明白后,还是跟她乱七八糟的说话,恐怕她再好的修养也要毁于眼下。   洛修竹接收到落空冰刀还淬了毒的眼神,笑眯了一会儿眼睛,一步上前,贴近了她的耳畔说道:“家母有命,若是今年之内再无迎娶对象,便没收了我所有府宅商铺良田,万般无奈,唯有大小姐你可堪此重任。多多体谅,多多体谅。”   “洛,修,竹。”落空听罢后,一字一顿地念着他,低着头还是在笑,却到底是让人看出了咬牙切齿之意,围观众人凝眉观望,有些不太明了了。   洛修竹还是在笑,却已经远离了落空一些,他明白他这么做很不道义,明明与人无关,却无端拉人入火海刀山,交情也没多深,每一次合作也都参合了算计的成分。   但是再不厚道,他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如今知己知彼,且互不会看对眼的女子中,只有一个落空,他不找她,找谁?   落空抬起了头,笑眯眯地看着洛修竹满怀期望的眼神,吩咐着锤子道:“锤子,送客!”   锤子尚有些懵然,乍一听老板娘的吩咐只“啊”了一声,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朝着洛修竹赶人,道:“洛公子,您走吧,提亲这么严重的事,您怎么连个黄道吉日也不选一选便贸然前来了,莫说老板娘脾气不好,若是个脾气好的也不会答应。”   一时懵然,导致锤子口无遮拦,方方垂下头去重新冷着脸看账的落空又抬起了头来,盯着锤子的后脑勺,直盯得锤子背后窜起一阵寒意,还不知为何。   洛修竹与冉福半推半就地被“请”了出去,冉福走前十分赞赏地悄声对锤子说道:“小兄弟,我钦佩你的勇气,还请多多保重。”   锤子有些莫名其妙,看着这么轻易便离开的洛大少爷背影,挠了挠头,又转身走回了酒肆,一进去便瞧见老板娘笑得春光灿烂地看着他。   “老、老板娘?”锤子很奇怪,为什么他有些害怕。   落空努了努下巴,示意锤子看去身后,锤子一扭头,看见几箱东西,然后听见老板娘吩咐:“无功不受禄,既然我拒绝了洛大少爷的求娶,这些个东西也是不能收的,现下也没个使力的人,还是锤子你再给洛大少爷送回去吧。”   锤子听完忽然心角抽痛,咽了口唾沫,扭头看了看沉甸甸的箱子,又转头看去老板娘,希望她回心转意,却见她看他的眼神,坚定而充满了希冀。   锤子无奈,又转头看看箱子,试着提了提,扁担压得肩痛,他红着眼又回头看老板娘,只见老板娘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看着他。   他好生委屈,觉得做个店小二真的好难,又僵硬地转身,余光瞥见大堂与后院交汇口斜靠着墙的庞大厨,锤子如获新生地望去庞大厨,正欲开口求助,哪知那庞大厨与他目光交汇的刹那便转身入了后院,半分机会都不给他。   拐进后院的庞大厨拍拍心口,好险啊,差点被殃及,心中不住地为锤子祈祷,并且决定往后好好教导教导他。   什么叫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什么叫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自古名言不可不记牢了。   锤子此刻心灰意冷,觉得人情冷暖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他来的时间短,与老板娘、庞大厨都没有缔结深厚的感情,日后便会好了,日后大家熟悉了,他们都会好好对他的。   怀着如此感人的想法,锤子再次挑起了扁担,尽管肩膀都快被压垮了,他还是含泪咬牙站了起来,正当观望的客人们欲给他鼓掌叫好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扁担折了。   箱子重重地砸在地上,又是一片尘土飞扬,而这一次因为下砸高度的问题,箱子被迫打开,露出里面金灿灿、闪亮亮的珠宝美玉来。   “哇!”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叹声。   原本还坐着观望的客人抵受不住诱惑,纷纷欲站起来近距离观看了,眼中泛着贪婪的星光。   却是一只手反应极快,啪的又一声将箱子又盖上了,然后众人听见一道威厉的声音道:“锤子叫庞大厨出来,将这几箱东西搬进去。”   “啊,啊?”锤子啊了两声,第一声是回神,第二声是惊讶。老板娘方才不是说要把东西送还洛大少爷吗,如今怎么就变卦了?   锤子的老实秉性果然与寻燕有的一拼,落空腹诽一声,并且瞪了锤子一眼。锤子感受到杀意,脚下生风,不由自主地便听命入了后院,将庞大厨找出来,二人协力将几大箱东西搬进了后院。   落空重新走入了账台,一边算着算盘一边笑,越笑越灿烂,越笑越欢脱。心里的小算盘打的更响,不错不错,洛修竹随便来求娶一次,她随便拒绝一次,便可以收获这么多钱财,日后一叶酒肆就算经营不善,她也不必愁要关门大吉了。   以她对禹姨的了解,逼婚这事绝不会一时半会儿便解决,所以洛修竹求娶她这场戏还有得演。不急不急,慢慢演,她很有耐心跟银子演戏。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延迟更新都有深深的罪恶感,从明天开始挤时间多想多写/(ㄒoㄒ)/争取早日补上欠的 ☆、潜云斋   苏长亭接到玉炎来信的时候又是正在看公文的时候,他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几行字险些没看明白玉炎写的是什么,等到终于看完了,他将信放去一边,接着审阅公文,并且冷冷地笑起。   笑意越来越冷,冷得进来送茶的全寿都不自觉打了个哆嗦,险些将手上的茶泼出去。他放下茶后又瞧了瞧少爷的脸色,确定少爷彻底无视他后,全寿缩着脖子又出去了。   苏长亭依旧在冷笑,眼中寒光乍现,眼下的公文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一页,不再被翻动。等到忽然的某一刻,苏长亭放在桌上的手拽紧,深深地闭上眼,好大地吸入一口气,平复心情。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去旁边的那封信,又凝了好一会儿,这才沉着地抽出一张纸,开始给遥在稽城郊野,山谷深处的大哥写信。   稽城郊野,山谷深处的潜云斋如同世外桃源,弟子们勤勤恳恳,亲自务农,融入自然,修习天道,遵从古礼。   萧守义接到三弟送来的信时,正在挑水,起初一阵惊讶,他三弟公务繁忙,怎会有时间抽空给他写信,惊讶完后,他笑逐颜开地接过信,展开来看。   仔仔细细地看完后,萧守义神色又凝重了起来,交代新入门的弟子挑好水送去厨房,便举步朝着师父的静修室而去。   三声门叩响,静修室内听见一声缓沉的声音:“进来。”   萧守义进去后,拱手施礼道:“师父。”   “守义,这个时辰你当教习弟子们练功,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潜云居士打了个哈欠,白胡子抖了抖,闭着眼睛问道。   萧守义回答:“师父,守义前来是为了师弟的事。”他脸上有些犹豫,实在是因为洛修竹已经被逐出师门,如今再称他师弟,似乎有些不对,但是多年的手足之情,又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割舍。   “哦?你哪个师弟啊?”潜云居士再次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一点泪来,他徒弟众多,守义又是入门最早的,哪里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师弟。   萧守义又有些犯难了,当初替师父清理门户,逐除洛师弟的人是他,如今要替洛师弟说话的人也是他,当真是颠三倒四,自说自话,师父往日的教诲全被他吃了不成。   “师父,是洛师弟。”萧守义垂着头,脸有些红。   一听姓洛,潜云居士睁开了睡意朦胧的眼睛,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修竹?”   “正是。”萧守义沉声道,“洛师弟如今罢黜官职,已经回到洛阳,只不过听说他如今意志消沉,在家中催促其早日成家后,竟欲随意找个女子便娶了,这样不仅害了他自己,还会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所以守义来找师父,便是为了……”   萧守义话还没说完,门便骤然被推开,一名女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仰着下巴,盛气凌人,到了潜云居士面前又收敛地低头施礼道:“师父。”   女子声音清脆动人,光听声音定以为是个温婉巧妙的女子,可看她行事作风又乖张不驯,分明是一朵带刺的花儿。   “你又有什么事?”潜云居士已经清醒了,探了探身,皱眉问道。   “师父,潜墨要出谷。”女子自称潜墨,这个名字并非她本名,乃是入了潜云斋后,潜云居士所起,寓意便是希望她能沉心笔墨,修养心气。   但,似乎寓意再好,也抵不过本人心性模样拘束,潜墨还是那个乖张不驯的女子,真难潜心笔墨,沉稳心性。   潜云居士捋了捋白胡子,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为何想要出谷?”   “出谷成亲,潜墨要去成婚。”潜墨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她师父,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在她明亮如星子的眼中孕育着。   萧守义话未说完便被潜墨忽然打断,本是脸色不佳,如今听潜墨这么说,脸色更是古怪了,忽然好好奇,是哪家男子这么倒霉居然让潜墨看上了。   而捋着胡子的潜云居士心中与他老实忠厚的好徒弟萧守义升起了同样的念头,同时多了一点看好戏的惬意,于是又问道:“你要成婚的对象是何人?”   “潜云斋叛出弟子,洛修竹。”潜墨毫不迟疑,字句清楚地说道。   “咳咳!”   “咳咳咳……”   两道咳嗽声同时响起。   萧守义有些尴尬地撇开了脸,对于方才没说完的话,似乎现在也不敢说了。潜云居士胡子也不捋了,拍了拍老胸脯,稳定稳定受惊过度的心肝。   “潜、潜墨啊,你与修竹不是势同水火的吗?”   潜云居士很是纳闷,当初修竹在潜云斋中与任何人都和睦相处,虽然多数是表面平和,因为无人敢明面上与他作对。唯与潜墨处处不对盘,只要两个人身处十丈之内,必定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有好一段时间,斋里甚至以他们二人谁胜谁负开了赌盘,十胜十负,倒是谁都压不过谁。   潜墨眸色明亮,微微笑起,道:“势均力敌方能势同水火,此生能寻到势均力敌的伴侣何其难得,潜墨怎能这么错过,叫别的女人白白抢了人去。”   “咳咳……”   “咳咳……”   二人均又咳起,听潜墨的壮志豪言,两张脸均红了红。   然而一会儿后,萧守义反应过来,转身立即问潜墨道:“你知道洛师弟要与人成婚的消息?”   “我不该知道吗?”潜墨斜睨了一眼萧守义,冷然里携着一股魄力,叫人不觉便被这股魄力逼退了一步。   见无人说话了,潜墨又转向有些理不清头绪的潜云居士道:“师父,潜墨请求出谷,还请师父同意。”   她母亲曾有言,若是不得师父允许就擅自出谷,便打断她的腿,否则如今她早就策马赶去洛阳了,怎会在此耽误时间,要知道在战场上一刻钟便是一座城,延误军机最为恐怖。   “呃……”潜云居士有些为难,潜墨母亲送她前来时便说过,万不得已绝不能放她出谷,说这孩子不欠抽,就是欠静,瞧着端端正正的,但是永远像个火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师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师父此刻犹豫,葬送了潜墨的大好姻缘,师父要到哪里寻个一模一样的人赔给潜墨?”潜墨皱眉凝着潜云居士,一股悲怆的气息朝着潜云居士扑面而来。   潜云居士抵不住如此炽热的眼神,刚刚点下头,话还未说完,便见潜墨兴高采烈地弯腰拜道:“多谢师父成全,潜墨若能如愿,必定带洛阳最好的女儿红回来孝敬师父。”   话毕,潜墨片刻不留,出了静修室,风一样地卷出山谷。   徒留萧守义与潜云居士在屋中面面相觑,好半晌后,潜云居士才愣愣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萧守义呆了呆,想了想,觉得潜墨既然已经奔赴洛阳,他大约是没什么事了,便说道:“弟子无事,先出去带师弟们练功了,不打搅师父静修。”   潜云居士点点头,摆了摆手,萧守义便出了静修室,顺带将门给关上。   静修室重新安静后,潜云居士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想到洛阳上好的女儿红,嘴便是一阵阵的馋,默默地为好徒儿祈祷早日抱得美人归。   洛阳一叶酒肆里人声鼎沸,庞大厨与锤子忙的是人仰马翻,都没有时间去埋怨他们那无良老板娘撒手一堆事,竟然跑去城里和孩子们逍遥快活去了。   落空正在偃师城里的旧宅中,身旁是乖巧执笔的燕子,身后几个孩子正在琢磨织布机,前方是小青领着几个孩子在给鲜花松土。   “这一笔应当收住,像这样。”落空手中也执着一支笔,瞧见燕子某一比划不对了,便在自己面前的白纸上示范一次。   燕子认真地听着,看完了落空的示范,便自己再学着写一次,力争达到落空满意的程度才罢休。   一院子里气氛和谐轻松,宁静致远,当门被敲响的时候,众人纷纷抬起头,娟儿从织布机前起身,跑去开了门,便瞧见之前见过的洛大少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宅子里,身后跟着几人,抬着几箱东西。   落空一瞧见洛修竹进来,便下意识地朝他身后看去,等意料之中瞧见了几箱珠宝后,满意地笑了,冲着燕子道:“去给咱们财神爷倒杯茶来。”   她笑得温婉动人,声美音甜,燕子愣了愣,便乖巧地进屋取茶去了。其余孩子均好奇地看着,没敢动静。   “空儿真叫修竹伤心,修竹如此诚心诚意地送彩礼来求娶,空儿却每回都只认银子不认人。”洛修竹笑容俊逸,轻步朝着落空走去。   落空拍了拍衣袖,笑得很是愉快,说道:“洛大少爷,别装了成不,这屋中也没有旁人,不像一叶酒肆人多口杂,你便安安心心地放下银子,喝口茶便走吧。”   “我看你当真是掉在钱洞子里了,整天就知道钱钱钱。”洛修竹收了那虚假的一套,大大方方地坐在落空旁边。   燕子从屋中出来,放下了茶,便跑到小伙伴那边去,没留下妨碍二人说话。   端起一杯茶,洛修竹喝了一口,续而叹一声道:“你当我想这么装腔作势吗?若是不表现的非你不娶,我娘她怎能轻易罢休,说不定几日后她老人家便会亲自从洛阳城跑到偃师来,瞧一瞧我这‘心上人’落老板什么模样,有何魅力,到时候你可得给我稳住了,否则送到你这里的银子都给我吐出来,一分都不能少。”   落空也端起一杯茶喝,轻轻地笑着说:“你放心,如今无权无势,唯有钱财可以傍身,我的的确确是掉进了钱眼子里,所以这钱,我是一分都不会吐出来的,保准叫你娘无功而返。” ☆、八抬大轿   洛修竹哀叹一声:“我这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个女人,一位对我无动于衷,一位逼我开枝散叶,还有一位……”话顿在此处,洛修竹脸色有些淤青,“不提不提,那人不提为好。”   他这么不愿提及,落空却好奇了一分,开口问道:“怎么?红颜知己,不能相濡以沫,也不能相忘于江湖,反倒成了仇敌对头,不能提了?”   洛修竹脸色十分难看,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管,想说又说不出,整个人一副随时会吐的模样。   喝上一口茶,洛修竹淡然地准备岔开话题,不去讨论扫兴的事,偏偏天不遂人愿,人也不遂人愿,宅子外渐渐响起敲锣打鼓声,斐然靠近。   二人同时朝门口望去,心道这偏僻旧宅,难道竟有人办喜事不成?   落空笑了笑,正欲低头喝茶,不关己事不过心,便又听见了敲门声。落空与洛修竹对看一眼,都是不知的表情。   娟儿已经跑去把门开了,随即进来一个脂粉满身,眉心一点粗痣,像个媒婆的女人,一身鲜红跟洛修竹此刻相得益彰。   娟儿被吓得后退,转而跑到孩子堆里,落空站起来身,正要询问此人,却听那女人依依妖妖招动着手中红帕,朝着洛修竹走来,道:“呦,这就是洛公子吧,瞧瞧一表人才,果然是一副好君郎的模样啊,今日黄道吉日最宜嫁娶……”   女人花哨话还没说完,又一道清脆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哪儿那么多废话,迎人入轿,赶时间!”   又进来的这名女子,衣着奇怪,像女人又像男人,袖口腰间皆束起,一头墨发只捆成一束干练的垂在脑后,轮廓柔和,却眼眸太过明亮,叫人不敢直视。   落空正云里雾里,身旁本还是坐着的洛修竹骤然站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后进来的女子。如此反应,落空倒是明白一些了,安然地笑着旁观起来,想来接下来的事将与她无关。   潜墨双手负后,瞧见洛修竹站起了身却不动作,又见那请来的媒婆呆呆地站着,心中十分的鄙夷,还说是偃师最有名的媒婆,大小婚事促成无数,看来不过是浪得虚名。   朝着洛修竹走去,潜墨无比自信地说道:“八抬大轿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别干站着,上轿吧。”她说的理所应当,完全没想过洛修竹是不愿意的。   被惊得瞬间失语,好半晌,洛修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祁筑儿,你有病啊?”深深地凝起眉,他实在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居然今日又看见了自己的死对头。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一遍!”潜墨面色骤然结霜,食指指着洛修竹,命令的口吻说道。   “再说一百遍也一样,你有病啊,没事来这里瞎掺和什么?我们很熟吗?”洛修竹心中愤然不已,本来他如今便被老母逼得无路可走,这祁筑儿还来添乱。   洛修竹话才刚刚说完,潜墨便一掌呼过去,直击面门死穴,分毫不留情面。可洛修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闪身便躲了过去,续而又道:“你果然有病,当年年少无知,大家闹闹也就算了,现在多少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   “洛修竹,我一点也不介意娶个死人回去。”话在风中寒刀一般砍下,潜墨横扫千军如卷席,一招一式干脆利落,不仅没有被洛修竹比下去,反而是越发地占据上风。   见势不对,洛修竹也有些慌了,若是今日败在祁筑儿手下,他相信祁筑儿一定会把他五花大绑地捆进花轿,可是他一个大男人,莫说他根本不愿与她扯上什么瓜葛,就算愿,他也打死不坐花轿!   “祁筑儿,善水国国君近日很忙是不是,无暇管教你,容你私自出谷,惹是生非?”洛修竹一边还手一边说话,企图扰乱敌方军心。   潜墨冷笑一声,掌下威力不减反增,一边说道:“洛修竹,你别白费力气了,以前在潜云斋你就没打赢过我,如今又想故伎重施,先扰军心?你当还是十年前,我随便被你说两句便破绽百出?告诉你,想都别想!”   洛修竹眉心深深皱起,见祁筑儿不中计,又瞧见旁边安定喝茶看戏的落空,心中又生一计。他一边躲过潜墨的掌风,一边不动声色地朝着落空方向退去。   喝茶看戏的落空敏锐地发现不对劲,可等她想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毕竟她无武艺在身,做不到那么矫健的行动步伐。   只见洛修竹故意一歪身,背朝着落空倒去,潜墨的铁掌正欲劈下,洛修竹立即故作深情地将落空大力推开,并且喊道:“空儿,小心!”   落空被推开的刹那,杀人的心都有了,这个不要脸的洛修竹,明明与她无关,却非要将她牵扯进来,好端端地喝茶看戏,如今却摔得一身浊尘。   落空脸色极为难看地站起来,燕子等人惊恐地围了上来,一个个担忧地看着她,便怕她方才那一下摔惨了。   “我无事。”为了安抚孩子,落空咬牙切齿地忍下一身的痛,微笑道。   她续而又看去已经停下来的洛修竹与那名叫祁筑儿的女子,洛修竹还是既深情又担忧地望着她,人却安定地坐在了她方才坐的石凳上,叫她看了便来气。而祁筑儿却凝眉深深地把她瞧着,收了掌势,上下打量着她。   “空儿?”潜墨双手又负后,站得笔直,浑身充满了刚毅的气息,又有女子天生的柔媚,“你与洛修竹是何关系?”   落空保持着微笑,大方地看着祁筑儿,余光瞧见了洛修竹对她挤眉弄眼,她却视而不见,回答着祁筑儿的话,道:“我与他并无关系。”   祁筑儿满意地点点头,眉心都松了,洛修竹却是面如土色,一副想要扑上去咬死落空的表情。   正当祁筑儿转头打算继续跟洛修竹商量上不上花轿的问题时,落空又说话了:“只不过,他似乎也很想让我坐上他的花轿,如同姑娘期望他的一样。”   祁筑儿寒眸唰地射过来一记冰刀,落空坦然接下,毫不畏惧。她的确很想看洛修竹坐上花轿那副糗样,不过既然收了人家钱,便要替人分忧,这点良心她还是有的。   况且,洛修竹对杜敏贤的心思与付出,她一点也回报不了,便在这里还一点好了。   落空瞧见祁筑儿缓慢地转过身,朝着她走上几步,三步外停住,正视着她道:“你可知你在与何人抢人?”   祁筑儿说话带了一点点鄙薄,一点点君临天下之势,落空心中惊讶,却面上无比平静自如,缓缓答道:“我无需知道,因为我并没有与任何人抢人。”   落空在祁筑儿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时候,愈发地笑起,灿烂的眼眸宛如星辰闪耀,她扶了扶衣袖,轻描淡写地又道:“筑儿姑娘必定是没有听清楚,我说了,我与他没有分毫关系,只是他单相思,只愿迎我入门,这可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落空忽然很是佩服自己,为了银子竟然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么恶心人的话,祁筑儿身后坐着的洛修竹低下了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不用仔细去看他的脸色,便知这人又在幸灾乐祸了,落空悄悄地又在心中记了洛修竹一笔。   “他只愿迎你入门?”祁筑儿慢悠悠地说道,转身瞧了瞧重新“深情”起来的洛修竹,又转身,用着古怪地腔调说道,“如果没有你,他便不会只愿迎你入门了。”   落空心中大骇不已,淡然的眼眸瞬间睁大,但是她没有武功,如何敌得过一个绝顶高手近身一击,她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凌冽的一掌朝着她袭来,每一寸的靠近都看得无比清楚,却就是无法动作。   就在落空以为自己必定要受伤或者当场毙命,就在洛修竹惊恐万分地站起身,想做无谓抢救的时候,祁筑儿的手却停在了落空的面前,发丝一样的距离,只一毫之差,便是生死的距离。   落空忽然有些腿软,她两辈子都没有这么胆寒过,这个女人当真不是一般的女人,祁筑儿是不把人命当命看的,不把杀人看成造孽的,不懂情爱是不能勉强的。   洛修竹快步走到落空的身旁,扶住了她,然后怒视着祁筑儿道:“你疯了!她不会武功,你这样何有储君之风,善水国国君若是知晓,必定会废了你!”   “所以我停住了。”手又收回身后,祁筑儿漫不经心地说道,“洛修竹,你很爱这个女人?”她看着洛修竹的眼睛,叫洛修竹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的这双眼睛太明亮,当直面对着的时候,仿佛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出一句假话来。洛修竹怔了怔,不耐烦地转头,说道:“我爱不爱,爱谁,与你无关,别忘了我们从来不是什么朋友。”   “我们的确不是朋友。”祁筑儿没有迟疑的接话,轻轻笑起,又像是修罗一样无情无欲,“我们会是一生的伴侣,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所以证明你并不爱她。”   洛修竹忍无可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盛气凌人的女人,更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一国储君,当初一见面,他便知道这个女人势必是他一大克星。   “祁筑儿,有一句话,从见到你开始,我就很想说了,今天怕是忍无可忍,非说不可。”洛修竹怒目看着祁筑儿一副任君言说的表情,“作为一个女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仿佛全天下都要围着你转,任你驱使奴役,你可不是圣人,没有十全十美到受人敬仰的地步。”   “我无需人敬仰,我知道全天下不会围着我转,但我是善水国的储君,至少在那片天下,我为天,尔等为臣。”她笑得还是那么自信,自信得让人牙痒,朝前两步,祁筑儿在洛修竹一步之内,探身直视着他说道,“只要我握紧了权杖刀刃,天下为何不能任我驱使任我奴役?”   她又直回了身子,笑看着洛修竹眼中滔天的怒火,她就喜欢他如此清楚地看着她,这样她便觉得他眼底只有她一个人,整个脑子都充斥着她。   “还有,作为一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自以为是?这只是你们大熙国对待男女有尊卑之分,在我善水国,只有能者居之。”   祁筑儿又看了看眼眸深邃一直望着她的落空,这个女人一身的柔弱,仿佛不经风雨,可她却从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另一股东西,叫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的东西。   这便是为什么她方才会停下掌来,她觉得这个女人和大熙国其他软弱无能的女人不大相同,她还想再看看这个落空身上藏着什么,不必急于杀了她。   至于迎娶洛修竹,也不必急,如今她还没有继位,既然洛修竹不愿意,便先圈着,让旁人知道洛修竹是有主的便可。   等到她手握大权后,再来儿女情长也为时不晚。   “洛修竹,记着别娶任何人,除非你恨极了那人,想她死。”祁筑儿撅着一抹笑,转身离去,不见丝毫留恋,如同来时一样潇洒。 ☆、善水国储君   落空看着祁筑儿离开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皱着眉喃喃问道:“她便是善水国储君,祁戾的女儿?”   “想不到你竟然连善水国的国君姓名都知道,善水国与大熙素无交集,民间更是提及甚少。你能知道祁戾的名字,可真叫人出乎意料。”   洛修竹原还是怒火滔天的眼眸瞬间转了颜色,疑惑又新奇地看着落空,甚至挂起了一丝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落空悠然转眸,看着洛修竹,淡然微笑着说道:“洛大少爷能与女子治国的善水国储君沾亲带故,落空才是那个要吃惊不已的人吧。”她一说完便转而安抚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   洛修竹的脸色又是一变,五颜六色好不精彩,愤恨地瞪了一眼蹲着安抚孩子的落空,余光里瞧见那红衣熏人的媒婆还没走,于是忍不住呵斥一声:“还不走?让少爷请你走是不是?”   媒婆一脸谄笑,哆嗦了一下,连忙跑了出去。   洛修竹正欲缓和下脾气,却见安抚好了孩子,将孩子们哄进屋休息去的落空又站起身,慢悠悠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不会以为事情便这么结束了吧?”   “什么意思?”洛修竹眯起危险的双眸。   “你家冉福还在门口吧,唤他进来一问自然清楚了。”落空施施然落座方才的位置,淡定地喝了口茶。   洛修竹双目更深了一分,沉着气朝门口唤道:“冉福,进来。”   冉福从门口进来的时候弯着腰,肩膀一抽一抽的,那模样很是引人起疑。洛修竹看了他两眼,不耐烦地说道:“抬起头来!”   “少、少爷。”抬起了头,冉福脸色涨红,眼睛溢着满满的泪,“少爷方才潜墨姑娘说、她说……噗……”   “说什么?说!”洛修竹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潜墨姑娘说花轿还是停在门口,等会儿少爷若是想回竹鹦林了,直接上花轿代步就好,大冬天的还是不要自己行走,以免冻坏了。潜墨姑娘还说,要少爷好好保护身体,她善水国最注重子嗣的优劣,如果少爷不好好保养身体,日后生出的孩子少不得要受到牵累……哈哈哈……”   冉福一说完忍不住又笑了,落空一口茶在口中,差点没喷出来。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像娶媳妇,嘱咐媳妇好好保养身体,日后才能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不过善水国以女子治国,虽然在民间男女没有尊卑之分,但在皇室却很明显的是女尊男卑,祁筑儿要与洛修竹成婚,也等同于是娶洛修竹了。   “啪”一声巨响,落空目瞪口呆地看见自己面前的石桌轰然倒地,她手还平放着,而手下的平面已经没了。   洛修竹脸上无比平静,笑容却是淬了□□,甜腻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吐露:“祁筑儿,你好样的,好,样,的!”   “你既与她仇视多年,怎么如今还是会让她轻而易举地气到?”落空收了惊讶的神色,淡然地将手收入了袖中。   她看方才祁筑儿与洛修竹对话中,祁筑儿从容淡定,她料想洛修竹应当也不会差多少,殊不知竟然这么经不住撩拨。   “谁被她气到了?”洛修竹愤怒地瞪了一眼落空,从她清澈的眸中瞧见了自己如今狼狈的模样,瞬间怒意便消散了许多,颓然坐去石凳上,“自从我离开了潜云斋,便再未与她见过,怎知她如今还是如此不要脸,甚至比从前更甚。”   “你们同出自潜云斋?”落空不动神色地问道。   “她比我晚入斋中几年。”   “你可知祁戾为何将她送入潜云斋?”   洛修竹眸色定了定,有些不解地看着落空:“你问这个做什么?”   落空轻扯唇角,斜了洛修竹一眼:“该谨慎的时候不谨慎,不该疑心的时候却杯弓蛇影。洛大少爷莫怪祁筑儿三言两语便能将你气的七窍生烟,恐怕过不了多久你便真的要坐进祁筑儿的花轿,乖乖地嫁入善水国皇室了。”   洛修竹拳头紧了紧,如今怕是谁跟他提祁筑儿,他都能气得七窍生烟,根本不用其他伎俩。   “祁筑儿乃是善水国储君,从小呼风唤雨,尊贵无比,谁能叫她跑到深山老林的潜云斋去?怕也只有善水国国君祁戾了,若是我们知晓她为何被祁戾送去潜云斋,是否便可抓住她的软肋,在任何事上,你与她交锋,不就更胜一筹了?”   洛修竹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眸,半晌后幽幽开口:“我并不知她为何被送去潜云斋,但是我却知道她不能随意出谷,除非征得师父的同意。”   “变相拘留?”落空脱口而出。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洛修竹沉着一口气答道。   落空曲肘想要撑去石桌上,却发现空的,这才反应过来石桌已经被洛修竹毁了,于是只能收回手,藏于袖中。   洛修竹瞧见了她的动作,眉头动了动,不由地问道:“你思考的时候也喜欢抚摸眉尾?”   “偶尔罢了。”落空不以为意地答道,她知道洛修竹为何这么问,因为杜敏贤深思时的习惯性动作便是抚摸眉尾。   “她也很喜欢这么做。”洛修竹笑了,笑得极为温柔怅然。   落空没有理会他这句话,依旧皱眉思考着,半晌后问道:“善水国皇室是否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规矩?”   “既然是我们不知道的,你让我如何回答你?”洛修竹憋着一股笑意,回答道。   落空斜睨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危险,仿佛在说,不知道不会去查吗,这可是事关你男子尊严的大事。   “好好好,我这便去查,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上心此事?”他笑得不怀好意地凑近了落空一分,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睛,“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你可要想清楚了,事关一辈子的幸福。”   “洛大少爷,你说祁筑儿如果这会儿以善水国储君的身份提出,要与大熙国缔结秦晋,成两国邦交,唯一的要求就是结亲的对象是洛家大少爷,你说皇后娘娘和杜相是会答应还是不会答应?”落空温柔地笑说道。   自然是答应!洛修竹不用想都知道她为了大熙国的繁荣昌盛,必定会答应。   落空的话一落,洛修竹脸色瞬间铁青,不怀好意的笑容瞬间淹没,取而代之的是凝重,随即起身快步出了宅中,想必是去调查祁筑儿为何被祁戾送往潜云斋这件事了。   冉福呆了呆,没从他家少爷快速的行为中反应过来,随后立马追了上去,不敢耽搁。   “傻子。”落空瞧着门口洛修竹离开的方向,此间院中不再有旁人,她目光茫然地落在地上碎了的石桌上。   十日后,京城慢悠悠地驶入一辆华美的锦车,士兵依照惯例查看来人身份,一只漂亮的分不清男女的手利落地掀开车帘,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庞,一双暗藏机锋的眼睛,叫士兵惊住,竟不敢开口询问。   “礼部尚书,苏长亭府上如何去往?”女子的声音清脆,刚一说话便又叫士兵回过神来,愣了愣正欲询问来人何人,从何而来,却见女子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当下心中一颤,立即指了一个方向。   潜墨凝眉瞧了瞧士兵所指方向,放下了车帘又隐身入了车中,随后马车又使动,朝着士兵所指的方向而去。   那指路士兵还站在原地呆着,浑身寒冷,旁边的同伴拍了他一下,见他好大地一抖,不由说道:“这天寒地冻的,早让你多穿些了,看你现在冻得直打哆嗦。”   指路士兵没搭理他,脸色还是有些惨白,他怎么好意思说他不是被天冻的,是被一个女人冻的,并且还失责地没有依例盘问来人。   马车入了城,走得更慢了,潜墨坐在车中吃着红彤彤的草莓,来的时候从一伙山贼手上抢的,这驾车的车夫也是其中一个山贼,被她收为了仆人,如今她正缺人,便不能像从前那般挑剔。   苏府的门前站着两个护院,再前方又有两座雄狮坐镇,潜墨下来后,负手两步,走到左边的雄狮面前,摸了摸狮头,笑了笑。   “什么人?这是礼部尚书府上,没事快走!”一个护院瞧见潜墨随意抚弄狮头的模样,呵斥道。   潜墨听后抬头瞧了一眼,冷冷地一笑,心道这苏长亭府上的人还不错,竟没有用滚字,而用的是走,也算是苏长亭御下用了点心,就不知道苏长亭是个只用这点心,还是处处都用心的人了。   “我找你们主子,派个人去通报一声,若是苏长亭不再府上,便让他快些回来。”潜墨负手上了台阶,一边说一边走,说得走得都极为随意。   两名护院双手一展,挡住了潜墨去路,皆皱眉,脸色不佳,其中一人正欲呵斥潜墨傲慢无礼,却话还未出口,只听两声闷响,两名护院皆是一阵惨叫。   “记住,下次别挡我的道,你们主子都不敢,尔等倒是吃了熊胆了。”她说话的时候分明是在笑的,却总是让人觉得她笑出了一口的獠牙,下一秒便会将人生吞活剥。   两名护院皆不曾想到一个说话声音如此动人的女人竟然会武,且似乎不弱,二人痛得撕心裂肺,却强撑着清醒对视一眼,一人朝府中去通知钱伯,一人朝府外去通知少爷。   潜墨旁若无人地入了苏府,慢悠悠地走,然后坐去了大堂的正座上,左右打量着,心中暗暗又对苏长亭这个人有了几分了解。   她能得到的消息不多,潜云斋那个荒野地方,她能依着苏长亭一封匿名的信寻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想知道的更多,除非用上她曾经的婆娑殿,可她如今不能用,她与母亲有过协定。   这十天来给潜墨赶车的那名山贼乖乖地站在一旁,既不敢走,又不敢多动多看,他算是见识到什么叫修罗了,一言不合就杀人,仿佛杀人就跟吃饭一样简单平常。   他十个兄弟,就因为几颗草莓,如今只剩下三个回了寨子! ☆、修罗治国   苏长亭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瞧见钱伯正毕恭毕敬地给祁筑儿添茶,心中的那份担忧这才放下。他没有想过祁筑儿竟会如此神速,这么快就找了来。   座上的祁筑儿瞧见苏长亭回来了,扬起殊丽的笑容,唤道:“苏大人回来了。”她歪了歪脑袋,一手撑着侧额,“不知苏大人是否知道我是谁?”   苏长亭面带微笑,站在祁筑儿面前,没有立即回答祁筑儿的话,先是朝着钱伯吩咐道:“钱伯你先下去,暂时不要叫旁人过大堂这边来。”   “是的,少爷。”钱伯弯腰说道,微抖的手握在一处,转身有些恐慌地离开。   苏长亭等到大堂中无人了,才朝着祁筑儿弯腰一拜,行了个大礼道:“在下苏长亭,拜见善水国储君,婆娑殿尊主。”   眉头挑了挑,祁筑儿笑了笑:“你知道的可不少,不仅知道我是善水国的储君,还知道婆娑殿乃我麾下。”保持着歪脖子的姿势,她似笑非笑地将苏长亭望着,“要知道连师兄都不知道婆娑殿乃我所创。”   “皆因尊主的事并非大哥告知长亭的。”苏长亭还是弯腰下拜的姿势,声音缓和地说道。   祁筑儿直了直身子,裂开朱色的唇,露出一口皓齿,眯了眯眼。她本以为苏长亭知道她的身份,是师兄萧守义告知他的,所以才会写匿名信告诉她,洛修竹意欲娶人成婚。   如今看来,苏长亭能知道她的身份,应该是另有途径。只不过她如今的重点并不在此,且她时间不多,母皇必定很快就会得到她已经出谷的消息,她必须赶在母皇有所行动之前采取应对措施。   所以她并不愿在这件事上耗费精神,祁筑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说道:“坐下说话。”   苏长亭应声坐去祁筑儿下手的位置,规规矩矩的,不敢有任何怠慢。   “你既然知道我乃善水国储君,更知道婆娑殿乃我创建,那么你应当知道我为何会待在潜云斋十年之久。”祁筑儿眼眸寒得没有任何温度,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跌入了冰湖里。   “在下只知尊主十年前是自己心甘情愿待在潜云斋,并且与善水国国君有过前约,非得潜云居士的同意,不得擅自出谷。”苏长亭垂眸说道。   祁筑儿侧目看了苏长亭一眼,仿佛觉得他说的是假话,但是从方才苏长亭一系列的表现来看,这个人很明白在她的面前不能有一丝虚假,她没什么耐心与人周旋。   那么苏长亭说不知道便是真的,这样便叫她觉得稀奇了,她还以为苏长亭知道很多事,如今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   事实上,祁筑儿以为苏长亭知道很多事实在是高估了他,他只不过知道很多关于大熙国的事,却对于与大熙国素无交集的善水国知之甚少。   他能够知道祁筑儿乃是善水国储君,婆娑殿尊主,实在是因为几年后的一桩震动天下的大事。   那便是善水国改朝换代,祁戾的女儿祁筑儿杀母夺位,然后彻底血洗了朝堂,将一些皇室流传千百年的规矩完全颠覆,至于那些规矩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只是那时候从大哥的口中知道了这位嗜血国君曾是潜云斋弟子,叫他当时震惊不已。   再有便是一件趣事,祁筑儿继承国君的位置后,善水国没有后君,在善水国大臣的催促下,祁筑儿指了一个人,说非那人便永无后君。   而祁筑儿所指那人,便是洛修竹,所以他才会想到书信给大哥的同时再书一封给如今还在潜云斋的祁筑儿,做两手准备。   “其实,我当时也并非全然心甘情愿。”祁筑儿不是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既然确定了苏长亭不知道,她也不妨都告诉他,“因为我做不到最后一步,所以才与母皇达成约定,若做不到最后一步,便永不出潜云斋一步。”   苏长亭面不改色地听着,祁筑儿又笑了起来,眼睛看着大堂外天井的下方,阳光最是明暗交织的地方,瞳孔缩了缩,均是自然反应。   “可我如今走出了潜云斋,这最后一步,我不做也得做,而导致我非做不可的人——”祁筑儿转眸看去苏长亭,笑得很是畅快,“苏长亭,你该为你的决策心计付出代价。”   饶是苏长亭这个活了两世,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的人,在面对如此血腥直接的祁筑儿时都有些招架不住。   他虽然知道祁筑儿迟早会知道匿名信出自他手,却没有想到祁筑儿这么快就寻到他这个源头,甚至如今看来,她是连他给她写匿名信的根本原因都知道了。   苏长亭平稳地笑起,侧目柔和地看去祁筑儿寒烈的眸,轻声问道:“不知尊主要在下付出何种代价?”   祁筑儿眼眸仿若宝石,地底最深处蕴藏的宝石,发着暗暗的光:“以计谋用人,自然是以计谋还人。苏长亭我要你为我出一条计谋,达成我的目的。”   “尊主请言。”苏长亭微微颔首,说道。   见苏长亭如此平稳宁静,祁筑儿心中不住的喜悦,这是她欣赏的一类人,十分善于隐忍,心计深沉又懂得在不能隐藏的人面前直言不讳。   “导致我与母皇达成约定,永不离开潜云斋的最后一步便是——”祁筑儿声音沉了沉,眼中泛起了浓烈的色彩,若是苏长亭没有看错,那恐怕是杀意,“杀了现任国君,继承大统。”   苏长亭睫羽不受控制地颤了一颤,他又想起上一世那件震惊天下的事,祁筑儿弑母夺位,废除皇族陈规。如今听来,难道祁筑儿弑母夺位本便是祁戾的属意?   “我善水国以女子统御天下,却从来不叫人以为妇人之仁,你以为是为何?”祁筑儿望着那天井下的明暗光线,冷冷地笑起,“因为每一任国君都是踩着自己母皇的尸体,走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的。”   “本座七岁便被送入军营,十三岁创建婆娑殿,为我命从,十六岁那年与母皇用沙盘堆垒,两军交锋,我用诡计胜出,母皇斥责我心术不正,难为正统,却到底是败在我的手上。”祁筑儿声音很清脆,女子的娇柔在此处显现,“最后母皇放了一把刀在沙盘桌上,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步,只需将她杀了,我便是善水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君,最英勇的护卫者。”   祁筑儿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通体发亮的短刃,刀柄整个是用剔透的琉璃制成,这种琉璃坚硬无比,掺杂了宝石于其间,上面有水怪的图腾,是善水国皇族的象征。   “我拒绝了弑母,母皇便给了我一巴掌,骂我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可我到底是通过了所有考验,是最合格的继承人,所以母皇将我送去潜云斋,她说我既然要做缩头乌龟便躲在荒山野岭里,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若是我私自跑了出去,便叫人费了我的双腿。”   祁筑儿一边幽幽地笑,一边抚摸着短刃:“师父与师兄都以为母皇是在开玩笑的,怎会有人这么对自己的孩子,可是母皇是认真的,并且只会更认真。”   她转眸看着苏长亭,眼中泛着幽幽的冷光,然而人却是在笑:“若是我出来了,仍旧不将最后一步做完,弑母夺位,继承大统,她便会杀了我,然后重新培育一个更合格的储君。”垂眸,将短刃收入腰间,“可是我依旧不愿弑母,若是这么做,我十年的坚持不就成了个笑话?”   “所以苏长亭,我要你用你那漂亮的脑袋想出一个破解之法,一箭双雕之计,让我既不用弑母,又能够继承大统。”祁筑儿歪了歪身子,侧着将苏长亭望着,笑得很明艳,倒是少了许多煞气。   祁筑儿已经说完了,苏长亭却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善水国皇室继承大统竟有着如此隐秘的规矩,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但是细细想来,又觉得处处与实情吻合,善水国独立于天下,甚少与旁国缔结盟约,可是不管是军队还是体制都强硬无比,无人敢轻易招惹,又偏偏善水国国君历来都是女子。   如此强大国家的君主自然不是什么软角色,而历代国君都经历了弑母夺位,那样的人虽然冷血无情,却也会无比的冷酷理智。   世上事,皆是利弊共存,他不能说这样的规矩不好,却也绝对不敢说这样的规矩极好。   苏长亭慢慢压下心中的震惊,落下眉目沉思了片刻,随即淡然笑问道:“请问尊主,婆娑殿是否依旧唯尊主之命是从?”   “这是自然,就算如今婆娑殿暂时供母皇差遣,也是因十年前我的命令,只要我夺得国君宝座,他们自然会重归我麾下。”祁筑儿无比自信地答道。   “不,在下的意思是,就算尊主没有坐上国君的位子,婆娑殿是否也只听命于尊主,或者更明白一点就是,婆娑殿是否会为了尊主的一句话,叛变善水国?”   祁筑儿皱起眉头,似有些不满苏长亭的话,却又见苏长亭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澄清透亮,并无什么企图,这才回答道:“若是我说,他们自然听命。”   “如此便好办了。”苏长亭悠然一叹,一拂衣袖,一阵轻松。   “何意?”祁筑儿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不甚明白苏长亭轻松在何处,说好办又好办在哪里。 ☆、应施诡计(捉虫)   “何意?”   面对祁筑儿的疑问,苏长亭面露温柔微笑,徐徐说道:“其实这件事十分简单,只不过尊主涉局之中,不免闭目塞听,一旦跳出框架,自能一目了然。”   “尊主希望达到的目的是在不弑母的条件下继承大统,如果尊主换一个顺序来看,先继承大统再达成不弑母的条件,是否便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苏长亭轻笑着说完,这才缓慢抬眸看去祁筑儿。   “可我善水国继承大统的最后一步便是弑母夺位,为得便是锤炼国君的心志意识。”祁筑儿虽然很鄙夷这一点,但是无可否认,这一条铁律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   相对于祁筑儿的凝重,苏长亭却是轻松多了,只见他轻慢地摇摇头,笑着又道:“谁说人便一定要服从规定,规定皆是上位者用来约束下行者的,规矩本便是上位者根据大局与自身的权利需求而设定的,只要尊主成为了上位之人,任何规矩不都是信手捏来,随尊主左右?”   祁筑儿再深眉宇,心思更是沉到了深海之中。苏长亭见之,觉得约莫是点到厉害处了,便快刀斩乱麻,接着解释道:“尊主可知古来为何会出现造反之人?”   祁筑儿不答,似乎有了答案,又似乎等着苏长亭将答案说出。   “为了变革。”苏长亭用一种探讨的语气说着,“照理说,改革最安全稳妥的方法应当是上行下效,可往往上位之人因为自身目光短浅,或者为了既得利益而不愿开此先例,这个时候应时局变更的需求,便会出现所谓的造反者,也就是变革之人。”   苏长亭淡笑看着祁筑儿,眸中清清泉水,泠泠声响:“尊主既然早看不惯那陈规陋习,为何不做一回变革之人,将这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扼杀于此,让它不能再祸及子孙后代?在下以为,尊主是拥有此等魄力的人。”   祁筑儿垂下了眸,沉着一张脸思索着,苏长亭的话已经说完,剩下的只能由祁筑儿自己决定,堂上忽的安静,唯有祁筑儿食指偶尔敲在扶手上的闷响声,让静谧的气氛显得凝重。   苏长亭并不着急,安然地等待着,他只是个提议者,最后的决策人只能是祁筑儿。   而他为何敢提此意见,只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他的言辞,几年后祁筑儿自己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更多一些罢了,上一世她不就是如此做的吗。   苏长亭眼眸下放,看着自己足前一寸地,他为祁筑儿出谋划策,除了因为他那封匿名信的确有利用祁筑儿的嫌疑,还因为与善水国未来的铁血国君有此交情,对他往后所设之路利处极大。   算算日子,挽晨也快要出生了。   堂外天井下交织的明暗光线更换了一种缠绵的时候,堂内祁筑儿忽的一掌拍在扶手上,发出脆响的同时,听见她喊道:“好!”   苏长亭抬头看去她,见她忽的笑得明艳,说道:“先夺皇位,再幽禁母皇,等到本座坐稳了国君的位置,废除那破规矩,一向重视君权不可违逆的母皇怕也只能咬牙受着了。”   一说完,祁筑儿笑得更是畅快,她站起身,很是得意,叫眼中颜色都灿若朝阳。   苏长亭微微颔首,微笑道:“尊主睿智。”   祁筑儿神色灿烂殊辉,听了苏长亭的客套赞美却也没有冲昏头脑,反而侧身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见他抬头看来,便先是一手撑去他左边的扶手上,后又是一手撑去他右边扶手上。   她压低了身子,笑得殊色昳丽,直勾勾盯着苏长亭一双淡定的眸,饶是她如此轻薄的姿势竟也没有引起这人分毫的皱眉愁容。   祁筑儿心中一奇一赞,于是乎说道:“莫怪母皇总说大熙国人花花肠子最多,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真能将人绕死其中。苏长亭你当是个中翘楚了,看着真是叫本座欢喜。”   她的眼睛里有狼的颜色,贪婪霸占,似乎想将她眼前的苏长亭据为己有一般,只是少了情感,太过冰冷,才叫人不会误以为善水国储君风流多情,前面要娶洛修竹,这会儿又爱上苏长亭了。   苏长亭默然一笑,没有一丝恼怒,反而眼露真诚地道:“在下这点智慧在尊主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尊主不见笑便罢了,在下实在不敢倨傲?”   祁筑儿听他这么说,泠然一笑,随即撤了双手,直起了身子,面对苏长亭的坦然,她也坦然地说道:“苏长亭,你今日助本座一计,来日本座必达成你所愿。你可以倨傲,你有这个资本。”   苏长亭见此,立即站起身来,朝着祁筑儿便是一拜,恭敬地道:“得尊主一诺,在下先在此感谢万分。”   祁筑儿眼眸深邃,笑得容貌仿佛妖娆曼陀罗,她侧头看了看外边,瞧着天色当是离开的时候,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洛阳那里,我日后怕是无暇多顾,你需多加关注。”   洛修竹,她如今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不过等她夺得善水国大权,定叫他心甘情愿地坐上她的花轿,嫁去她善水国的祈神殿里。   “长亭心之所向在那儿,怎能不多加关注,尊主放心。”苏长亭垂首说道。   祁筑儿离开前,似笑非笑地深瞧了一眼苏长亭垂眸恭敬的模样,想起那个叫落空的女人的眼睛,她便觉得有趣,一个隐忍到极致温柔,一个隐忍到无比凌冽。   这二人的相爱,当是何种情景,实在叫人心生好奇,只是她如今正有大事需要去做,尚无这等闲心观人琐事,等到来日她迎娶了洛修竹入祈神殿,必定要好好地搜刮这二人的故事来瞧瞧。   祁筑儿离开后,苏长亭看着门口的方向好一会儿,忽然想到祁筑儿应当是见过她了,不知她如今好不好,二哥的信里写的简单,对于她的起居饮食从不多言,他能知道的也不过是她何时多收了伙计,何时与洛修竹共游竹林,而这些,也都是他要求后,二哥才草草交代给他的。   “少爷,今日晚膳在何处用?”钱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在洛修竹的身后,轻声问道。   苏长亭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答:“还是送去书房吧。”   “唉,好的,少爷。”钱伯凝了凝眉,有些心疼。   晚霞沉压而来,洛阳偃师一叶酒肆里,庞大厨正在厨房边啃着猪蹄子,边抄着大勺翻菜,火苗窜得老高,油烟吱吱弥漫。   大堂里,三三两两还有几位客人没走,落空站在账台前,手下是算盘,指尖轻搭在算盘珠子上,半晌也不动,再看她的眼眸竟是茫然的,整个人的魂怕是都出窍了。   洛修竹风风火火而来,一脸灰扑扑的,神色极为难看,一叠银票放在账台上,便愁眉道:“赶紧收拾包袱,随我去一趟洛阳城,我娘发话了,若是今年过年没有带媳妇儿回去,便立即收回我所有钱财地契。”   冉福跟在洛修竹的身后,背着两个大包袱,气喘吁吁,显然是跑来的。他一进了一叶酒肆,便寻了个地方,将包袱放下,倒了杯茶顺气。   落空回神,眼眸中慢慢聚光,落在洛修竹的身上,算盘上的指尖动了,啪.啪.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   “洛大少爷,我说你是不是近日身体不适,脑子不大灵光,怎么瞧着总干些蠢事?”落空百无聊赖地笑着将视线又落去算盘上,一副慵懒闲适的模样。   洛修竹一口气噎在喉间,整个人呆了呆,他用须臾的时间反省了一下,没觉得自己最近得罪了这位大小姐,然后瞧了瞧桌上的银票,想着莫不是银票给少了,人大小姐不高兴了?   他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遗漏落空的眼中,只见落空一副冷漠嫌弃地表情抬了抬头,拨动算盘珠子的动作停下,凉凉地开口道:“我问你,你的性命跟是否成家娶妻想比,在洛老夫人看来孰轻孰重?”   “这还用比较?”洛修竹完全没明白落空为何有此一问。   “那洛大少爷您颠倒黑白的嘴皮子功夫修炼几何?”落空还是那副嫌弃冷漠的表情看着他,看得洛修竹心里有些慌,忽然觉得难道真的是他变蠢了,有些东西明明很明白却就是看不出来?   “尚、尚算不错。”若是以往,他必定很是自信地轻挑眉,邪狞一笑问,你以为如何?可如今却是有些云里雾里,不敢如此猖獗。   落空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凝着洛修竹说道:“洛老夫人可知祁筑儿属意于你,可知祁筑儿真实身份,可知她曾留下话,你娶谁她便杀谁?”   洛修竹被落空这一连串说得有些懵,呆呆地将落空看着,瞧见落空嫌弃地不能再嫌弃地接着说道:“洛大少爷,颠倒黑白的机会就在此处,走出僵局的方法就在眼前,您说您非就不用,是何道理?”   “我……我……”洛修竹有些面红耳赤,刹那间不能反应过来落空所言何意,脑子懵了一下后,垂下眼眸看着桌面冷静冷静。   重新回忆一遍落空方才的话,洛修竹忽的眼前一亮,脑中闪过一道光亮,瞬间开悟道:“让我娘认为祁筑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储君,而我如果娶了别人很可能被祁筑儿因爱生恨,残忍杀害。如此,我娘必定心中忌惮,不敢再轻易劝我成家娶妻?”   洛修竹低声将想法说完,忽的抬头看去落空,却见人大小姐已经不耐烦地又垂下头,数算盘珠子了,他也不在意被如此忽视,颜色立即灿烂起来。   “对啊,为何我之前没有想到,竟还蠢到要你同我回家,蒙骗我娘,这更好的借口在这里居然就是不曾想到。”洛修竹一高兴,重重地在账台上一拍,惊得酒肆客人纷纷看来,不一会儿又纷纷无视掉洛修竹这个熟人。   “祁筑儿那里,你可有消息了?”落空漫不经心状,边打着算盘,边问道。   “还不曾有消息,你当善水国皇室都是吃素的,若真有一些秘辛,怎会这么容易叫旁人探查,何况善水国从来独来独往,不与旁国结盟,要想探知他们的事,更是难如登天。”   洛修竹一边回答,一边还在高兴着,祁筑儿的事他没什么好关心的,他只知道当下托祁筑儿的福,倒是解决了他一件难事。   落空听闻,懒散地点点头,算作是表示自己听了。   洛修竹得落空如此点拨,自觉心口大石已落,笑容满面地向落空拱手说道:“既然事情无需你再帮忙,我这便先离开了,再见恐怕是来年,先跟空儿你道一句新年如意。”   落空眉头都不动一下,伸手先将桌上的银票收入怀中,随后微笑道:“慢走不送。”倒是没有就那句空儿发表看法。   洛修竹瞧着落空这动作话语,一阵闷笑,心中又畅快了一些,放下手,唤了一声还在歇息的冉福,便离开了一叶酒肆。   等到晚间,落空坐在油灯下,还在发呆,发呆的内容竟也没有变化,脑子里还是反复出现善水国,祁筑儿,挽晨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   若是这一世不出意外,再过半年,挽晨便要出生,彼时苏长亭与她的前世必有动作。善水国国力强盛,又从无盟国,若是得此助力,挽晨日后……   落空忽的又凝眉摇头,痛苦地盯着油灯光亮失了神,她心中哀鸣:“绿水青山,小酒野菜,这样的日子我已得到,却还是总想着前世的是是非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杜敏贤啊杜敏贤,门口那两行字究竟是摆给别人看 ,还是摆给你自己看的,你倒是分辨清楚了!”   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落空神色散落地将油灯熄灭,续而起身走向了床榻,盖被合眠。   一叶酒肆门口刮起了大风,卷起了沙尘,那书在门旁的两行字,安安静静,暗藏机锋。   一山水清静止,勿论国事。二红尘纷乱休,禁谈情爱。   可只怕是清静能止,纷乱难休。总想远离的事,偏就是人最挂心的事,想要远离,先请离心。 ☆、挽晨   半年的时间里,善水国成了诸国中争相热议的焦点,皇位继承人竟然在善水国南边屋头镇发兵造反,竟半年的时间便攻占了大半国土。   诸国人士皆用看笑话的态度谈论着这件事,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起了自家人来,人人都道这祁筑儿真是个混世魔王,日后若真成了国君,别说善水国特立独行,不与旁国结盟,就算愿结盟,旁国恐怕都不愿意了。   洛修竹这半年来过得很是清闲,洛老夫人自从知道逼自己儿子娶妻生子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后,便再没有谈论过此事,反而时常常告诫他不要与旁的女人走的太近,千叮咛万嘱咐,无后事小,性命事大。   一叶酒肆这一日照例人满为患,落空在账台里数着银子,打着算盘,心里琢磨着照这样下去,她大约可以再开一家分店,雇佣一帮更得力的伙计了。   落空正乐呵着,锤子便唯唯诺诺地走了来,愁眉苦脸地看着老板娘问道:“老板娘,后宫之事算不算国事?要不要请他们出去啊?”锤子指了指那一桌的人。   落空抬头,朝着锤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桌光着膀子的大汉,一身肌肉鼓胀得可怕,长手长脚,坐在宽凳上如同大人抢了孩子的椅子。   “他们在谈论后宫之事?”落空皱起眉,很不能相信地问道。   锤子点点头,朝着老板娘探过身子,贴近了说道:“他们几人正在谈论年妃娘娘的生产日子,谈论许久了,有人说七月流火之时,有人说九月授衣之日,还有一个人说年妃怀的是仙童,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出生。”   落空越听越不可思议,眉心扭曲,直看着锤子,仿佛他在跟她开玩笑。然而锤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落空又不好意思质疑他,于是说道:“你去忙别的,这里我来处理。”   锤子瞬间抬头,无比感激地看着老板娘道:“多谢老板娘,多谢老板娘。”随后一阵烟似得远离了那桌彪悍壮汉。   落空眉头一抽,忽然觉得那一桌人不止锤子说的那么简单,却还是沉了沉气,缓步出了账台,走向那一桌肌肉发达的大汉们。   等走近了,落空才听见他们的讨论声,足下便是一阵颠簸,险些朝前扑去,栽倒地上。   “哎呦,人家都说了,年妃娘娘能够怀上这个龙子多亏了皇后娘娘的促成,这个龙胎绝对是个皇子,若是个皇女,可不就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   “呵,你个小浪蹄子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不过就是听了市井里的三姑六婆胡说八道,也敢在这里搬弄是非,以假乱真,我告诉你们,我家祖上乃是周学后人,卜卦算命无一不通,昨天我观星测运,算出年妃娘娘肚子里的绝对是个女儿,不会错的。”   “咦哟,笑死人了哟,还周学后人,我看也不就是个江湖算命的,还是那种一铜钱一次的破烂摊子吧。”   “你……你……”壮汉脸色涨红,翘着一根兰花指,荡荡悠悠地指着遮脸低笑的另一个壮汉。   落空站在他们身后五步之外,震撼地无法靠近,这场面若非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她恐怕是连做梦都编造不出来。   一身肌肉喷张的壮汉,四人一桌,竟像四个娇滴滴的女人一样说话,那兰花指的弧度怕是她都学不来,那声音里的拿腔拿调,就算她有心想学,也没那个天赋异禀。   落空很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直到她旁边一桌奇怪地看着她傻站着,她才回过神来,抱歉地冲着旁边一桌笑笑,随即斗胆上前。   “几位……客官。”落空保持着僵硬的笑容,中途斟酌了一番称呼,唤道。   四个壮汉齐刷刷地扭头,四张涂红抹白的脸茫然地将她望着,落空当即又呆住了。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锤子,为什么当她说由她来解决的时候,锤子是那么的如释重负。   咽下一口唾沫,落空坚强地说道:“几位客官怕是第一次来一叶酒肆,不懂得这里的规矩,还请四位瞧清楚了旁边大柱上的两行字,休要再论国事。”   四双眼睛又嗖嗖地来回摆动,快速地将两旁柱子上的字看完,随即凝眉的凝眉,嘟嘴的嘟嘴,还有一个绞弄着自己的衣角,羞羞答答的。   “那,那我们便不讨论国事了。”其中一个壮汉眼睛抽风一样眨动,一会儿看落空,一会儿看桌子,说道。   落空见此,仿佛吞了上百只苍蝇一样恶心,却还是保持着微笑离开。   她刚走一步,便听见那才答应不论国事的壮汉立即用兴高采烈地声音说道:“哎哎哎,你们猜猜刚刚那个女人有没有过男人,还是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   “我猜一定不是,因为我没闻到处子的香气。”   “骚浪蹄子,你还闻得出处子香气了,你连女人都没碰过。”   “说的你碰过似得,你还不只给男人碰?”   落空足下似乎被藤蔓缠住,手自觉成拳,闭了闭眼,沉默片刻,笑容忽的灿烂无比。   她很是优雅地转过身,用着一种特别的甜腻声线,确保不被其他桌听去的音量,低低地说道:“不知道四位有没有听过去阳草?”   “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妖孽壮汉问道。   “一种好东西,吃了后能叫男人不举,女人容颜永驻。”落空笑得甜滋滋的。   “哦?这么好的东西?”靠落空近些的壮汉捧着脸,双目泛光很是惊喜,“哎呀,不对啊,人家是男人,可是容颜永驻啊,这、这好纠结啊。”   “不用纠结,四位方才不就已经喝下去了吗?”落空眼眸暗藏幽光,唇角咧开,笑得很是甜美。   “啊?哎呀,这不对啊,不,这也好,不不不,这……”四个大男人瞬间很是纠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   落空笑看着,用一种很是理解地口吻说道:“四位的担忧我都明白,只不过四位是不是认清楚了,你们都是男人,再如何担忧也是只能不举,不能容颜永驻的。想做女人,这辈子还是别想了。”   四名壮汉瞬间整齐地怒视着落空,却见落空笑得很是明媚,又接着说道:“颠倒乾坤也非什么大事,嚼人舌根却是不管男人女人,天上地上都没什么好果子吃的。”落空的视线从那壮汉额上花钿,到那双颊胭脂,细细地扫过,“真正的女人,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庸俗之物?”   落空直起了身,轻轻地捏起一缕发,微微落眸,浅浅笑起,含羞待放之态,闭月羞花之姿,薄纱长裙称得身形修长曼妙,她又轻轻抬头,锁骨处若隐若现,引人入胜。   “看清楚了吗?女人,你们是吗?”落空轻蔑地笑看着他们,朱红的唇仿佛淬了毒的鲜花,就这么看着他们狼狈的,灰溜溜地掩面逃离。   锤子虽没有靠近这一桌,却时刻关注着,这一幕一刻不少地落入他的眼中,到了最后只能惊叹老板娘果然厉害!   他上好了一桌的茶,立即跑到老板娘跟前,弯着腰,瞪大了眼睛,赞叹道:“老板娘,你好厉害!竟然轻易便让那桌……那桌人自己走了。”   “手握刀斧,又捏着人短处,这样都不完胜,干脆你做我的老板娘罢了。”落空漫不经心地一边说一边走回账台。   锤子还欲再说什么的时候,有人却插队抢了先机去。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完洛修竹又鼓了两下掌,锤子见是洛大少爷来了,识趣地离开了账台前。   “竹鹦林待腻了?怎么又跑到我一叶酒肆来?”落空眉毛都不动一下,一边打着算盘一边问候道。   “说话也得凭良心,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个‘又‘字从何而起?”他这半年来,明明只来了两次,还两次都是给她大小姐送酒,跑腿来的。   “那么今日究竟为何而来?”落空也不争辩,利落地问道。   洛修竹温和的表情在这一刹那,沉了沉,他眸中光色忽然模糊起来,静了许久才莫名其妙地说道:“她……我不知道她好不好。”   算盘声戛然而止,落空抬头看去洛修竹,只见这人一副失了神的模样,明明对着她,却根本不知道在看什么。   落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泥沼一样的浑浊,而浑浊中是他的灵魂越陷越深,她很想拉他一把,却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过不了多久就是晚膳了,留下吃还是回你的深山老林吃?”落空重新看去账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算盘珠。   “难得你这么大方,愿意请客,我自然是留下来吃。”洛修竹的眸中回了一些神,自然调侃地说道。   随即落空与洛修竹对视一眼,二人忽的便笑了,笑得很是熟悉,有一种心照不宣地意味。如今看来,只要日子平静,没什么波澜,他们倒也能引为彼此知己。   至少,他们很懂得彼此,有时候不用特别说明,便明白对方发生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   而这一次,落空知道,洛修竹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之所以如此失落,怕是因为远在京城皇宫中,她的前世杜敏贤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一件足以让杜敏贤受到影响的事。   落空不用做多思量,便能想到,此时此刻,能让她的前世杜敏贤受到影响的事,唯有一件,那便是挽晨,大熙国未来的国君。   夜深人静,京城里的皇宫沉静盘卧,如同金龙沉睡。   朝凤殿内,杜后青丝散落,半倚着殿椅软靠,合着眼。她身后的海福小心翼翼地为她揉着肩,特别注意颈部的力道,那里一不小心力道重了,便会叫皇后娘娘痛着。   “娘娘,太医说年妃肚中的小皇子就快要出生了,约莫便是这七日内的事。”海福尖锐的嗓音刻意放软了说话。   “你又怎知必是皇子?”杜后浅浅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   “娘娘煞费苦心将年妃送到陛下的榻上,如此年妃都怀不上一个小皇子,如何对得起娘娘的厚恩。”   杜后睁开了眼睛,抬了抬手,示意海福不必揉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遥望着远处天上的浓月。   月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令得她盛气凌人的轮廓变得柔和,她说道:“或许,我也并非希望是个皇子。”   若是皇子,那么她便真的要抛下一切了,可若是皇子,她便不用再忍受无边的妒忌。一切都看天意吧,看看老天要她往哪条路上行去。 ☆、出生   三日之后,天蒙蒙亮起的时候,年妃寝宫忽然传出一阵惊呼,随后太医医女纷纷赶到,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朝凤殿里得到消息,年妃临盆。   杜后还在沉睡,便被这道突然而至的消息惊醒,她面容冷肃得让宫婢为她洗漱着衣,随后坐上凤撵,催促宫人急速赶去年妃寝宫。   上撵前,杜后侧头沉声对海福说道:“去查清楚,年妃为何会忽然临盆,却不再太医预期之中,若发现有人作祟,即可捉拿。”   “是,娘娘。”海福也有些慌乱,近日皇后娘娘对于年妃肚中孩儿极为上心,御膳房送入年妃寝宫的食物一律有专人试菜,就连年妃寝宫近身的宫婢,都被他查了个清楚。就在昨日,太医还说年妃娘娘胎象稳定,产期应当在三日后,却不想一夜过去,这便忽然临盆了。   如果查出这件事的确有人暗中作祟,海福可真不敢想象那人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   女子生产如同过了一趟鬼门关,有些人挺过去了,有些人却留在了鬼门内。杜后坐在年妃寝宫正殿内,一坐便是一日,就算海福送来了午膳晚膳,也被杜后挥退,不愿食用。   “皇上如今在哪儿?”杜后一手轻搭在紫檀木扶手上,净白的脸庞透着丝丝冷气,与这夏日的氛围极度违和。   “方才奴才让人去问了,陛下如今正在云嫔的寝宫中,年妃娘娘生产的消息也已经送了过去,却至今没有得到回应。”海福唯唯诺诺地说道,以他对皇后娘娘的了解,此刻皇后娘娘怕是怒火中烧,虽然面上没有一丝显现。   杜后略微侧目,看了一眼那槅扇,槅扇后一阵阵地传来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声仿佛扎在她的心上,是她自私不愿生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却要年妃承担起这个责任。   她凝眉看着槅扇,暗暗地祈祷,只愿年妃母子平安,她日后必定好好补偿他们。   杜后收回了视线,漆黑的眸仿佛黑洞一样落在地上,她的脸色白净得冰冷,默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年妃提前临盆的事调查如何?是否有人暗中作祟?”   海福走近了杜后一步,弯下腰,小声地说道:“娘娘,探子回报,云嫔曾送过一个香囊给年妃娘娘,如今正派人去调查这个香囊是否有问题,约莫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得到消息。”   杜后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让死士做好准备,本宫再不愿容忍。”   “是,娘娘。”海福忽然心跳一滞,看来娘娘是要动真格的了。死士从来保护娘娘的安危,早几个月娘娘安插了几个在云嫔寝宫,他原以为是为了监视云嫔的一举一动,不想娘娘竟是当做杀招来用。   槅扇后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杜后听得一阵心慌,正欲起身询问太医如何的时候,槅扇打开了,一个嬷嬷抱着一个满身褶皱的孩子出来。   杜后立即起身,走上前去瞧看,正想问男孩还是女孩的时候,瞧见那孩子没有被黄布包裹好,露出的身体特征,让她瞬间失去了询问的欲望。   那嬷嬷堆着满脸的笑容,刚开口:“娘娘,年妃娘娘给陛下添了个……”却见杜后忽然抬起修长素白的手,止住了她到口的话。   杜后目中无焦点,却分毫不动地落在嬷嬷怀中孩儿身上,过了片刻,手还未放下的时候,她命令道:“海福,关门,不得本宫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海福一蒙,又迅速反应过来,吩咐人将殿门关上,然后他一转身便瞧见杜后牢牢地瞧着那孩子,皱着眉,神色极为难看。   接生的嬷嬷以及一殿的太医医女纷纷露出惶恐的表情,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便因为杜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心惊胆战。   海福走到了杜后的身边,疑惑地瞧着杜后不同寻常的神色,问道:“娘娘?”   “海福,宫中还有多少妃嫔可以侍寝?”杜后视线还是落在那黄布包裹着哇哇直哭的孩子身上,凝眉问道。   “回禀娘娘,宫中妃嫔本就不多,半年多前娘娘施恩,放了好些不曾侍寝的低阶妃嫔出宫,如今还在宫中,还能侍寝的恐怕也只有年妃,云嫔,以及几位美人了。”   杜后听罢,一抿唇,脸色随即一沉,然后一侧步,绕过抱着孩子的嬷嬷,看着槅扇内正唯唯诺诺站在昏迷的年妃床前的太医,问道:“年妃身体如何?”   “年妃娘娘身体虚弱,生产又消耗太多生气,所幸没有性命之忧,修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太医低着头,声音颤抖地答道。   杜后又朝着那太医走近一步,弯下腰,低而冷地问道:“本宫是问,年妃如今的身体是否还能孕育龙种?”   “这……”太医惊得抬起头,一看见杜后冷肃的神色,便慌乱地又垂下,“这、年妃娘娘身体亏损太大,就算日后勉强怀上,恐怕、恐怕……”   “行了。”杜后一抬冰冷素手,打断了太医未完之语。   她朝着床榻走去,俯视着脸色苍白,正深陷昏迷之中的年妃,那额上的冷汗,无血色的唇,都昭示着这个女人方才经历了多么大的痛楚。   杜后沉默的时候,没有人敢说话,空气陷入了冰点,所有人都浑身寒冷,仿佛置身冰窟。   “年妃胡氏为皇上诞下皇长子,功不可没,海福即刻通知皇上,让内省政阁草拟诏书公布天下,普天同庆。”杜后面色沉冷地吩咐道,那双眼睛瞧不出任何动静来。   而一殿里的宫人则惊破了胆,方才还不敢抬头看杜后,此刻却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看着杜后,不敢相信杜后方才所说的话。   “娘娘……”海福才犹豫一刻,便被杜后猛然转来的冷眸摄住,不敢再犹豫分毫,立即深深地弯下腰道,“是、是的,娘娘,奴才这便去办。”   海福走后,杜后幽幽转身,面对着一殿重新埋下头的宫人吩咐道:“年妃生产后身体有恙,不宜抚养皇长子,从即日起皇长子送去朝凤殿由本宫亲自抚养。”   她看了一眼人堆中尚算镇定的遗庆,遗庆会意,唯唯诺诺地从嬷嬷手中抱过孩子,然后站去杜后的身后。   时间仿佛又陷入了冰点,只有杜后的视线在游动,一点点一寸寸地扫视过所有人,每一个人都仿佛被一把似火似冰的刀刮着,凌迟一样的痛苦。   末了,杜后终于重新开口,语气再降好几个温度,却竟然带着一些笑意,让人更觉毛骨悚然,她说着:“今日年妃诞下皇长子,若是往后本宫听见一些与本宫所言相悖的流言,你们这些人便早些准备好棺材薄席,明白吗?”   噗通噗通,数声骨头撞地的声音发出,然后便见原本还是站着的人纷纷都腿软地跪下,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应道:“奴才明白,年妃娘娘诞下皇长子,奴才们绝不会乱说话,还望娘娘开恩。”   “你们只要明白了,就算本宫没有开恩,你们也能活得长长久久,但若是你们不明白,本宫纵使开了恩,怕也是救不了你们的,还有你们九族亲属恐怕都难逃干系。记的住吗?”杜后微笑着俯视众人,那脸色太过白净,能看出一层层的冰霜,叫人不敢多看。   “奴才们明白,奴才们记住了,记住了……”好些人都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甚至有些人当场便尿了裤子,封闭的殿内发出一股骚味,让人不能忍受。   杜后皱起了眉,然后看去靠近门口的惜梦,吩咐道:“回宫。”   “是,娘娘。”惜梦其实也有些怕,但是幸运的是与皇后娘娘相处的时日多了,她知道娘娘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且极重信誉,只要承诺了不杀他们这些知情人,在他们守口如瓶的前提下,便不会动手。   殿门大开,已经是星月参差,漫天的光亮,银辉落在人的身上,像是笼了一层薄冰,又像是披了一件纱衣。   回到朝凤殿后,杜后疲惫地命人关上殿门,她看着遗庆怀中还在哭嚷的孩子,看了好一会儿后,才低声沙哑地吩咐道:“送下去吧,让个明白人伺候着。”   遗庆应声退下,惜梦扶着杜后入了殿内宽衣,等杜后换好了衣服,海福也便回来了。   杜后闭目,揉额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海福悄声上前,看出了皇后娘娘的疲惫,轻手轻脚地开始为她揉肩,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娘娘,这么大的事,您看是否需要告知杜相一声?”   杜敏贤很慢地掀开了眼帘,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海福,你是谁的奴才?”   “海福自然是娘娘的奴才,娘娘,海福绝对没有二心的。”杜后的话惊得海福心惊肉跳,立时便跪去了地上,眉目紧凑,害怕得眼中都泛起了红血丝。   这当是他今日第二次被吓了,而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恐怖。   杜敏贤幽然地转过头,凉凉地看着他,眼中瞧不出任何情绪,半晌后她才忽然笑起,然后伸手将海福扶起来,说道:“别害怕,本宫只是担忧而已,担忧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可能也是父亲的人。”   “娘娘……”海福心头一软,方才的害怕又瞬间散了,他瞧见皇后娘娘又闭上了眼睛,拍了拍肩,他便机敏地上前又为皇后揉肩,可心头的酸软怎么都压不下去,便又说道,“娘娘,您放心,海福只听命于您一人,包括遗庆和惜梦,咱们跟娘娘都是一条心的,还请娘娘不要忧神。”   “谢谢。”杜敏贤闭着眼,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海福听得一阵眼睛红,颤抖着唇,好一阵才压下哭泣的冲动。 ☆、诉忧肠   月圆夜,落空正跟伙计们吃完饭,一叶酒肆的大门便被人猛烈地敲响,锤子嘟囔了一句:“都打烊了,什么人啊,这个时候敲门。”随后便跑去看看是谁。   庞大厨也很是好奇,探头张望着,落空则是淡淡地将视线投过去,却也没有多少奇怪探究的意味。   门打开后,一人抱着一坛子酒,醉醺醺地冲着锥子嚷嚷:“同是天涯沦落人,苏夫人,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天色昏暗,唯有月光照明,锤子定睛看了许久,才瞧出那个醉汉是谁。   “洛少爷,您怎么喝的这么醉,冉福呢?怎么没跟着您?”锤子将洛修竹扶进屋中,将门关上,一回头人就跑到他家老板娘跟前去了。   洛修竹坐在落空的旁边,抱着酒坛子,脸颊通红地笑嘻嘻看着她,笑得落空都皱眉了,他才傻兮兮地说:“苏夫人,你我都是被人抛弃的,你说我们是不是同病相怜,是不是应该把酒言欢?”   “你喝醉了。”落空皱着眉,陈述道。   “没,我没醉,我很清醒,我知道她现在一定不好受,别的女人给她心爱的人生了个儿子,她现在一定很痛苦,一定嫉妒死了。”洛修竹笑嘻嘻地说着,“好奇怪,明明之前我想方设法让她嫉妒,让她厌恶她心爱的人,现在我却怕了,好怕她难过,好怕她会因为嫉妒而痛苦。”   洛修竹抱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口酒,双目湿润迷茫地说着,整个人像个醉虾,红彤彤又懒洋洋,同时带着厚重的抑郁。   落空看着他的眼眸越来越深,直到入了深渊的时候,她才平静地对庞大厨与锤子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他由我来照顾。”   两人有些犹豫,锤子有点担心老板娘的安全,就算洛少爷平时瞧着挺正人君子的,但是现在醉醺醺的,难保不对老板娘做些什么,前一阵子不是才向老板娘求娶不成吗?   庞大厨则是一脸的好奇,心里痒痒的,极度想要留下来听,却见老板娘泰山一样的神色,又不太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来听八卦。   两个人犹犹豫豫地还是走了,洛修竹分毫不觉得身边少了人,还是醉醺醺地反复着:“我好怕她难过,离开了京城,等到她真的因为妒忌而狂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最怕的不是她心里没有我,而是她难过。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自私?明明自己饱受嫉妒之苦,为什么还要拉自己心爱的人下这无间地狱,为什么?”   他问完了话,又抱起酒坛子喝上一口,然后转头看去落空,茫然的神色骤然又诡异起来,笑得跟傻子一样,又说:“照道理来说,她第一个杀的人不应该是岳云裳,应该是你才对。”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岳云裳能够得到宫夕月的盛宠是因为你,也是因为我。”他的眼睛散发着邪气,整个人不像是人,反而像是鬼,“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宇文磬将你掳至深巷那晚?你一定不明白宫夕月为什么忽然那么做,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你,觉得他辜负了你,因为那一晚他刚刚从岳云裳的床上醒来。”   落空目无表情,无比淡定地看着洛修竹说话。而洛修竹也分毫不在意落空的反应,他说话就像是对着一棵树一样,慢慢地又转过头,幽幽地看着前方,“我让岳云裳打扮的与你有八分相似,让她尽量模仿你的神情姿态,然后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宫夕月面前。那天,我买通了一个太监,在宫夕月的饮食里下了点无伤大雅的药,宫夕月再见到岳云裳便真将她当作了你,百般温柔的一个晚上,一醒来却发现根本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洛修竹开始笑,笑得畅快淋漓,笑得眼中泛泪,然后又开始看去落空,笑容忽的便落寞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鄙夷他,多看不起他,可是敏贤偏偏爱上的人是他!我要证明给敏贤看,她爱上的男人根本就是个连心爱的人都分不清的孬种,而且这个孬种竟然还不爱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没用又不爱她的人。”   “那你又为什么要爱上她?”落空脸色平静地从洛修竹手中拿过酒坛子,又从旁边取了几个干净的杯子,动作优雅地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去给他,一杯像饮茶一样地浅浅饮下。   “为什么爱上她?”洛修竹仿佛被问到了,哀伤一下子被疑惑压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对啊,我为什么要爱上她呢?那么多好姑娘,漂亮的有,听话的有,温柔的也有,我为什么偏偏就爱上了她呢?”   “没错,她既不算沉鱼落雁,也不算乖巧伶俐,更谈不上温柔似水,你怎么就偏偏爱上她了呢?”落空手放在杯上,浅浅地笑着问他,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的轻松。   洛修竹慢慢地趴去桌上,眼眶里溢满了眼泪,却怎么都不掉出来,也不知道是他的眼睛大,还是这个人在死命地勉强自己。   “爱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偏偏爱上了她,可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爱上了,没有中途给我反悔的机会,我也很想反悔,但是没有机会。”他又笑,笑得很憨厚。   落空眼睛瞧着他,手里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笑得温柔,她觉得现在的洛修竹既陌生又熟悉,这个模样的他,她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吧,那时候他们还是孩子,会哭会闹,会争吵也会和好。   而如今,人长大了便开始背负责任,责任让人变得认真起来,一旦认真,人便少了温柔,争吵之后会不会和好,便不得而知了。   “洛大少爷,这是一个道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宫夕月,或许宫夕月这个皇帝的确如你所说窝囊没用,但是当他不是皇帝的时候呢?或许他有很多优点,而你口中的她不就是在宫夕月还不是皇帝的时候爱上他的吗?”   洛修竹将脸埋进了臂弯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落空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回房取件衣服来给他盖上,却听见这人埋着脸,从臂弯里传出闷闷的声音。   “那她可不可以不要再嫉妒了?嫉妒真的很苦,苦的像是下了十八层地狱,照着太阳也觉得四周一片漆黑。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不应该离间他们的,至少让她还存着一丝幻想,至少让他们还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假象。至少那样,她不会像现在一样痛苦,像入了地狱一样万劫不复。”   落空顿住,她原本准备起身的身子又定在了椅子上,好半晌她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久,洛修竹以为人都走了,抬头一瞧,却瞧见落空模糊分散的身影,她似乎在笑,还笑得很温柔,很像小时候的杜敏贤。   一刹那间,他呆住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却听见她开始说话。   她说:“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很痛苦,或许你这么做正是让她解脱了呢?”落空转目,指尖轻轻地抚着杯沿,目光便随着指尖淡淡地移动,“相敬如宾的假象,权臣压主的真相,她之前一直都在偷懒,都在自欺欺人。或许你这么做,会让她很痛苦,会让她想要杀尽天下负她之人,但是也让她清醒了过来,让她想起她当初选择嫁给宫夕月初衷。”   “初衷?”洛修竹眼前越来越花了,这两个字问出口后,他觉得落空说话了,却听不清楚她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   等他昏倒过去的时候,落空还是在说,她的目光落在指尖上,指尖抚摸在杯沿上。   “……国泰民安,朝清肃明,无饿殍遍野之惨状,非男盗女娼之乱世,想办法延续才是最好的治世之道,而非能者取而代之。”落空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洛修竹,她知道他醉倒了,否则这番话她也不敢说。   落空起身回屋取了床薄被盖在洛修竹的身上,然后便回屋休息了。躺在床上,她辗转难眠,洛修竹一进屋便说“别的女人为她心爱的人生了孩子”她听的明白,是年妃生了。   皇子出生应当立即起名,然而年妃所生皇长子起名之事却被一压再压,若非她最后忍无可忍亲自前往杜府,请求父亲,挽晨或许等到满月都未有姓名。   洛修竹应当是有眼线安插在京城皇宫,否则不会在昭告天下之前便提前得到消息。   落空睁开了眼睛,盯着床顶看,她忽然想起了挽晨第一次唤她母后的模样,玲珑小巧,人人都道若非是陛下的皇子,当真要让人误以为是女孩了。   挽晨,她究竟好不好?苏长亭说他是在她死后第十年,挽晨亲自执政后死去的,那么挽晨应当过得很好,至少没有权臣当道,无视皇权,至少她有执政能力,不至于手足无措。   落空这么盯着床顶,直到月影朦胧,披了一层乌纱,几近破晓,她才疲惫不堪地阖目睡去。   鸡鸣破晓后,晨光乍现,梅林迷雾散去,冉福双手抱臂哆哆嗦嗦地终于在梅林中找到了出口。一边打着喷嚏,冉福一边暗骂:“混账少爷,耍酒疯害的我……害的我在梅林里迷了一晚上的路。”   昨天,他家少爷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竟然跑到梅林作画去了,作画也就算了,居然还边画边喝酒,边画边喝酒也就算了,竟然还喝醉了。   他好心好意劝少爷别喝了,他家少爷却像个疯子一样抱着酒坛子就跑,他一看便知道大事不好,他家少爷喝醉了,正人来疯呢。追了一路,最后冉福把他自己追迷在梅林,也把少爷给追丢了。   冉福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哭,搓了一把眼睛,他接着往前走,嘴上虽然抱怨连天,心里却是想着还得去把少爷找出来,别糊里糊涂被人当肉包子做了,到时候老夫人可不得削了他。 ☆、太傅   自从那日洛修竹被一脸哭相的冉福摇醒扶回去后,他便再未来过一叶酒肆,转眼便是大半年的时间,落空将一叶酒肆经营的越来越好,甚至很多人慕名而来,就想瞧瞧所谓的不论国事、不谈情爱的奇怪规矩什么模样。   庞大厨从后厨走了来,落空抬头看他,皱了皱眉,现在客人正多,后厨应该正忙得热火朝天,这胖大厨怎么跑她面前来了。   “老板娘,我申请加薪!”   “理由?”落空冷静地问,眼睛已经又看去账本上了。   “老板娘,你也不看看这么多客人,都是因为什么来的,可都是为了我庞大厨的手艺来的,而且客人一多,我做的事就比从前多得多,这不加薪,我绝对不干。”   庞大厨一偏头,一副不加薪就辞职的模样,落空又抬头看了他两眼,笑了笑说道:“那好吧,结了这个月的工钱,你就可以回家了,我再找找别的伙计,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前途要紧,必定有其他酒家饭馆愿意高薪聘请你的。”   “别别别,老板娘别这样啊。”庞大厨一听就慌了,连忙讨好地样子装起来,“老板娘你看你怎么这么容易认真呢,我也就这么说说,我庞大厨誓死也要追随老板娘。”   落空瞧着庞大厨小眼睛里泛起的认真贼光,心中不免一笑,随后说道:“誓死追随也就罢了,我作为你们的雇主也不能这么亏待你们。这样吧,下月初我们都放个大假,你们都可以回家看看,一叶酒肆暂时歇业半月。”   “半个月的假?”庞大厨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落空,“老板娘,您可真是活菩萨,人美心善,实在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啊。”   “你该干活去了。”落空笑容一收,眼露凶光。   庞大厨二话不说,立马地动山摇地跑回了后厨。   锤子端茶送酒的期间也零散地听见了老板娘方才的话,得空的时候便来到账台前确认式的问道:“老板娘,您要给我们放半个月的假?”   “对,没错。”落空接着算账。   “老板娘,您可真是活神仙,对伙计太好了。”锤子兴高采烈地笑道。   落空无奈,笑得更是无奈,他们一口一个活菩萨,活神仙,感情她就是跟人沾不上边了。   “老板娘,锤子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锤子为难地挠了挠头,很是犹豫。   落空淡然地抬头看他,说道:“你问。”   “那天洛少爷喝醉了来一叶酒肆,口口声声唤老板娘苏夫人。老板娘之前是……是……”是嫁过人的?锤子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一个嫁了人的女人一个人在郊野小地开店维生,不是夫死成了寡妇就是被休成了弃妇。   且不管哪一样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不是我。”落空没有丝毫异色地回答锤子,笑得更是让人分辨不出真假,“那苏夫人确有其人,不过早就死了一两年了,当初死因又与洛修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以他洛大少爷酒醉发疯才会胡乱指人就认。”   “原来是这样。”锤子恍然大悟,随后感叹道,“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啊。”   锤子点头感叹的模样很像是参透红尘的道人,落空笑起来,很是为锤子的憨厚感到欣慰。随后一桌客人叫唤,锤子便离开了账台,跑去招待客人去了。   落空又垂下头微笑着算账,心道她方才的话也没错,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洛修竹对于她的影响都极大,上一世杜敏贤死了,这一世长孙碧烟脱去姓名重新为人,虽都不是洛修竹直接导致,但是他的因素不可忽视。   落空算着帐,发觉这一笔账已经是这一年的最后一笔,她忽然停下了后,抬头看去门外,冬日的阳光比之夏日更为耀眼,闪亮如金。时间快到了,这会是她最难熬过的一段日子。   京城苏府,如今应该也叫太傅府,半年前,大皇子宫挽晨正式入玉碟,随后在杜后的施压下,成为本朝历代以来年纪最小的太子,苏长亭便被封为了太傅。   据说苏长亭的这个太傅也是杜后极力促成,一时间官场朝堂上又是一阵议论,不过官员的后院才是是是非非的焦点。   夫人们闲暇聚首,掩袖偷聊:“听说这个苏太傅之前便是为了讨好皇帝陛下而假娶长孙府千金,之后事情败露,杜后知晓了真相,大发雷霆,苏太傅又转而为了讨好杜后,将自己夫人送离京城。”   “何止啊,听闻杜后自那次入狱后便对陛下心灰意冷,再未让陛下踏入她朝凤殿一步,更是瞧见苏太傅模样不错,将之收入帷中,所以才会待他如此之好。”   “唉,照我说,咱们皇后娘娘就是生得好,若不是生在了杜麟的家中,她怎能如此嚣张,完全不顾及为人妇之道,竟还敢对夫君如此怠慢。”   “我说你傻啊,没听你家老爷说过朝堂局势吗?”一个大嘴夫人指着她说道,“这大熙国已经今非昔比了,如今真正掌握政权的是杜相,而皇帝陛下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这么说来杜后才是金枝玉叶,当初委身于陛下都不知道杜相有多反对。”   “这话说来奇怪了,不是说当初杜后与其表姐都有机会入宫为后,是杜后耍了阴险招数才得以跻身后宫,成为一国之母的吗?”   “这种胡说八道你们也真信,真是没脑子。”大嘴夫人皱着眉,开始给众位夫人科普,“当年杜相称霸朝堂,早就是不二国君,先皇也就是个摆设。而如今的陛下在那时候更是个连王位都没有的无名皇子养在太后身边,也不知杜后怎么与陛下相遇,随后便一见钟情,更是对杜相说非君不嫁。杜相原意是让女儿嫁给知根知底又世代交好的洛家,哪想杜后当时意志坚决,不管杜相如何软硬兼施都未有成果,最后无奈才答应了杜后。”   “那那个表姐是怎么回事,照你这么说,那表姐根本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才对。”   “杜后那表姐当初争取的根本不是当今陛下,而是洛家唯一的独苗洛修竹,她知道洛家与杜家联姻必会选择她表妹杜敏贤,于是下了阴险手段,欲毁掉杜后清白不成又欲下毒谋害,哪知事情败露,最后——”大嘴夫人忽然顿住,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是被杜相暗中处决的。”   “这么说当初整件事都与杜后无关,为何这么多年传的都是杜后所为,你这不会是胡编乱造,博人眼球的吧?”   大嘴夫人一急,瞪直了眼:“我乱造这种事做什么?也不怕惹来杀头之罪吗。”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如此清楚,我们还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众夫人坐在席帘垂下的亭中,连冷风灌入都不觉冷了,只想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难道忘了,我家老爷是谁的门生?”大嘴夫人得意地说道,眼角眉梢都是炫耀之色。   众夫人如此一说,才终于信了,只因这大嘴夫人不是别人的妻子,而正是杜麟门下季尧,如今大理寺卿的妻子。   大嘴夫人微笑着将在座夫人垂眸颜色一一看尽,眼眸中异色深邃,唇角的笑容更是意味深长,只是没有一人瞧见罢了。   苏长亭今日入宫,昭仁殿内,他刚要施礼下拜,却被龙椅上坐着的杜后唤住:“日后无人的时候,不必行礼。”   “微臣谨遵懿旨。”苏长亭垂头回道。   杜后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素白的手正捏着一页纸,定了片刻,她忽然笑了,慵懒起身,下了玉阶朝着苏长亭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本宫这才发现,苏太傅每次见本宫都是低着头的,难道本宫容颜丑陋,让苏太傅一眼都不敢瞧?”   “娘娘凤体玉容,自是殊丽之色,只不过君臣有别,微臣怎敢窥伺凤颜。”苏长亭不动如山,依旧垂着头回答。   “好一句君臣有别。”杜后忽的一声明丽,叫人背脊一震,“苏太傅谨遵圣贤,明白什么叫君臣有别,只不过有一些人却是不明白。海福,拿给苏太傅看看。”她转头朝着海福吩咐道。   一叠语册送到苏长亭的手中,杜后已经绕过苏长亭走到了大殿门口,那一道光亮之上,她望着殿外的冬日明艳说道:“内院不修,何以修身治国?这些妇人闲时能聊出这么多荒唐之言,也全因其夫言行有失。太傅,你认为这样的朝廷命官应该如何处理?”   苏长亭在杜后话语之间快速地将语册阅完,心中过了一遍这些官员的名字,便心知肚明是杜后要肃清朝纲了。   这些夫人的丈夫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其中有杜相党羽也有非杜相党羽,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无甚建树,留在朝中不过是白养了一些蛀虫,这便是最好的掩饰之法,理由正大光明,毫无漏洞。   苏长亭转身,低着头朝着杜后拱手道:“言行失德,多为品性不端,这些官员恐怕内里藏污纳垢,祸害良多,微臣以为应当暗中彻查,等罪名坐定便可因罪论处。只不过,这语册中也涉及大理寺卿季大人夫人,季大人乃是杜相门生,严师门下应当不会行差踏错,必是哪里出了误会。”   “这误会便是季尧太将自己当回事了。”杜后凉凉地说道,“本宫父亲门生何其多,如季尧那般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他季尧只是看准了时机,容易把控,父亲才会稍显重用他。可是再听话的狗,一旦咬了主人,你说这狗还能留吗?”   杜后转过身来,背后便是一整片的冬阳光芒,瞧不清她的颜色,只听得清她的声音徐徐冰冷传来:“父亲那里,你无需担忧,只管放手去做便可。”   她又重新走上玉阶,苏长亭跟着转过身,瞧着她一步步踏上去的背影,心中莫名的酸楚。   “微臣明白了。”   “太傅,这件事本宫交付于你,千万不要叫本宫失望,也不要叫天下万民失望。”杜后坐在龙椅上,素手隐在袖中,那端静淡笑而冷漠的模样,让海福也随之垂下了头,而苏长亭本便不敢抬头,只是拱手道,“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退下吧。”   “微臣告退。”   苏长亭走后,杜后遥遥地看着殿门口那一片寂寞的光芒,好半晌才转而对海福道:“另一本语册呢?”海福应声上前,递了另一本与苏长亭带走那本相似的语册给杜后。   杜后接过后,沉默了一会儿将之翻开,这一本语册与苏长亭那册不同在于,其言论全为季尧之妻所说,且苏长亭那册中并没有这些话语。   杜后摸着语册边角,淡淡地开口:“伎芳辛苦了,让她先去别处避避风头,别叫父亲发现。然后让惜梦给父亲送句话过去。”她放下了语册,目光幽沉地落在语册封面上,“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说话的两章,后面还有一章,(*  ̄3)(ε ̄ *)最近比较忙,真的快哭了。 ☆、爱屋及乌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一句诗是杜麟与杜敏贤生母的定情诗句,当杜麟在府中听惜梦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一震,随即搁下了笔,抬头望着惜梦,问道:“敏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近日杜夫人生祭将至,娘娘思及,夜不能寐,才让惜梦前来问问相爷,可否将杜夫人遗像交由惜梦带回宫中,让娘娘能够睹物思母。”   杜麟向后靠去,鹰一样的眼中厉色淡了,半晌后他才开口道:“石仪,将夫人的画像取出来。”石仪听命,出了书房,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捧着一卷画出现,呈给了杜麟。   杜麟接过画像,目中幽沉,好一会儿后才将画像亲手交给惜梦,嘱咐道:“小心拿好,回去让敏儿不要思虑太重,一切自有父亲在,她只需要过好她自己想要的日子便可。”   “奴婢知道了。”惜梦低头将画卷捧好,一福身,“相爷,奴婢告辞。”   惜梦离开后,杜麟从桌前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瞧着惜梦离开的方向,双手负后,问道身后的石仪:“近日京城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石仪略一思索,便上前一步说道:“近日苏大人荣登太傅之位,各官员家夫人间传闻苏大人能得此殊荣皆因皇后娘娘,是以……”   “是以什么?”杜麟问道,眉目间已见了寒霜。   “是以都说苏大人成了娘娘的入幕之宾,这才受此厚恩。且当初杜薇之事,近日似乎又被翻出重提了。”石仪低着头,他能够想象相爷听见杜薇这个名字后会如何的震怒。   果不其然,杜麟猛然转身,凌厉的眼神仿佛一把镰刀架在人的脖上,叫人遍体生寒。只听他沉声问道:“杜薇之事是怎么回事?”   “据说此事是季大人之妻透露出去,道出了当年真相全貌。”石仪不敢隐瞒。   “季尧?”杜麟幽幽厉厉地说,“会咬主人的狗都不是好狗,让人把季尧作奸犯科、贪赃枉法的罪证收集一下,给苏长亭送去。”   “是,相爷。”   石仪拱手后,正欲出门,却又听杜麟说道:“田阁老孙女的婚期是否将近了?让人送几件像样的物件过去,作为贺礼。”   石仪愣了愣,怕是这么多年他都不曾见相爷对哪姓人家如此礼遇,连对方孙女之事都记得如此清楚,难怪田阁老门生苏长亭能够晋升的如此之快,恐怕不是皇后看重苏长亭,而是杜相看中。   可转念一想,杜相之前对田阁老礼遇有加没错,却没有到如此地步,又一想到娘娘与苏长亭被传言有苟且之事,便不免思考杜相忽然对田阁老如此厚礼相待,莫不是为了堵悠悠众口,让世人认为看中苏长亭的不是杜后而是杜相?   石仪仍在不自觉地思考,心中才下了一个结论,认为相爷当真是对皇后娘娘极好,便听相爷催促道:“还不去?”   “是,石仪马上去。”惊出一身冷汗,石仪暗骂自己蠢,竟然在揣测相爷的用意,日后让相爷知道了,对他心生猜忌,他便万劫不复了。   抖了一身的寒栗,石仪加快了步子,暗中告诫自己日后万不可如此没有分寸。   苏长亭收到石仪送来的罪证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上一世他便收到过一次,只是那时候很多事他都没有想透,收到的时候未免犹豫,行动便迟缓了许多。   半月后,季尧的罪名首先落定,苏长亭带着圣旨前往季府,面对季尧一副不信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吩咐人宣读圣旨。   “不可能。”季尧愤怒地盯着苏长亭道,“必定是你捏造事实,怂恿皇帝,恩师日后必定会为我做主,你等着,待我出狱之日,你必定……”   “必定?”苏长亭没有让季尧将话说完,谪仙一样站在那儿,白皙的脸上是温柔至极的笑容,“你难道自比杜后,又将我看作了之前的洛修竹,以为我合谋陛下陷害于你,使你‘蒙冤’入狱,所以杜相必定会救你?你难道真将自己当做了杜家的过继子?”   季尧脸上忽然一烧,他私心里的确拿他与杜后相比,因为杜相没有儿子,杜后显然是杜相送去后宫牵制皇族的棋子,虽然当初杜相是不愿女儿入宫的,但嫁给洛家也是一种联姻,并没什么区别。   他一直自认为与杜相情同父子,就算他犯了什么错,杜相必定会看在多年来的师徒恩情上对他网开一面,况且他近日并没有行差踏错什么,杜相更没有理由不救他。   可虽然心里这么想,到底他季尧姓季不姓杜,被人如此戳破,自然觉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苏长亭还是温柔的笑着,走上两步,俯下身,贴近季尧的耳畔私语道:“清醒些,在杜相心中恐怕天下都没有他的女儿重要。”他又直回一些身子,斜看着季尧的眼睛说道,“而这些罪证,我能那么快收集完备,还要多谢杜相的鼎力相助。”   季尧不敢置信地后退数步,双目失神地瞪大,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恩师不会这么对我,不会的。”   一直唯唯诺诺守在一旁的季尧之妻,此时见了夫君的模样,不由担忧地上前搀扶住夫君跌跌跄跄的身子,柔声道:“夫君。”   季尧面无血色,双目失焦,犹自将苏长亭望着,嘴里反反复复的话还是那么一句“不可能”。   苏长亭气定神闲地笑着,瞧见季尧之妻上来搀扶,又不免看了一眼他的妻子,中人之姿,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大嘴,可人倒是生得温婉,一股子书卷气。   苏长亭好不惋惜地道:“不可能?这便只能问问你的妻子了,为什么你们枕间密语会天下皆知,使得当初杜薇之事的真相大白天下。”   季尧呆滞的目中忽然汇聚光芒,他瞬间想起近日朝野民间对于杜薇之事的重提,他还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不要命了,居然去碰恩师的逆鳞,却原来是他自己家的这个长舌妇!   季尧猛然推开妻子,将之重重地推到地上,然后指着她,双目猩红,恐要杀人地说道:“妇人!妇人!我一身荣耀,往后前途全毁在你的手上。我一直知道娶妻娶贤,却不知不贤竟能叫我命丧于此!我当初怎会猪油蒙了心智,娶了你这等长舌妇人!”   季尧之妻跌倒在地上,满脸茫然地摇头哭泣,她听不明白夫君在说什么,她怎会是什么长舌妇人,她从不是那等嚼人舌根的人,更何况是关于杜后的舌根,她怎有这样的胆子,她难道不知道这是要命的吗?她怎会不知!   “我没有,我没有啊,夫君,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说过杜薇的事。”季尧之妻痛哭流涕地抓着季尧的裤腿,拼命的申辩着。   可季尧听不进去,他也在哭,在哭他被恩师抛弃,日后再无官场的荣耀显贵,再无往后的高人一等,且他很有可能会死在牢狱之中。   杜薇,那是恩师的逆鳞啊,最不能碰的逆鳞,他当初为什么要受不住枕畔温柔,将这等事告诉这个长舌妇!   而原是笑着的苏长亭却慢慢地深沉了下来,他瞧着季尧之妻所言不像假话,那么杜薇之事究竟是谁揭露出来的?   他收到杜后的那本语册中并无季尧妻子说出杜薇之事的话,他之所以知道却赖他自己的推测,近日京城中骤起当年杜薇之事的真相,而杜后针对季尧,杜相放弃季尧,他便猜测此事出自季尧,随后得知风浪的起端来自一场官家夫人的聚首闲谈,这才将嫌疑落在了季尧之妻身上。   而如今看季尧之妻的表现,无疑是大方淑静的,就算是辩解乞求也翻来覆去就一句“没有”,不像是那般能绘声绘色嚼人舌根的人。   那么真正将杜薇之事捅破的人会是谁?难道是——杜后她自己!   苏长亭凝眉,刚刚被自己这个结论惊了一下,便听见身旁的禁军在唤他:“太傅,是否即可拿人?”   苏长亭回过神,平静地道:“即可送入大理寺监牢。”   “是。”禁军拱手间,身上盔甲,腰间长刀皆沉闷作响。他们上前将失魂落魄的季尧与痛哭流涕的季尧之妻拿下。   苏长亭转身,走在最后面,瞧见前面的禁军,想起之前的禁军统领,宇文磬。自从杜后入狱那件事后,宇文磬便被罢官发配,送去北面疆土做一个小小的冲锋兵。   杜相是想直接杀了宇文磬的,而她却执意要留下他,说是让他们死了只会便宜了他们,她必定要那些负她的人生不如死,一点点地尝尽人间苦楚。   曾经的一军统帅,呼风唤雨,一朝沦落为阵前肉盾,那滋味可想而知,绝不好受,心智稍弱的人恐会一蹶不振,自暴自弃,不用她动手便也活不了多久。   她的那些话,上一世他深信不疑,而这一世他却一个字都不信。   人人都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在没有了解她以前,他觉得也不过是女子的一些娇气,了解她之后,他才知道一个女人的口是心非有时候竟存着那般的大义。   只不过,这一世他再也不会让她像个男人一样大义凛然,他要在她之前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从她的手中把主控权夺过来。   苏长亭微笑着走出季府,眼眸中却深邃的让人感到黑云压顶的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送上了,我会保持进度的(づ ̄3 ̄)づ╭?~ ☆、人形树洞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年三十,原该是何家欢乐齐守岁的日子,可落空与洛修竹二人却在京城郊野的一家客栈住着。   那日一叶酒肆歇业放假,落空将店关了,便背着行囊跑到了竹鹦林,面对洛修竹的疑惑不解,她很淡定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洛大少爷在我一叶酒肆白吃白喝那么久,怎么你也应该招待我几日吧。”   洛修竹自然不会吝啬几日饭食和一间客房,于是落空便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却没过两日,洛修竹便匆忙收拾东西准备上京,落空什么也没问,只说带上她。   洛修竹被罢官后,再不能返还京城,是以他们二人只能在京城郊野的客栈入住。   而入住的当晚,落空证实了她的猜想,云嫔死了,所以洛修竹才会匆匆回京,就算只能留在城外,却也是离杜后最近的地方,能够最快地知道她如今处境。   落空坐在客栈外不远处的树下,心想:“何必呢,就算知道她的处境又如何,你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越快知道只会让你自己越快忧伤,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落空坐在石头上,石头很凉,却不咯人,想必这块石头已经被很多人坐过了。坐在这块石头上,面对的方向便是京城的城门。   落空看着古老庞大的城门,忽然觉得它是有感情的,它像是能与她温温细语,像是能听懂她心里的思念。   她抱着膝,将自己埋进手臂里,压抑着心里忽然涌现的寂寞。云嫔死了,与上一世死的时间基本吻合,过不了多久便该是宫夕月,她知道她的上一世一定能够挺过去,可她还是彷徨。   彷徨的时候,她只能留在城外等待,如同洛修竹一样,愚蠢而执着地等待着,等待她挺过去的那一刻。   “嗝,这是哪个小姑娘竟然占了贫道的位置,你不知道这块石头是贫道的吗?快,快起来,嗝……”   落空闻到了一阵酒味,抬起头来便瞧见一个浑身脏兮兮,胡子头发都乱糟糟的道士,手里还拽着一壶酒,晃来晃去地对她说话,那双眼睛还半睁不睁,显然神志不清。   “石头乃是自然之物,天生地养,怎么能说是你的东西?老道士你说是你的,有何依凭?”落空不想起来,她挺喜欢这个位置的,这个位置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京城的城门,其他位置都不能。   “嗐,小姑娘还挺能说的,好那贫道就与你辩一辩。”老道士身形一晃,盘膝坐在了落空旁边的地上,醉醺醺地灌了一口酒,“你说石头乃是天生地养,自然之物,那你可承认世间万物都有缘分之说?”   “承认。”落空点头。   “既然世间万物都有缘分之说,这块石头从它还是一块顽石,棱角分明不知圆润的时候便被贫道发现,贫道日夜与之相处,才将它咯人的棱角磨去,变成如今圆润的模样。贫道再问你,它如今圆润的模样是否与贫道息息相关?”   “自然相关。”落空再次点头。   “那么今时今日,这块石头与贫道的缘分是否已然注定,不可更改?”老道士眯着眼,笑得脏兮兮地又问。   “老道士,你休想蒙我。”落空忽然笑了,随后眼眸泛光地道,“今时今日,若说这块石头之前棱角分明的时候与你有缘,我无从反驳。可若说这块石头此刻圆润无棱角的时候依然与你有缘,却是没有道理的,无人知道未来,便无人知道这块石头日后会变得成什么模样,而那样的变化又是因为谁,更是不可知,既然不可知,你如何敢说你与它缘分仍在?或许,今时今日,你们的缘分已尽了呢?”   老道士顿了顿,随后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指着落空上下点了点,大笑了两声后道:“小姑娘鬼机灵的想法倒是多得很。”他笑完了又灌了一口酒,忽然睁开了眼睛,浑浊醉熏的眼睛将落空看着,“你说无人知道未来,这话贫道倒是不能完全赞同。贫道相信这世间,是存在往生的人重新归来的。”   “你相信?”落空眉心一皱,声音有些轻。   “天地万物变化无穷,死这个字也同样带有无穷的变化,有些人会上天成仙,有些人会下地成鬼,有些人由魂转世再为人,那么自然还有可能,魂不转世,直接回到过去,如同书页不一定是顺着翻的,它还可以倒着翻不是吗?”   落空沉默地笑着,看着老道士吃酒打嗝,好一会儿后才幽幽地道:“必定很多人说你是个疯道士,无人信你的话。”   “我生来赤条条,死去赤条条,要人信我为何?既不能当酒喝,也不能当肉吃,无用无用,要来无用。”老道士摇头晃脑地讲话说完,眯着眼睛又喝起酒来。   再倒了两口发现没酒了,他摇晃了两下酒壶,发现当真没了,无趣地嘟嘴闭眼靠着大树便歪头睡了。   落空很是惊讶,竟有如此随性之人,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便这么睡在了天地间,也着实不怕冻死自己。   惊讶完后,落空心中忽然一软,她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盖在了老道士的身上。没了斗篷御寒,一阵风来便将落空冻得直搓手取暖。   她又看了一眼老道士,然后垂着头看去足前的地上,还在顽强生长的草上有一点点白霜,若不细看,不易发觉。   “老道士,你说的没错,这世间的确有往生之人重新归来。而我便是其中之一,我还能看见往后的四年,大熙国会越来越繁盛,百姓会安居乐业,边境会稍有躁动却不影响天下时局。”   落空神色忧郁地抬头,她双手抱肩,望着京城城门,心思平静地说着:“我杀淑妃是因为嫉妒,杀云嫔却是不止因为嫉妒,还因为挽晨与年妃。年妃之所以提前生产,皆因云嫔送给年妃的香囊中含有催生的药香。年妃因此再不能孕育,挽晨是我唯一的希望,就算她不是男孩,我也只能孤注一掷。”   “善水国能够千百年来女子治国,我大熙为何不可,只要她是一个明君,只要她有着强大的御下手腕,我如今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他说,十四年后挽晨便可以亲政了,甚至都不需要他的扶持了,所以他能安心地死去。这便证明我所做的都没有错,我没有想要更正的,这一段的历史我只希望它像上一世一样,分毫不差地走下去。”   落空将心中所有不能说的话,都在一个醉昏过去的老道士面前说了,这个老道士放浪形骸,大话连篇,就算他在梦里听见了她的话,就算他日后跟人说起,她也不怕,因为没人会信他。   落空转头看去靠着树睡去的老道士,鼻翼扇动,睡得可真香。落空笑着,温雅的,柔伤的,说:“所以我其实没有回来的必要,从岳云裳代替长孙碧烟成为淑妃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我没有必要回来。回来了,也不过是当个旁观者,瞧着这一段熟悉的,杀机四伏的历史重演一遍。”   “老道士,你说老天为什么还要让我回来,是不是想要我亲眼瞧瞧自己的心狠手辣,还是想要我对自己好点,改变这个结局?”   落空皱起眉,眼眸中有疑惑,却又坚定,她不会改变的,并且若是有人想要改变,她必定会出手阻止,她要最终的结局与上一世一样,挽晨执政,天下安泰。   冷风里,落空望去京城城门的视线更冷,更凉。京城里有一个人,苏长亭,太子太傅,比她知道的更多,而她不确定他是否想要改变这接下来的历史。   那个像极了宫夕月的人如今还在他的掌控中吗?他留着那人,又会有什么打算?   盛冬还是太冷,落空不能再勉强自己用肉体凡胎去抵御,她如今可还不想死。落空站起身离开了大树下,朝着客栈行去。   再远处的一棵树后,站着一个人,见落空走了,这才从树后露出半边身子,一张标致的脸冷若冰霜,没有一丝表情地望着落空方才坐着的地方,凝着眉疑惑不解。   这人正是听从杜后吩咐暂离京城,不叫杜相发现的伎芳。伎芳是个易容高手,同时也是个暗杀好手,是杜敏贤从杜相给她的暗卫中挑出来的心腹,如今只听命于杜敏贤。   她内力深厚,虽然距离远,却还是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例如“挽晨”、“四年后”、“岳云裳代替长孙碧烟成为淑妃”等话语。   犹是那句“岳云裳代替长孙碧烟成为淑妃”叫她惊疑不已,她认得方才坐在大树下的人,那人正是杜后苦觅许久的长孙碧烟,可长孙碧烟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杜后寻觅长孙碧烟是想要杀了她,伎芳方才隐没起来便是为了伺机而动,可那老道士忽然出现,伎芳是个暗杀者,绝不会在不明情况的时候出手,从那老道士的步伐吐气中,她竟然瞧不出对方是否会武,更遑论看出其武功深浅。   所以她一直不动,却意外地听到了那些话,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伎芳凝眉静了片刻,心想还是想办法送个消息给皇后娘娘,看皇后娘娘的意思再说吧。伎芳下了决定,随后再瞧了一眼那老道士,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冷风一阵过,枯枝摇晃,树下的老道士翻了个身,砸吧砸吧了嘴,又扯了扯身上的斗篷,安安稳稳地梦见有人请他吃酒吃肉。 ☆、争   庞大厨从苏府后门出来,拍了拍兜里的银票和地契,笑得乐呵呵的,跟个小人似的。   苏长亭坐在书房里,门关着,窗户开了个缝,透进来一些冷风。他凝着眉,神色很是严肃,手指在桌面上敲着,正想不通为何她还要回来。   二哥告诉他,她如今就在城外最近的客栈里下榻,和洛修竹一起。苏长亭知道洛修竹为何回来,却是想不通为何她也要回来。   与洛修竹对上眼了?   他打死也不相信二哥的说辞。   敲响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苏长亭侧头看去门,看见光芒透过门照了进来,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个被他忽略了很久的人。   随即,苏长亭对着门口唤道:“全寿。”   “少爷。”全寿匆匆而来,疑惑地望着苏长亭,他刚刚正在听少爷的吩咐修枝叶呢,也不知道这大冬天的,还有什么枝叶可以修剪。   “后厨钱三可还在府上?”苏长亭凝眉严肃地问道。   全寿迟疑了一下便答道:“在的,今早我去厨房的时候都还见着他一面。是否需要我把他叫来?”那个好吃懒做的人,少爷为什么会忽然提及,全寿有些不明白。   “不必。”苏长亭轻轻地摇头,听了全寿的话后似乎放松了,向后靠去,半晌后又说道,“日后派个人盯着这个钱三,每夜傍晚都来书房给我汇报他一日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全寿又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是的,少爷。”   过了许久,全寿等了又等,试探地问道:“少爷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你下去吧。”苏长亭低着头,声音轻轻的,仿佛整个魂都不在这里了。   全寿点点头,应了一声便退出了书房。   钱三,那个长得极像宫夕月的人。按照上一世,宫夕月便是死在这一年。她是为了这个钱三,才回到京城的吗?   苏长亭沉默地看着桌面,那紫檀木的颜色深沉厚亮。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灵魂扯回来,拿起旁边的公文,开始艰难地翻阅。   严冬,是个容易生病的季节,而早产的孩子身体更是羸弱。宫挽晨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而杜后也已经三日未眠,整个太医院都马不停蹄地为这大熙国唯一的皇子医治。   人人都觉得脑袋旁架着一把刀,随时便会刀斧落下,头颅不保。   年妃在杜后的身旁哭,完全不去顾及仪容,只是无比伤心自己孩子一生下来便被杜后抱走,而如今又忽然染上风寒,高烧不退,太医竟然说很可能性命不保。   “闭嘴!”杜敏贤闭着眼,皱着眉,头痛于年妃三日来的不间断哭声。   被杜后这一呵斥,年妃骤然停下了哭声,却又忽然打起嗝来,应当是被吓到了。年妃惊慌失措,拼命要自己停下来。   杜后无奈地睁开眼睛,一阵心烦,刚想让年妃回自己寝宫等候消息,海福便进来了。   海福与一个匆匆出去的宫婢险些撞上,拍了拍胸脯,走到杜后的面前说道:“娘娘,皇上如今还在赵美人那儿,说是……说是……不过来了……”海福越说越小声,最后悄悄地抬头看一眼杜后,果然见杜后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哼,自己的亲骨肉快死了,看都不想看一眼,他当真是痴情地让人动容。”杜敏贤幽幽地笑起,恰在这个时候,太医走到杜后身旁,送来一个好消息,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已经退热了,只要再睡一觉,近日不见风,应当过不了几日便可痊愈。”   太医额上都是汗,声音却充满了喜悦,他原想着杜后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会对他们重赏。却不想杜后听完后,只是点了点头,吩咐惜梦在此照顾太子殿下,便领着海福出了朝凤殿。   那傻坐着的年妃,还处在茫然中,方才听见皇上竟然对挽晨的病不闻不问,心中是又怒又痛,可她不敢说,所幸皇后娘娘将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而如今皇后娘娘走了,太医说挽晨退热了,年妃很想进入看看挽晨,又犹豫不敢,毕竟如今挽晨生为太子,养在皇后膝下,她就算是生母也只是庶母,而非嫡母。   惜梦瞧出了年妃的犹豫,上前弯下腰笑道:“娘娘,太子殿下如今正需要休息,等太子殿下痊愈了,您哪日再来朝凤殿拜访也是一样,何必在皇后娘娘盛怒之中急着见太子殿下呢?”   年妃身上一震,回忆起方才杜后的脸色,恍然惊觉惜梦说的有道理,虽然杜后怒的是陛下而不是她,可谁知道她如果做了什么不顺杜后心的事,会不会被迁怒呢?   “那、那本宫便先回去了,太子便有劳惜梦姑娘了。”年妃泪如雨下,起身牵起惜梦的手。   惜梦低头,乖顺地说道:“奴婢定当照顾好太子殿下,娘娘放心吧。”   一步三回头,年妃还是出了朝凤殿。   另一头,杜敏贤领着海福不是要去别处,而是来到了赵美人所在的储秀宫。这储秀宫住的并非赵美人一个,当海福替杜后推开门的时候,杜敏贤便瞧见了三五个光着肩膀的女人环绕着宫夕月。   而群芳环绕中的宫夕月则笑着喝酒,喝完了更是美美地在最近的美人脖子上咬上一口,一屋子的酒气、脂粉气,一屋子的醉生梦死温柔乡。   “来人!”杜后站在门口,高声喊道,随杜后而来的好几名侍卫齐声站在她的身后,“将她们都拖出去,杖毙!”   “是!”侍卫们喊道。随后屋中忽的慌乱,美人们惊慌失措,她们方瞧见了皇后娘娘,惊的一下还没回过神,便听皇后娘娘让人杖毙她们。   一个个肤白貌美的美人朝着杜后爬去,纷纷叩头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杜后闻若未闻,而侍卫们已经进来,像拖牲口一样将人拖出去,也不管她们哭嚎的如何凄厉。   还有一人脸色已经白了,却双手抱着浑浑醉醉的宫夕月,面对上前捉拿她的侍卫喊道:“你们谁敢碰我,我是皇帝的女人,都滚下去!”   介于这个赵美人抱着的是皇上,侍卫们都不敢贸然出手,害怕触怒圣上。   侍卫们犹豫的时候,杜敏贤怒火中烧正欲说话时,谁都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宫夕月先开了口:“美人,你弄错了。”他那比女人还漂亮的手伸出来,将赵美人抱着他的手扯开,笑着说,“我是皇帝,却不是大熙国的皇帝,也不是这个皇宫的主子,大熙国的皇帝是杜相,皇宫的主人是杜后。”   他扯开了赵美人的手,温柔地笑着拍了拍她的脸,瞧见她哭了,又温柔了一些说道:“别哭了别哭了,下辈子投胎若还想做皇帝的女人,记得千万别选我这样的。去吧,跟他们去吧,总有一日朕也是要下去的,别害怕,乖。”   宫夕月太过漂亮,每一根睫羽都是精致的,他笑的时候真的有蛊惑众生的能力,随后他又在赵美人的额上落下一个吻,仿佛情人最后的告别。   赵美人被侍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哭着,如何都不敢相信地扭头望着宫夕月,喊着陛下。   等人空了,这屋中的香粉味还是不散,杜敏贤袖中的手扣得死紧,怕是再用力一些,指甲便要陷入血肉里。   “海福,扶陛下回昭仁殿。”一说完,杜敏贤片刻不留,率先朝着昭仁殿走去。她怕她若再停留片刻,会忍不住像个泼妇一般冲上去跟宫夕月厮打起来。   昭仁殿内,杜敏贤面对着龙床上仰躺着的宫夕月,咬紧牙问道:“你以后也都打算如此度日?”   “宫挽晨已经出生了,你还管我这么多做什么?你们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傀儡,不怕没有令天下的依凭,何不将我当作一个死人,仍我自生自灭?”   “死人?”杜敏贤咬着牙,颈部暴起青色的经脉,她上前一步,忍无可忍地抓住宫夕月的衣领,俯下身盯着他闭着的眼睛,狠狠地说道,“你很想死对不对?自从岳云裳死了,不,应该说自从长孙碧烟走了,你便很想死对不对?”   “对!”宫夕月猛然推开她,双目红的像是在冒火,对着她大声地咆哮道,“我很想死!自从知道我跟碧烟再也没有可能,自从你们将我逼上龙椅这条绝路,我便很想死,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杜麟偏偏选了我做这个傀儡!我不要做这个傀儡,我不要!”   他咆哮着站了起来,胡乱地摔砸着昭仁殿里的东西,这些都不是他的,当初他便不应该软弱地娶了杜敏贤,他便应该跟其他的皇兄一样死在自己的王府上。   哦,对了,那时候他还没有王府,他是个连王位都没有的皇子。而如今的一切荣华富贵,只因为他娶了杜麟的女儿。   他其实没有资格恨任何人,他甚至应该感激杜家,否则他还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皇子,最后会同父皇其他的儿子一样死在杜麟的刀下。   可是他不能不恨,他恨杜麟,更恨杜敏贤,当初若不是她执意要嫁给他,他便不会成为这个窝囊的皇帝。就算锦衣玉食又怎样,就算万人之上又怎样,他还是不能留住他最爱的女人。   “你恨我?”杜敏贤颤抖地说着,她眼中明亮而刺眼,好多的泪被她积压在眼眶中,就是不让它们流下来。   她一直都知道宫夕月不爱她,唾弃她,甚至会有恨,可她从来不知道他会这么这么地恨,恨得仿佛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愿再碰到她,视她为洪水猛兽,视她为灾难罪恶。   喘气停下来的宫夕月衣衫凌乱,他转过头看着杜敏贤,忽的慢慢笑起,笑得极为诡异,上前两步,他流着眼泪,双膝跪下。   宫夕月跪在杜敏贤的面前,瞧着她被惊吓得流下了眼泪,他凄厉得哭着说:“我求求你,让我解脱吧,我再也受不了了,不愿受了。”   看着他哀求的模样,杜敏贤已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她忽然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嫁给宫夕月了,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利用? ☆、求   求?   宫夕月何曾求过她?父亲强命他娶她的时候,他没有求过。长孙碧烟无法入宫的时候,他没有求过。挽晨出生的时候,他也没有求过。   他不求她不要非他不嫁,不求她放过他和长孙碧烟这对恩爱眷侣,不求她不要让他的孩子挽晨走上跟他一样的路。   而如今,他求她,求她让他解脱。   “你,想如何解脱?”杜敏贤很痛,痛得第一次忍不住眼泪,她想要维持冷静地问他,却无法办到,她哭得泣不成声,说话已经再没有了以前的威仪。   “敏贤,我知道你爱我,你非我不嫁不是为了害我,而是为了保护我。可是敏贤,我不爱你,我不想骗你了。在没有爱上碧烟之前,我可以为了活着与你相敬如宾,可我已经爱上了烟儿,便无法回头,爱情是忠贞的,我相信在你心里也一样这么想。你也不希望相爱的那个人背叛自己,不希望海誓山盟的爱人为了苟活而舍弃自己,是吗?”   他仰头望着她,眼中满是眼泪,这双漂亮的眼睛,曾经叫杜敏贤惊艳不已,而如今却让她痛彻心扉。他第一次唤她这么亲密,是二人相识后的一个月,他当时叫她敏贤妹妹。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亲密的叫她,像个认识了好多年的老朋友,叫着她的名字,敏贤。   杜敏贤无法回答他,她只是抿着唇,委屈地仿佛一个孩子,看着他,不言不语。   “我爱她,而她也曾经爱过我,我不能背叛曾经的挚爱,不能欺骗自己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我不需要胜利,我只是需要一个嘘寒问暖、心心相通的人。”   宫夕月一直都是懦弱的,而这一刻他却懦弱的如此勇敢,为了他的爱情。   杜敏贤张了张嘴,她很想说,她也可以,她也可以对他嘘寒问暖,与他心心相通,为什么他不将这份期盼,这份真挚放在她的身上,她不认为她会做的比长孙碧烟差的。   “敏贤,你太聪明了,你的视野有太多我看不到的东西。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虽生在皇族,可你却更像个皇子,忧心天下苍生,运筹帷幄,横控巨细却能毫无差错。可我不太聪明,视野很短,只看得到眼前的事,周身的事,我不明白那些天下大局,也不明白牺牲小我的大义。我与你注定无法心意相通,我要的是如烟儿那样的女子,一个温柔的女人,只以我的悲喜为中心的女人。”   杜敏贤终于是闭上了眼,眼泪如同长长的细河,静静地流淌。她长舒了一口气,扬起头,希望悲伤倒回去,流回它来的地方。   “你想怎么样?”她又问了一遍同样意义的问题。   “我想离开。”宫夕月第一次鼓起这样的勇气,他现在脑中浮现的是那晚深巷里,烟儿对他说的话,那时候他被伤的很痛,怒气攻心下,他立即将下旨封岳云裳为淑妃。   而如今,他却觉得烟儿说的很对,他生来便是皇家人,就算以前是个默默无名的皇子,也从来没有做过平民百姓那样的日子,他不知柴米油盐,不知精打细算。   所以他想要做个老百姓,想通过他自己的努力,让烟儿明白,他是可以做到的,到了那时候他便会找到烟儿,再问她一遍,是否当真不再爱他了?   “离开?”杜敏贤笑得又冷又讽刺,她又恢复了杜后的气调,轻慢的音调里藏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你想离开皇宫做一个平民百姓?然后找到长孙碧烟与她长相厮守?还是想逃离京城,离我越远越好?”她冷漠地笑着俯视他,这个软弱无能跪在她面前求她的男人,想要离开她,想要离得越远越好。   “宫夕月,你做梦吗?”她终于止住了眼泪,用冰刀一样的话斩断宫夕月所有的痴心妄想。   杜敏贤抽袖一拂,随即转身,她冷漠地背对着他说:“想要离开这里,将这万丈深渊留给我一个人去独守,你当我是菩萨还是圣母。宫夕月,我守在这里一日,你,便永远不要想离开。”   她忍不住笑声,并非大笑,而是很平常的因为某件事觉得好笑而笑上几声那样的笑,而她笑得很久,一直从昭仁殿到朝凤殿,她一直保持着这种诡异的、骇人的笑声。   海福一直跟着杜后,他听见的那些话足够要他的命,可他如今最关心的不是他的命,而是皇后娘娘的心。   早在上一次陛下合谋洛修竹害的皇后娘娘入狱,他便听见了娘娘心碎的声音,而如今碎了的心要更痛,该是怎般的模样,他连想都无法想象。   杜敏贤坐在椅子上一直笑着,低声地扶额,含泪地笑着。她笑得朝凤殿所有宫婢太监都不敢喘气,而惜梦、遗庆和海福三人则是眉心紧皱,无比担忧。   一个小太监进来,在海福的耳畔说了几句话,海福神色一变,出去又回来,担忧便没了,转而是焦急,他走到杜后的身边,顾不得杜后此刻情绪异常,附在杜后耳畔说道:“娘娘,洛修竹与长孙碧烟二人回到京城了,此刻正在京城郊野外的小客栈落宿。”   杜后诡异的笑声终于停止了,她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中有着死一样的光芒。随之,她裂开了唇角,浮现一抹堪称兴奋的笑意。   “真好,陛下□□着她,她便来了,当真是心意相通,情比金坚。”杜敏贤用冰冷的手指抹掉脸上的泪,“本宫要见见老朋友,海福你安排一下。”   “是,娘娘。”海福听后心中一颤,因为听出了杜后口中的冷意,可是他没有迟疑,当即下去吩咐人办事。   京城外的小客栈过得还很平静,不管洛修竹与落空如何担忧,城门的那一头都没有任何动静。落空不止一次想要进城去探探虚实,而还是一再压抑下自己的急躁。   直到这天晚上,落空辗转反侧,终于睡了后,她一直期盼的事才发生了。黑衣人越入她的房间,正准备连人带被劫走的时候,却被突然从门□□入的暗标打断了行动。   黑衣人凝眉,欲再动手的时候,一人从屋顶越下,四下无比安静,两个黑衣人对峙许久开始动手。越打,两人越觉得熟悉,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   两个问题一问完,二人惊了惊,停下了招式。两人对视一会儿,其中一人说道:“左堂伎芳。”   “右堂垂颜。”另一人回道。   “自己人?”伎芳很是费解,摘下了黑巾。他们用的发音是经过训练,用特殊的方法掩盖掉原本的声音,若非自己人,绝对听不出来其中的不一样。   另一个自称垂颜的人也摘下了面巾,笑得像个狐狸,人长得极白,说,“娘娘那里应该没有派其他人来,你为何会插手此事?”   “我无意中发现长孙碧烟的去向,本想禀报娘娘后再做定夺,可一直都没有办法送消息进京城。”伎芳苦恼地说。   狐狸一样的垂颜想了想,了然地说道:“你便是那个假扮季尧妻子的左堂七伎之一?”   “你知道?”他们办事直接听命于娘娘,从不私通消息,这个垂颜如何知道的?伎芳更是疑惑地皱眉,手下不自觉地提防起来。   “别心急,知道你是那扮演季尧妻子的七伎之一,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推测罢了。如今我们有正事要办,若不将人送过去,娘娘等久了,恐怕我们没有一个人有好果子吃。”   “娘娘已经知道长孙碧烟到了京城?”伎芳脱口而问。   “现在先别问这么多,我们想把人送过去,之后我再跟你解释,小芳芳。”垂颜嬉皮笑脸地走到落空床前,双手合十朝着昏睡的落空拜了拜道,“老板娘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仿佛拜死人一样地拜完了落空,垂颜随即将人扛上肩,然后与伎芳一同离开了客栈,朝着城外一处破庙走去。   到了破庙门口,垂颜瞧见里面还是漆黑一片,呼出一口气来,说:“还好还好,还好是我们早到了。”他拼着耗尽内力的危险赶过来,所幸没有在娘娘之后才到。   垂颜慢悠悠地将人抗进破庙中,放在了一个事先铺好的草甸上,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和蜡烛,将蜡烛点燃了,放在庙中佛像下。   一转身,垂颜啧啧了两声道:“当初我也见过季尧之妻几眼,想不到你这樱桃小嘴,瓜子脸竟能将季尧妻子那大嘴方脸扮得惟妙惟肖?”   伎芳不吃他这一套,冷酷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娘娘会知道长孙碧烟已到京城?而你又为什么跟长孙碧烟很熟的模样,唤她老板娘?”   “因为是本宫让垂颜蛰伏在长孙碧烟的身旁,伎芳你还有什么好好奇的?”   一道声音从破庙外的漆黑夜色里传来,一个人在提灯的微光下徐徐而来,纤细修长,等到了门口,伎芳才发现竟是皇后娘娘。   “娘娘。”伎芳当即低下头。   “伎芳,是不是很多事本宫都应该与你报备一声,例如本宫要见谁,要杀谁,今日要对付谁,明日要对谁做足准备?本宫是否不应该忘了告诉你们?”   “伎芳不敢。”心惊不已,她犯了暗卫的大忌,主子没有吩咐的事情竟因为好奇心而插手其中。   从一开始她便不该插手长孙碧烟的事,此事娘娘自有安排,没有吩咐她的,她看见了也应当作没有看见。   伎芳额上冒起了冷汗,垂颜站在一旁有些同情她,上前替她解围道:“娘娘,长孙碧烟醒了。”   转眸一看,草甸上的长孙碧烟当真慢慢睁开了眼,从被子中撑起身子,茫然地环顾着这个破庙,随后定睛在杜敏贤的身上。 ☆、等你很久   杜敏贤看着落空淡定的模样,自己却疑惑了,她笑着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不是很惊讶,就是很冷。”落空笑着,温柔地看着杜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管看多少次都不由地有股热流从心尖上淌过,“可不可以将门关上?”   她变了,这是杜后此刻唯一的想法。她们上一次见面应当是三年前,可杜敏贤对她的印象却太深,每一次想起她这个人,脑子里便会浮现一个影子,那影子让她觉得好熟悉。   “海福,你们在庙外等候。”杜后面对着落空,吩咐着海福等人。   海福犹豫了片刻,这才将提灯放下,领着垂颜伎芳二人出了破庙。门关上后,庙内安安静静,落空才得闲瞧看杜后的衣着。   淡青色的斗篷将她修长纤细的身子笼住,发髻简单地挽起,留着一缕青丝垂在耳畔,柔和了一些她凌冽的轮廓,温暖了她冷漠的眼神。   “娘娘近来可好?”落空毫不避讳,抱着被子微笑着看杜后。   杜敏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朝着落空走上两步,等到了可以瞧清楚落空神色的距离,她才停下,冷冷笑起来,问道:“你似乎总是不惧直视本宫,与你的夫君苏太傅倒是截然相反。”   “本是两个人,自然毫不相同。”落空回答道。   杜后听后,冷笑着又细细地观察了她几眼,过了良久,杜后才又说道:“你是不是不怕死?”   这话令落空当场失笑,抱着被子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眼中含着泪光地说:“娘娘若要杀我,早在洛阳偃师的时候便让锤子动手了,何必等到如今?”   “你一开始就知道锤子是我的人?”杜后凝眉,没错,原本她的确已经淡了杀长孙碧烟的心,可如今这个女人的聪明却让她又动起了杀念。   “娘娘,民女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第一眼便知道锤子就是娘娘的人,他装的很好,可是有一些细节却不容忽视。第一,作为一个伙计,他不贪财不计较工钱,或许是他为人老实憨厚,可是他却计较放假的日子。第二,作为一个老实的人,他不应该爱刨根问底,前一日醉酒人的话,他不仅记下来,第二日还问我为何洛修竹唤我苏夫人。”   落空正笑着说假话,她心里明白,她就是第一眼便认出锤子便是垂颜,谁让右堂八颜左堂七伎是她的得力干将,总共不过十五人,她记忆力超绝,怎会忘了。   可她还是睁眼说瞎话,编了两点破绽出来,告诉杜后她是看久了才看出破绽的,而非真的聪明绝顶,也不会对谁造成威胁。   杜后凝眉的表情转而变成饶有兴趣的笑,她的笑让落空感到了危险,落空似乎能从她的笑中读懂什么,慢慢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我?”从长孙碧烟的反应来看,杜后很明白地知道她竟懂得她现在的想法,她在想要不要杀了她,要不要永绝这个后患。   落空焦急地在心中寻思着,杜后会对她动杀机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大熙国,一是因为宫夕月,她一个柔弱女子对大熙国根本造不成影响,那么唯有宫夕月了。   “娘娘,民女早与陛下断了来往,曾经的年少无知,民女想娘娘必定不会在意。并且这一次,民女也是带着一个消息来禀告娘娘的,还望娘娘给民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落空还是笑着,可心里并没有底。   “你想禀报本宫什么?”杜后问道。   “苏长亭手中有一个人,长得与陛下有九分相似,名叫钱三。”落空认真地说,并且认真地观察着杜后的神色变化,见她脸上那似笑非笑又变成了凝眉冷漠,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娘娘,我虽不知苏长亭为何私藏这样一个人,可是这个消息民女不敢隐瞒。”她接着说。   “你为何如今才说?”杜后问。   这才是她最难回答的问题,当初她没有离开京城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如今又特意跑回京城相告这个消息,这动机与用意都让人太过费解。   不过好在她不是没有理由,只见落空苦笑一声,垂了垂眸随后说道:“当民女发现的时候便很想说了,可那时候淑妃死了,民女怎敢说?民女惜命。”   这便是她的理由,当初杜后视她为眼中钉,不将她千刀万剐已是万恩,她怎敢羊入虎口主动招惹。而如今她为何敢,因为她发现了锤子乃是娘娘的人,却蛰伏她身边许久都不曾动过杀机,这便证明娘娘已不想要她的性命,所以她如今敢来说。   这个理由虽浅薄,却也算是合情合理,杜后心中念头一过,忽然惊觉她来时那滔滔怒火,千百种狠毒的念头都被轻易化解了。这个长孙碧烟究竟有何魔力,几次三番让她感到不孤单,让她感到亲切舒适,甚至乎一再地放弃斩草除根。   再深看了长孙碧烟几眼,杜后转过身,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随后垂颜进来,挠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地对着落空道:“老板娘,想不到你这么聪明,我那点小把戏竟然都没有逃过你的眼睛。”   垂颜的模仿能力若是小把戏,恐怕天下都没有什么大把戏。落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后问道:“娘娘可是嘱咐你继续待在我的身边,并且立即送我回洛阳偃师?”   “正是!”垂颜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老板娘好厉害,不对,不是忽然,他是一直都觉得老板好厉害,并且第一次见面便觉得老板娘与众不同,如今见了老板娘与皇后娘娘同室而处,他才知道老板娘的与众不同正是那与皇后娘娘相近的气质。   “既然如此,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将我的衣服拿来。”落空哆嗦了一下,又抱紧了一分被子,这京城的冬日还是那般冷,不过离开两年便已经适应不能了。   “啊……锤子这便去。”垂颜傻傻地叫唤一句,刚迈出破庙一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来。落空岂能不知道他担心什么,淡然地说道:“你大可叫你的同伴进来将我看住,有何不放心的?”   “没什么不放心的,老板娘我这便去。”贼兮兮地笑上两声,垂颜眯着眼便运用轻功而去。   伎芳原是守在门口,如今人都走了,她便冷漠地走了进来,凝着落空说道:“你与娘娘很像。”   “姑娘说笑了,民女天生福薄怎能与洪福齐天的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落空说道。   伎芳是七伎中最敏感的人,对什么事的感觉都很准,可性格又极为直硬,不怪她敢如此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   垂颜轻功了得,没过多久,便将衣服与包裹取来了,放在落空眼前的草甸上,便留下伎芳,出门候着。等落空着完衣,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前方夜色,问道垂颜:“我们如何回去?”   “老板娘放心,锤子自然不会叫您委屈。”说完话,垂颜便两指扣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   随着口哨声响起,一辆马车奔驰而来,到了垂颜面前惊蹄停住。马儿放下了铁蹄,抖了抖身上漂亮的鬃毛,亲密地冲着垂颜嘶鸣一声。   “乖孩子,真乖。”垂颜帮马儿顺完了毛便转头对着落空道,“老板娘,顺子很乖的,你别担心,路上绝不颠簸。”   落空苦笑一声,一看也知道这是匹烈马,路上绝不颠簸的话,还当真是不敢信。可这荒山野岭的,不可能还有另一辆马车,况且她若延迟回洛阳偃师,恐怕杜后会生疑,万般无奈,落空只得爬进马车中。   刚刚进了马车,落空便听见垂颜一声:“小芳芳来日再见。”她还没来得及恶心,马车便轰的一声冲了出去,颠得她险些在车里自己撞死自己。   马车驶离后,伎芳冷漠地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而此间月下冷风中,却还有一人,没人瞧见,隐在破庙之后,背靠着残垣颓墙,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容貌。   而月光羸弱,等到他将头抬起来的时候,才险险照亮他清秀的眉目,深邃的眼眸,那细长的睫羽不动分毫,于冷风残月里遗世而独立,孤独却不寂寞。   他穿了一身的白,却在这荒野中比夜色还要暗沉,那玉冠也是暗的,没有折射出任何温润的光泽。   这人没有半分表情,正是苏长亭,他只是想要来见见她,抵不住思念,却又害怕见了抵不住悲伤,他是个极擅隐藏忍耐的人。   然而在她的事上,他似乎总是忘了冷静,忘了所有已经设计好的步骤,太容易为了她而打乱步伐。苏长亭垂下头,默然了一会儿,才直起身,走出残垣的冷月下。   钱三,他似乎应该处理一下了,若是让杜后现在便对他生疑,恐怕之后的很多事都将受阻。   杜后回到了朝凤殿,将一身便衣换下后,揉了揉眉心,海福欲上前为她揉肩却被她止住。   睁开眼睛,杜敏贤明亮漆黑的双目望着前方,冷声道:“让人查清楚长孙碧烟口中的钱三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皇后娘娘。”海福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始终没有下去。   “有话便问。”杜后说道。   “奴才只是奇怪,为何娘娘三番两次地放过了长孙碧烟。”他最想不通的便是这一点,从来果断理智的娘娘为何总是轻描淡写地将长孙碧烟放过,这实在不像娘娘的作风。   杜后沉默了许久都没有给海福一个答案,她自己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觉得长孙碧烟不会骗她,明明她最不应该为之心软的人便是那个女人。   “先去查钱三。”最终杜后败给了自己,她凝眉闭眼,显然再没有一点耐心在她为何会对长孙碧烟心软这件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跨年了,新一年新气象!(づ ̄3 ̄)づ╭?~ ☆、回洛阳   落空经历了几日非人的赶路后,终于从马车中走了出来,步伐有些沉重,三步后扶住一叶酒肆的门,开始狂吐不止,胃里翻江倒海,不过吐了一阵便晕了过去。   锤子立即将老板娘扶住,然后皱眉嘟囔道:“哎呀,老板娘的身体太弱了,顺子这么温柔了,老板娘还是受不住。”他话一说完,一旁昂首的顺子从鼻子里喷出几口气,似乎在应和锤子的话。   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落空度日如年,每看见锤子一次都在懊恼当初她是怎样鬼迷了心窍竟然让这个人入她右堂八颜,她好想穿回去把锤子踢出右堂再死啊。   庞大厨是落空能下地的这天回来的,背着好几袋所谓的家乡特产,一进屋就嚷嚷着:“老板娘,我庞大厨回来了,你想不想我啊?”   落空刚下地的脚又缩回了床上,闭上眼睛并不想理会庞大厨的吆喝。   锤子心善实诚,走到大堂兴高采烈的对庞大厨说:“胖大厨,你终于回来了,这几天你不在,老板娘吃不惯我煮的东西,顿顿吐。”   躺在床上的落空咬了咬牙,决定忍住小我成全大我,皱着眉死闭着眼。   “老是吐?哎呀这可不行啊,得去看看大夫,说不定是闹出人命了。”庞大厨很是担忧地冲着落空的屋跑去,地动山摇的来势,让落空再也忍不了冲着门口吼道:“再不去干活,全部扣完工钱。”   庞大厨的大脚停在了门口,兴奋的神色顿时厌了,回头对着追来的锤子小声道:“老板娘近日是不是葵水来了,这么大的火气。”   “也有可能是葵水一直都没来呢?”锤子笑得有些贼兮兮的,后忽然想到在庞大厨的面前,他还没有露出本来面貌呢,老实憨厚的人可不会说这种话,立刻又严肃起来,企图说点什么挽救。   哪知庞大厨笑得更是贼兮兮,伸出胖手指指着锤子,嘻嘻笑道:“不错哟,锤子你学坏了。”   锤子干笑两声,随即挠挠头不再说话,忽然觉得跟庞大厨永远不在一条思维路线上。   洛修竹是半个月以后回来的,这个时候一叶酒肆已经恢复了正常营业,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一叶酒肆的门槛,然后锁定账台里的落空,一脸愤怒地走过去。   “你怎么回事?提前回来也不知道通知一声吗?没长嘴巴不会说话,还是没长手不会写字?你害的我找了你半个月你知不知道?玩失踪很高兴?看着别人苦苦寻你,很得意?”   洛修竹是真的气得忍无可忍了,他一边愤怒地指摘着落空,一边用力地拍着桌子,显然是气得将一切礼仪圣行都忘的一干二净。   “说完了?”落空很淡定地听洛修竹吼完,随后冲着躲躲闪闪的锤子吩咐道,“给洛大少爷煮一壶消火茶去。”   “好的,老板娘。”锤子心虚,不敢再怠慢了洛大少爷,匆匆下去煮茶去了。   洛修竹一股上脑的怒火就这么被落空一锅盖盖住,顿时像是噎了一口气怎么吐也吐不出,想再发火现在也冷静下来了,想不发火又觉得好不甘心。   正当洛修竹难受的不行的时候,落空一边打着算盘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洛少爷,你傻了还是蠢了?瞧见我不在,只需让人往洛阳这边送个消息,不出五日便能知道我是回来了。可你非要大动干戈,在京城大肆寻觅,你究竟是在寻我,还是在寻些其他消息?”落空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心知肚明,便不必挑明了吧。不过我不告而回的确有些不把您当朋友,虽然我们交情也不算深。”落空为难地皱了皱眉,“还是跟您道个歉,算我任性了,想提前回来便提前回来,也没想到与您报备一声。”   落空这歉意道的洛修竹极为尴尬,她说的没错,他们的交情莫说至交,就连普通朋友都要斟酌一番,毕竟下一秒便不知道谁又会利用了谁。   而那报备一声更是听得洛修竹虚汗连连,他有什么资格让落空与他报备,就算哪日落空真打算关了一叶酒肆的门,从此隐迹江湖,她也完全没有必要与他报备。   还是那句话,他们做的这个朋友,有着太多不确定性,并不是实打实的交情。   “我回去了。”洛修竹有些尴尬,一顿怒火又变成了一顿憋屈,不愿多待这一叶酒肆半刻,匆匆转身又走了,也没等落空一句慢走。   锤子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壶热茶,没瞧见洛大少爷人,不由纳闷地问道老板娘:“老板娘,洛少爷人呢?”   “走了。”落空轻描淡写地说,专心致志地打算盘。   “啊?那这壶茶?”锤子茫然地问道。   落空抬了抬头,看了一眼锤子端着的盘子,盘子上的茶壶,然后又垂下了头,说道:“嗯,从你的工钱里扣。”   锤子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老板娘说的扣是扣什么,等反应过来是说这壶茶的钱从他工钱里扣后,忽然觉得庞大厨平日里说老板娘是奸商的话简直精辟。   他蔫蔫地勾着背又将茶端回了后厨,心道:“唉,算了,不就一壶茶吗,也扣不了多少钱,何况这店小二也就是个兼职,他的正职还是帮娘娘办事,银子短不了。”   然而到了月底拿到老板娘递过去的工钱后,锤子才知道物以稀为贵,那壶他自己泡的茶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贵得让他肉痛!   对于那个叫钱三的人,海福用了两个月终于调查清楚。可找到人的时候,却不是长孙碧烟描述的那般长相。   钱三跪在朝凤殿内,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排场,第一次见到杜后这样的大人物,害怕是没的说的,更要命的是,他想尿尿,却只能憋着。   “你名叫钱三?”杜后凝眉问道。这个大胖子怎么看都与夕月相差太多,长孙碧烟莫不是想要戏耍她?随意说一个人出来,为得只是要她暂时饶了她性命?   “小,小人正是钱三。”钱三身上的肉抖得厉害,贼眉鼠眼都不敢乱飘,纵使这一殿金碧辉煌,但是一样都不是他有命拿的。   杜后眉心皱的更深了,凝着钱三许久都没有说话。旁边的海福也瞧着这钱三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最后走到皇后的旁边,轻声说道:“娘娘,不若让这人瘦下来看看,奴才瞧着这人眉目的确有几分与陛下相似。”   海福的话说的极小声,跪的有些远的钱三自然是听不见的,只能慌张地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又急忙低下去。   杜后听了海福的话后,再仔细瞧了瞧这钱三的五官模样,最后点点头,说道:“带下去,尽快让他瘦下来。”   她凝着眉的神色太过严肃,钱三吞了口唾沫,心道刚刚胖起来就又要瘦下去了,这可真是糟心啊。还是当初在元家班舒坦,什么也不用做,想吃吃想睡睡。   海福将钱三带下去的时候,走在路上闻到了一股怪味道,伸手在面前扇了扇,嘟囔似的问了一声:“什么怪味道?今日花圃里的落叶没有拾捡干净吗?”   可就算落叶一天没有拾捡,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腐烂出异味吧,这可不是盛夏,何况这都开春了,还能有多少落叶啊。   跟随着海福的低等宫婢们也四处张望起来,疑惑不解这怪味道哪儿来的。钱三低着头,低的不能再低,快要把头都埋进地里去了,双手拽在一处,很是害怕。   他不是故意尿裤子的,实在是刚刚太紧张了,这忽然出来一轻松就没忍住。   苏太傅今日心情很好,因为他大哥来看他了,二人正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这棵老槐树是从后院移栽过来的,枝繁叶茂,树下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坐着闲聊便很有意境。   更有意境的是他大哥送来的茶,据说是潜云居士的私藏,送了几盒给萧守义,然而萧守义自认是个粗人,不懂品茗,于是便顺手转送给了他苏长亭。   苏长亭手握茶杯,喝了一口,随即感叹道:“果真是好茶,大哥,你将潜云居士赠予你的茶转送给我,这合适吗?”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何况这事师父是知道的。”萧守义大笑着说道,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   相比萧守义的豪迈,苏长亭笑得雅致多了,他轻慢地放下茶,又问道:“哦?潜云居士知道?难道这茶并非大哥顺便赠予我的,而是潜云居士特意让大哥送来的?”   萧守义笑容忽的僵住,心中暗道不好,坏了,一不小心就把大实话说了出来,临走前师父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让三弟认为是他送的,否则这接下来的人情就不好要了。   “额……我是说师父不会介意一两盒茶的。”萧守义咳了两声,开始喝茶掩饰。心中苦啊,师父怎么就将这么难的事交给他了呢,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懂得撒谎,更别说在三弟面前玩心机了。   苏长亭岂会不知道他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如今情况大约也猜到了七八分。潜云居士与他素无来往,让大哥送这么好的茶来必是有事要他帮忙,可潜云居士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如今唯一会感到犯难的当是他一门弟子了。   而他那一门弟子中有谁的忙是只有他苏长亭可以帮的,一目了然,不就是洛修竹吗。   “想不到潜云居士虽淡泊名利,却如此看重师徒感情,就算是已经叛出的洛修竹,他也不能置之不顾,宁愿求助于一个晚辈也要帮上一帮。”苏长亭淡着眸色,叫人怎么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你知道?”萧守义惊了惊,随后又释然了,他三弟一向洞察人心,他这个毫无城府的人在三弟面前,根本形若透明,所以说一开始便没什么好瞒的嘛。   索性三弟都看出来了,萧守义也不愿多装模作样,便坦白直言道:“师父让我下山来寻你,的确是因为师弟的事,几月前师弟不知为何回到了京城,甚至动用人马在京城中大肆搜索着什么。这件事似乎引起了朝中一些人的不满,师父得到消息已经有很多人启了折子让陛下严惩师弟。如今师弟无官职在身,若是从严处置,恐怕……”   接下来的话萧守义没敢说,而苏长亭也不用他说完也知道没有官职傍身的洛修竹,若是被从严处置,恐怕只有性命不保,所以潜云居士才会想到他,如今在朝中话语权极重的苏太傅。   苏长亭听完了大哥的话后,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端起茶,用心地又喝了一口,一口后又看看精致的瓷杯,放下瓷杯后又捏着一缕发,似乎在思考。   萧守义是个急性子,看见三弟这慢吞吞的模样,便心里焦急的不得了,只想追问他一句准话。可是师父之前交代过,不管三弟怎么慢,他都不能急,必须耐心地等待着,就算被三弟拒绝了,也不得翻脸,更不能央求。   萧守义等了又等,直将他一股子的急性子等没了的时候,苏长亭才轻笑着出了声,说道:“长亭还记得,以前大哥常常跟我们提起那位师弟洛修竹,说他人极为聪明,虽然顽劣了一些,但是性子还是好的,有义气,重感情。这次长亭若是不帮他,恐怕大哥日后都将对长亭心存隔阂,这个忙,长亭怎敢不帮。”   “这么说你答应了?”萧守义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原本已经等没了的生气一下子恢复过来。   苏长亭点点头,笑得极为温润儒雅,一双眼眸亮若黑色的宝石,深邃纯净。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1.01一切都是新气象新开始,希望大家万事如意,么么哒 ☆、人死灯灭恨散疏归   钱三瘦下来之后,站在杜后的面前,低着头,模样羞答答,神色胆怯怯,仿佛一个少女站在心上人面前的情景。   海福在一旁看的有些变扭,而杜后却看得失了神志,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钱三白白净净,身材修长地立在她的面前,半晌后才说道:“将头抬起来。”   那一声的低哑是海福从未听过的,不得不让他疑惑地看去娘娘,只见他眼中从来从容如泰山的皇后娘娘失了魂一样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殿下的钱三,一步一步,仿若走在梦境里一样小心。   没人知道此刻的杜敏贤心境如何,也没人能够体会。这是他们初见的模样,少年笑得很温柔,眼睛中满是柔光,红唇白齿,一段风流里少了放浪多了内敛。   这才是她曾经爱上的宫夕月模样,而不是如今昭仁殿里那个醉生梦死,不愿回归现实,沉静在颓废破败中的人。   杜敏贤伸出手,仿佛要抚摸上一剪残影般的小心翼翼,然而她再怎么小心也还是要回归现实。那钱三不堪压力在杜后慢慢伸来的手下,直直跪倒地上。   钱三匍匐着说:“娘娘,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他太害怕了,杜后手指纤细苍白,指上带着的护甲泛着泠泠的寒光,像是催命的镰刀。   他不知道杜后为什么对他笑得那么温柔,可他作为人的本能感到了危险,总觉得杜后下一秒便会杀了他,所以他怕。   “你果然不是他。”   海福惊恐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着杜后,这道声音出自杜后口中?他追随了杜后尽十年,却从未听过杜后如此心灰意冷的声音,仿佛整个人都碎了。   杜敏贤放下了手,她缓缓地闭上了眼,随后转过身去,走回了凤椅,面对着凤椅,背对着所有人,她说道:“将他送下去。”   海福片刻不敢迟疑,立即带着钱三离开了朝凤殿内。一会儿后,海福回来,他见杜后还是那样站着,如同他离开时一样。   “娘娘,那钱三……当如何安置?”海福低着头。   杜后沉默了许久,许久后才睁开眼睛,漆黑的眸中少了一些温度。她一拂袖,转身坐在凤椅中,说道:“先养着,或许日后会有用。”   “是的,娘娘。”这一声后,朝凤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海福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皇后的其他吩咐,瞧了瞧殿外的日头,不由开始自己找话,“娘娘,您瞧是否应该让人送午膳过来了?”   杜后手背撑着额头,目中清荡荡地望着殿外一点点高升的日光,面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她说:“送吧。陛下那里也送去,该用午膳了。”   海福心头抖了抖,应了一声是,退下了,走在路上心疼的不得了,他算是瞧着皇后娘娘从一个清秀的姑娘长成如今威仪四方的皇后的,最清楚皇后娘娘的不容易,而皇上又与娘娘这般的……   唉,作为一个奴才,海福纵使再为娘娘感到不甘,也只能在心里替娘娘疼一疼。   昭仁殿内,传出一声砸碎东西的巨响,随后是一声呵斥:“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全都出去!”那声音沙哑难听,像是一个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的酒鬼。   而那个酒鬼不是别人,正是大熙国的皇帝陛下,宫夕月。   一个个宫婢逃也似的从昭仁殿出来,花容失色,惊险万分。她们的皇帝陛下曾经不是这样的,曾经温柔美丽,一眼便能叫人丢了魂,如今却满脸沧桑邋遢,瞧不出丝毫高贵来。   不久后,宫夕月病了,大熙国皇帝开始缠绵病榻,但是没有任何人感到担忧。因为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正只要杜相仍旧健朗,大熙国便依旧会昌盛下去。   杜相的早朝后,苏长亭从太和殿内走出去,迎着橙色的薄光,人面如玉,翩翩风度。海福走上前,唤道:“苏太傅,娘娘着老奴来唤您御花园觐见。”   “微臣这便前往,海福总管请带路。”苏长亭拱了拱手,还是那八方不动的模样。   御花园里的花都谢了,然而草叶却还是茂密,这本该万物休憩的季节偏生在尊贵的皇族后院里别开生面的生机勃勃。   苏长亭朝着湖边静坐的杜后拱手拜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爽朗的秋风吹过,湖面波光荡过,杜后依旧安安静静背对着苏长亭,她在喝着热茶,看着湖景,仿佛身后的苏长亭根本不存在。   海福纳闷了好一会儿,苏长亭却没有丝毫异样,只是等着。   “海福,你先下去。”杜后说道。   海福犹豫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后宫之主与朝中重臣孤男寡女共处一处,传出去又不知道被怎么说道。可他再怎么犹豫也还是要下去,于是海福抖了抖嗓音应声退下。   “苏太傅,在这朝野中,是否所有人包括苏太傅你都只认杜相的话,而不认本宫一国之母的话?”杜后放下杯,秋风其实吹的她头有些隐痛,可她只是皱着眉忍着。   “微臣不敢。”苏长亭又是一拜。   “如今陛下卧病在床,杜相把持朝政,本宫一个后宫中的人,已经开始无足轻重,无人会关注几眼了。这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天子还在,朝臣也依旧是那班朝臣。可本宫怎么觉得这天日都换了呢?”   苏长亭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杜敏贤则慢转过身,她撑着石桌起身,看着苏长亭低眉垂眼的模样,笑着说道:“本宫自幼便养尊处优,实在过不来平庸的日子,本宫这几月来很愁啊,惆怅如何才能重拾往日辉煌。”   “娘娘说笑了,杜相乃是娘娘的父亲,只要杜相一日位极人臣,娘娘便一日凤羽璀璨,受万人瞩目。”苏长亭说道。   杜后听后,轻轻地哼出了一口气,柔慢地问:“是吗?”她走到苏长亭的一侧,又绕了一圈走到苏长亭的另一侧,始终看着他,“可本宫怎么不觉得呢?本宫说私下相见无需行礼,苏太傅照行不误。本宫予以太傅信任,将太傅之职郑重交托,苏太傅却私藏一个与陛下九成相似的人,隐瞒本宫。本宫怎么觉得若说百官之中不将本宫放在眼里的人中,苏太傅真真是要首当其冲呢?”   “微臣不敢!”苏长亭当即掀开官袍跪在地上,双手摊开,手心朝上地放在地上,额低着沁凉的地面,一副臣服的模样。   杜后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的卑弱,似笑非笑地走到湖边,望着绝佳的景色,远处是宫墙与天际连成一线,天空已经大放光彩,却大约是秋季,光里蒙着一层灰色。   “苏长亭,钱三瘦下来的模样,你当真没有见过?”杜后问。   “微臣见过。”苏长亭坦诚地说。   过了大约半刻钟,杜后才又问道:“说说为什么?”重新坐回石凳上,杜敏贤背对着苏长亭,一边静静地喝茶,一边等着他的答案。   “微臣……”苏长亭顿了顿,闭上眼睛一咬牙,道,“微臣怕娘娘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哼。”她笑着哼了一声,随后晃了晃杯中半杯温茶,“你这会儿倒是很坦诚。”   坦诚得让她心中怒火冲天,杜后静静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忍无可忍地捏紧了杯,喊道:“来人!”   “娘娘有何吩咐?”带刀侍卫应声而到。   御花园本是后宫嫔妃闲暇游乐的地方,带刀侍卫怎能随意穿梭其间,既然能够如此快的出现,可见杜后对他早有了惩戒之心。   “将苏长亭带下去,收监大牢,听候发落。”杜敏贤冷漠的背影背对着众人,冷漠地说道。   苏长亭不做任何抵抗,任由侍卫将他拖下去,他最后只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越来越像她了,越来越像那个他熟悉的她了,他心中这么想着,低下头去的时候便也笑了。   人被带离后,海福又回到了杜后的身边,他哆哆嗦嗦有些害怕,觉得娘娘变得更加冰冷了,连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海福,本宫狠吗?”杜后问他,依然望着那宫墙与天际的交界处。   “娘娘……”海福为难地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正犯难呢,又忽然听见娘娘荡悠悠地笑起,令他一阵毛骨悚然。   “还不够狠,还差得远呢。”杜后起身,淡笑着朝昭仁殿行去。   她知道若是她够狠,便不是单单将苏长亭收监这么简单,连官职都未说罢黜。若她够狠,她必定会像父亲那样,斩草除根,直接将苏长亭杀了以绝后患。   杜敏贤走到昭仁殿,还没进去,便瞧见了哆哆嗦嗦跑出来的宫婢。她凝眉抓住一个问道:“发生了什么?”   “娘娘,陛下他,他……”宫婢一脸的泪,半晌也说不完整一句话。   “他怎么?”杜后狠声问道,可那宫婢更怕地跪下去也没能将话说明白,杜敏贤放下宫婢,焦急地走进去,迎面便是一个半人高的花瓶砸过来。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疯疯癫癫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杜敏贤恐怕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曾经的温柔少年,会变成如今这样……的疯子。   落空的一叶酒肆开的红红火火,如今已经打算在洛阳城里开起分店来了。新店开张,老店又要有人顾着,为此锤子与庞大厨暗地里争斗得厉害。   这一日正是张罗着新店里桌椅家具的时候,庞大厨和锤子竟为了一张桌子应该放的左一点还是右一点而怒目相对。   落空走过去,淡定地瞧了一眼双手同时扣紧桌角,互相怒视着的锤子和庞大厨,刚想说话缓解缓解气氛,便感到一阵剧痛从心口直窜上脑仁。   她手上的椅子嘭一声砸在了地上,眼前浮现过一些掠影,太快,让她捕捉不到。   然后她模糊地听见锤子和庞大厨焦急地在她耳边叫嚷着:“老板娘,您怎么哭了,还哭得这么可怕。”   “老板娘,您是不是哪里痛啊,我看您不太正常啊,要不要叫大夫?”   “喂喂,老板娘,你别吓人,别说晕就晕啊!” ☆、反控   落空醒来的时候,双目还有些发黑,她没想过再经历一次还是这么的难以忍受。   锤子已经凑到了她的眼前,一张梨花带泪的脸让落空刚刚清晰的视线顿时又是一黑。落空很嫌弃地伸手将锤子这张放大的脸拍开,然后侧身面对着床内,背对着锤子和庞大厨打算接着睡。   “老板娘,您别睡了啊,您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落空顿时睁开眼睛,翻身要起来,可是一阵晕眩又让她不用自主地倒下去。   “老板娘,你别急别急,你都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全靠我和庞大厨给你灌一点水下去维生,哪里还有力气起身啊。”锤子边说便去将落空扶起来,然后瞧见老板娘双目开始失神。   庞大厨心惊了惊,一拍大腿嚷嚷道:“我这就去把大夫叫来,老板娘你这几日可吓死我们了。”   等庞大厨走了,落空好不容易依靠着床柱子稳住了身形,这才有气无力地问道:“这三日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锤子茫然地问道。   落空声色厉了一些:“别给我装糊涂,京城那里,你主子那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锤子还是茫然地望着落空,说道:“没发生什么事啊,老板娘,你是不是还有些晕?”他正要探手摸一摸落空的额头,又被落空打落。   落空撇开了脸,不再理会锤子,心中正欲思揣,便听见洛修竹的声音传了进来:“太傅入狱了,应该也算一件大事。”   洛修竹披着一件赤红色的斗篷,玉面如冠地走进来,神色略显肃穆,进来后便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去了落空床边,然后看了看锤子。   锤子也看看洛修竹,礼貌周到地问候道:“洛少爷您来了?”   “嗯,我不是来了,难道还是走了?”洛修竹觉得落空的眼神忒差了,竟然找了个这么没有眼界的伙计,看不出他那一眼的意思分明是让他出去。   锤子干笑笑,心中明白洛少爷是想要他出去,可是老板娘如今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跟一只大狐狸同处一室,所以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锤子,你先出去,我与洛少爷有话要说。”落空吩咐道,打碎了锤子的良苦用心。   愁苦了一张脸,锤子挪着步子朝外走,最后关门之际,忽然伸个头进来,喊道:“老板娘,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一声,锤子就在外面啊。”然后门才关上了。   洛修竹瞪着那关上的门好一会儿,这才回过头,很是气愤地对着落空说道:“你这伙计怎么回事,把我当大野狼了?对着你这副样子,我还能图谋不轨不成?”   “说说苏长亭是怎么回事。”落空闭了闭眼,止住目眩感,凝着眉问道。   洛修竹瞧着她这副憔悴模样,叹了口气,帮她掖了掖被子:“都病成这副模样了,还关心着你前夫君呢?还真是个贤妻。”   落空睁开了眼睛,用漆黑的眸将洛修竹看着。   “咳咳,好好,给你说说他如今怎么情况。”洛修竹咳嗽两声,不知为什么被落空这么看着有些羞涩,仿佛看他的人不是落空而是敏贤。   他已经不止一次从落空的某些神色里瞧出敏贤的影子了,难道真的是思念太深,永远也逃不出这一道魔障了吗?   逃不出也好,倒也称心如意。洛修竹笑了,俊逸的脸上是明媚的笑容,平和地说道:“三日前,你昏迷的那一天,太傅入狱的皇榜昭示出来,具体什么缘由至今都没有说明,只说苏长亭欺瞒君主,其心不轨。我在京城的探子传来消息,如今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因为是敏、是杜后亲自下旨,连杜相都拗不过杜后的意志坚决。”   “随后呢?还发生了什么事?”落空沉着一口气问道。   “就在昨天,你尚在昏迷的时候,宫夕月忽然病体康复了一些,出席朝会不说,还在朝会上说他自己龙体欠安,所以想要立苏长亭为监国大臣,与杜相一同把持朝政,统领社稷。可是朝会上,宫夕月话刚说完,便又忽然晕了过去。顿时早朝乱成了一锅粥,对于立苏长亭为监国大臣的事也就暂且搁置了。”   “宫夕月说要立苏长亭为监国大臣?”落空惊疑地看着洛修竹,一双眼睛瞪得太大,其中又太过死气,让洛修竹都忍不住害怕了一下。   洛修竹严肃了脸,点点头,示意他说的句句属实。   落空眼眸慢慢地失焦,然后茫然的视线落在身上被子上,正这个时候,庞大厨敲门喊道:“老板娘,大夫来了,洛少爷你先让老板娘看看病,再同她说话也不迟嘛。”   洛修竹轻笑一声,站起来,对着落空说道:“你的伙计倒是挺关心你的。”他见落空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也没什么情绪便走到门口,将门打开让出了进屋的道来。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全都围着大夫询问落空的病情如何,怎么会忽然晕倒,晕倒前怎么会痛成那副模样,又怎么会一晕便晕了三天这么久。   而落空的眼中依旧无神,耳畔的吵闹声仿佛不存在,她陷入自己的思索中,不能自拔。   苏长亭为什么入狱,入狱后为什么没有明确的罪名,她大约知道。   宫夕月为何一上早朝便欲立苏长亭为监国大臣,又为何在话刚说完时便忽然昏过去,她也大约能猜到其中一二环节。   而之后的发展,苏长亭将会以何种面目出狱,杜后将会如何无奈地与苏长亭分权共处,她也似乎能够预料到一些。   苏太傅,果然是能忍人之不能忍的好人物,釜底抽薪,好妙的一招。   “焚舟破釜,如此孤注一掷,苏长亭你便不怕吗?”   大理寺最深的囚室,安静得让人背脊窜寒。杜后一身简约而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将这漆黑无光的地牢照出了一点幽明,海福候在外边,铁门关上,里面的人说什么,外面也听不见。   她那天让人将苏长亭收监于此,五日后才将消息用皇榜的形式放出去,今日刚好第八日夜晚,她第一次来探监,心情有些血腥甜腻的微妙。   “娘娘,您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你我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清楚什么叫风险与机遇并存的道理。机遇越大,其风险也越大。”苏长亭披头散发,背靠着冰冷的墙,双腿伸直,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微微阖目。   杜后将手上的提灯放下,后退一步,坐去这深黑色囚室里唯一的木凳子上,宽木凳不太结实,杜后刚坐上去的时候甚至有些摇晃。   “忍字头上一把刀,苏长亭你将这把刀选在心口这么久,就不怕哪一天不小心刀掉下来,自己将自己斩得血肉模糊?”杜敏贤眼中淬着寒冰一样冷的毒,看着苏长亭。   苏长亭转过头,温柔到了极点地看着杜敏贤,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么正大光明地看她,与她对视上,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里有他熟悉的温度。   对视了不过片刻,他又缓缓将视线放下去,微微垂着睫羽,笑出让人怜惜的颜色:“那把刀早就掉下来了,该伤的伤已经伤过,该痛的痛也已经痛过。娘娘不必替微臣担心。”   杜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气,心中忍不住道:“本宫为何要替你担心?”   “本宫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你远在洛阳的妻子长孙碧烟,听说她要在洛阳城开分店了,一叶酒肆当真被她经营的很不错。”杜后说。   苏长亭颤了颤肩,也不知道是因为穿着太少而冷的,还是因为杜后的话而寒的。他缓缓地将双腿曲起,呈现出一种警惕的姿势,让杜后忽然奇怪起来。   他这样从容到了极致的人,竟然也会知道什么是害怕吗?这么看来,她之前一直不杀长孙碧烟,也算是为如今留下了一枚有用的棋子,至少可以牵制住苏长亭这头快要破笼而出的猛虎。   过了良久,苏长亭的异常才停止,平静地说道:“娘娘,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您走还是不走?”   他问的如此直白,又让杜后忽的升起怒意来。   没错,正因为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合作之路,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这个囚室中。   早朝之上,“宫夕月”病体初愈,第一件事便是欲封苏长亭为监国大臣,虽然“宫夕月”在将话说完后便又晕过去,没来得及下达旨意。   可如今朝野上下早就就这件事议论纷纷,皇后前脚将苏长亭收监入狱,皇帝后脚便要封一个入狱戴罪的人为监国大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若不尽早将这件事解决,恐怕她之前所有的铺排都将付之东流。   “早朝上有人暗中与本宫的人作对。本宫要先知道那人是谁。”若不是有人在暗中阻挠,她的人怎会容忍“宫夕月”将那番话说完,若没有说完,她如今又怎会骑虎难下,要再三容忍苏长亭。   “潜云斋的大弟子,萧守义。”苏长亭回答道,一点都没有出卖兄弟的愧疚感,反正他知道杜后不会对大哥怎么样。   一来大哥已经回潜云斋了,二来杜后不会与弟子遍及天下的潜云斋反目。   杜后咬碎了一口银牙,暗自吞下了这口怨气,随后起身道:“等下便会有人来接你回苏府,日后苏太傅一言一行还望好自斟酌,逼于无奈,本宫也不介意玉石俱焚。”   说完后,杜后一身简约地离去,留下淡淡的墨香,让人心中悸动。   苏长亭双手抱住了膝,将头埋进了膝盖中,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吐出。唇角无声地勾起,他由衷地感到高兴。这么久,他终于将这明朗的一步走了出去,他要反控局势,要让上一世的残局再不出现。   他只是不要她死而已,其他的一切他都不设考虑,这不难,这一定不难。   苏长亭笑得很开心,只是没有发出笑声,而眼角已经溢出了喜悦的泪露,昭示着他这份迫切需要得到纾解的愉悦心情。   他知道杜后不会杀她的,因为她要用她来要挟她,用她来叫他听命于她。他知道钱三说完那番话后,杜后只能与他合作,因为她不敢叫杜相知道此刻——宫夕月已经死了。 ☆、新帝   一叶酒肆洛阳分店第一天开张的日子正巧碰上了新帝登基,来一叶酒肆喝酒吃茶的人有些去过偃师的那家店,明白一叶酒肆的规矩,不由问道:“老板娘,这家分店是不是也不能论国事谈情爱啊?”   客人调侃的问,落空自然也不会严肃地回答,她笑笑,然后从账台中拿出一块牌子,立在桌面上,上面书着八个大字“言随情至,语随智出。”   这八个大字叫几人慢慢念了出来,随即大伙笑了,觉得这落空老板娘当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也难怪这么多人愿意受之前那破规矩的限制常到一叶酒肆吃酒。   问话的客人笑容满面地转过身,放心大胆地开始跟同伴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尤其是年幼的新帝,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年纪,那龙椅爬不爬的上去都是个问题。   “新帝爬不上龙椅有什么关系,苏太傅与太后娘娘自会将他扶上去。要我说,真正有关系的是杜相,先皇临终前托孤于苏太傅,封苏长亭为监国大臣,简直与杜相平起而坐,可杜相竟然忍了下来,没有发难于先帝,真是奇怪。”   “嗐,你忘了之前苏太傅与太后娘娘可是传出过苟且的,说不定那传说便是真的,杜相便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才如此容忍苏长亭。”   “不过苏太傅倒也含蓄知礼,就算位高权重了也没被说摆什么架子,对着杜相也依然是惟命是从,或许就是他的识趣才让杜相没有发难。”   客栈里人声鼎沸,可多数还是谈着新帝登基相关的人事,落空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句,手下不停地敲打着算盘。   锤子忙的马不停蹄,一会儿去那桌擦桌子,一会儿来这桌上茶水,一会儿又要去厨房端菜出来。庞大厨也同样忙的满头大汗,锅里的火苗窜的老高,菜肉分次下锅,一会儿便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因为锤子与庞大厨一个也不让一个,非要争着随落空来洛阳分店,于是落空只能将雇的新伙计留在偃师老店,带着锤子与庞大厨一起来了洛阳。   不过十日,一叶酒肆的名声便打响了,慕名之人纷至沓来。落空因此没多少时间胡思乱想,唯有夜半人静的时候,她躺去床上,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才会想到京城那头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而如今苏长亭究竟掌握了多少权柄,是否已经能够要挟到她前世的地步。   一旦想起便是一阵心烦意乱,于是这一整夜就将辗转不眠了。   洛修竹还是待在他的竹鹦林中避世而居,每日都画着重复的美人图,美人无脸,不知芳容几何,只能从其纤细身段,曼妙举止瞧出这应该是个美人。   冉福每天都要帮他家少爷小心收起好几张这样的美人画,每次都忍着不问,可今日实在是太无聊了,一时没忍住便问了出口。   “少爷,您每天都重复地画着这些无脸美人图是为什么啊?”冉福放下一杯茶,热气从茶杯中冒出来,依着窗外的竹景,仙一样的意境油然而生。   洛修竹头都没抬,神色专注地落在画上,弯着腰,随口回答了冉福道:“错了,不是这些,而是这个。”   “有什么区别?”冉福一愣,心中不由地问道,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保证。   可他家少爷仿佛开了天眼,接着说道:“她们都只是她,所以没有这些之说,她是唯一的。”   冉福心中哀嚎,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他家少爷煽情,他家少爷一旦煽情起来,其破坏力简直媲美毁天灭地。   闭紧嘴,冉福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当他什么都没问。可洛修竹竟然没有打算就此点住,大约也是太无聊了,他放下了笔,缓缓直起身子,眼睛依旧看着美人空白的脸。   “小时候,我答应过她,也要画一幅堪比前代大儒的无脸美人图给她。虽然如今她大约是不要了,但是我不能食言,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记得。”   冉福讪笑两声,也不知应不应该回应他家少爷,瞧着门口就在三步之外了,他又动心地想要并作两步迈出去,可是好不容易打开了话匣子的洛修竹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忠心耿耿的仆人。   “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会不会偶尔想起儿时的事。小时候她很喜欢吃甜食的,可后来她吃甜食吃坏了一颗牙,被杜叔叔训斥了一番,便再也不吃了。”   “或许是长大了便也不爱吃了吧。”冉福觉得他若不插一句嘴,他家少爷能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到天黑。   “长大了?”洛修竹轻了好几个调子,眼中开始涣散了,“她小时候说过要嫁给我的,可是长大了便也不作数了。”   “哎呦妈呀,我的大少爷,那不是您用人杜相送给杜大小姐的翡翠玉镯逼人家小姑娘说的吗,这能作数吗?就算没长大也作不了数啊,人家没揍您就不错了,还谈论什么作不作数。”冉福心中哀嚎着,面上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的,只能干笑着点头。   “冉福,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少爷没事找事,老是跟个闺中怨妇一样的无病□□?”洛修竹还是原来的那个气调,眼睛还是盯着桌上的画看。   心里活动挺多的冉福没察觉什么不对劲,还是像刚刚那样点头干笑着,他还以为他家少爷依旧在缅怀与太后娘娘的青葱岁月呢,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大坑里。   洛修竹果然是开了天眼的,没抬头,却就是知道冉福刚刚点头了,所以是赞同他没事找事,无病□□咯?   他笑着抬起头来,一股邪气朝着冉福扑面而来,等冉福察觉了少爷危险的笑容,才惊觉自己方才无意中做了什么。   冉福当即巴拉下一张脸,想哭地说道:“少爷,冉福刚刚没有认同的意思,少爷您千万不能怀疑冉福的衷心啊。”   “别怕。”洛修竹绕出了桌前,走到冉福的身边,一手拍在他的肩上,笑声说道:“少爷当然知道冉福你对少爷我忠心耿耿,少爷不会轻易怀疑你的。”   “多谢少爷。”冉福后怕地擦了擦眼睛,刚刚差点还真哭出来了。   “冉福你知道,我们搬进来的时候为了图方便,没摆弄多少家具,如今瞧着屋中有些简陋。我看那林子里的竹子长势不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你便去砍个十几株,然后做些桌椅板凳。”   “少爷,偃师城里就能买的,那李木匠家还包送。我明天就给您去买吧,您看要多少张桌子,多少张椅子?”冉福奇怪地看了看屋中,觉得也不简陋啊,依他的审美来看,都觉得雅致的很,怎么会简陋呢。   “不用,食物还是家人做的最香,东西自然也是家人做的最合用。冉福,少爷就想用你亲自做的,用起来必定别有趣味。”洛修竹笑得皓齿明媚,却挡不出一身的邪恶黑气。   冉福现在才算是看出来了,嫌屋里简陋都是借口,他家少爷就是小心眼地要整他而已。   “别哭别哭,你瞧瞧你,多大的人了,遇事还只会哭,你家少爷欺负你了?”洛修竹笑着哄冉福,甚至还贴心地伸手去给冉福擦眼泪。   冉福那敢真让他家少爷帮他擦眼泪啊,当即抖了一下,躲了过去,然后哽咽着含泪道:“少爷没欺负我,少爷对冉福好,冉福也把少爷当家人,这就去砍竹子,做家具。”   “哎,这就乖了嘛。”洛修竹满怀安慰地正欲摸摸他的头,还想再鼓励几句。冉福已经不堪重负,掩面逃出了屋中。   站在门边,笑看着外面竹林光斑,洛修竹慢慢依去门框上,叹了一口气道:“心有世俗,人在红尘外,难熬啊!”然后他又转进了屋中,“这日子的确有些无聊。”   竹鹦林中无聊的日子还没过完,冉福的竹子都没砍完,更别说那家具做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在洛阳,春雨绵绵下,洛阳城外的防洪堤毁了。   这场天灾来的猝不及防,连经历了两世的苏长亭与落空都开始慌乱,因为上一世,洛阳根本没有出现过这等天灾。   先是浮尸万里,后是饿殍遍野,再然后爆发了大面积的瘟疫。瘟疫,这才是最可怕的,如若控制不及时,很可能整个洛阳城都会沦陷。   苏长亭站在政阁内庭中,周边都是焦急不已、争论不休的阁老议员们。他是最年轻的入政阁者,同时也是在场除了杜相外最有话语权的人。   那些争论不休的阁老议员,其实也正在等着杜相或者苏太傅说一句话,可是这二人一个比一个镇定,仿佛发生的不是可以毁城的瘟疫,而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风热感冒。   田阁老与苏太傅的师徒关系摆在那儿,众人殷切的目光自然都投向了田阁老。抵不住压力的田阁老,摸了摸白胡子,为难地问道苏长亭:“长亭,这件事大家已经争论了许久,你有何看法?”   苏长亭站在闭上的殿门前,从进门便站在那儿,由始至终都没有移动一步。田阁老的话问出后,所有人都看向殿门前站着的他,就连高座上的杜相也投来了认真的目光。   只见苏长亭从阴霾中抬起头,动作轻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声音也是低缓,可他的话却叫众人瞬间怔住。   他说:“洛阳天灾,死伤无数,必定民心大乱。开粮仓,送医者,赈灾救人容易,安抚民心却不易。最有效的安抚手段便是陛下亲行,示意天下,天子与万民同甘共苦。可陛下尚且年幼,不宜前往。长亭身为太傅,受先皇嘱托教导陛下,辅佐政务。此时此刻,没有人比长亭更适合代帝出行,安抚灾民。” ☆、洛阳灾情   洛阳城的一叶酒肆分店中,锤子看着老板娘忙这忙那儿,终是迟疑着开了口:“老板娘,您当真要把酒肆里所有粮食都送往城外吗?”   “不然我大清早起来做什么?”落空将一缕挡在身前碍事的头发抛到脑后,接着收拾东西。   “可是这灾情这么凶猛,指不定哪一日这城里都绝粮了,现在哪一家的酒家不是闭门谢客,就为了屯着食物,以备不时之需啊。您倒好,竟然还要把食物往外送。”   落空这回没有回答锤子的话,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其中颜色让锤子忽的觉得一阵羞愧,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老板娘这么做是义举,是难能可贵,可眼下的情况是自己都有可能保不住,还想着别人。当灾情发生的时候,他一刹那的想法就是乘着还未封锁城门,带着老板娘返回京城。   可是洪水决堤后,哪里还有安稳的路通往京城,一旦走去城外,遇见的都是饿得丧失人性的难民,他能不能保住不会武功的老板娘可就难说了。   皇后娘娘交代过,没有她的旨意,长孙碧烟必须完好无损。这下就让锤子愁坏了,好好的怎么就发生了这场洪涝呢。   锤子皱着眉头想不出个好办法,正这时候酒肆的门被敲响。一旁的庞大厨推推锤子,锤子不耐烦地走去开门:“谁啊,今天不做生意,你看不见门口的红字——”   一抬头,锤子话又停在了嘴边,洛大少爷怎么来了。锤子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便听见洛少爷说话了:“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让开?”   锤子让开了路,洛修竹三两步走进去,走到落空的面前,一眼便看出她这是要做什么。当下竟有一种遇见知己的喜悦感,他说:“真没想到我们的想法竟然如此一致。”   “只不过这城门你是出不去了,如今洛阳知府已经封锁了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洛修竹抬头看落空,眼中带着明媚的光亮。   “这么快?”落空吃了一惊,放下了手里的活。她猜得到洛阳城迟早要被封锁,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难道那些难民的数量已经到了让洛阳知府无力招架的地步?   “是很快。”洛修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轻松地说道,“不过我有办法进出,这些东西都交给冉福吧,我帮你送出去。”   跟随洛修竹而来的冉福很自觉地上前准备扛东西,却被落空止住:“慢,我跟你们一起去。”   洛修竹惊讶了一下,虽然落空总是给他惊喜,时而聪明,时而果决,时而狠辣,又时而冷漠,总之总是打破他最初对她那楚楚可怜的印象。   但是这次,要随他出城面对数千难民,却不是单单用聪明果决便能够抵挡过去的。他很怀疑落空有没有想清楚,是不是一时意气。   面对着洛修竹吃惊的神色,落空很坦然地说道:“你放心,我知道城外的难民可怜却也危险,更何况我一介女子只会给你们造成负累。可我想去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们等我去换一身男装,尽量不给你们造成麻烦。”   许是落空的眼神太过坚决,洛修竹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锤子在一旁被吓的不小,见洛修竹答应了,更是慌了,立即喊道:“我也去,老板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留在店里,庞大厨随我去。”落空没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转身上楼,进自己的屋中换衣服。   忽然被点名的庞大厨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伸出一只肥肥的手指了指自己,茫然地问道:“我?”然后接收到锤子一记哀怨的眼神注视。   落空出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男装外衫,衣料上大面积地绣着墨竹,惟妙惟肖,竹叶仿佛正被风吹着,簌簌作响。   庞大厨跟着落空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了:“老板娘,想不到你还有收集男装的爱好啊,这件衣服挺漂亮的,能不能把那裁缝介绍给我?改明儿,我也去做一件。”   落空还没有回答他,一旁的冉福已经忍不住插嘴了:“衣服是好看,可也要人好看才能衬出衣服好看啊,就算落老板把裁缝介绍给你,我看那裁缝也缝制不出好看的衣服来的。”冉福一边说,还一边上下瞅着庞大厨的身形,最后说完了,还惋惜地叹了口气。   庞大厨听罢后,咬了咬牙,心中暗道:“小兔崽子没点眼力,想当初小爷我风靡稽城的时候,你还陪着你家少爷在山沟沟里读书呢。说我穿不出这衣服的好看,你是你没见识过小爷当年的风采。不过……”庞大厨忽然很疑惑地再看了看老板娘身上的衣服,摸了摸下巴,心中又道,“这衣服的图案,怎么这么眼熟呢?”   转眼便到了城门口,洛修竹让落空进了一辆马车,马车朝着城门开去,只见洛修竹掏出了一块令牌,伸了出去,士兵便将城门开了一个只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缝隙。   城门刚刚打开,便传来一阵阵的哭喊声,马儿受惊,鸣啼几声后,才稳稳地朝前走去。走远了一段路了,落空还是能听见城门口那传来的争休声。   希望进城逃生的难民,阻挡灾民进城的士兵,甚至还传来几声惨叫,落空猜想必是见了血光。   “你可当真淡定。”洛修竹坐在落空的对面,从出城门开始便一直看着她。   本以为身为一个闺中长大的千金小姐,面对这种情况,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一些害怕来,可落空却叫他当真吃惊,竟然由始至终都淡定不已,没有分毫害怕表露出来。   “既是我说要来,岂有无端害怕的道理。”落空冷漠地侧头,掀开一点窗,专注地看着外面一个个面黄肌瘦,如同死尸的行人,“你放心,等会儿你们去送食物的时候,我不会出去,留在车中不会给你增加负累。”   洛修竹眯了眯眼,笑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明达通透的女子,这一刻仿佛重新认识了一番长孙碧烟。她真的是长孙碧烟吗?   据他所知,长孙碧烟极受长孙宇珩溺爱,从小娇弱楚楚,稍微大声一些说话都会觉得耳朵疼,怎么会如他眼前这个人一般,事事想的周到,明白厉害,能够取舍。   到了他们这一次要到的村子后,洛修竹下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落空,笑着说道:“其实,你若是愿意在自己脸上抹几把泥,想要跟我们下来,也是可以的。”   “掩耳盗铃,还麻烦的很,不必了。”落空摇摇头,谢绝了洛修竹的好意。   不再去试探落空理智的底线,洛修竹跳下了马车,张罗着分发食物。   落空一个人待在马车中,如同来的路上一样,掀开一点点窗,瞧着外面忽然动作大起来的人群。他们一个个眼轮凹陷,颧骨突出,甚至有好几人伸出手拿馒头的时候,可以瞧见枯枝一样的手腕。   落空皱起了眉,她这次执意要来,便是要亲眼看看灾情到底如何,如果没有最直观的感受,所有做出的判断都将会失准。   可亲眼看到这一切后,她又忍不住的心疼,这些人之前都应该是平安健康的,而如今却因为一场天灾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个村子尚且没有被瘟疫袭击,而那些已经被瘟疫大面积覆盖的村落又将是什么模样,落空竟有些不敢想象。   落空正习惯性地思考着这场灾情应当如何控制,后面应该采取什么抚民措施。忽然一个人从后方冲上来,将一个半大的孩子撞开,孩子没稳住,直直地撞在了马车上。   马车一晃动,落空在车中不可能不受到波及。只听落空一声惨叫,还没缓过神来便听见车外有人喊道:“车里有人,车里一定还有吃的,快抢,晚了就没了。”   刹那间,落空明白自己将遇到什么。   人心本向善的,可当饥饿、贫瘠、病痛、生死的问题出现时,恶徒与平民没有丝毫区别,只有活着才是唯一的真理。   那些企图爬上马车的灾民一个接着一个,前仆后继,洛修竹他们拦下了一个两个,却拦不下源源不断的恶徒。   落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握紧了怀中的刀,马车已经不堪折腾,下一刻终于听见一声马啸,随即马车轰的一声塌了。   落空坐在地上,瞧见还想要冲着她冲来的人,沉着脸色一咬牙,正欲起刀,下狠心杀鸡儆猴的时候,一道黑影掠来,有人抱住了被斗篷从头裹到脚的她。   “全部停手!”落空头上一道声音低缓而过,很温柔。   她手上的刀还握着,可是坚硬的刀仿佛变成了柔软的棉花。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他?   京城里的田府上,田阁老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愁的不能再愁地直喝水。一旁的秦遇也是很无奈,自从他辞官之后,便在京城外的私塾里给贫苦孩子教书。   昨日田阁老的帖子忽然送到他的私塾,让他尽快进京来见他。秦遇原以为田阁老必定有什么急事,哪知却是这众所周知的事,而田阁老要见他,竟不过是缺个人陪他发闷发愁。   “唉,你说长亭这孩子,他……他……”这半句话,秦遇已经听了一早上,壶中的茶都换了第三次了,这会儿一个小童走过来,打算换第四次。   秦遇经过了一早上的思想洗礼,也变得很惆怅,说道:“阁老,您放心吧,太傅大人一向聪明谨慎,这次代帝视察灾情,必定不会出事的。”这句话秦遇都不知道是第一百零几次说了,可是翻来覆去,也还是只能劝这一句。   “哎,他聪明,后宫那位不聪明吗,杜府那位不聪明吗?都是聪明人,他怎么关键时候犯糊涂,竟然撒手京城的事,跑到洛阳去代帝赈灾呢?”   “阁老,秦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秦遇犹豫了一下,微微垂着眉目。   “哎,你说吧。”田阁老又喝了一口茶,接着叹出一口气,眉头皱的更深了,实在是太过担忧他的爱徒了。   “如果这次太傅大人为了京城的权利而留下,视洛阳千万灾民于不顾,皇族与百姓隔阂渐深,阁老那时候又会如何看待太傅所为?”秦遇一向是个直肠子,之前在大理寺便是因为此而做不长久,此刻这番话已经是他斟酌了一上午才折腾出来的,算是委婉了。   秦遇的话刚刚说完,田阁老便忽然沉静了下来,慢慢的忧色变得深沉,叹气声也变成了浅慢的呼吸声。   桌上的茶许久不见被端起,眼见着快凉了,田阁老才忽然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没错,若是长亭为了与另外二位争权而留在京城,无视洛阳灾情,无视皇族与百姓的关系。或许我才真的应该发愁了。”   “还好长亭比我想的明白,永远分得清主次。”田阁老又喝了一口茶,这一口茶却是无比的轻松。 ☆、口才了得   周围是一圈士兵,落空听见了拔刀声,她推开他,正要扯下身上的斗篷,却被一只手压在肩上,然后听见那道多年不曾听过的温柔声音说:“我送你们回城里。”   落空犹豫了一下,便跟着他上了马车,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才是正确的做法。   洛修竹在看见苏长亭的那一刻就呆了,然后马上反应过来这人大约是来视察灾情的,他见落空都没有什么抵触,他便更不会有什么好抵触的了,于是随着苏长亭入了官家马车。   那些乱民还在士兵的包围圈外僵持着,不敢前进,又不愿轻易离开,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饱过,谁不想拿更多的粮食,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人好心地来给他们送食物。   苏长亭将人送上了车后,回头望着那一个个面露贪婪与颓败的民众,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放心,官府不会放弃你们,这些米粮还是会分给你们,但是你们要有次序,不能乱。当你们乱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孩子正被人踩过,有没有发现最后自己一口粮都没有抢到?你们跟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乱,不过是给人制造了机会,最后你们拼的过孔武有力的他们吗?”   这些难民没有一个是认识苏长亭的,只知道他穿着官服,是个官,到底是个什么官,他们不知道。可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那些老弱妇孺哪一个在刚才的□□中抢到了食物,最后手里拿着食物的不都是那些年轻有力,饿几顿还是充满力气的男人?   妇人和孩子抱成了一团,老人撑着树枝,他们看着身旁偷偷将食物藏起来的年轻人。忽然被识破的年轻人感到羞愧,但是羞愧抵不过生存的欲望,其中一个大胆的冲着苏长亭吼回去。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在城里衣食无忧,洪涝根本没有对你们造成任何的影响。可我们呢?家没了,粮食没了,想要进城里谋生活,可城门都关了,根本不接纳我们这些难民。不放弃我们?不放弃我们为什么要把城门都关上?为什么不开粮仓救助我们?”   原本被苏长亭说动的老弱妇孺们此刻又眼露仇恨地看去他,官字两个口,从来人前说一套,人后说一套,他们刚刚怎么就信了这个年轻官员的话?!   苏长亭将视线平静地落去说话人的身上,那人身强力壮,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很凶悍。若是他没有记错,方才喊车里有人,让众人疯狂袭击她所乘马车的人也是这个人。   “你说的没错,城门的确是关了,但却不是因为放弃你们,正是为了救你们。”苏长亭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对着那眼神凶悍的人说话。   “放——”那人一句反驳的话还没有说完,苏长亭已经转移了视线,看去其他灾民,他说话仿佛不用嘴而是在用他那深邃清澈的眼睛。   “若是城门不关,你们蜂拥而至,如同刚才那样见粮就抢,见人就踩。我问问你们,官府应该如何应对?”他专注地看着每一个人,“用理,你们听吗?既然不听,理便无用,理无用时还能用什么?用武,以武止武,以暴制暴,最后受伤的是谁?是你们口中高枕无忧的官吗?不是,是那些本应该保家卫国的士兵战士,还有你们这些无辜经受天灾,又无知被人怂恿的可怜百姓。”   “城门关了,你们还能活着,就算希望渺茫,粮还是会送来,水还是会送来。只要你们不乱,每一个人都将分到可以维生的粮食水源。城门开了,你们还能活多少?不妨看看你们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们拼的过谁?”苏长亭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羌笛的乐音,唱的灾民不少开始掩面痛哭,他们只是想活着,并不想让谁死,“我是苏长亭,天子太傅,承先帝不弃,秉监国之职。我今日到此便是代帝视察灾情,与万民同甘共苦。本官在此保证,只要洛阳灾情一日为祸,本官便一日不回朝,一日留在洛阳与万民共同进退。”   他说完的当下,朝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弯腰一拱,大礼之下似将面前所有的灾民奉若君主,忠心不二。   啼哭的灾民越来越多,在苏长亭一拜后,忽然有人在人群中跪下去,朝着苏长亭磕头道:“太傅大人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开始的一人,伤心欲绝,随后一个个接二连三地跪下去,千呼万唤,悲声震天。苏长亭惶恐,连忙与众士兵将跪地不起的灾民扶起来,随后再次郑重说道:“长亭定不负百姓所盼,赈灾的粮食已经在路上,洛阳的粮仓也必定会为你们打开。”   原本拔刀的士兵此刻早将刀收回了鞘中,和颜悦色地对着温顺下来的灾民施粥布粮。在气氛回归稳定后,苏长亭瞧见那眼神凶悍的男人低着头悄悄地走出了人群,不知要走去哪里。   苏长亭侧头对着一个士兵吩咐了几句,随后那士兵便尾随着那男人而去。苏长亭最后看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灾民,这才上了马车中。   官车并不奢华,五个人坐得很是紧凑,尤其是庞大厨面积太大实在不应挤在里面,但是他好奇心作祟,忽然瞧见三弟出现在洛阳,由衷地不愿意出去。   洛修竹坐在苏长亭的对面,笑得一脸邪乎,眼尾细细地扬着:“太傅的口才可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洛某这回真是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他是真挺佩服苏长亭方才那一番不开城门才是为了灾民活命的言论的,只不过介于二人之前的过节,他佩服的话说出口难免有些酸,这实在不能怪他。   可苏长亭听完他的话,既不生气也不得意,竟然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而是视线以他为中心向右偏移,洛修竹循着看过去,才发现人家一直看着的都是他身边的人,落空。   “这位兄台。”苏长亭轻慢的声音很好听,洛修竹想看他笑话,因为觉得落空必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的时候,听见庞大厨答话了,“啊?你叫我啊?”原来苏长亭根本不是对落空说话。   庞大厨同样很惊讶,怎么三弟不找他家多年不见的美娇娘说话,找他个大老爷们说话做什么?   “这位兄台,你可会骑马?”苏长亭认认真真,和和气气地问着庞大厨。   许是苏长亭眼中颜色太过纯粹了,庞大厨一时没察觉,便说了真话:“会一些的。”   “那么可否请您乘马回城?马车实在拮据。”   “……”庞大厨噎了口气,然而苏长亭说的实在太委婉和气,他一时间竟然不好拒绝。   等庞大厨出了马车,上了大马后,才回过味来,必定是今日的三弟太过无害了,才让他一时间拒绝不来。   换做以前,三弟才不会这么说话呢,必定是说:“二哥,三弟觉得你的善堂有些多了,未必照顾的过来,不如三弟帮你卖掉一些。”这样的话来威胁他。   果然是有媳妇在面前,乖的不得了,如此想着,庞大厨心里更是好奇的难耐了,驾着马不断朝着马车挨近,就想隔车听到些什么。   马车里,庞大厨刚出去,苏长亭便将视线毫不留恋地转向了落空,柔声问道:“不如坐这边吧,宽敞些。”他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正是方才庞大厨占据的大位置。   落空垂着睫羽看去苏长亭所指的位置,随后抬起头来,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起,道:“落空感谢太傅大人方才救助之恩,这段路不长,一会儿——”   落空话还没说完便忽的被苏长亭伸手一扯,等她回魂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却见他还是那般好颜色地轻声说道:“别乱动,车小经不得折腾。”   这是在威胁她?不对,这么小的事有何好威胁,不过是提醒她不要随意动气,忘了她引以为傲的冷静。掐着她的软肋来控制她,苏太傅果然是今非昔比,心思越发的深沉了。   “别胡思乱想,我这次来只是单纯的代帝视察洛阳灾情。”苏长亭声音温柔的能让人浑身发软,他此刻已经不看身边的落空了,而是直视着前方,好巧不巧面对的正是洛修竹。   洛修竹笑了,笑得有些内伤地说道:“苏太傅,我没胡思乱想什么啊,您这话说的可就奇怪了。”   明眼人都知道苏长亭说的话是对落空的,洛修竹这么接话,摆明了是要调侃苏长亭。也是,如此难得的机会,洛修竹与苏长亭本来便不对盘,他又怎么会错过。   “洛修竹。”苏长亭温温柔柔地唤他,唤得洛修竹心尖一颤,唤得冉福在一旁瞪直了眼睛,若不是他是个男的,苏太傅也是个男的,这么温柔的声音怎么不叫人心动啊。   而洛修竹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一红,很是唾弃自己乱跳的心,跳个鬼啊,对面坐的是个男的,就算是个女的也不能跳,他的心这辈子只对敏贤一个人跳。   “你很无聊。”正在众人陷入各色各样的痴迷、混乱、迷茫的时候,苏长亭将他唤完后未说完的话说完了,说完后便听见一道清丽放肆的笑声,从苏长亭的身旁响起。   落空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这样的氛围很让人有发笑冲动,何况她这么多年随和惯了,方才压抑的气氛倒是让她不适应,这会儿忽然一下如何绷得住?   顿时间,马车中的气氛有些古怪的和谐,洛修竹生了一会儿闷气也憋不住笑了出来,冉福也同样遮着嘴偷笑着。   要说最冷静的,可能还是苏长亭,端端正正地坐着,睫羽微微下垂,漂亮的唇角向两边扯开,他的眼睛里有着旁人瞧不见的明媚颜色。 ☆、卿安否   回到洛阳后,苏长亭便与落空等人分道扬镳,分开前倒也没有任何不舍,只是苏长亭强留了他的斗篷给落空,让她不必急着还给他。   落空与庞大厨是在城门口下的苏长亭马车,严词谢绝了苏长亭欲送她回一叶酒肆的打算。苏太傅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得见好就收,不做强求,由着她在庞大厨的保护下走回去。   一叶酒肆还是关着门的,落空敲响门后,没过多久,锤子便将门打开了,一脸憔悴,仿佛落空与庞大厨不是出去了一个白天,而是出去了好几个月,还是杳无音信的那种。   “老板娘,您可回来了,担心死锤子了。”锤子眼睛都红了一圈,软弱无骨地垂着一双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落空的身后。   落空正朝后院走去,路上回头看了一眼锤子,好笑地笑了笑,一句话也没给他,便进了屋中,门一关,叫锤子吃了一鼻子的灰。   愣愣地站在门口,锤子纳闷了,虽然他家老板娘平日就挺冷漠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到这种温温笑着不说话的冷漠地步啊。   他一发现不对劲,连忙冲到庞大厨那里,逮住人就问:“说,今天老板娘怎么了?怎么古古怪怪的?”   “你也觉得古怪是不是?”庞大厨眼睛里冒起兴奋的光,仿佛遇到了知己,“我也觉得老板娘今天怪怪的,你说她是不是葵水又迟了?”   “也有可能是又来了呢?”锤子挑了挑眉头,贼兮兮地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落空的屋中还是安安静静的,贼兮兮的锤子和莫名兴奋的庞大厨齐齐朝着落空的屋看去,一会儿后又转过来,对视上,两人耸了耸肩,摊了摊手。   均表示,他们的声音不小,老板娘不可能没听见,听见了都不开口教训他们,果然不正常!   可是哪里不正常?他们没一个人能给出答案,侧头叹了两声气,锤子与庞大厨两个无聊的人一转身,一个回了厨房,一个回了房间。   这天的晚饭吃的很沉重,落空神色温柔的不说话,比神色冷酷的不说话,还要骇人,导致锤子与庞大厨两个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的晚饭,吃的很快。   匆匆结局了晚饭后,落空便温柔地转身回了屋中,庞大厨与锤子面面相觑,随后埋进了碗里。   春蝉在啼叫,落空坐在窗前的桌上,双手抱着膝,望着窗外的倒钩月,出了神,一道黑影跃上对面的屋檐,快速的消失,落空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没有瞧见一样。   苏长亭面前堆积了很多公文,全都是这几日地方官员对于此次灾情状况的汇总。他桌前的烛灯烧的明亮,窗户被人打开,探进来一颗硕大的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只有苏长亭一个人在屋中,硕大的脑袋才带着巨大的身体钻了进来。   “哎呀,胖就是不方便,要是以前从一叶酒肆赶到你钦差府这么段路,可不用一盏茶的功夫。”庞大厨捶了捶肩,又揉了揉手腕,走到苏长亭身旁,端起他的参茶一口喝尽。   “唉,对了,今天怎么没瞧见你家小跟班全寿呢?他没跟你来?”庞大厨找了个好位置坐下,翘着个腿,跟个大爷似的。   苏长亭放下了一本公文,气定神闲地抄起另一本,顺便问了一句:“没跟来,二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什么叫我找你什么事?不应该是你有事找我才对吗?”庞大厨目瞪口呆地直起身子,看去苏长亭,说完了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你不问问我洛阳的情况,灾民的情况?”   按照他三弟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怎么会光看那些地反官给的公文,自然还要个自己人去帮他查看实际情况,他才会下决策的。   所以他这么体贴的送上门来,人家不要?庞大厨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帮兄弟护着老婆护错了,这个兄弟太没有良心了。   苏长亭微笑着抬头看他二哥玉炎,瞧见他如今的身形体格也是一阵感慨,想当初他二哥玉炎公子风靡京城稽城,不知迷倒了多少大家闺秀,就连一些玉面公子都拜倒在他的戏服之下。   而如今,这个肥头大脑,举止粗鲁的厨子……   苏长亭语气温和了许多,对着心情不太好的玉炎说道:“二哥,长亭当年承诺你的十座善堂,如今应该还只差一座了吧。”   “嗯?没错,不过你忽然说这个做什么?”玉炎朝后缩了缩身子,略微警惕地看着他三弟,通常他三弟没头没脑地展开一个新话题的时候,就代表着他三弟在动坏心眼了。   苏长亭看着玉炎小心谨慎的模样,很是无奈,他合上公文,语重心长地说:“二哥不必如此小心长亭,长亭没有要没收你善堂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说这最后一座善堂,长亭已经买下了,二哥不必再为了长亭护在她的身边。”   “什么?”玉炎大叫一声,随后一步迈到苏长亭的面前,仔仔细细地将他三弟看着,“三弟,你是不是生病了?或者说你已经想到办法让你媳妇回到你身边了?”   他一直跟在长孙碧烟的身边,长期以来领悟到一个道理,那个女人分明是油盐不进的。虽然他三弟聪明绝顶,但是要想轻易拿下那样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容易事。   所以他更倾向于苏长亭这是生病了,病坏了脑子。玉炎正欲伸手探探苏长亭额上温度,却被苏长亭一手抓住了手腕,然后被迫看着他三弟清澈如许,太容易让人沉沦的眼睛,听他说话。   “二哥,长亭没病,也暂时没有法子让她回到我的身边。只不过她如今暂无危险,且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留下与不留下便没了分别。这么多年来,二哥帮长亭守着她,已经辛苦二哥太多了。”   玉炎听罢后,浑身打了个颤抖,抽回手,后退一步,双手抱胸望着苏长亭问道:“三弟,咱们能好好说实话吗?你忽然这么客气,二哥我很不适应。”   苏长亭温柔的笑一下没坚持住,破了一道阴险的口子,他当即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整理好了心情,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她身边的男人太多了,我打算送环儿到她身边。”   变态啊!玉炎心中直呼,他家三弟人虽然聪明,对外也总是温润如玉的模样,怎么偏偏在自己执着的事上,如此的变态呢?   如果老板娘知道他三弟这么算计着她身边男人的数量,不知道会不会大发雷霆啊。   “唉?不对,你刚刚说老板娘已经知道我是你派去的人?”玉炎忽然想起三弟方才的话里有这么一句,被自己忽视的。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怎么可能?这不是在说他演技烂吗?   “嗯。”苏长亭一边阅览着公文,一边点头应答。   “这怎么可能?我都在她身边潜伏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这会儿发现了?你当我是锤子那个新手吗?三两下便露出了破绽来。”   苏长亭放下手中的公文,很体贴地为他二哥解释道:“今日在马车中,她坐在洛修竹的身边,而将你身边的位置留空,对吗?”   玉炎想了想,当时三弟还在马车外与灾民周旋,老板娘与洛修竹是最先进去的,当他上了马车后便瞧见老板娘与洛修竹坐成了一排,可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当时也没在意。   “她是个心思多细的人,相信这么多年来,你也有所了解了。如果她不知道你的身份,还将你当作她请的厨子,那么今日她必定会选择坐在你的身边,因为相较于洛修竹而言,一个与她过去没有任何瓜葛的厨子对她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可是她没有选择坐你的身边,反而将你留在了她的对面,甚至将你身边的位置空出来,不就是留着让我上去坐吗?因为她知道我与你关系匪浅。”   苏长亭低着头一边看公文,一边不带停地说完这番话。   玉炎听得是头晕目眩,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惊叹道:“我滴个乖乖啊,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不就一个坐得位置不同吗,怎么就被你们说出来这么多阴谋。”   苏长亭没理他,还是看着手里的公文。等玉炎自己回过味来了,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抚着额:“太不是人的活了,你还是快点把最后一座善堂给我,我好走人了,你们这活法太不像个人了。”   苏长亭从旁边一叠的公文里翻出了一张地契,然后交到玉炎手中,却并没有撒手:“二哥最后帮我做一件事。”   玉炎一双手抓着地契,心惊肉跳地咽了口唾沫,心道他三弟难道又要折腾他了?   “回去帮我给她传句话,就说后天申时一刻,我在钦差府中等她,关于洛阳洪涝之事。”苏长亭语气略微沉重,似乎交代的不是一句轻松的话,仿佛是一句遗言。   虽然不是什么麻烦事,玉炎却还是被三弟这沉重的语气吓了吓,缓口气了才点头道了句好,如此苏长亭才松开了手,任由玉炎将地契拿走。   第二天玉炎背着行囊站在落空的屋前斟酌了许久的台词,等到落空开门了还没斟酌好,反倒是落空大大方方地问道:“今日就走了?”   “老板娘你知道我要走?”玉炎瞪直了眼睛,不敢相信。   “你留在我身边已经没什么用处,他自然清楚。”落空绕过玉炎,朝着大堂走去。   玉炎跟在落空的身后,心里有些急,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到了嘴边又好像一句话都没有必要说了,最后还是交代了三弟的嘱托。   落空听说苏长亭要见她,关于洛阳洪涝的事,她迟疑了一下,原想拒绝,最后还是皱着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没说会去还是不会去,但玉炎觉得也没有必要追问,反正三弟嘱托就这么一句话,也没有要他确认老板娘一定会去。   玉炎将走的时候,落空忽然唤住他:“等一下。玉炎公子,如果可以,便将燕子她们一并带走吧,我怕是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她们了。”   其实燕子与小青都被落空教导的很好,如今已经能够靠自己谋生了,可是还是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总是叫人欺负了去。   玉炎觉得老板娘心是真的好,虽然人总是冷漠的仿佛谁都入不了心里,他抿了抿唇,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到底是跟老板娘相处了这么多年了,这会儿说走就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老板娘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燕子她们。”玉炎抿着唇,含着泪,觉得自己很窝囊地背着行囊出了店去。   钦差府门前,落空手上挂着一件斗篷,撑着伞走来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的细雨,这和风细雨原该是美妙的,可在洛阳的此刻,却成了一种沉痛,叫人心思不由地悲痛。   落空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正欲说明来意,一个带刀侍卫已经朝着里边一请,道:“落老板请,太傅已经等候多时。”   落空凝眉,他说申时一刻,她申时未到便来了,竟还是叫他等了?她跟在侍卫的身后,走进了钦差府的廊道,穿过廊道便瞧见了一个人,正望着一天的雨帘,侧颜温润似玉皎洁。   侍卫这个时候退下了,落空一个人提着伞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停下,便听见一道似水柔情,和风般动人的声音念道:“一别四年,卿可安好?”   她抬头,看见苏长亭眉目似画,清澈的眸还是那般的深邃纯净,动人心扉。那张唇浓淡适宜,开口时,露出一截皓白的齿,叫人如受蛊惑的留恋。 ☆、一别经年   檐外的雨渐停了,成了断线玉珠,滴答滴答地落下,敲打出动人的乐音。   落空停下的步子重新行上,走到苏长亭三步外,福身道:“民女见过太傅大人。”她的声音柔丽曼妙,身姿曼妙优美。   苏长亭一直没有再出声,就这么看着自称民女的她。落空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这人不会回应她了,才自己直起身子,将手腕上的斗篷递上去,谢道:“前日多谢大人伸出援手,又借斗篷给民女御寒,斗篷民女已经清洗干净,特来还给大人。”   “我以为你还是心系黎民的。”苏长亭转过身,重新看去外边停了的雨天,仰着头,“这场雨还没有停,这洛阳洪涝怕是还要祸害更多的百姓。如今城外怨声载道,洛阳知府已经有些抵不住压力,正向我提议开城门接纳难民。”   苏长亭说完后便停了声音,落空听罢后皱起了眉心,越皱越深,直到再无法与心意相违背才闭眼认命地开口道:“城门绝不能开。”   “哦?你一介民女如何敢妄论国策,如何敢对朝中官员的提议指手画脚?”苏长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低头的落空,看见她冷漠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他最熟悉的威严神色。   “苏长亭,你以前绝不会拿黎民百姓开玩笑。”落空已经收起了恭敬的姿势,一身的庄严止也止不住地弥漫开来。   苏长亭侧过脸,笑得有些浮华:“你以前也绝不会在天下事前退缩避让。”他的眼睛里有抑郁的颜色,落空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多看了一眼。   “洛阳知府的提议,我已经否决,你无需担心,只不过此刻洛阳灾情正是全面爆发之际,我需要一个人与我一同出谋划策,为我补偏救弊。”   “所以如今我们当真是恩怨已休,开始同舟共济了吗?”落空忽然觉得一阵好笑,这样的情景她怕是梦里都不曾想象过。   “上一回,你将刀插入我肩肌里时,不就说从此以后,我们恩怨循环止于那一刻,恩已止恩,怨已止怨了吗?”苏长亭轻慢的旋过身,面对着她,笑得像个少年一样明媚。   落空几时见过如此纯然的苏太傅,不由地眼中一滞,思想也跟着一停,一会儿后才尴尬地撇开眼,又自嘲地笑了一声,才道:“好,这天下本便没有永远的敌人,永远的朋友,此刻我们便同舟共济,先解决了眼前的洛阳洪涝。”   苏长亭明显眼中闪现了一抹光,他伸手朝着屋中一请:“请。”嗓音在凉爽的风里跳跃,像一节芦苇丛中的簌簌声。   落空进了屋中,才发现桌上一炉茶刚刚烧好,壶嘴冒着徐徐的热气,两盏杯安安静静地放在茶炉旁,摆在一侧,气氛很和美温馨,让她一瞬间有些胆颤。   “请坐。”苏长亭已经站在了桌旁,请了一个位置让落空坐,落空回过神后走过去,款然坐下,神思尚有些不明。   “如今,我应该如何称呼你,才会让你觉得适应?”苏长亭正从茶炉上将茶壶提起,倒了两杯热热的茶在杯中,茶水从壶嘴落入杯中的声音很好听,听的落空有些失神。   “落老板?落空?还是依然用太后?”他最后的太后说的极轻,仿佛从心湖的深处挖掘出来的,一念出便会带出漆黑深邃、血淋沉重的过往。   “不若叫我落空吧,他们如今都这么叫我。”落空接过苏长亭送来的茶,正欲喝一口,却被一只漂亮的手止住,听见他温柔地说,“别急,茶尚烫着。”   落空放下手中的茶,缓慢的呼出一口气,随后侧头看着苏长亭温柔的笑颜,道:“苏太傅,不如说说你得到的洛阳灾情。”   苏长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落空,随即望去手中热茶:“落空也可以唤我长亭,他们大部分也都如此叫我。”   “苏长亭,我以为你——”落空已经皱起了眉,却被苏长亭打断道,“洛阳灾情如今最严重的就是沿河几个村落,其中北姓村、上口村、槐辛村三个村落已经被瘟疫折磨的生者寥寥无几。此次灾情总共受殃村落二十八座,波及乡镇十三座,总共祸及人数七千八百余人,且这些都是三日前收集的情况,如今只怕人数已经过万。”   本欲斥责苏长亭公私不分、呈口舌之簧的落空听了这骇人的情况,顿时陷入了沉寂。   前日随洛修竹出城布粮,沿途瞧见的场景,已经能够让她猜想到此次洪涝非同小可,却没有想到这场天灾所带来的损失,竟快堪比上一世大熙与金奉开战所造成的。   “河堤可已修复?”落空双目发怔,一手搁在桌上,成拳握紧。   “抗洪士兵已经前往,但是要顷刻间便修复完好绝不可能。”苏长亭摸了摸杯壁,觉得温度适合了,便饮了一口,“疏洪分流也已经在筹划中,约莫也还要一日,才能讨论出最终的结果。”   落空听罢后,点了点头,觉得苏长亭已经将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了,心中悬着的那份担忧便也放下了许多。   苏长亭余光里瞥见落空神色的松缓,几不可见地笑了笑,随即又道,“只不过瘟疫的肆虐却非精准的决策可以控制的,如今医者已经送了过去,能不能控制的住,便看这两日的情况了。”   “如若最终还是无法控制住,可能最坏的结果只能弃车保帅,可那时候,我恐怕很难做。”苏长亭为难的笑容也还是那般温柔,他纤长的手指转着杯。   落空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杯上,似乎入了迷一样移不开,轻慢地回答着他:“你不必担忧,她不会弃你。”她口中的她是谁,他们心照不宣。   当最后疫情无法控制的时候,最坏也是最理智的做法便是火焚受疫村落,防止疫情蔓延,可如若这么做,太傅名声必定被毁,落得一个残暴不仁、堪为天下师的罪名。   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太傅他是绝对做不了了,而还能不能在朝为官,便要看其他几位权要的意思与利弊取舍。   “你当然不会弃我不顾,因为你还有非用我不可的地方。”苏长亭忽的转头对着落空笑,笑得冷漠无情,眼眸中淬着深邃的毒,见血封喉。   她没想过苏长亭对她的恨竟然这么深,到了现在的情况,竟然还是不能忘掉,然而她竟然不像之前那样明白他为什么恨她了。   正在落空迷茫,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蛛丝马迹的时候,苏长亭碎了毒的笑容一会儿又散了,回正头,笑得还是那般温柔,谦谦君子。   “前日的灾民中有一人,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苏长亭垂下眸,轻声漫语地问道。   落空听他这么一问,便知他说的是谁了,那个眼神凶悍,肌肤黝黑的男人,开口引发了暴动,毁了她所在的马车,又怂恿难民与官府作对。   “你查清楚了?”落空回问。   “还没有,人离开了洛阳,线便断了。”苏长亭人说道。   “这件事,她会去查的,你不必费神。”落空饮了一口茶,平静的回答。那日她虽然让锤子留在酒肆中,可锤子还是暗中跟了去,她知道。   以那日的特殊情况,锤子必定会一五一十地将消息往京城送。她的前世收到消息,不可能置之不理。这件事由她的前世来查,好过让远离京城,身在洛阳治理灾情的苏长亭来查。   “你也认为是城郊别院那位所为?”苏长亭似笑非笑地侧身望着落空,眼睛里的颜色很复杂,似乎每次他对视上她的时候,眼神便没有平和过。   落空不愿计较,点点头,道:“岳良此人,我上一世匆匆一见。却也知道他不是个甘于受困,自暴自弃的人。这一次洛阳洪涝,朝野震动,正是个好机会,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这么安分。”   “可他在你父亲杜麟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容易便派人出来作乱。你说杜相如今,是不是已经心力不足了?”苏长亭接着问道。   “你不必试探我。”落空侧目看了苏长亭一眼,瞧见那双总是纯粹深邃的眼睛,此刻染着鲜艳的邪色,“父亲就算有意让岳良使人作乱,也只因他立场在那儿,怨不得谁。”   “悄悄放一个漏洞,让岳良的人钻出去,其实是钻进去,钻进了杜相借刀杀人的陷阱。灾民里作乱,引发暴动,使我赈灾受阻,日后权位不保。乱中作祟,引你死在暴民之下,又一次帮杜后斩草除根,防止养虎为患。等你我都被岳良整清楚了,杜相再拿下岳良,斩杀的理所应当,又除一祸,功不可没。杜相的计谋才略,实在是令人敬仰,不动神色间便达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   落空不说话,平静如常地喝着茶,听苏长亭分析的巨细无遗。   “不怪你上一世费了那么多心思,欺骗了所有人。”苏长亭低低地说完了话,叹了一口气,却让落空心中堵住了一口气,如何都纾解不出。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愿意代帝出行?”猝不及防,苏长亭问得落空猝不及防。   “理当如此。”落空说的理所当然,其实心中明白,不是理当如此,苏长亭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只是厉害双方各自分量不同罢了。   他可以选择留在京城,稳定他现在来之不易的权位,可是会丧失笼络民心的机会。可他来了洛阳,虽可为挽晨收归民心,但是若洛阳灾情控制的不顺利,别说收归民心,恐怕还会引爆百姓与皇族的矛盾。而他来洛阳,还有一个必然的损失,京城政局的控制权。   两害取其轻,这一次选择间的得失,落空没有把握他会来,甚至理智上的思考是偏向于他不来的,这样才像她认识的那个从容冷静的太傅。可她偏偏觉得他会来,所以前日她没有让锤子随她出城,而是让庞大厨随她去。   因为她知道苏长亭需要第一手的资料,而他若来了,随她出过城门,见过受灾村落的庞大厨便能给他。可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来了,还第一时间自己去了受灾村落,与她不期而遇。   “你说的没错,理当如此。”苏长亭接落空的话慢了许久,落空心里的那口气堵得更慌了,朝外看了看天色,觉得是时候回去了,正欲告辞便听苏长亭温柔地又道,“书臣很想你,他如今已经五岁了。想不想听听他的事?他如今写自己的名字写得很漂亮。”   落空欲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她忽然感到一阵无奈,这种无奈的感觉很陌生,不知不觉中她竟狠不下心肠拒绝苏长亭的温柔软语,更何况那是与书臣相关的。   “时辰刚刚好,我早前让人准备好了晚膳,留下来用吧。我顺便跟你说说书臣这些年的变化。明日我会有很多公文需要处理,后日我便要前往庙口村,日后应当不会再见。”他望进她的眼睛里,没有太多复杂的颜色,就像是老朋友相遇,然后想要相邀共饮一杯,叙一叙一别经年的人事变迁。   落空回之一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言随情至:“如此,有劳太傅费心。” ☆、冷月和风一杯酒   晚膳用到天色赤艳的时候,书臣四年来的点点滴滴被苏长亭惟妙惟肖地叙述将尽,落空听得时而掩面笑声不停,时而皱眉担忧不已。   “书臣一直很聪明,就算他很想你,却也知道你离开有原因,知道不能时常在我面前提及你。”苏长亭将仆人送上来的酒,开了封,感慨道,“我们每一次饮酒都没有好事,每一次都是分离,索性这一次分离再饮一杯,只不过这一次不要再不欢而散,至少有这么一次好聚好散,可好?”   落空哂然接过苏长亭递来的半盏酒,凑近鼻尖嗅了嗅:“这样的好酒,怎舍得让它惹上不好的情愫。”她举杯朝着苏长亭一敬,随后二人相视一笑,饮尽杯中美酒。   “今日的晚霞很美,像极了当初慈安宫殿外的。”苏长亭仰着头,看着正片翻涌的云霞,紫红妖艳,仿佛孕育着妖魔。   落空看着手中的酒杯,微微笑着垂下睫羽,没有任何回应。苏长亭低头看来,瞧见落空的不动声色,抱歉一声道:“我非有意提及往事,若是让你——”   “苏长亭。”落空忽然抬头看着他,微笑的容颜仿佛水里倒映的拂柳,摸不到又让人心痒难耐的美好。苏长亭被她忽然的柔声轻唤摄住,半晌无法收回神志,只能痴痴看着她启唇吐字。   “你说,你我若是不相遇在朝堂上,你我相遇时还是少年的模样时,如今我们相处的又是怎样的一番场景?”落空的眼中泛着耀目的光,漂亮的让人想要伸手捕捉,然而那是捕捉不到的。   会是怎样的场景?苏长亭也不住地开始畅想,会不会桃林深处笑佳人,会不会拂柳树下谦君子,会不会引为知己无话不谈,又会不会倾心相付,省了多少后世的纠葛负累。   “你会希望那是怎样的场景?”苏长亭温柔地问道。   落空一侧头,望着那漫天的红墨,笑出了一朵海棠花的芬芳:“应当是谈天说地,总之无话不谈,应当是把酒尽欢,总之笑纵人生,还应当是心无隔阂,君子之交淡淡清清。”   她的话就像是一阵风吹醒了苏长亭心中沉睡在黑暗里的小人,苏长亭忽然心中一松,却又觉得身上无比的疲惫:“你若是如此希望,如今我们也能做到,不是吗?”   “是啊,恩怨已休,志同道合,我们早该握手言和的。”落空亲自为二人斟满了酒,举起酒杯又朝着他敬去,笑得坦坦荡荡。   苏长亭伸向酒杯的手迟钝片刻,最终还是举起了酒杯,与落空饮尽。   “苏长亭,既然我们如今坦率直言了,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落空一手放在桌上,漂亮的笑容挂在唇上,眼眸湿润润仿佛沾染了酒雾。   “你问。”苏长亭的眼中同样染上了一层薄雾,隔着温柔的网将她纯美的笑看着。   “你曾说上一世,你杀我不全为了长孙碧烟,还因为挽晨,为了能让挽晨日后顺利亲政,为了能让挽晨亲政时没有杜家的阻挠。那么在你心中家国,孰重孰轻?”   “……”苏长亭第一次被人问的答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将她看着,整个人失了神一般,仿佛落空抛出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把刀,抛出后轻轻地让他选择,是要左手,还是右手。   “很难答吗?上一世你不是答得很轻松的吗?”落空抬起了头,看着他温柔的笑,在他的眼中却残忍的如同个刽子手,“如果这个问题问我,我必定不会迟疑,家国之间,国为先,家次之。”   她的眼睛明亮的像一把寒刀,割的苏长亭遍体鳞伤。可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随即又道:“这个问题,你答不上来,不如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苏长亭没了笑容,没了笑容的苏太傅是什么模样,朝中恐怕很多人都想象不出来,就连此刻见到的落空都有些难以相信,没了笑容的苏太傅居然是悲伤的模样,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样的悲伤。   可落空还是笑着,她轻握着手中的酒杯,双颊已经有些热了,双目晕着酒气,她说:“在你看来,杜敏贤会否在受到背叛之后重新接纳另一个人?”   “一个不曾背叛过她的人吗?”苏长亭问。   落空轻笑了笑,呵出一口酒气,迷离地道:“姑且算作不曾背叛过她的人。”   “……不会。”他还以为四年的民间生活,已经将杜太后心房的铜墙铁壁软化,成了轻叩能开的木门,却不曾想,四年的平静生活只是将原本的铜墙铁壁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严丝合缝,再无门窗。   苏长亭两世来的从容冷静至使他一直都站在制高点,居高视下,何曾狼狈。却竟两次都因为同一个女人,让自己处在这般狼狈不堪的情景之下。   他原以为他的奢望不多的,不过就是要她活着罢了。上一世只有她一个人,独行于荆棘密林,在她死在泥沼中后,他才发现所有只是假象,发现他对她那不可言说的情。   这一世,两个人,同一个灵魂,他甚至以为是上天优待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他不会再让她一人披荆斩棘,不会再让她一人独自前行。   他原以为,他只是希望她走出荆棘,完好的活着便够了。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太高估他的清心寡欲,太低估人的欲望无穷。   “苏长亭,四年的民间生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落空觉得酒气有些上头了,她提起酒壶伸过去为他倒满空了的酒杯,又为自己倒满一杯,晃晃荡荡地举着杯,她望着杯中濯濯的酒,映着月的倒映,“一个人不一定要与人同行,一个人是可以独行的。天下苍苍,聚散几何,该走的总是会走,如何强留也留不住。起初越是用心,最后越是伤心。既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便独自一人,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走,人本便是如此,为何要为了没有同伴而自伤自怜呢?”   “可有些人,不一定会走。”苏长亭心口压着一块石,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重重的坠落感。   “不会走吗?”落空看去苏长亭,“苏长亭,当初长孙碧烟与你青梅竹马,自小相识,长辈同辈皆认为你们能成就眷恋,是否你也这么认为,所以理所当然的以为你们白首可许,青丝可缠?”   “我与她并非……”苏长亭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落空说的没错,当初他正是因为这样才对碧烟宠爱异常,那时他不知什么是情爱,只知道碧烟与他自小相识,理所当然的白首到老。   “你与她并非除去巫山不是云的真爱,并非生死相许携白头的真情,并非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追求,那种痴情。”落空当真有些醉了,身子软若浮萍于水上,声音又如清风过绵间,“既然你当初不能确定对她是何种情爱,而导致众人误解,甚至导致她的误解。那么如今你又如何保证,保证自己不是被一种心心相惜的知己心思蒙蔽,蒙蔽了原本清晰的双目?”   “我若能保证,你却还是不会信的。”苏长亭悲伤的眸对视着落空酒醉清醒的眸,两个人都是那般明白的人,谁又是不明白谁的呢?   落空笑了,笑得仿佛一个红尘嚣上的侠女,持剑起舞,舞尽天下豪气干云,舞尽天下俗情庸爱。   “对,苏长亭我们若是相逢于最初年少时,必定是一对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就如同今晚一样,畅快直言,不知多么的潇洒恣意。”   落空勉强地直起了身子,再次举起杯,朝着苏长亭最后的一敬。她笑得最美,比落尽的晚霞美,比初上的弯月美,也比她对面玉面颜色的苏长亭美。   “如若我们相识于最初,我必定不会让你入皇家,不会让你成为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承担着男人责任的女人,一个像刀剑一样寒光泠泠的女人。   苏长亭喝下了最后这杯酒,放下了杯,在弯月冷亮的夜下,将落空送到了一叶酒肆的门口。他瞧见她软绵绵地伸手解下身上斗篷,将斗篷递至他的面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相借之物总该归主。一叶酒肆小门小户,却不会连一件斗篷都用不起。苏太傅,酒过人醒,请回吧。”   他看着月下的她美得像一朵幽昙,静静地绽放,孤芳自赏且傲视群雄,如此的气魄正当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儿。   苏长亭接过了斗篷,将伞递过去,恢复了谦谦君子,人如玉的模样,道:“你或许不知,很多人也都不知,我从未醉过,无人能将我灌醉。只是你若说我是醉了,那么我便是醉了。”   他见落空没有反应过来将伞接过,便将伞依靠去旁边的墙上,随后转身,没有一个离别的字,施施然离开了一叶酒肆的门前。   一阵冷风不识趣地刮来,落空站在空空的门前,抱紧了双臂,垂下头,黑发如瀑垂到身前,将她笼成行只单影的模样,许久后,她才转过身,敲响了门。   锤子很快就开了门,见老板娘一身酒气,刚想问的话又在瞧见她一脸的漠然后止于喉间。他扶着她进屋躺下,期间没听老板娘说一个字,他也不曾问一句,总觉得不该问。   一叶酒肆的门开了又合上,对着这条街的尽头,苏长亭背倚着墙,知道她已经平安进屋了,这才直起身子,朝着钦差府行去。   今夜的这些话,他听得明白她的意思,伤心是难免的,可他并非轻易言弃的人。   记得上一世已经做了镇边大将军的宇文磬曾说,苏太傅若是在边疆杀敌治敌,必定会成为第二个让敌国闻风丧胆的鬼将军。   大熙国一百年前出了一个鬼将军,冷面如鬼,杀人如麻,过处百丈无活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尝一败。 ☆、瘟疫村   落空在屋前修剪一棵小树的枝叶,刚长出来的嫩枝总是难免不规整。洛修竹进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只等到人蹲在她的身边说话了,她才回头看去。   “听说苏长亭今天便要前往庙口村了。”洛修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百无聊赖地戳着小树枝条上刚长出来的嫩芽。   落空没搭理他,接着动剪子修剪她眼前的这一节枝条。   洛修竹见落空对他爱答不理的,倒也不焦急,反而淡定地收了折扇,站起来,负手又道:“据说庙口村如今是疫情最严重的村落,已经死了好些人,其余很多村子的疫情都是从那里传过去的。我说这个苏长亭也真是够拼的,不过是代帝出行,做个样子就好了,何必这么认真,随时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呢。”   “你收了他什么好处,会为他传消息?”落空还是蹲在小树前,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枝叶,一边微微笑着问道。   洛修竹折扇打开,风流地扇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什么,只是互帮互助罢了。”   苏长亭答应帮他把他无脸美人图带回京城,呈给敏贤,虽然不知道敏贤会不会收下,但是只这样便让他觉得很高兴了。   而作为回报,他帮苏长亭传一个消息给落空,也算是情理之中,反正消息带到后,落空会如何抉择,会怎么行动,也不由他管。   落空扭过头,朝上看去笑得温柔腼腆的洛修竹,大约便明白了苏长亭帮了洛修竹什么忙,竟然让这个个性古怪的少爷愿意纡尊降贵地替他苏长亭办事。   落空心中叹了叹,觉得很别扭,若是洛修竹知道她便是杜敏贤,只不过是几年后死去的杜敏贤,不知此下该是如何窘迫的场景。   还好,他不会知道,苏长亭不会告诉他,而她自然更不会说。   “好了,消息我已经带到,其余的与我也没什么关系。落空,就当这四年来普通朋友的忠告,珍惜眼前人,有时候不必为过去太计较,也不必对将来太看重,人始终是活在当下的,顺从你的心,它会告诉你怎么做最让你开心。”洛修竹不咸不淡地留下这么一句话,随后便离开了一叶酒肆,风一样来风一样走。   走出一叶酒肆,往洛府行去的路上,冉福瞧着他家大少爷满面春风的神色,心中是叹了又叹,心道他家少爷能劝别人,却是劝不了自己。   珍惜眼前人,不纠结过去,不惆怅将来,说的如此容易,但是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   “唉声叹气的,灾情还没蔓延至城内呢,你便这副模样,等真的累及城里了,你不得哭死去?”洛修竹扇着扇子,自命风流,心情的确是不错,想着他总算是完成了对她的一桩诺言。   “不是,少爷……”冉福欲言又止,为难地皱着眉,瞧见他家少爷侧头笑看着他,实在抵不住了便索性豁出去,说道,“冉福只是感叹少爷劝别人的话自己都未必做到,若是少爷能够做到,又怎会苦守在洛阳城,心却始终没有回来呢?”   “哟,冉福,你最近文墨喝多了,竟然言语婉转起来了。你可能为少爷我解释一下,何谓苦守洛阳城,何谓心回不来?”   “少爷,你别装了。昨天我都看到了,善水国那位殿下又给你书信了吧?”冉福看见他家少爷的折扇停住了,更是眼见着少爷脸上的笑容正迅速地降温,可话都说出去了,他便索性一次说完,“少爷您方才对落老板说珍惜眼前人,可您珍惜了吗?还是抱着期望等着京城那位吧,您有没有想过潜墨姑娘身为善水国储君,不日之后便会成为善水国国君,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却偏偏认定了您一人。她人是霸道蛮横,骄傲自负了些,但是她对您的用心,怕是不用冉福说,您也自己能看出吧?何谓珍惜眼前人,难道潜墨姑娘那样的,还不叫最好的眼前人吗?”   洛修竹原本因为冉福提及祁筑儿而瞬间垮下去的神色,又在冉福说完后变得古怪起来。回味冉福方才的一番话,怎么越回味越不是味道呢?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乎让他忽略了被人戳及心事的不耐烦。   洛修竹摸着折扇,想了一会儿,扭曲了眉头,问道:“冉福,你这番话怎么这么像昨天堂舅妈劝堂表妹嫁给拂西城第一富甲周公子的话?”   冉福皱眉想了想,好像的确有点像,随后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充当起了老妈子,把他家少爷当成了个挑挑拣拣不愿嫁人的黄花闺女,又把祁筑儿殿下比作了人人想嫁的好夫郎。   嗯,好像是有点怪。   “唉,少爷我就这么一说,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让您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冉福一拍手,嘻嘻笑道,打算让方才尴尬的比喻过去。   然而洛修竹是怎样的心气,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便让事情过去了,折扇一举,便照着冉福的脑门敲去,一边敲一边教训道:“一棵树上吊死,你还真是对你家少爷忠心耿耿啊。这么一说,一说就把你家风流倜傥,潘安再世的少爷比作了待字闺中的女人?”   冉福抱头四处逃窜,一边嚷嚷着少爷饶命,一边心里却轻松不少,至少他家少爷没有对他用阴招,只是正大光明地揍他,这说明他家少爷的心情还没有被他破坏完去。   此刻,另一边一叶酒肆里的落空还是蹲在小树前,只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剪子了。锤子抱着衣服正准备去洗,路过瞧见他家老板娘正蹲着发呆,好奇地唤了一声:“老板娘,您在干嘛呢?”   “锤子,你知道庙口村吗?”落空忽然开口问道。   “知道啊,老板娘你不常与人交谈,自从洪涝发生后,你更是几乎闭门不出,所以没听过庙口村的事不足为奇,这庙口村如今快算是废了,住的都是得了瘟疫又没钱看病的灾民,一村子的人就坐着等死。而且听说……”锤子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自从昨天庞大厨走了后,他在一叶酒肆里就更找不到人说话了,如今老板娘忽然开口,他岂能不说够了去。   然而锤子正放下装着衣服的木盆,打算跟老板娘来一场“促膝长谈”,他家老板娘却忽然站起身,失神的立了一会儿,还不等他问怎么了,便又见老板娘一转身,一阵风一样地转进了屋中。   锤子莫名其妙地挠挠头,觉得老板娘是不是葵水不正常,怎么总有这么几天让人摸不着头脑。   晚间,一叶酒肆的后门开了,一个布衣少年人从后门出去,先是去了一趟洛府后门,之后乘了一辆马车又朝着城门而去,夜间宵禁,城门紧闭。   布衣少年不知拿出了什么给城门口的士兵看了看,随即城门便为他打开。马车使出洛阳城内,朝着南边灾情最严重的地方行去,守城的士兵纷纷摇头,只觉得那么白净的少年怎么想不开呢?   想不开的少年落空从马车中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庙口村前,驾车的人等落空下了马车,便匆匆离开,仿佛瘟疫马上便会染上他一样。   落空戴着幂篱,透过黑纱瞧见这破败不堪,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庙口村,心忽然静了下来。她举步朝着村子里走去,走了几百步才看见了一个衣不遮体的母亲正抱着一个婴儿喂乳。   那母亲见有人来,便睁着无神的双目小心谨慎地将她望着。再行了几百步才听见了人声,她朝着人声的方向接着走,便见到了穿梭于灾民中,送粥递药的苏长亭。   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落空在幂篱下浅浅地笑起,没人能够看见这惊艳的一幕。   “小伙子,对面那个姑娘是你的娘子吗?她看你很久了。”老人家接过苏长亭递上来的药碗,虽然一身邋遢,却笑得慈眉善目。   苏长亭听闻,回头看去,便瞧见了一个黑衣黑帽少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温柔的眸瞬间绽放璀璨的光辉,让人不敢对视。   落空幂篱下红了红脸,眼神闪烁了一分,她见苏长亭回身对老人家说了什么,随后便朝她走来。她不知为什么,朝后挪了一小步,竟然有些慌乱。   “你来了。”苏长亭口吻温柔,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染了不少尘土灰泥,而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干净。   “送药这种事,为何要亲力亲为,如果你染了病,之后谁来主持大局?”落空严声指出他不当之处,可严厉的语气配着低柔的声音,便令人有失笑的感觉。   苏长亭忍住笑意,调侃道:“不是还有你吗?英明神武的太后娘娘,可比我把持大局厉害多了。”   落空在幂篱里睨了他一眼,后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太过娇嗔,于是正了正嗓音又道:“你刻意诱我至此,究竟有何用意。”   “当真是我诱你来的吗?不是你自己放不下,想来的吗?”苏长亭笑得不怀好意,让落空忽的有一阵后悔,自己怎么就守不住心神,竟然让他得逞,竟然自己当真来了。   “好了,此间不宜长谈,我们进屋说话。”苏长亭见好就收,明白再逼下去,势必要将骄傲的太后又逼回洛阳城去。   落空咬了咬牙,心里恨了恨,终是吐出一口郁气,随苏长亭进了他如今搭在庙口村的营帐里。   然而,二人还没说上一句话,方方喝了一杯茶,一个士兵便慌张地冲了进来,对着苏长亭禀报道:“太傅,刚刚张大爷忽然呕吐不止,神志不清。经太医确诊,乃是瘟疫,如今已经送往病坊隔离。”   “凡与张大爷有过接触的人,一应送往病坊,不得延误。”苏长亭放下杯,极快地下达决策,“再辟一间房,容我与落姑娘隔离之用。”   士兵惊疑,但是方才苏太傅的确也与张大爷接触过,随即收了惊讶,喊道:“是,太傅。”士兵说完便急忙朝外去准备病坊,传达太傅之命。   屋中,落空不知为何忽然笑了:“都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这回可真是巧了,正赶上与太傅同甘共苦。”   “你会后悔来吗?”苏长亭转身,温柔地问她。   “你会让我死吗?”落空回问道,笑得同样温柔。   “不会。”轻轻的两个字,可苏长亭就是能说的如此自信。落空没有去探究他到底凭何如此自信,只是悠悠地低头喝茶,总觉得接下来的几天都没什么好茶可喝了。 ☆、乱入的道士   晚上落空与苏长亭走进了专门为他们搭起来的帐篷内,苏长亭跟在落空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道:“抱歉,赈灾物资有限,就算是我也不能擅自挪用,只能委屈你与我共处一室。”   “也并非第一次,不必如此拘谨。”落空随意瞧了瞧,便坐去了帐篷中横着的其中一张床上,忽然想起刚刚出去的士兵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禁纳闷地问道,“我当真就算穿了男装也不像男人?先是那张大爷,后又是你的随身侍卫,怎么都将我看穿了?”   苏长亭近乎宠溺的笑了笑,然后挤眉弄眼地看着她男装的模样回答:“碧烟自小体弱多病,长大了骨骼便异常纤细玲珑,真正是让人觉得弱不禁风。这不怪你,与你演技好坏无关。”   落空听罢后,自觉没趣,便收了嘴。   二人用了晚饭后,太医进来给他们探了次脉,确认他们现在还没有染上疫病的征兆,便看接下来两天是否有变化,若是依旧如常,便能够确定他们并没有染上疫情了。   太医走后,落空站在帐篷前,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他们这一处的帐篷与别的隔离病人用的屋舍帐篷隔得远,所以并不拘着他们小范围的行动自由。   “长夜漫漫,何其无聊。”落空双手抱胸,纤细如同天鹅的颈项仿佛一折便断,苏长亭轻步走到她的旁边,同样仰头,望去她望着的月。   “不若我们对弈一盘?”苏长亭的声音在落空的身侧响起。   落空回眸看他,瞧见他正巧也回正了头,眼中认认真真又温温柔柔地回视她。她问道:“此间无棋无子,如何对弈?”   “你若希望,我总能为你想到办法。”苏长亭微笑着说完,便转身进了屋中。   落空见他出来的时候端着一盏油灯,另一只手上又拿着两节细细的木棍。苏长亭经过落空的身边,冲她微微一笑,随即在帐篷前蹲下,油灯放在一旁平地上,木棍在地上画着。   落空好奇,在苏长亭的对面蹲下瞧看,便看见这人竟以大地为棋盘,握木棍画棋子。没过多久,苏长亭便画完了,十九乘十九,一个巨大的棋盘愕然出现在苏长亭与她的中间。   “执棍画子,不可更改,当真是落子无悔了,如何?”苏长亭在棋盘的对面,笑看着她,一半的脸照着油灯的昏黄光亮,一半的脸隐在阴影中令人沉迷。   “怕你不成?”落空忽的意气风发,好久不曾这般的年少轻狂,她笑得像个扬鞭少年,扬尘飞花间自有一段风流。   落空接过苏长亭递过来的一节细棍,在指尖绕了一圈,目视着棋盘问道:“如何区分敌我?”   “交叉视为白子,圆圈当作黑子。你欲执何子?”苏长亭望着专心于棋盘上的落空,眼中尽是温柔颜色,较之平日的温柔,又有一丝不同。   “如今夜幕降临,玄色统御一切,黑子比乘一大势,我便择黑子用之。”落空笑着说话,声音又柔又厉,矛盾又诱人,像个身着赤血裙衫的妖精。   她无厘头的话一说完,也不待苏长亭同意,便画下一子。   苏长亭被她的笑看呆了片刻,等她冲他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才惊醒地看去地上棋盘。   起手天元?苏长亭眉心动了动,随即眉尾一挑,抬眸见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跟上她破除一切定式规则的步伐。   苏长亭心中颤了颤,不能不受诱惑地提起手,在天元右侧方画上一子。   “我以为太傅从来都是沉稳从容的,从不随人步伐,必定会稳扎稳打地走出自己的节奏。”落空似笑非笑地又画上一子,眼眸中还是星光盎然,叫人不忍移目。   “天元之下,任何一步棋都不算是随人步伐才对,因为棋盘上除了天元,其余方位皆有对称位置。你原是执黑子先落,却偏偏要落在独一无二的天元之上,不就是等着我先出招吗?”   “这么说可就矛盾了,我选黑子先手,却非要起落天元,等你先行,是何道理?”落空眼尾处有丝丝狡猾之光流露,苏长亭没有错过,且看得极为仔细。   他温柔地回答:“是何道理,等终局再论也不迟。”   二人皆笑而不语,星辰下,油灯在侧,两个相识了两辈子,近日才化干戈为玉帛的人安安静静地在地上棋局厮杀对弈,不亦乐乎。   一段很长的春蝉鸣叫,落空忽然顿住,细棍在指尖又绕了一个圈,她笑道:“你确定落在此处?”此处一落子,他这一半壁山河便要收归她手了。   他当真想清楚了?还是一时不察,落错了子?落空抬头看去他,想要瞧清楚他的神色。   然而朦胧光影中柔和了轮廓,更显美丽的太傅大人只是轻轻一笑,道一句:“落子不悔。”   落空唇角轻慢的咧开,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好,真英雄也。”随即一子画落,苏太傅一半的山河尽数覆灭。   没有任何迟疑,苏长亭接着走上一步,落空紧追其后画下一子。二人你来我往,慢慢的棋局渐露锋芒,落空皱起了眉,瞧见她渐渐不堪抵挡的微薄势力,开始懊恼到底是哪一步开始,竟然让苏长亭逆转了乾坤,不仅将失守的山河夺回,更是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她大片领土。   “该你了。”苏长亭温柔地提醒。   落空艰难地画下一子,随后的每一步都长考连连,举步维艰。   最后这局棋,还是叫苏长亭拿下,落空将细棍弃置一旁,喟然叹道:“果然,知己知彼之下,太傅无人能敌。”   “知己知彼之下,太后也少有人能及。”苏长亭唤她太后,满满的调侃之意,语中带笑,甚至带着一点亲昵。   落空还在叹然方才那局旗,懒懒散散地回应:“半语之差,天差地别。”他苏长亭是无人能及,她杜敏贤是少有人能及,这如何比的?   “并非每每都能做到知己知彼,否则世间万事万物便不再存在变化了。”苏长亭笑曰。   落空抬头看他,笑得有些不甘心:“你这可是安慰我?”   “怎敢。”苏长亭当即垂下头,忍不住笑意。   落空不理会他的假意恭维,睨了他一眼,随即想站起身,谁知蹲的太久,忽然起身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亮起来,苏长亭已经扶住了她。   “先别急着起来,我们就在门口坐一会儿。”他扶着她坐在了帐篷门口干净的草垫子上,油灯还在前面烧着,照亮了两人狭小的一隅。   落空缓了一会儿,眼前便慢慢地清晰了,她索性仰头望月,微笑着与苏长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得很多,他们儿时玩耍的东西,读书时遇过的先生,做过的坏事,欺负过的人。   不知不觉两个人相依着竟在帐篷门口睡了过去,等第二日还是被苏长亭的随行侍卫唤醒的。一夜畅谈倒是欢乐,可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也染了一身风霜。   很不幸,二人光荣的病了。这下不管是否是疫病,都必须隔离于此,以免在疫情肆虐之际还将病染给其余健康的人。   帐篷里,两人面对面捧着药碗喝药,视线对上的时候竟不约而同的笑了。落空被自己笑噎住,咳了两声才算是缓过来。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士兵便在门口唤道:“太傅大人。”   “说。”苏长亭正用巾帕为落空擦着嘴角药渍,简短地回应帐篷外的士兵。   “太傅大人,庙口村忽然闯进一个疯疯癫癫的醉酒道士,此刻正四处乱窜地找人。我们的人问了他找谁,可那道士似乎神志不清,说的话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道士?”苏长亭手上的动作停下,神色忽然一肃,问道。   “是,一个脏兮兮,疯疯癫癫的道士。”士兵在帐篷外回应。   “将他领到帐篷外来。”苏长亭放下了药碗,吩咐道。   “是,属下这便去。”士兵听命离开后。落空感到奇怪,不由问道:“那个道士,你认识?”   苏长亭回头望着她,眼中漆黑深邃,落空一点都没看明白,也没等苏长亭开口回答,那道士竟然已经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落空看着忽然闯进来,有点眼熟的老道士,惊得说不出话。而此刻帐篷外又传来士兵的声音:“太傅,属下失职,属下这便将他擒出去。”   “不必,你们退下吧。”苏长亭开口止住了正欲进来拿人的士兵。帐篷外的士兵迟疑片刻,最后遵命离开。   忽然闯进来的老道士一身褴褛,双颊通红,醉眼迷离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最后将视线锁定在落空的身上,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地朝着落空行去。   “小姑娘,贫道可算是找着你了。”老道士醉醺醺地冲落空说话,此刻落空也已经反应过来这人正是那日京城外,跟她为了一块石头论辩一番的疯道士。   苏长亭已经将落空护在了身后,此刻落空只能从苏长亭的肩上瞧见老道士跌跌撞撞走路的模样,却看不见苏长亭是何种颜色。   “小姑娘,你躲什么?贫道只不过、嗝、只不过是来还斗篷给你的。你这小姑娘太能折腾人了,害得贫道好一番寻找。”老道士左脚绊右脚,忽的便跌坐去了地上,坐下便坐下了,他竟然也懒得起来,一手举起酒壶喝酒,一手抓着件脏兮兮的斗篷朝着落空的方向抖抖。   苏长亭伸手将斗篷取过,放去一旁,随即看着老道士说道:“阁下是如何寻到此处来的,本官现下不欲追究。只不过此处疫情严重,阁下既然进来了,为了防止疫情扩散去别处,只能委屈阁下屈留于此处医坊数日,待确定阁下并未染上疫情,本官自会让人送阁下离去。”   “阁阁阁,阁什么下啊,贫道有法号的,贫道法号尘雷。嗝、记不住……哦,对了,贫道瞧见隔壁村子靠着的崖壁上有好多牛舌,好多,一大片一大片的,记住了啊,隔壁村子啊。”   老道士含含糊糊的话,犹是中间那一句不清不楚的让落空动了动眉头,有些异样,像是快抓到什么了。   可刹那间,老道士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转身,又慢悠悠的出去,而这一系列动作又让人无从反应,仿佛他是很快速完成的。   落空震惊不已,一下子便忘了方才自己快要捕捉到的是什么。   又不等落空从那老道士诡异的身法中回过神,帐篷外士兵的声音再次响起:“太傅,那、那道士……”   “他方才是如何进来的?”苏长亭冷静地问道。   “属、属下没瞧清楚,那道士似乎懂得邪术,明明瞧着走不稳,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眼前。”士兵的声音在颤抖。   苏长亭沉默了一会儿,才吩咐帐篷外的士兵道:“我知道了,退下吧,此事不可外传。”   “属下遵命。”   落空担忧地看去他的侧脸,问道:“你可认识那个道士?”   “这句话不该用来问你的吗?”苏长亭笑得有些无奈,仿佛落空已经被方才老道士那诡异的一幕惊得不能清楚思考了。   而落空承认,她的确被这仿佛鬼神之力惊到。她沉默下来,脑子里浮现起那日京城外与老道士说话的场景,忽然想起自己那时说的话,心神便开始不安了。   “别担心,世外之人一向不会插手红尘中事。”苏长亭柔声宽慰她道。 ☆、乾坤又变   温润的春季,京城依旧繁华,没有受到丝毫洛阳洪涝的影响。时空分明割裂成了两个世界,不经过那一段路,便看不到两处的景。   皇宫里,慈安宫内太后刚刚起身,惜梦领着一众的宫婢为她梳妆着衣。等最后一丝发都完美无瑕地整理干净了,海福牵着新帝宫挽晨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杜敏贤从铜镜中瞧见呆萌的挽晨,展露今日第一个微笑,她起身转身,将挽晨抱起,听见挽晨奶声奶气地唤道:“挽晨给母后请安~”   “太傅没有教挽晨,见到母后要自称儿臣,而不能直称名字?”杜敏贤朝旁边伸手,惜梦会意地将她指尖护甲取下。褪去了尖锐的护甲,杜敏贤才伸手抚摸上挽晨细腻的脸蛋。   新帝听闻母后这么一说,惊呼一声,随即小手捂住小嘴,瞪大了眼睛嘟囔道:“儿臣忘了。”   他如此可爱的动作惹得一殿人低头闷笑,唯有杜敏贤能够光明正大地点点挽晨的头,无奈又宠爱地轻斥一声。   “随母后去用膳。”杜敏贤笑着开口,海福便立即下去准备早膳。   晨间母子二人其乐融融,挽晨吃的似模似样的,只是偶尔还是难免食物粘在小嘴边,这个时候杜敏贤便会温柔地为他拭去,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等早膳用完了,到了挽晨休息的时候,遗庆上前将新帝抱回寝宫。杜敏贤才让人撤了一桌膳食,送上一壶温茶。   海福上前为太后斟茶,一边低语道:“右堂垂颜上次送回的消息中提及的那人,底下人已经查明了,确实出自城郊别院那位的手。”   “那人呢?”杜敏贤端着温茶,眼中光色暗淡,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异动。   “原本是要抓住的,可谁知有人先了一步,将人擒去了。左堂七伎怕是杜相的人,未免暴露身份,便没有动作。”   杜敏贤喝了一口茶,放下杯,细长的指尖在杯口上划了一圈,随即抬眸道:“派人盯着城郊别院,一有动静便立即回禀,同时小心行踪,不要叫父亲发现了。”   “是,太后。”海福领命退下,惜梦便上前伺候着。   杜敏贤闭上了眼,一手撑在额上,惜梦替太后揉着肩,见太后安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不由地轻唤一声:“太后娘娘?”   “什么事?”杜敏贤回应道,还是闭着眼的,声音略微疲惫。   惜梦原是以为太后不知不觉地睡了,却哪知太后还是清醒的,这一唤便尴尬了,她定了定才柔声说道:“娘娘,休息一会儿吧,您昨夜阅览奏折,子时过后才睡,再这么下去您的身体受不住的。”   杜敏贤沉默,等到惜梦已经不指望太后会回应她的时候,她却瞧见太后忽然抬起手示意她停下。惜梦停下,随即听太后说道:“让人暗中准备马车,哀家要拜访田府,不要让旁人知道。”   惜梦滞了滞,心中有些酸涩,瞧见太后疲惫的模样,她劝也劝不住,只能福身乖巧地应道:“惜梦遵旨。”   正欲转身下去吩咐人准备的时候,惜梦又听见太后的声音:“别担心,哀家自己不倒下,便没人能让哀家倒下。”   惜梦抬头看,看见太后手上捏着一盏杯,儿戏一样的把玩着,眼中是征服四方的威严,让人不能不信她。   田忠仁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个年轻姑娘上他府上拜访,等他走进正堂瞧见坐在太师椅上冷漠笑着的年轻姑娘后,又胆战心惊地连想都不敢想了。   他上前正欲行礼,却听座上的太后用那特有的泠然声音说道:“田阁老,我特意私服前来,你故意施行大礼,是要与我背道而驰吗?”   田忠仁那弯下的腰瞬间又直起来,直得他背脊如钢,从未如此笔直过。杜敏贤对着田忠仁微笑,从胡青色的袖口中伸出白皙的手,朝着旁边一请,示意田忠仁坐下说话。   田忠仁低头谨慎地坐去太后旁边,二人中间隔着一张几,可他还是觉得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能安定下来。   为官几十载,他从十多年前开始就知道当初还不是皇后,也还不是太后的东宫那位太子妃是个狠角色,并非有个杜麟那样的爹,而是她本身的气度智力,便远胜很多男儿。   然而十多年来,这却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与这位打交道,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况且他记得就算是他那智多近妖的爱徒在这位面前都小心谨慎的很。   “不知……您特意前来有何要事?”田忠仁不知应该如何称呼她,毕竟听太后之言,她不愿让人知道她来访田府,既然如此便不能叫太后了。   “田阁老在朝为官四十七年,侍奉过三代君主,主持实施育民惠民国策不下百件,功标青史。挽晨初登其位,本该亲自上府慰劳功臣,以彰仁德。只不过他年纪且幼,我不放心,便只能效仿太傅,代帝走一趟了。”   “微臣不敢居功,实乃三代君王皆为仁君,加之众同僚齐力同心方能惠泽天下黎民,微臣不过蝼蚁之功,实在不敢倨傲。”田忠仁心中打鼓,有些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当太后说效仿长亭,代帝这个词的时候,他竟右眉跳了跳。   杜敏贤侧目看了一眼田忠仁,又望去外边的无限春光,悠悠笑起:“田阁老在朝四十多载,一直不曾陷入泥泞,可谓出淤泥而不染又能明哲保身左右逢源。只是田阁老教导出的爱徒,却似乎不太懂得韬光养晦,隐藏锋芒。”她端起身侧几上的茶,抿了一口,接着说道,“您知道我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且最忌年轻人锋芒太露,我虽惜才,却也不能总为了一个有才的人与父亲阳奉阴违,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田忠仁沉了沉气,现在才算是冷静思考起来。长亭向来不爱尽显风骚,可是近一年来他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急进,仿佛在赶着做什么。   他虽信任长亭的才智能够应付一切,可是如今的情况倒是有些不稳定了。   首先,长亭人不在京城,羽翼又未丰至可以与杜相抗衡的地步。其次,地位直逼丞相的太傅兼监国之位,的确惹人艳羡,若非太后在其中周旋调和,恐怕杜相与长亭之间不会至今风平浪静。   “长亭年轻气盛,的确需要鞭策,不知您意欲何为?”田忠仁直白问道。   杜敏贤又笑了笑,这一次笑得意味深长了些:“并非我意欲何为,而是田阁老您意欲何为才对。”她轻慢的语气让田忠仁抬头看去,对视上杜太后这双犀利的眼眸,田忠仁便当下一骇,听她接着说道,“挽晨刚过周岁未满一年,如今正需要一个人背后扶持,那人应该是最亲密最可信的。不知田阁老是否是这个意思?”   田忠仁听罢后,一思量,最亲密最可信的,普天之下最亲密可信的除了母亲还有何人?而正统礼教之中,堪称陛下母亲的自然只有太后一人。   他终于明白了太后今日私访他田府的用意,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是想在既有监国又有杜相把持的朝政中斩开一块地域,她这是想要垂帘听政!   杜敏贤淡然地看着田忠仁震惊的一瞬不瞬看着她的双眼,毫不在意地扭头朝外看去:“人们都说两虎相争必有一损,只不过就如今看来,损的恐怕是年轻的那只老虎,到底输在手腕浅了些。田阁老可能不知,我听人传来消息,如今苏太傅正被困疫情最严重的庙口村中,能不能出来,恐怕不止要看天意,还要看人意。你知我父亲从来不似我这般心慈手软,就算是再可惜的人才,只要稍有异动出现,自是一刀斩断,毫不留恋的。”   “做事情总是谨慎为好,可也要看时机等不等人。阁老人到暮年恐怕也已将全副希望寄托在爱徒身上,若是错过时机,恐怕到了最后只落得满盘皆输。”杜敏贤气定神闲地说完了话,便笑着站起身来,准备就此告辞。   田忠仁在杜太后告辞之前慌乱起身,焦切地说道:“您……可能保证必保长亭?”   “两虎相争必有一损,三虎并立却因左右伺敌而不敢妄动。我一向不喜欢吵吵嚷嚷、喋喋咻咻,安宁的乾坤社稷才是我之所向。田阁老不必确定我会不会保住苏长亭,只需要知道我是个不愿听命于人,又不愿骨肉相残的人便可。”   因为不愿听命于人,所以她不会让朝堂成为杜姓一家之言,因为那般之下,她便永远与杜相捆在一根线上,论地位论阅历,她都必定是听从的那人。   因为不愿骨肉相残,所以她更要确保苏长亭还站在那太傅监国的位置上,如此她才不会与她的父亲杜相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才不会出现骨肉相残的场景。   田忠仁大半辈子都不曾见过如杜太后这般的女人,心狠又心善,大局细节无一错漏,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利弊得失分的清清楚楚。   田忠仁缓慢地朝着杜敏贤弯腰行礼,大礼之下,他沉声说道:“陛下年纪尚幼,正需一人辅佐育导,此人除了当今太后,再无人更可堪任。明日老臣便率领众臣提议,于御座后设珠帘列凤位供太后辅政听政之用。”   “阁老审时度势,令徒惊才绝艳,具是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康端太后感铭,必定珍而护之。”杜敏贤带着满意的笑容带上帽,出了田府,上了马车中。   五日后,洛阳庙口村的疫情终于得到控制,而这一切都多亏了那疯道士口中的牛舌,也名曰大黄。死于疫病的人皆由官府统一处理尸体,死者家属都将得到财帛抚慰,官府更会请得道高僧为死者超度。   苏长亭携落空走出庙口村的时候仿若重获新生,而与此同时却也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太后垂帘御座之后,预闻朝政,辅幼帝决策。   “看来,你该回去了。”落空站在他的身边,淡然地笑道。   苏长亭转身看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解:“时至今日,恐怕我们都难道清,你我恩怨到底休还是未休。”   他眼中的情绪太浓,落空未能适应,侧开了眼,望着柔蓝色的天空:“休或未休也没什么可辨的,剪不断理还乱,不如任其发展,随遇而安。”   “若能安,我自感恩万分,若不能安,我恐难行善道。”苏长亭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入魔的话,落空惊了看去,片刻后又平静地笑道,“执妄过深,易入迷障。”   “早便入了,无妨。”苏长亭一笑,百花齐绽。   她看着他骑上马,见他向她伸出手,她将手递上去,随即被他一提,人入了他的怀中。策马扬鞭,苏长亭将她送入洛阳城后,不做片刻停留,便带着大批人马返回京城。   尽半月的相处,这一别又恐是千山万水难再遇。   落空转身,走进一叶酒肆,瞧见锤子悲喜交织地朝着她冲过来,喊道:“老板娘,您可回来了,锤子真怕你死在庙口村里。如果那样,我可怎么跟娘娘交代啊!” ☆、太傅回朝   石仪守在皇宫门口,神色不宁,他仰头瞧着天色约莫着相爷也快出来了。刚刚如此想着,便瞧见宫门大开,他家相爷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被一众官员簇拥而出。   等到杜麟走到杜府马车前,石仪将矮凳放下,扶着他家相爷上了马车,石仪还是没有想好要如何禀报。   马车中杜麟闭着眼睛,坐如泰山,凝眉道:“说吧。”   石仪只犹豫了片刻,随即禀报道:“相爷,岳良派出去的那人至今都没有寻获,却是在城郊一所破庙里发现了一个身染疫病死去的人很像岳良派出去那人。还有就是探子回报,苏长亭已经快到京城了。”   “快到京城?”杜麟忽的睁开了眼睛,代帝出行,视察灾情的苏长亭要回京本该事先上报御前,可如今忽然回京,竟毫无声息,而如今他的人竟然告诉他,苏长亭不仅私自回京还已经快到了。   “约莫今日午后便可到达城门。”石仪低着头,这个消息不要说杜相,就连他都觉得收到的太晚。   杜麟鹰一般的眼中映出一道暗河,让人瞧不见尽头在何处。石仪是不敢看的,他光低着头便能感受到相爷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戾气。   “底下那帮人全部查一遍,敏儿那边的也不要放过。”杜麟的坐姿一点都没变,当真如同泰山难移,“本相倒要看看,是谁敢与我相争。”   “是,相爷。”石仪额上连冷汗都冒不出,呼吸竟都不敢快一分。   午时之前,大理寺内一阵动荡,大理寺卿向鸣紧急调动人马,被召集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近日也没听说又查了哪位大官,怎么就如此大阵仗。   向鸣与之前的大理寺卿季尧一样,同是杜相门生,只不过这个向鸣之前籍籍无名些,似乎不是个喜欢张扬的人。   自他接任大理寺卿以来中规中矩,没办过什么大案子,也没出过什么大纰漏,总之应当是杜相门生中最没存在感的一位了。   正因为他的籍籍无名,当他任职大理寺卿的时候,不少人疑惑不已。一个不懂得左右逢源,又不懂得乘机而上,一直默守陈规的人是怎么得到杜相青睐,坐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的。   为众人解惑的答案来自民间,出自一个买饼的老婆婆。据说老婆婆已经在守民巷卖了大半辈子的烧饼,后来一个模样内敛的年轻人忽然找到她,说要跟她学做饼。   年轻人说他的娘子病了,病时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吃小时候外婆给她做的烧饼。年轻人为了让他娘子吃上烧饼,决定亲自学,日后便能随时做给他娘子吃。   老婆婆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好夫君,感动之下,手把手将自己做饼的秘诀教会了年轻人。年轻人学会做饼的手艺后,每到他家娘子想要吃饼不愿喝苦药的时候,他便会亲自下厨。   也不知是上苍感动于年轻人的痴情,还是那年轻人的娘子本就命不该绝,竟然没过多久便痊愈了。年轻人心怀感激便又前往守民巷,带上厚礼感谢老婆婆的授饼之恩。   随后这个故事被传的街头巷尾人人皆知,而老婆婆一位多年来常常关照的恩客也得知了此事。那位恩客也曾有一位爱妻,只不过他的妻子不够幸运,死在了他们恩爱之时。   这年轻人自然是向鸣,而那常常关照老婆婆的恩客便是杜相。世间事无巧不成书,向鸣便是有这等叫人恨断了牙的好运,疼爱妻子都能疼爱出官运来。   暗自心妒的官僚们见向鸣如同一个闷葫芦,不出声的,再一思量又觉罢了,没什么可妒忌的,反正若是朝局无震动,向鸣这个大理寺卿也就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高官,若是朝局有震动,那么这可怜的向鸣恐怕是第二个季尧了。   此刻,百官心中当之无愧的闷葫芦向鸣正在大理寺庭院中检阅士兵,等人数清点清楚了,向鸣仰头看看天,问旁边的少卿道:“什么时辰了?”   “大人,午时还差一刻。”大理寺少卿回答。   “嗯,还差一点时候,再等等。”向鸣又低下头,站在士兵面前,便站成了一桩木头。   虽然如今还是春季,太阳不烈,烈也难不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但是人难免有好奇心,尤其是天子脚下的兵,谁没一点警觉,如今看大理寺卿行事古怪,不少人心中已经泛起了嘀咕。   有人站得离向鸣远,见四周风平浪静,便悄悄地朝后退去,试图离开这庭院中,也不知欲往何处。然而他人还没完全脱离队伍,便见大理寺卿向鸣骤然精准地看向他。   “将那人拿下!”向鸣冷声吩咐道。   士兵听命将那欲私自行动的士兵拿下后,向鸣从近身的一名士兵腰间拔出大刀,一刀便砍断了那人头颅,竟连问都不问一句。   众人震惊不已,如此魄力,这向鸣哪里是什么闷葫芦,根本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如今什么时辰?”收了刀,向鸣沉声又问道。   大理寺少卿怔了怔,似乎有些惊魂未回,片刻后才答道:“午时,刚过一刻。”   向鸣听后沉默片刻,再抬头冷声吩咐道:“到了,所有人马立即出发,大理寺中除守职士兵,不留任何人。”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大理寺少卿追上快步出了大理寺门,正要翻身上马的向鸣,问道。   “开元街。”   开元街?开元街出了什么事?能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朝廷要员,看来当真是有哪位朝臣犯了事,让大理寺卿将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如此旺盛。   做为一国最高刑法机构,大理寺的行动向来受人瞩目,更不要说如今如此大阵仗地朝着开元街行去。围观的百姓一圈又一圈,可也没有敢妄自靠近的。   人心惶惶中,向鸣的马在杜相府门前停住,随即竟不动了。   大理寺少卿胆战心惊,上前问道:“大人,怎么不走了?难道是等杜相吩咐?”   “所有人严阵以待。”向鸣翻身下马,忽略少卿的问话,严肃命令道。   跟在向鸣马后的士兵皆错愕不已,这架势怎么像是要拿的人是杜相大人?可这杜相是随便能拿的吗?而要拿杜相的人还是杜相的门生向大人?   所有人迟疑之间又想起方才大理寺中被向大人果断斩杀的同伴,身上一激灵又纷纷列队站齐,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怠慢。   正此时,开元街的另一头传来哒哒马蹄声,众人朝那方向望去,便见一人所骑马后跟着数十士兵,那人堪堪到了杜府门前才勒缰绳,下马来。   太傅大人?所有人再次慌乱了。而此时杜府门前的家臣早已进府中禀报。杜府门前气氛一时诡异异常,就连偶然路过的百姓都不敢看了,匆匆拉着孩子赶紧远离是非。   “你晚了半刻钟。”向鸣双手负后,侧头没有丝毫表情地看着苏长亭。   苏长亭笑得如同春风玉郎,眉目里都是山花晴空,他望着杜府的门匾,回向鸣的话:“乔装进城又要整装待发,总是费些时间。”   向鸣不再纠结时间问题,虽然他最讨厌别人迟到,但是今日最大的事不能因为一点点小事耽搁。   “后门可封?”向鸣再问,同苏长亭一般,望着杜府的门匾。   “我出行洛阳总共带了六百士兵,如今尽全数都在这杜府墙外守候,应当是封住了的。”苏长亭笑道,一脸的轻松坦然。   向鸣听罢后,没有表情的脸难得露出了一些表情,难以自信地扭头看着苏长亭,道:“应该?”今日之事,事关生死九族,这人竟然用应该这么模糊不清的词,而这词还是出自人人称颂才智无双的太傅?   苏长亭笑得明媚,回头看去向鸣,和煦地道:“世事无绝对,我怎敢断言杜相不会老谋胜算早有准备,叫我们如今入个空城计?”   向鸣想了想,皱眉又道:“大理寺的暗桩,我已除去。”   开始这场有来无回的行动之前,远在苏长亭出行洛阳之前,苏长亭便同他说过,杜相心思深沉,杜府暗桩遍及京城各处,甚至连边防要塞都没有放过。   所以他今日行动前,才会“打草惊蛇”故意弄出大阵仗,叫人摸不清头脑,如此之下,藏在大理寺内的杜府暗桩必定按耐不住,欲偷偷离开大理寺通报杜相。   这一招尚是苏长亭离开京城前教他的,他当时听完没什么感觉,可今日亲手斩杀那欲私自行动的士兵后,他才惊觉苏长亭的可怕。   那一斩杀,不仅仅是斩杀一个暗桩,同时是为他树立威信,否则这些士兵,方才怎会听命于他,在杜相门前列队齐整。   对弈之下,察人十步以外便可无往不利,而苏长亭这个人何止察人十步,恐怕早已决胜千里,从开局,便料准了对手的每一步。   “我们闲聊的也够久了,杜相大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还是别叫大人等太久,以免失了礼数。”苏长亭笑着又看去了杜府的门,他说完话后,提起衣摆,端正地行上杜府门前宽阔的石阶。   向鸣凝了一会儿他的背影,随即跟上,同时命令身后大理寺的士兵道:“进府拿人!”   士兵们心中还是犹豫,可行动上不敢有半分耽搁,因为此刻要拿杜相的人不仅仅是大理寺卿,还有苏太傅,如今拥有先斩后奏之权的钦差大臣。   人心惶恐,与杜相平起平坐,甚至比杜相多了一道先皇托孤圣旨的苏太傅,当真要与控制朝堂数十年之久的杜相开战了。   而他们已经整队于此,也早没了退路,只能与苏太傅、向大人同进退。   午时三刻的太阳从杜府宽广的天井上照下来,所有人身上都蒙上一层金光,仿佛荣耀加身,又加得众人心中彷徨。   石仪站在天井后的大堂上,神色镇定,没有丝毫慌乱,仿佛进来的不是带刀拿人的士兵,而是普通客人,登门拜访。   “相爷在书房等候太傅大人,还请太傅大人随我前去。”石仪弯身道。   向鸣皱起眉心,一手正欲抬起,命人去书房拿人,却被苏长亭率先止住。他看去身旁的苏长亭,只见这人温文尔雅,笑着对石仪道:“有劳。”   石仪再一躬身,随即拐进了内院。   苏长亭侧身对向鸣说了一句:“容我与杜相闲聊两句,你且等等。”他说的谦逊有礼,却偏偏有迫人的自信,叫人不敢质疑他的决策。   而事实上,苏太傅的决策也确未错过。向鸣只想了一会儿,便点头,随即见苏长亭跟上那杜府奴才的脚步,走入了内院。 ☆、雄鹰陨落   石仪在书房门上敲响三声,随后在杜相的一声进来后,将门推开。苏长亭在石仪的请下走进书房,随之书房的门又在他的身后关上。   站在门口的石仪,沉着脸色,将袖中的短刀又握紧了一分。他心中恨意无处宣泄,最恨的是自己无法违背相爷的命令,否则来的途中,他便该一刀杀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苏太傅。   他沉默的浑身散发着黑暗离开书房前,往日应该做什么,此刻他便去做什么,除此以外,他也不知他还能做什么。   苏长亭进了杜麟的书房,这是第一次,上一世捉拿杜麟的时候,他并没有出面,更不曾这样与他相对交谈。   他笑着走到杜麟的桌前坐下,见杜麟写字的笔停住。而杜相如常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果然是年轻人,心气盛,做事如此快,也不怕漏洞百出,功亏一篑?”   “兵贵神速,与杜相交锋,长亭除了一个快字,哪还有其他胜算。”苏长亭坐得端正且随意,仿佛这样与杜麟面对交谈已经不下百次,但这明明是第一次。   杜麟很欣赏地看了对面的苏长亭一眼,随即问道:“那么,你欲将何种罪名安置老夫头上?”杜麟说完,伸手朝头上一指,轻轻的一个动作却如同雄鹰展翅,威慑无比。   苏长亭笑了笑:“长亭不才,还请杜相指教。”正襟危坐,他接着说道,“与远襄城城主岳良勾结,制造洛阳灾民暴动,欲动摇民心,乃罪一。所属杜相的城郊别院外藏尸肖似先皇,秘而不报,疑为欺君,乃罪二。私自书信他国,信中提及借兵事宜,恐颠覆我朝,乃罪三。远襄城守军调动异常,结合罪一,怕是谋反前兆,乃罪四。先皇后宫无侍寝者皆得太后恩典,放出宫去,却不巧再嫁之后无一人能孕,事后查实这些女子皆曾服用药物,至使终身不孕,杜相胆识过人,谋害皇室香火,乃罪五。”   “此五条大罪,一一审来恐怕历时长久,长亭并不指望条条定罪,只一条铁证如山,又或者拖到杜相党羽皆散,便已是如愿以偿了。”苏长亭然然笑道。   杜麟看着苏长亭,眼中欣赏之色更甚,半晌后忽的大笑起来。苏长亭淡然,神色温和地等着杜相笑完。而杜相笑完后,双手放于桌上,双目如鹰。   “难怪敏儿如此看重你。你既说指教,那老夫便指教一二。”杜麟笑着,仿若指导晚辈一般,开始与苏长亭畅谈,他见苏长亭谦逊地低了低头,更是满意地说道,“岳良勾结老夫制造洛阳□□,你虽有人证,那么物证何在?”   杜麟心思极细,见微知著,从苏长亭敢说他与岳良勾结,便知道那引发□□的人此刻当在苏长亭手中,而城外破庙死于疫病的尸体,不过是一个引开他注意力的幌子。   “岳良畏罪自杀,死于杜相城郊别院,手握遗书,上面清清楚楚列举与您共谋的所有细节,不论是洛阳灾民之事,还是远襄城守军变动之事。”苏长亭端正地回答道,仿佛一个乖巧的学生。   而那信中除了指证杜麟的罪条,自然还有杜麟答应事成之后给岳良的好处,只有这样,那封信才会让人信服,不论它是真是假。   杜麟点点头,接着问道:“别院藏尸肖似先皇,若真是我所为怎会如此愚蠢,只会一把火焚了,毁尸灭迹。”   “这确是一条难攻破的疑点。”苏长亭笑了笑,垂头思考起来,指尖在扶手上敲着,半晌后,他才抬头,望着杜麟,回答道:“但若杜相下命乃是火焚,然做事之人心中不忍悄悄将之埋了,又当如何?”   “我底下人中果然有你的人。”杜麟用肯定的语气说着。   “长亭随行的人中不也有杜相的人吗?”苏长亭轻轻笑说。若非他早有安排,恐怕洛阳庙口村,他便真的被认定染上疫病,再也出不来了。   杜麟神色一定,接着问道:“书信可以伪造,老夫往来他国书信如何证明并非他人诬陷伪造,而是真有其事?你难道还能让金奉国的四皇子特意前来大熙为此事作证?”   “不能。”苏长亭很淡定地答道,随后忽然抬头,对着杜麟又笑道,“长亭何时说了是金奉国,杜相意欲勾结的别国分明是善水国才对。”   杜麟眉心不禁一跳,当初金奉国四皇子段干霄然来访大熙,言语荒诞,而他态度模糊,不怒不喜。原以为苏长亭是要拿此事大做文章,兼之当初段干霄然在京城一应出行游乐皆是苏长亭安排陪同,或许那期间二人便达成了某种协议。   而如今苏长亭说不是金奉国,而是善水国,善水国向来在诸国中特立独行,从无邦交,强硬的不像个女子治理的国度。   苏长亭是什么时候与善水国有过交集,更遑论如今的善水国国君是个行事诡秘的人,拥有储君的位置不正大光明的继承大统,偏偏揭竿而起,用谋逆的手段夺得皇位,禁锢母皇。   “杜相认为善水国独立天下,从不与任何国家结成邦交,而如今新任国君谋逆夺位,禁锢母皇,国内恶名彰著,此刻必定需要做一些事转移百姓注意。从不结邦交的善水国若与他国结了邦交,必定是一大奇事,杜相以此为诱饵,欲与善水国新任国君暗中勾结,从她那处借兵。然后远襄城的守军与之里应外合,何愁天下不得。”   苏长亭煞有其事地说着,说的连杜麟都快要信了,而随即他又忽然话锋一转:“然而,杜相错算了一件事,那就是善水国新任国君祁筑儿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走寻常规矩的人。恐怕明日,大理寺便会抓到一个杜府暗桩,他手里会有一封善水国国君亲自盖了国玺的信,信里毫不留情地拒绝与杜相狼狈为奸,更是痛斥杜相阴险狡诈犹如鼠辈,就算合谋事成后也必定翻脸无情,善水国绝不与鼠辈同伍。”   “苏长亭,你的确叫老夫刮目相看。”杜麟赞誉一声,随即又问道,“那第五条罪状,谋灭皇室香火,给诸位妃嫔用药,至使宫妃不孕。老夫且问你,如若老夫真这么做了,那年太妃如何生出当今圣上。”   “苍天垂帘,天不亡我大熙。”苏长亭气定神闲地回答,只四字苍天垂怜便叫人哑口无言,因为百姓民间最信的便是天,所谓君权神授,若非信天,如何有君臣之别。   “好,好的很,苏长亭,那老夫再问你,出宫再嫁宫妃中有何人敢出面指证老夫,当众叫太医验证,证实确曾食药至使不育?”杜麟看着苏长亭的一双鹰眼,如同两把利刃,倏尔间便与苏长亭瞳仁仅毫发距离。   苏长亭一直以来淡然沉稳的神情在此刻阴暗了片刻,他默默受着杜麟的厉眼刀锋,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开口:“或许会有。只不过没有,也并不影响大局。长亭说了,不必条条定罪,只一条铁证如山,或拖至杜相党羽尽散,一切谋划便已成功。”   “苏长亭,你智多近妖,的确让人惊叹,连老夫都止不住惜才之情。”杜麟说着和颜悦色地站起身,俯视着坐着的苏长亭道,“然而你将扳倒一个当权者看得太简单,太儿戏了。老夫站在今日的位置,身后矗立的豪门何止杜家一个。”   苏长亭笑着,也站起身来,慢慢将头抬起,望着杜麟道:“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自卷舒。杜相,我们聊够了,向大人还在门外等候,请吧。”他侧身,朝着门的方向请去。   杜麟神色始终不曾大动,他再看了苏长亭一眼,随即走出书桌前,走出书房,站在檐下,看着前方肃穆而立的向鸣。   “老夫当真以为你与老夫一样爱妻如命,却没想到连你这般的人都如此会做戏。”杜麟看着向鸣的眼中有一丝幽怨,却不知是对谁的,向鸣依然如故,不发一言。   “杜相错了,向大人的爱妻不是做戏,倒是杜相,做了二十多年的戏,连自己都骗了。”苏长亭随着出来,与杜相并肩而站,穿着一件冰蓝色的直襟长袍,银丝勾出隐隐梅花落痕,身形颀长,气宇不凡,而神情淡然仿佛怜悯红尘的世外仙。   一直以来都不曾神色大异的杜麟在此刻,苏长亭话毕后,骤然变了脸色,苍白如许仿佛受到了大惊吓,如鹰的眼瞪的极大,就像死人死不瞑目的双眼。   苏长亭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颔首以示谦卑。随即二人无话,一个平淡,一个震怒地对视着。   向鸣此时出声,短短下达命令:“拿下杜麟,押入大理寺监牢听候审决。”   士兵畏畏缩缩,却见此番情况,杜相应当是大势已去,三四人看上一眼,才上前去意欲拿人。而杜麟何等骄傲,对着苏长亭阴蛰一笑,随后拂袖先行。   大理寺罢了,他杜麟还会惧怕不成。   杜太后在慈安宫里听了海福战战兢兢的禀报后,手中的茶翻了,她沉默了许久,才在一殿的寂静中笑了起来。   海福不明太后这是怎么了,他此刻最担心的便是杜相之事牵累太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杜相当真倒台,太后在宫中岂不是孤立无援。   虽然往日太后总是做些与杜相阳奉阴违的事,但是说到底父女二人,才是最大的利益共同体,所以他又想,太后应当是会想办法救杜相的,且杜相几十年的根基,怎可能说倒就倒。   “海福,你先出去,什么也不要做,不要自作聪明,让所有人都不要进来,让哀家想想。”缓和了一些的杜敏贤,依然挂着笑容,含着泪,扶额吩咐道。   “奴才遵旨。”海福忧心忡忡地退出大殿内,心中明白太后此刻的确需要冷静思考,但是他又还是止不住担心,若是杜相当真倒台了,若是当真……那当如何是好,太后当如何是好?   殿内无人后,偌大的空间唯有杜敏贤自己的呼吸声可以听闻。她坐着毫无意义地又笑起,在听了海福禀报苏长亭同大理寺卿向鸣捉拿了父亲后,她忍不住心颤。   这忽然的一刻,暗自希冀,从不敢出口的事情,竟然,竟然就这么做到了。她当真没有看错苏长亭,领钦差之命,前往洛阳视察灾情,暗中回京,行钦差之权,先斩后奏拿下杜相。   所列五条大罪,条条死罪,只要有一条无法洗脱嫌疑,便是死罪能免,也绝不可在朝为官,而五服之内势必坐连。   杜家,便真的倒了。   “苏长亭,你果不负我所望,只不过哀家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你竟能独自成事,不用任何助力。”杜敏贤笑得眼中含泪,启唇说着。说完后,不知为何伤感的眼留下了泪,清澈如溪。 ☆、怅然若失   杜相阴沟里翻船,被苏太傅以五条大罪送入大理寺监牢,这个消息如同飓风一般,不过一日便几乎举国皆知。   落空是杜相被抓后的第三日的清晨才确信的,当时锤子敲响了她的房门,那还不是她起床的时辰。   她匆匆穿了衣,开门便见锤子一脸严肃,跟她告别:“老板娘,锤子不能再贴身保护你了。还望老板娘保重。”   锤子转身欲走时,落空便明白这是最后一见,忽然开口道:“垂颜,保重。”这一句,上一世她没有机会对他们八颜七伎说,就当补了。   垂颜瞬间回头,红了红眼,虽然不知道老板娘是怎么知道他的真名的,但是他只觉亲切,用力地点点头,随后扭过头,僵硬地朝前离去。   落空望着垂颜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朝周围看看,才发现人都走了。这一叶酒肆里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说来洛阳分店才开张不到半月,便发生了洪涝,然后闭门谢客期间庞大厨走了,因为没有厨子,分店一直都没办法开业,等着等着,等到锤子也走了。   落空笑笑,想如此也好,总好过最后又是她一人先行,尴尬地看着众人目视她离去。   退回屋中,落空合上门,打算再睡个回笼觉,毕竟难得浮生偷闲,便该闲得正儿八经的。   第二日午后,落空自己给自己做了午膳,用完了也随意洗洗碗,便坐去了院子里的摇椅中,荡着荡着,心境祥和。   门被叩响的时候,落空以为是来应聘的厨子,才想起来自己的招聘告示还没撕,遂起身,打算拒绝了这个厨子后,便将告示撕了,等哪日也将这分店处理给别人好了。   落空打开门,意料之外地瞧见了禹姨,恍若隔世,禹姨脸上心疼焦急的神色还是一点没变。她愣愣地将禹姨望着,都忘了她此刻在禹姨面前就是个陌生人。   “请问可是落老板?”禹氏皱着眉心,忧心忡忡地问道。   “是……”落空再愣了一会儿,才恢复了神色,柔声问道,“请问夫人有何贵干?”   “落老板,这是我家夫人,是为了我家少爷来的。”说话的声音从禹姨身后传来,落空朝那儿看去,便看见了一脸忧愁的冉福。   当下,她便明白了,大约是那小子又想不开了,杜相入狱,杜太后必受牵连。   “落老板,听冉福说,我儿如今唯一交心的朋友便是落老板了。这连着好几天,修儿都闭门不出,膳食也不让送进去,我与他父亲如何劝说都无用,如今唯有指望落老板能够开解他一二。至少……至少让他出来吃口东西啊。”   禹氏双手扶在门上,泪似滚珠,发白的唇色叫人怀疑下一刻她便要倒下。   落空立即扶住禹姨,当真怕她双腿一软跪下去:“夫人,您别伤心,落空这便陪您去看看。”   “好,好,谢谢你,谢谢你姑娘。”禹氏感激万分地点头,随即抓紧了落空的腕,拉着她便往洛府而去。落空好言相说,禹氏才清醒一分,放开了她,让她先将店门给关了。   到了洛府,落空也没有得到厚待,依旧在门口吃了闭门羹。   眼见着禹姨的忧心,落空安抚道:“夫人,不如您先休息一下,落空看您的脸色,怕也是几日未眠了。洛少爷这里,我们会想办法,有好消息了,我便让人去告诉您。”   落空说完后冲着冉福挤了挤眉头,冉福会意,哄骗着禹氏先回房休息。等门口没人了,落空便不再跟屋里的洛大少爷客气。   “洛老夫人已经走了,开门吧。”落空说完了话,屋门依旧不见开。没多犹豫,落空抬脚一踹,屋门晃了晃还□□着,随即她忍着脚底的痛感,又踹了一脚,门便开了。   落空在门口顿了顿,等脚底的痛感过去了,便如常地走进屋中。她侧头一看,便瞧见了一脸邋遢,根本不成人形的洛修竹,正瞪着一双死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还以为你死了。”落空轻描淡写地说着,捡了对着门口的太师椅坐下,望着外边的春光灿烂,又说道,“杜相还没倒台,你便像是太后死了一样,如果太后真的死了,你不得弄的家破人亡才能成全你的一腔痴情。”   落空说话带毒,丝毫情面都不留给洛修竹,满满的嘲讽夹杂其中。   “如今不过是杜相入了牢里,罪名都没盖棺定论,太后还依然是后宫之主,依然设帘太和殿,听政辅帝。你不想办法催促放在京城的探子多探听消息,却将自己关在黑屋子里不见天日。”落空慵懒地忽然侧目看去他,笑得绝艳,“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对太后用情至深,还是你自己扮着一个情圣的角色不能自拔了,深入戏中。”   “戏?”洛修竹皱起眉,这是他三日来唯一发出的一声,沙哑、低沉、黑暗、血腥,怕是太多不好的词在他发出这一声后涌入人的脑中。   忽然,在那一声后,洛修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猛然站起身,掀倒了桌上的一切,后又觉不够一样,欲将沉重的红木桌也一同掀翻。可他三日不曾进粮,力气根本使不出来,掀了几番不成,他已经气喘吁吁地瘫在地上。   “啊!啊!”洛修竹又狂吼两声,似发泄着心中的郁愤,然而就算是吼叫,他也不解释一句话,而眼睛里又是藏了那么多话的,落空分明看出来了。   在洛修竹狂暴之间,落空一直安安稳稳地坐着,仿佛一切都是空气,也毫不担心东西会砸到她。等洛修竹歇下来了,落空才站起身,走到他的旁边,盘膝坐于他的身旁。   “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为何爱她,没有人认可你对她的痴情。而如今她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你不能帮她,也帮不了她。所以你痛恨自己,时常想自己为什么不是宫夕月,如此便能呵护她,不让她伤心难过。又想为什么你不是苏长亭,手握大权就算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可以护住她,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落空一番话又让如今形同野人的洛修竹含泪惊讶地望向她,而她毫不动摇,接着说道:“洛修竹,不是没有人理解你为何爱她,不是没有人认可你对她的痴情。而是没有人能够原谅你为了爱一个人变成如今的模样,你爱着她杜敏贤,所以她为爱而苦的时候,你恨你妒,你甚至想要做尽坏事引她关注。而当你为爱而苦的时候呢?转过身去看看,你没有发现也有如你一样的人,在你身后为你伤透了心。”   “洛修竹,你知道你为什么比不过宫夕月,又比不过苏长亭吗?”落空认真地看着洛修竹此刻最干净的一双眼睛,“跟宫夕月比,你少了纯粹。杜太后是怎样的身世背景,她再不需要一个心眼多的人,更不需要一个跟杜相一样试图将她圈养起来的人。跟苏长亭比,你少了冷静。要想跻身朝堂,与杜麟齐肩而立,不是只为了爱一人便可以办到的。你需要有雄心壮志,需要有隐忍胆魄。”   落空顿了顿,又笑了笑,才接着说道:“然而你都没有,你将你的所有都奉献给了你所谓的痴情。然后你不妨去瞧瞧,你的痴情将你的母亲折磨成了什么模样,你当真是情圣吗?”   她看见洛修竹垂下了头,肩膀在抽动,就像小时候他玩心大起,将她扳倒,跌得她额上直流鲜血,她尚未哭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落空于心不忍,挺想伸手抱抱他的,可见他一身的邋遢,皱了皱眉,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勉强自己,只在他的肩上轻拍了拍,权当安慰。   “你这女人怎么跟敏贤小时候一样,安慰人从来都跟教训人一样,一点都不温柔。”洛修竹低头,哭着说,声音都是哑的,却就是有一股子骄矜。   落空刚拍上洛修竹肩的手又收了回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毫不留恋地走出房中,寻人给禹姨送消息,她家儿子大约是愿意吃饭了。   晚上的时候,京城的月很圆,苏长亭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巨大的月盘,心想洛阳的月应当也是这么圆的吧,若是没有阴云的话。   这时一人轻步走到了苏长亭的身后,苏长亭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了是谁。   “太傅大人。”孙玥轻柔的声音仿佛一阵没有重量的风。   苏长亭缓缓地收回了下巴,侧身,与孙玥始终保持着一臂距离,微笑着问道:“孙小姐有何事?”   孙玥低着头,犹豫了一番,也侧身面对着苏长亭,二人之间距离又变大了一些,她声音很小,说道:“我听闻你告发杜相的五项大罪中,其中一项是宫妃不孕皆因杜相命人用药造成。如今你必需要一个宫妃出面证明,而我、而我愿意做那个证人。”   苏长亭笑容停滞了一下,眉心不禁动了动。   孙玥半晌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不免担忧地抬头看他,见他那般不解警惕的神色,又忽的慌了,急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要用此事要挟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你。我对你已经不抱希望了。”   她急忙解释完最后那句,人便又冷静了下来,垂下目,又是那副小心翼翼,羞涩内敛的模样:“以前我敢向你告白,愿意接受太后的安排,没名没分地留在苏府。只因为我以为你对她、对她并非真的喜欢的。”孙玥又偷偷看他一样,那在月下如同天神一样的容颜。   “你还记得那年你从稽城回来,参加她的及笄之礼吗?那时你恰在茶馆偶遇了几个聊得来的年轻人,一时畅聊你竟耽误了去长孙府参加她及笄礼的时辰。因为这样,我总是想你对她也未必是至死不渝的,否则不会连她及笄礼如此大事都耽搁了。所以我总以为如果我表达了自己的真心,你必定会受到感动的。”   孙玥忽的哽咽一下,顿了顿,呼出一口气,又道:“可是这三年来,我一直都看着,你每日除了在书房处理公务,便是在书房独自饮茶。你以前喜欢喝龙井,不管何种季节,杯中茶都是龙井,而如今你却只喝普洱。我后来听环儿说,长孙小姐很爱喝普洱,犹是嫁入苏家后。你们的卧房,你再未宿过,也不让人打扫,可是每当无事的时候,你便会亲自打扫你们的卧房。”   她抬头看他,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一丝的怜悯,然而她感激他的冷酷无情,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会去动摇已经下了决心的意志:“所以以前都是我误会了,你爱她可以爱到改变自己的生活去回忆她,可以爱到将爱意全都藏在心里,不叫任何人发现,也不让任何人再进入你的心。”   “苏长亭,我真的不再对你存在希冀,我这一次只想帮你一次,也算是帮我曾经的夫姓宫氏皇族一次。”孙玥的眼中从未有过的明亮,没有了胆怯、退缩。在他的面前,她开始昂首挺胸,放下他。   苏长亭微微笑起,笑得感激,随后他后移一步,双手朝前,拱手一拜,说道:“苏长亭在此替陛下、先皇、大熙国多谢孙小姐大义。”   “不必。”孙玥眼中闪烁着泪花,压着欲泣的声音生生说出两字,随即再也压不住心中的山崩地裂,捂面而去。 ☆、盖棺落定   杜相入狱一月以来,京城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各大豪门纷纷暗中使力,急欲救出杜相。朝堂之上,杜太后与苏太傅针锋相对,无一人得胜一招。   却在一月后,天气骤然入了夏的时候,昔日后妃静嫔出现,大理寺内,当众经太医验证,确诊曾长期服用药物,如今已经不能生育。   也就在那天,庄严的大理寺外围观百姓惊的一声声冷气吸入,而那日明明天日晴热。随后又有一名宫中老妪,忐忑难安,将杜相门人石仪吩咐她所做作为一五一十全都抖露了出来。   庭内庭外哗然声一阵高过一阵,更可怕的是那老妪能将石仪样貌描绘的巨细无漏,更将每一次接头时间地点交代清楚,一个身在后宫的老妪如何与杜相门人石仪如此熟悉,交际频繁,如何不叫人斐然。   自此之后,各豪门中掌舵人闭门不出,又过几日后,小道消息纷纷传出,皆说各豪门已择选新的大树依靠,弃了杜相这摇摇欲倒的参天老树。   与此同时苏府门庭若市,来拜访的人常常排不上号要改日再来。时人嗟叹,恐杜相退了戏幕,苏太傅又将会变成另一个杜相,然而到底会不会,没人可以精准的预测。   而在这场飓风中,一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制衡苏太傅的杜太后,终于在这一日递出一旨,召太傅苏长亭于午时三刻时入慈安宫觐见。   苏长亭走入慈安宫的时候,步下有些虚,他不是第一次走入慈安宫,但却是第一次感到害怕,明明所有都掌握在手,但怕是上一世的阴影,导致他依旧患得患失,难以安宁。   慈安宫院前,太后正抱着挽晨嬉笑嗔怒,俨然母子温馨的场面。苏长亭动容,迟了一刻才拜道:“微臣,参见陛下、太后,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太后千——”   “免了。”杜太后冷声打断道,并未看弯着腰的苏长亭,而是转头对遗庆吩咐道,“送陛下去休息吧,他该困了。”   “是,太后娘娘。”遗庆将陛下抱下去后,杜敏贤才轻慢地抬头看去苏长亭道,“听闻太傅棋艺精湛,不如与哀家切磋一局?”   “微臣技艺浅陋,恐要叫太后失望。”苏长亭依旧弯着腰,谦卑地说着。   杜敏贤却将他的话视若惘然,侧身吩咐道:“来人,准备棋盘棋子。”身旁宫婢应声而去,棋盘棋子送上后,慈安宫院前所有宫奴才皆被杜太后挥退。   一时空寂,杜太后执着一枚黑子,捏在指尖把玩着说道:“记得之前哀家问苏太傅为何不敢直视哀家,苏太傅当时答曰君臣有别,怎敢窥伺凤颜。既然如此,如今哀家也不与太傅客气,黑子已落。”说罢,那枚被杜太后精细的指尖绕玩着的黑子堪堪落在棋盘天元上,落子有声。   苏长亭眉心一动,随即苦笑一下,笑声并无。起手天元,如此……让人回忆无穷。   “太后高明。”苏长亭恭敬一声,随即优雅地捏起白子,还是当初庙口村的那一步,落下。   杜太后落子似乎完全不用思考,接着落下一子,只不过不再是他熟悉的一步,就这样让他稍稍放松下来。   “如此对弈,实在无聊,不若哀家用这盘局与太傅赌上一赌?”落子间,杜太后忽然说道,“哀家的赌注便是这御座后的珠帘,若是太傅赢了,那珠帘便尽归太傅处置。”   苏长亭听罢后,忽然抬头看去垂眸微笑注视着棋盘的杜敏贤。惊讶得一句话都尚不及说,便见杜后抬起头,对视上他,幽幽又道:“而相应的,苏太傅所下赌注也不该少了分量,便用监国圣旨来赌如何?”   “太后的胆色,真是叫人惊恐。”苏长亭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微笑叹道。   杜敏贤稍稍直起身,平视着他,清冷冷的话掷地有声:“这叫什么胆色,你与杜相所赌之物才叫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你当明白,你面对的不止杜相一人,还有哀家。哀家能将你送上太傅之位,能容你兼监国之职,也同样能让其他人与你旗鼓相当,看你们鹬蚌相争。”   她放下了捏棋子的手,慵懒地曲起,手背撑着头,懒懒散散地说:“你能用五条大罪拖垮杜家,哀家同样能用十位英才分你权位。苏长亭,不是你一人能瞒天过海,借计施计。在民间,李清宴美誉与你不相上下,在朝堂,秦遇才干曾与你伯仲之间。你胜在比李清宴审时度势,比秦遇计谋深沉。可若哀家相助,许他们替天下万民请愿之权,你说他们要是不要?你又能否在与杜相相争的这期间抽出闲暇抑制得哀家相助的二人?”   “太后英明。”苏长亭温柔的笑起,叹服地拱手道。   “苏太傅,落子无悔,你若同意了这份赌注,这盘棋便要开始了。”杜后懒散地又伸手从棋盒中捏起一枚通体晶亮的黑子,幽深的眸瞧着苏长亭微微颔首,这才将黑子落下。   这一落子,戾气骤然释放,整个棋盘仿佛活了,黑白子间响起厮杀金鸣声,硝烟四起。   二人落子频率相似,没有一人长考连连,也没有一人落子如风。一会儿的静谧过去后,杜太后忽然又说话了。   她问道:“洛阳洪涝天灾之下,民心动摇,太傅欲用何良策安抚民心,教化世人?”   “洪水肆虐,死伤无数,然而受害最严重的莫过乡野村民,其中人多是无医理常识,导致洪涝后疫情猖獗,止无可止。臣认为可以于城外村镇间设立医馆,招收医徒,看病施药皆由朝廷拨银。同时建立私塾,授课不必多设经赋礼乐之类,而需特别安排农田土耕,养蚕制丝,草药医理等授业者,拨银同样出自朝廷。等政策在洛阳实施妥当,更可推广全国。受灾地域自然要减税惠民,然更可推出特殊国策,凡在灾区经商从业者,皆可得到朝廷的补助,赋税也会根据不同行业而相应减免,以此用最快速度恢复洛阳繁华。”   苏长亭话语不停间,二人已经又落下尽十子。杜太后听罢后,会心一笑,苏长亭所虑之周,让她惊叹。   医馆招收医徒,私塾接受弟子,皆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难民生存压力,而这两策最重要的是将为洛阳灾区日后的发展埋下根基。赋税应不同行业而相应减免,朝廷便可在最大的程度上控制民间钱财往哪个方向流转,如此便可兴农富商,一举两得。   杜太后笑得浑身散发着柔光,又接着问:“如今诸国并立,以金奉国兵力最盛,善水国将帅最狠,而我大熙国中规中矩,似无多少建树,太傅看,然否?”   “然,也非然。”苏长亭专心致志于棋盘,却又同时在回答杜太后话时条理清楚,“金奉有强兵,善水有猛将,我大熙看似在军力上逊色不少,将非猛将,兵非强兵,却也没有到软弱可欺的地步。中规中矩的确如此,可若论治世,无人能出我大熙其右。杜相治御朝堂数十年,数十年间外无强敌破我山河,内无暴民揭竿而起。四海升平之下,我大熙军力何以显现,自然中规中矩,毫无出彩。”   “可一旦诸国开战,大熙如此兵力,如何应敌?”杜太后落下一子,接着迫问道。   苏长亭默然片刻,然后温柔笑道:“太后不是早将一子送出去了吗?”说罢,苏长亭落下一子,与角落一白子交相辉映,吞并黑子大片疆域。   杜太后一子捏着,举在空中,怔了神色,仿佛忽然出了神一般,看了那一片被白子围成的空白良久,才忽的一笑,轻轻将黑子落在原便要落的点上。   “哀家自以为不动声色,却不想一招一式都在太傅心中有数。”杜敏贤此间笑得有些漠然,多了些寂愁。   苏长亭抬眸时,不巧看见,心中一涩,忍不住开口道:“宇文将领必定不会辜负太后所望的,太后请放心。”   杜太后笑而不语,转而另开一题,又问道:“善水历来以女子治国,秉承刚柔并济,屹立百年,虽不逊色男子,可总叫其他诸国眼有异色,皆私揣其国脉浅显,过不了大风大浪。苏太傅,你又秉何观点?”   苏长亭张了张嘴,忽然想起那嚣张跋扈,亦正亦邪的祁筑儿,余光里又瞧见杜太后落子时那莹白纤长的指,心中动了动,他才说道:“千古功绩,从来都是后人说的算,时人,不过蜚语。”   “如此说来,苏太傅对于女子治国,似也认可?”杜敏贤笑道。   苏长亭神色分毫不动,若非经历了上一世,听她如此说,恐怕没有人不认为她在暗语她自己,垂帘听政,实握王权,架空帝王。   然而,苏长亭知道,她说的不是她自己:“微臣以为,明君不分男女。”   杜敏贤眉目舒展,这一子落得明显轻了。忽然之间,慈安宫前又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棋盘上依旧金戈铁马,你来我往,杀的不亦乐乎。   当苏长亭最后一子落下后,杜太后手里还捏着一枚黑子,久久捏着似乎不愿放下,她的脸上挂着不信的笑容,并不强烈,却正是这种淡淡的不信,让人更能瞧出她心中的惊讶。   “太傅棋艺果然名不虚传。”杜敏贤轻声笑着,将棋子落回棋盒中,随即起身,“哀家累了,太傅退下吧。”她转身走回寝宫,对于之前的赌注,只字不提,让人以为她堂堂太后竟想要赖账?   然而苏长亭分毫不计较,起身后,恭敬地朝着杜太后的身影拜道:“微臣告退。”   殿门开启后合上,苏长亭直起身后,站于他身侧的是海福,正欲送他出宫。他道了一声谢,谦逊地跟着海福朝着宫外行去。   海福神色复杂,他此刻领着的人,苏太傅,曾经不过是个小小田阁老弟子,连官名都让人想不起来,当时的苏长亭也是谦逊模样,与如今一般无二。   正是苏长亭这自始如一的气度神态,才叫海福心中复杂,他原该是心恨这人的,只因这人陷太后于危难之中,难以脱身,可他又不得不佩服这人。   这般的隐忍自持,位高不骄,位低不弱,叫人怎能不仰望兴叹,恐怕就算是败在其手,也是心悦诚服的。 ☆、重生一世为哪般   深夜,时辰到了,本是杜太后应该睡下的时候,她召来了遗庆,问了他挽晨近日的事情。   遗庆感到莫名,只因陛下近日几乎不离太后的身边,太后如此问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看看他用不用心伺候陛下?遗庆虽感到困惑,却还是巨细无遗地将陛下近日之事禀报。   杜太后听罢后,挥了挥手让遗庆下去,然后又叫来了惜梦,嘱咐道:“哀家有些睡不着,你去将父亲之前送来的佳酿拿出来,给哀家温上一杯。”   “是,太后。”惜梦轻声回应,然而心中哑然,她记得太后从来不喜饮酒,为了自始至终保持清醒。   酒送上来的时候,杜太后却有些乏了,倚在软垫上,闭着眼让惜梦将酒放下便可出去。惜梦迟疑,却又不敢违逆,放下酒后轻声地出了殿中。   殿外的明月似乎有声,那月上似乎有打更人,一声一声地敲打着,敲得杜敏贤心中越来越静。她疲惫地坐起身来,赤足走向桌上的温酒。   桌前坐下,她身若无骨地端起酒杯,瞧出了感情来。当年夕月痴疯入魔,她许他解脱,送的也是一杯酒。她看着他高高兴兴地饮下,饮下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谢谢,反而眼中恨恨地看着她。   可到了最后他到底是闭了目的,仿佛心愿已偿,没有丝毫眷恋,对她似连恨都就此放下。   杜敏贤将温酒送入口中,眼角留下一滴泪,整个人无比的温柔。大熙国康端太后,从未如此柔情似水过,一眉一眼都是鲜花细蕊。   她饮下酒后似乎有些困意了,放下杯,慵懒地赤足朝着凤榻走去。这张华丽的凤榻,她独卧了九年,人人都说孤枕难眠,可她似乎睡的总还不错。   果然是心冷的人啊,杜敏贤轻轻笑着入了梦里。   而巨大的明月下,一人入梦,另一人却从梦中惊醒。   苏长亭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会浑身是冷汗。明明已经入夏了,这份恐惧就像回到了那一年的盛夏,从太医的手上苏醒后,他惊恐地发现他明明悬崖勒马的事竟鬼使神差地做完了。   苏长亭猛然掀开被,赤足下床,打开门后,看见天上泛着淡淡鲜红的月,巨大的像是要掉下来。他凝起眉,手不自觉地扣紧了门,指尖快要镶进木头里,他却浑然感觉不到痛。   正当这个人像是中邪,又或者被人摄了魂去一样时,全寿提着灯,惊恐万分地而来,当瞧见门口怔怔望着天月的少爷后,顾不得惊讶,上前说道:“少爷,宫里传出消息,太后薨了。”   苏长亭仿佛没有听见,还是那般看着天月。全寿以为他家少爷没有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道:“少爷,太后忽然猝——”全寿没能说完,因为他的颈上扣着一只手,将他慢慢提了起来。   他恐惧地看见他家少爷仿佛另一个人,双目猩红,戾气化作杀气,足以杀千军万马。一丝一毫的温润都没了,正一点点地化身为魔。   全寿手里的提灯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灭了,他拼命挣扎想要让眼前这个像极了他家少爷,又分明不是他家少爷的人松开手,放他一条生路。   全寿喘不过气来,而更喘不过气来的是苏长亭。他艰难地重新控制住自己,松开了手,任由全寿蜷缩在墙角,恐惧地望着他,只字不言地运用轻功冲出了苏府。   皇宫里乱作一团,苏长亭一身寝衣凌乱不堪,推开慈安宫殿门的时候,惊得一殿啼哭宫奴静了音,纷纷惶恐地望着忽然闯入的人,辨认了许久才认出,这戾气浑身又仿若死人的人,竟是苏太傅。   海福亦是惶恐,许久都没从苏太傅竟然闯入后宫此等胆大妄为的行径中回过神来。直到苏长亭赤足幽幽地走到凤榻上永眠的太后面前,海福才镇定地站起身,将一旁的锦盒取出,呈给苏长亭,并哑着嗓音说道:“太后还有最后一句话命老奴留给太傅。”   苏长亭定在凤榻前,没有任何神色,白皙的脸如同玉一样,没有丝毫的瑕疵,完美的不像是个活人。   “愿赌服输。”海福泣不成声,将话说完后,苏长亭终于有了动静,他侧头看了一眼那锦盒,明白里面的是什么。只不过上一次,是他人从慈安宫中搜出,而这一次,她竟连藏都不藏,直接命人给他了吗?   何其残忍?杜敏贤你何其残忍!   众人眼中温润如玉的苏太傅忽然一手掀翻海福手中锦盒,锦盒滚在地上,露出许多文书,那些文书陈年已久,具是当初杜麟唆使皇子自相残杀的证据,是杜敏贤费了许多年才收到,且并不齐全的全部心血。   可苏长亭却觉得她的这些心血是对他自以为是的巨大讽刺,他满以为如今的情况,已经达成她所期望,杜家就快倒了,大熙很快就会迎来清明的盛世,君臣和悦,百姓安康。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为什么还是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苏长亭双手撑在凤榻边上,狰目俯视着永眠的杜太后。他伸出手,似想要大胆触碰凤颜,却又在毫厘之距时,停下。   然而无人敢呵斥其放肆,如今的大熙朝堂,还有何人能与苏太傅抗衡?杜相入狱,杜太后身故,陛下年幼无权,如今的大熙恐已是苏长亭的一人乾坤。   慈安宫里很安静,尤其是确诊太后已经断气的太医们,低着头不敢乱看,风中瑟瑟,甚至有人抵不住压力,堪堪跪倒匍匐。   苏长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看了沉睡的杜敏贤许久,仿佛要将这几年来一直没看的都看够了。然后,猝不及防间他一转身,又如飓风一般夺门而去,快如闪电。   一殿忽的响起许多呼吸声,人人汗如雨下,他们惊恐的开始疑惑,方才那人当真是太傅大人吗?   那样的悲伤,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却悲伤地仿佛湮没了整个世界也不足以抵偿。   苏长亭脑子很清醒,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要去洛阳,洛阳偃师。杜相入狱后,她必定身心轻松,无需做什么,便会回到偃师逍遥度日。   他一身寝衣雪白,奔波了两日,日以继夜,不曾停过一刻,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当他在一叶酒肆门口从失蹄累死的第四匹马上飞身下来的时候,雪白的寝衣尽是风霜尘埃。   他推门忐忑,此时正是午时,过往歇息的客人很多,店里人声鼎沸。他茫然地站在门口张望了许久,很多人举着酒碗,奇怪地望他,连喧嚣声都骤然停了。   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一样地茫然搜寻着,直到一抹倩丽地身影从一帘布后拐出来,手里正端着一盘牛肉。苏长亭快步走过去,惊恐地将她抱住。   两日来,从未合上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两日来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的他,终于深深地舒出一口气,说道:“谢谢,谢谢。”他卑微如尘土,已经不知如何言语。   落空有些痛,她挣扎一下,他便抱紧一分,无奈下,她将盘子递给小二,拍了拍他的背说道:“先放开可好?”   她的声音,她的语气,苏长亭心中万幸,痴傻地笑着慢慢将她放开。落空被他放开后,缓了口气才瞧见这人竟然一身寝衣凌乱不堪,披头散发,俨然一个疯子。   落空脸色不太好,拉着笑得傻兮兮的苏长亭走进内院,将他推入房中,想要给他准备热水先沐浴一番,可这人仿佛真的傻了一样,门被她关上,他便将门打开,她朝着厨房走,他便跟进厨房。   那模样就像是刚刚孵出的鸡仔,跟着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认作母亲,亦步亦趋地跟着。   落空也只能无奈地听之任之,因为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唯一的反应就是对她傻笑。   等落空筋疲力尽地终于伺候苏太傅沐浴干净,恢复人形后,落空让他将衣服穿上,为了让他听话,她承诺不出去,背过身就这么站在他的眼中。   果然,苏长亭眼中只要有她,便听话了,一件一件地穿上,穿好后又从身后将她抱住,头搁在她的颈窝里,浅浅地呼吸,一句话也不说。   “苏长亭,我们谈谈。”落空柔声说道,没有推开他。   他在她的颈窝处点点头,然而还不等落空再开口,便听见门口冉福的叫嚷捶门声,喊道:“不好了,落老板,您快出来,我家少爷出事了。”   落空闭眼叹了一口气,心道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随即从苏长亭的怀中出来,又拉着他的手,便怕他现在神志不清闹别扭。   门开后,落空看见冉福满脸的泪,擦都擦不完。冉福一看见落空出来了,立即拉起落空便往竹鹦林去,边走边说:“少爷他寻短见了,还好我及时发现,现在正昏迷不醒,大夫守着。我没敢把这事告诉老夫人,落老板快跟我去看看,冉福好怕少爷醒来还要寻死。”   等落空被冉福拉着,苏长亭被落空牵着,三人到了洛修竹屋前的时候,洛修竹正巧醒来,砸碎了药碗,双目失神。   落空站在门口,瞧着洛修竹的模样,又感受着身边苏长亭的密切注视,头痛欲裂,只能忍受着压力,问道旁边的冉福:“我让你送给那位的信送去了吗?”   冉福哭着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信,随即答道:“一早便送去了。”   落空凝眉,正思考着办法的时候,替她分忧的人便来了。祁筑儿从来都是个怪人,骑马闯入不说,下马后第一句话便是骂人的,她骂的不是别人,就是现在要死不活的洛修竹。   “废物,抢不到人,人死了还没出息地寻死觅活。”祁筑儿提着马鞭走进来,一身衣着非男非女,却简单精贵的很。   她早在来的路上便得到善水国探子禀报杜太后死讯,心里害怕洛修竹有个好歹,进了这死气沉沉的林子,不久便凭她过人的功力听见冉福啼哭,说他洛修竹寻死了,随即又听见砸碗的声音。   一下马,祁筑儿满腔的担忧便化作了腾腾怒火,见了床上躺着的洛修竹后,她更是怒不可遏,一马鞭直接当作了长鞭甩去,马鞭虽不能直接伤人,但她彪悍的内力却以鞭气的方式打在了洛修竹盖着被子的腿上。   马上,被裂声响,洛修竹一声惨叫后,恨恨地看去祁筑儿。   被洛修竹仿佛仇人一样看着,祁筑儿反而笑了,她一手负后,走上前,一手扣住洛修竹的下巴,俯视着他,轻蔑地说道:“还以为你心如死灰了,却没想到还能有点人的反应。”   落空瞧见祁筑儿来了,便知道洛修竹想寻死怕是成不了了,放下心后,她便拉着苏长亭走出屋内,朝着这竹林对面的梅林行去。   走进梅林深处,落空在一处很窄小的溪涧边停下,侧头看由始至终没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苏长亭,她笑了笑,拉着他坐下。   “苏长亭,你很爱我,爱着身为杜敏贤的我,对吗?”她温柔地对视着他,问道。 ☆、守候   “苏长亭,你很爱我,爱着身为杜敏贤的我,对吗?”   梅林中的花是沉寂的,梅林中的风是温和的,而梅林中的声音是残忍的,那声音来自他眼前的她,仿佛是海市蜃楼的存在,又在他心里扎了根,□□,便是两条命的葬送。   他舍不得。   他又很恨。   不知哪个方向的风,送来了一片流浪的叶,落在苏长亭的肩上。落空瞧得仔细,瞧见那叶当是竹叶,叶长而脉清,仅在他的肩上停了片刻,便仿佛胆小的惊魂,掉落逃离。   她看得还不止这么清晰,除了叶,她还看见了他的神色变化,由痴笑变成了无色,又由无色变化为讥讽,讥讽里带着恨意。   “你想说什么?”她听见他用充满恨意,又无情无欲的声音问道。   落空动了动唇,却并不知道如何回答。忽然有一阵惭愧,涌来的太急,打乱了她所有的铺排冷静。   苏长亭细长的睫羽动了动,然后笑得漠然又极美,那股美丽侵在酒里能叫人梦死,融入心里能让人授魂。他身上的衣服是今日她递给他的,很合身,雪白色的高洁,襟口绣着祥云,本是她的希冀,然而此刻,她仿佛要亲手剪碎她的希冀。   落空依旧怔怔地看着他,而苏长亭却仿佛预料到了一切,眼睛里有着她看不透的悲怆,她觉得他应当是想要别过眼,不看她的,但是他却依然看着。   “你早知我爱你,如今又想要说什么呢?”他问的温柔,仿佛一副心肠全都附在了话语里。   落空于心不忍,率先别过了脸,不愿再看他,望着前面潺潺静静的溪涧,溪涧上杂草丛生,仔细瞧一片叶,一缕水光的细节,便觉得安宁。   可落空仿佛安宁不下来,唯有肃然着脸色,茫然着视线,回答他道:“我只想说,回去吧,将剩下的路走完,我会在这里等你——”   落空的话,尾音刚起,余字未落,苏长亭便仿若入魔了一般,抓住她的肩,强迫她看着他为她而疯的双眼,愤愤而言:“等我?你又要骗我对吗?上一世,你用奸恶狠辣骗我,这一世,便要用痴情等待骗我了,对吗?”   落空心中一悸,最隐晦,最不为人知的一面被人敲破,慌了容颜,没了神色,怔然地痴望着他。满以为他不会想到这么残忍的一层,满以为他就算想到了也会如她一般自欺欺人。   “我问你,上一世宝轩三年盛夏之夜,你邀我共赏月景,商议金奉与大熙重修旧好之事,那杯酒,杜相赠予太后之物,为何有毒?”   “哀家曾将杜相所赠之酒转送太傅一坛,盛夏当夜,太傅偷龙转凤,将已投毒之酒与宫酒对换。”落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之间时间空间换了,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盛夏,相对之人,一个俯视天下,垂帘听政的太后,一个权倾朝野,年轻深沉的太傅。   “你竟连自己都骗。”苏长亭嗤笑一声,扣紧她双肩的手更紧一分,似要摧骨撕肉,“你所赠我之酒的确被我下了剧毒,然而早在那晚我进宫之前,那坛投毒之酒便在我苏府砸碎于地。我再问你,毁掉的毒酒如何重现在你我桌前?”   落空紧抿着唇,不做言语,双目睁着,分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仿佛她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他所言虚实不定。   苏长亭颤抖着唇,如何也想不到事到如今,她依然会用这样的面目对他,这般的执迷不悔,这般的冥顽不宁。   “太后,你心机高深设下层层迷障,引人入局,不仅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甚至连老谋深算的杜相怕是到了最后都不知是丧命在杜太后,他疼爱了二十多年的亲女儿的棋局之中。”   “荒谬!”落空冷声一斥,拂开苏长亭扣在她肩上的手,将乱的心思瞬间压下去,归于平静只需刹那,她伸手抚上苏长亭红了的眼,温柔地说道,“我已不再怪你,你为何还要执着上一世,我说了会在此等你,你便如此不能信我吗?”   “你要我如何信你?”苏长亭忍着眸中的痛,忍着喉间的痛,沙哑着问道,“盛夏那夜,我心中设局,用你所赐毒酒换去宫中佳酿,引你饮下,太后身死宫中,随后让人将线索引致毒酒,查实毒酒源自杜相所赠,如此便定了杜麟谋害太后嫌疑。事前我会收集前朝皇子自相残杀,皆乃杜麟暗中唆使的证据,藏于慈安宫,以此为第二重嫌疑施加杜相身。事后我会引出杜相意欲谋反的罪证,如此杜相杀太后便有理可循,乃是为了谋朝篡位。只要你一死,杜麟不管是权势上还是心理上的强大都将大打折扣。所以我最先想要下手的人便是你,杜太后。”   落空放下了抚苏长亭眼睛的手,凝起了眉,眼中是莫名不解,仿佛苏长亭在说着疯言疯语。   而苏长亭不停,一双穿透一切的眼睛还是那么看着她道:“可是我最后是放弃了的,想起你真心为陛下的模样,想到你也并非那般的残暴不仁,细细想来你并未做过任何祸国殃民之事,甚至乎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的,都是将大熙推向繁荣鼎盛的,于是我放弃。我将毒酒毁于苏府,可那晚,酒中依旧有毒,而我从榻上醒来后,一切的发展竟奇迹般的如我之前心中设计。太后命丧毒酒,毒酒源自杜相,慈安宫搜出杜相在前朝唆使皇子自相残杀的罪证,杜府忽现龙袍。我理所当然地将杜相一步步推至深渊,一条条罪名曝露,杜相回天无力最终败落。事后我还是不明白,仿佛那一切都不是我做的,仿佛在一切的背后有一双手轻推着我去将一切完成。”   苏长亭声音轻了好多,轻的让人心疼,轻的让人耳中响起了滴血声:“直到三年后,我在昭仁殿中,无意中瞧见陛下所阅书册。那本书册中详尽记载了朝中大小官员的弱点,长短优劣,民间能人志士,分析评点,何人能用如何用,何人不能用又该如何处置。”   “太后,微臣困惑了两世,如今可能给微臣一个答案。”苏长亭了无生趣般地笑着,鲜红的眼眶仿佛被刀割开了口子,仿佛马上要留下血来,“为何太后死前会书下那样一本书册,无比详尽,甚至将您死后五年内的朝中局势分析通透,仿佛写下遗言一样,交给陛下保管,且嘱咐不让臣知晓呢?难道太后能预测死期将至,或根本就猜到臣图谋不轨,若是如此,为何不先做防备,还是死在了毒酒之下呢?”   落空一口气窒在心口,她慢慢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闭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在苏长亭殷殷期盼的眼光中,她扯起笑容说:“那本书册不过是思虑时顺手写下,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够预测死期。苏长亭,你想得太多了,如今你最该想的——”   “你的确不是神仙,不能预测死期,但是你杜敏贤能够借刀杀、己!”苏长亭愤然吼道,打断了落空好不容易平稳心境开口安抚的话语,“顺手写下的书册竟能只字不错,且条理完备,堪比他人费时数年的遗作,太后之才学叫长亭佩服不已。可杜敏贤,你就算是欺骗了所有人,连你自己都欺骗进去,也改变不了事实的真相。你故意将杜相赠予你的酒转赐给我,便是引导我施行此计,引我杀心步上杀途。那夜相晤之前,我悬崖勒马,你便送出一手,推我入局。杜相罪证,你一早藏于慈安宫,等我来搜。杜府龙袍是我命人制作,却尚未命人偷入杜府栽赃,还是你命人所为。所有一切都是你事先设计,连他人的心计想法一并设计进去。杜敏贤,杜太后,若论心机,天下何人能及你一二。投身剑庐,用自己作为祭品,这天下就算有人心机胜你,恐这一份心狠都胜不过你。”   “苏长亭——”落空忍无可忍,这人胡言乱语要到什么时候,颠倒黑白竟比洛修竹还要过甚,她怎会引人杀了她自己,她莫不是疯了,她虽不愿父亲坐大,制约于她,可那是她的亲父,她怎会用自己的身死去谋害亲父。   然而,苏长亭早已不愿听她的话,他听得很多了,每一次都深陷她的话语中,他不怕她害他,却害怕她再一次利用他来害她,他受够了她的自欺欺人。   “四年前你毫无畏惧地将刀插入我的肩肌中,留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要挟,让我不去阻你,不去寻你,其实你是料定了我会放你走,对不对?在你知道我明白你是谁的时候,便察觉了我真正的心意,对不对?庙口村中,你为何会去,我曾想过你是真的对我有心,所以想去见我。可如今看来,或许你真的有心,但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而是要用情困我。”   苏长亭忽的抓住落空的手腕,他恨恨地看着她清丽的眸,这双眼是长孙碧烟的,但他透过了这双眼,看进里面的魂,而那魂便是杜敏贤的。   “你问我是否爱着你,是否爱着身为杜敏贤的你,你早便知了,如今再问是为了什么呢?”他看着她眼睛里的亡魂,笑起,“难道杜太后也与普通女子一样,患得患失,为了一再确定爱人的心意而问?怎么可能?”他眼中淡淡的悲伤,嗤笑一声,“你这么问,是想要用我对你的爱意,将我推回京城,完成你想要我完成的那十年,前世我深陷迷障不明不白的三年,加上后来幡然醒悟却自甘局中的七年,那样生不如死的十年,对或不对?”   落空哑然,不认不辩,垂下眸的她安静美好,溪涧上的细风将她一缕乌发吹送,吹到了二人中间,仿佛一段柔情的劝慰,息掉恩怨的怒意,重拾温柔的深爱。   她抬起头的时候,乌发落下,垂落她的身前,那般的无力。她看着他的眼睛,心疼地伸手抚摸着他苦涩的眼尾,不顾另一只手被他抓痛,她吻上他的眼睛,问道:“若对,你会如我所愿吗?”   苏长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麻木了所有知觉,甚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能言善辩,智多近妖的太傅,此刻在她的面前,仿佛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面对的是陌生恐怖的世界。   她依旧抚摸着他的眉眼,静静地留下一行泪,出自左眼,仿佛从心口流出。苏长亭怔怔地看着她流泪的左眼,僵硬地动了动眉峰。听见她说:“苏长亭,我愧于你的,必会还你,这一次我当真不骗你,在此等你,我应你的,用杜敏贤的名义应你,你会信我,如我愿吗?”   她说的如此真诚,苏长亭软弱了,正欲点下头时,却命运弄人地瞧见了她清静的右眼,干干净净,冷冷清清,一丝情绪都未流露的深邃。他脑中忽然一道暗雷劈下,一件遗漏的事骤然乍现,让他惊恐地将她推开,浑身战栗地看着她。   惊过回魂,方知她从不懂得心软。 ☆、无用   如今杜相入狱,皇宫里她现世身死后,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便急速奔来洛阳偃师,一路而来,他也不曾听闻任何太后身死的消息于民间流传。也就是说,在他走后,皇宫并未擅自昭示太后已死。   可从她见到他开始的镇定,到如今这些行为话语,都证明她知道太后已经身故。   方才洛修竹屋中,她问冉福信可送出。而祁筑儿忽然出现,如此看来,她所说那封信只会是送给祁筑儿的。她早便猜到洛修竹可能会寻死?为何?   因为她早便知道太后将会在近期死去。   “这一次,你为什么仍要死去?你为何知道你已经死了?”   对,这一世杜麟已经在在劫难逃,根本不需要她以身做祭,她为什么还是要饮毒自尽?对,讣告未出,她如今身在洛阳偃师,远离京城,如何得知现世的杜敏贤已死?   落空哑然,悲伤柔情的神色渐渐淡去,她笑得无奈。明明都将她自己骗得这么深了,为何还是不能将他骗去,这一世的苏长亭可真是难对付了。   “因为心已死。”落空无可奈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将一切都说开了吧,“并非我心死,而是我的现世,刚刚死去的太后。她的心死了,所以她选择死去。而我的,在上一世宫夕月死去的时候,便已经葬了。”   苏长亭快喘不过气来,他从未见过这么无情的人,她在前一刻还企图用情爱去控制他,而这一刻竟如此真诚地告诉他,她的心已经跟着前世的爱人葬了。   “苏长亭,你为何如此儍。”落空心疼地抚上他的脸,感受到他脸上的冰冷,似乎能够窥探他心中的彷徨,“上一世你心系皇室,一心一意为了挽晨不好吗?为何要将执念转移我身,更将之带来了这一世。为何这么傻,明明知道我是心冷的人。”   他挥开她的手,冷绝地斩断她柔情的蛊惑,冷静地再问:“你为何能够知道皇宫里的你已经死了,为什么会知道?”他必须知道答案,他再不能让她有机会再骗他。   “到了这个地步,你依然关心我,将全部的理智感情都放在我的身上。”落空温柔地笑着,眸中有着伤痕,笃定地说道,“苏长亭,你注定会为了我回去的。”   “我问你为什么!”面对她的冷静,面对她残忍的柔语,他再不能维持冷静地询问,他崩溃了,快被面前这个残忍的女人,摧残地体无完肤。   “因为,我也快走了,或者说回到该回的地方了。”落空寂静的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寂静得让苏长亭心慌不已,而她的一个动作彻底,破碎了完美的苏太傅,“苏长亭,恐怕我的重生只是一次久了点的回光返照,她死了,我便也该走了。”   那袖下的白肌在破裂,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裂着,像是瓷碎了,听得到美妙的砰呲声,清脆萦绕,破碎的白肌下是粉末,仿佛石灰一样颜色的粉末。   落空毫不惊讶地看着苏长亭化作石的神色,她伸出还完整的手,抚上他的鬓发,温柔似水地说着:“将我葬在这里,我会等你,我不会食言,一直原地不动地等着你回来。苏长亭,你知道我的心愿,前世能为了这个心愿舍弃宫夕月,舍弃自己的生命,这一世你要让我悔恨吗?让能让我快乐的梦,碎了吗?”   “为什么?”苏长亭哑着声音问,再也控制不住如露一样的泪。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愿,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的女人一样期盼些美好的东西。   俊朗温柔的夫君,聪敏可爱的孩子,美满温馨的日子,蓝天下相依的拥抱,临窗前对镜的描眉,为什么这些寻常女子每一次想起都向往不已的美好,不是她所愿的?   为什么她所愿的是那些残忍无比的事,不见血的刀刃入骨,没有理解的宏图大志,背叛亲人,背叛自己,杀了爱人,献出生命。这些分毫温暖都没有的东西,为什么会是她两世都放不下的?   为什么?   他的为什么连个范围都没有,可落空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重点。他问的为什么,她也曾反复地问过自己,可她似乎也得不到答案,于是她只能将每次她问自己为什么的时候,所想起的画面都说出来,说给他听。   她说:“苏长亭,杜家是个百年的豪门,拥有着不输大熙国的历史,枝繁叶茂,子嗣众多,而到了父亲这一代却少了,为什么呢?因为父亲做到了位极人臣。”她站起身,走到溪涧边上,仰首望着远处与山相连的云,“杜麟,他其实很伟大的,作为丞相,二十多年的执掌朝政,大熙越来越昌盛。作为父亲,他为了女儿可以舍弃门生心腹,将其余人一切的尊严放于我的脚下,让我成为最尊贵的女人。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个传颂于世的美名,好夫君。”   落空转过头,微微低头看他,她的背后是太阳的光,耀的她发丝成影,而她人如幻,仿佛笑着笑着便散了。苏长亭第一次如此慌张,起身的时候没稳,险些跌落,他抓住她的衣袖,害怕着。她扶住他的手臂,轻笑着。   “不知道我死后的十年,你是否无意中知道些事。好夫君,那是妻子死后的名号,妻子活着的时候,还不是杜相的杜麟是个风流玉郎,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母亲从未怪过他,我也从未就这件事怨过父亲。但是母亲死在杜府的争权中,此后父亲便变了,变成专权之人,欲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包括他曾经的君主。”落空笑着,柔声说着故事,那语气仿佛说着的是个温馨动人的故事,“不知道你第一次为一件事感到震惊是什么时候,我是五岁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教书先生。他依父亲的意思传授我国礼,那一天正说到君臣之道,他说君为天,臣子是辅佐上天的,必该事事以君为先,他说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于是,父亲让这个可怜的臣子死了。”   落空眸中空洞,仿佛魂去了别处,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也是从另一个时空而来,悠久深邃:“先生死在我的院中,父亲让我看着,要我记清楚,君臣之道并非恒古不变,而在父亲所把持的朝政中,君便是臣的附庸,是为了臣子执政的帷幕,幕前是君臣之戏,幕后是君弱臣强。”   一阵风拂过落空的眼,睫羽一颤,落空回了神,她停下话语,望去苏长亭,温柔地问道:“苏长亭,你与父亲有一处极像,都是在爱人死后幡然醒悟,惊不当初。”她望着苏长亭,忽然又笑起,有些欣慰,“可你与父亲不同的是,父亲为了这份后知后觉泯灭了本性,欲将大熙天地玩转掌中。而你却能够压制住心中的痛,悲悯苍生,我很庆幸你与父亲的这一点不同。”   苏长亭想抱抱她,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呵护,呵护一辈子。而落空却举手,挡住他的靠近,拒绝了他的温情。   “让我说完,两世以来,我第一次将这些说出来,就算是对着铜镜,都不曾的。”她笑得释然,美得没有了躯壳阻挡,让人一眼便看进了她的悲喜之魂,“那时我年纪尚小,感受到的只有害怕。可长大后,慢慢的害怕便不怕了,不怕后反复思虑便发现父亲并非真的忠于百姓国家,并非真的爱女如命。他只是入了迷障,以为大权在手便无人能够伤害他在乎的人,以为纵横权术便可安国利民。他的国策无一不是对的,可他的国策无一不是泯灭人性的。他不爱国,不爱家,甚至不爱他自己。他只是爱着逝去的记忆,母亲温柔的梦颜。”   “你还记得距今一十四年前,与京城相邻的邺城干旱吗?那一年很多难民涌向京城,城门紧闭下依然有难民混入。那一天我去书局取书,路上便遇见了这么一个难民,她还是个小姑娘,与我一般大,躲躲藏藏隐在巷子里,我发现了她,施舍了她银子。可第二天,她便失掉了性命。因为我的贴身丫鬟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落空没有一丝的难过,陈述着事实,她见苏长亭欲开口劝她,便伸出一指,封住了他口,笑得亲密,俨如一对情人,“不必劝我,你当知道我心中并无愧疚,我只是看清楚父亲的无情,看清楚了父亲对我与其说爱女,不如说是将对死去母亲的愧疚寄附我身。只是看清楚了杜家当真没有一个活人,不是在阳世死了,便是在阴界死了,本无区别。”   “苏长亭,我并非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对不对?我喜欢看街头巷尾人们对笑的模样,喜欢看卖饼的婆婆对饥饿贫困的人送饼时慈爱的眼神,喜欢看路人相撞时互说一句道歉抿笑而去,喜欢看阳春白雪里相拥的恋人。”她笑得温柔,投入苏长亭的怀中,闭着眼畅想了一刻,随后又睁开通透世事的眼,“可是父亲是个无心的人,他治御下的大熙只会是井然有序的行尸走肉之国,只会是法外无情,铜墙铁壁内还是冰冷如石的国,甚至乎这样的国才是他要的,因为这样更易控制。”   “所以,你才对宫夕月动情了。”苏长亭拥着她,沙哑着声音说着并不愿说的话。他不承认他不愿杜敏贤多思念宫夕月,他不承认他连一个死人都容不得,他不承认他竟然也是个幼稚的人。   好吧,他承认,他愿望很小,他想要与她白头偕老,纵使做不成夫妻爱人,纵使只是让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她青丝渐白,看着她柔肌松弛,也是好的,也够了。   可她为何不让他如愿,却总是要他令她如愿,为何如此自私自利,又令他由衷无可奈何。   “对,宫夕月是皇室,离皇权最近。而他是个柔情心善的人,他是与父亲截然相反的人,若是他尽心天下,必定会是一个温柔的国,百姓相亲相爱,百官和睦融洽。”她怔怔地说着,“我原是这么想的。可一不小心,在他心中成了第二个父亲。”   落空苦笑,如此说来,她不但没有资格恨宫夕月的无情,更应对他感到愧疚,因为她的以为,他过了一辈子与他本性背道而驰的生活。   苏长亭抚着她的发,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最终说道:“我很想让你如愿以偿,很不愿你悔恨。可是——”他紧攒着眉峰,仿佛忍着无边的痛苦,“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他知道她一番剖心之言,是想要软化他的心,是想要他怜悯她,是想要他答应回京,回去完成他上一世走完的路。   他心软了,他怜爱她,可他更爱她,他再也走不动上一世的路,那十年摧心毁志,便如她口中的行尸走肉,上一世,他如她所愿鲜活了大熙国,却死寂了他自己。   论起自私,他又何尝不是,所以他做不到,做不到再忍受那样的十年。   “一世如愿以偿,一世悔入黄泉,或许便是天意,总不能时时如我所愿。”落空垂眸,看着自己的渐渐粉化的指尖,笑着不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拥抱自己的苏长亭,“我不怪你,苏长亭记住,我不怪你。”   死死闭着眼的苏长亭听着她的话,那话就像一把把刀插在他的心里。眼泪流下来的时候,他想原来眼帘不是用来止泪的,竟是用来自欺欺人的。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她断落的发,一根根飘远去,他望着那飘远的方向,看不到尽头。呆了片刻,他僵硬地松开怀抱,再看见她疲惫欲要闭目的神情,看见她一片片碎下来的肌肤。那碎下来的肌肤像空气,落在他掌中之前成了烟雾,一缕而上便散了。   苏长亭泪止下,喘息笑着,温柔地看去她快睡去的容颜,说道:“我记住了,你不会怪我。”   温柔的指尖还未触及爱人剔透的脸颊,易碎的爱人便化为了瓷片,碎成了齑粉,融作烟雾,飘逸的衣裙无力的落地,那怔怔停在空中的手,骤然抓去,终于抓住了爱人最后的温度。   苏长亭那一刹那仿佛死去,一刹那的痛仿佛已经身处地狱,不在人世。不过所幸那只是刹那,刹那后,痛便没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像个长期未眠的人向后退,退至一棵树下。   背依着树干,他抱着她的衣裳,从袖中拿出早做准备的药瓶。药瓶中有一枚药,一颗一刻便可以再见她。苏长亭将药倒在了手心,眼前耳边却止不住她方才的音容重复。   “到了这个地步,你依然关心我,将全部的理智感情都放在我的身上。”   “苏长亭,你注定会为了我回去的。”   ……   “一世如愿以偿,一世悔入黄泉,或许便是天意,总不能时时如我所愿。”   “我不怪你,苏长亭记住,我不怪你。”   杜敏贤,你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人,对自己,对爱人,对爱自己的人,残忍的让人恨却不能!   梅林中响起狂吼声,淹没了一道清脆的碎声。那一天,周边的百姓无不感受到那一声中绝命的痛,又感到那一声中不似人的冷和恨。   冉福当时正跟在将少爷敲晕后抗在肩上的潜墨姑娘身后,听见这忽然传来的吼声,忍不住回头看,却又隐隐害怕。   前头的祁筑儿肩上正扛着一个大男人,听闻这一声,也是饶有兴趣地回头,望去梅林的方向。看来她所感兴趣的故事会成为一个悲剧,可如苏长亭那样的人,败在悲剧下又是怎样的模样?   可真是让人止不住地好奇,那两人,到底会如何?   “走了。”祁筑儿潇洒回身,扛着洛修竹接着朝竹林外行去。冉福惊了一惊,赶紧跟上去,途中忍不住想象少爷醒了后发现自己被人劫去善水做君后,会是什么模样。 ☆、神棍   五月后,又是一年春,杜麟罪名落定,五条大罪一一证实罪名成立。然,太后身死宫中,大悲之下不行死刑,又一月后,朝中大臣感念杜麟往日为国所做也并非全然大恶。   最后太傅出面,呈禀陛下,称杜麟大功大过,杀之恐难聚臣心,释之恐难固君权,是以罢黜杜相权职,永世不得再入朝为官,发配边塞,且五服亲属皆坐连。   如此,大熙国权位重新洗牌,如今的朝堂便当真成了苏太傅的一言堂,然而众人后面发现,太傅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对于国策不提任何意见,皆由群臣商议,再就最后议论结果做修整罢了。   春日风正朗,苏府还是原来的模样,纤尘不变,若是初入京城的犊子恐难认出这竟是权倾大熙国的苏太傅府上。   书臣如今已近七岁,书桌前端端正正地握笔写字,一板一眼很有苏太傅风范。穗儿送上来糕点,放在一旁,并未出声打搅。   “爹爹还是在书房中吗?”书臣放下笔,小模样严肃地问道。   穗儿迟疑片刻,微笑便收敛下去,回答:“老爷依旧如常,并未踏出书房一步。”   这已成为苏府上下的习惯,苏太傅自去年夏太后死后忽然消失京城,再回来后便性情大变,原本温文尔雅的笑容再也没见过,原本谪仙一般的气质也变得阴沉,仿佛消失一阵,回来的便是另一个鬼魂了。   “若是娘亲在……”小巧的眉攒起,白净的小脸上尽是忧愁,方提了娘亲二字,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书臣从椅子上下来,走出书桌前,走到门口抓着门框又问,“环儿姐姐又去主卧了吗?”   穗儿再次迟疑,抿了抿唇这次是答不出来了,便只是点点头,然而书臣自小聪慧,就算没看见身后的穗儿点头,也能猜到穗儿的答案。   “走吧,去陪环儿姐姐说会儿话。”书臣叹口气,扯了扯衣服,这衣服已经有些小了,但他舍不得换新的,因为新的便已经不是娘亲给他做的了,他还想再穿一阵子娘亲做的衣服。   穗儿跟在书臣的身后,主仆二人走到了主卧门口,便瞧见站在门口痴痴望着门的环儿。书臣上前扯了扯环儿的衣袖,环儿便侧头看见了自家小主子。   “小少爷。”环儿笑得温婉,蹲下身子将就书臣的身高。   书臣抿了抿红唇,伸手在环儿头上摸了摸,然后道:“环儿姐姐别难过,娘亲必定也是想念环儿姐姐的,只不过看着书臣年幼需要人照顾,所以没有带着环儿姐姐一块儿走。”   环儿感受到头顶上的小手,听着书臣人小鬼大的话,不由便笑了。书臣少爷当真聪慧,仿佛便真是姑爷与小姐的孩子,这般洞察人心。   “嗯,小姐也必定是想念书臣少爷的,只不过看着少爷年纪小,不愿少爷离开京城受苦,所以才未带着少爷一起出行。”环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总不能让个孩子来安慰自己,于是乎与小少爷互相安慰了起来。   “环儿姐姐,你来与我说说娘亲的事吧,我与娘亲相处的少,知道的也少。”书臣噘着嘴,将环儿拉起来,拉至屋前的石桌前坐下。   环儿笑得还是天真单纯的,只不过这五年似乎又变了一些,天真的笑容变得沉了些。她随小少爷坐去石桌前,开始慢慢将回忆里的小姐说给书臣听。   书臣听着听着皱起了小眉头,他觉得环儿姐姐口中的娘亲跟他认识的有些不同。因为环儿思念的小姐不单单是杜敏贤还是长孙碧烟,而书臣能回忆的娘亲只是杜敏贤。   夜里,月如钩,春夜风凉。环儿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敲响了书房的门。门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低沉的回应:“进来。”   环儿推门进去的时候,苏长亭没有抬头,纸人一样苍白的脸色印在烛灯下,没有一点人气,手中的笔不停,书书写写并不知道他要书写什么。   “老爷。”环儿福身,微微忐忑。   苏长亭并未回话,仿佛环儿不是个人,只是进来的一缕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老爷,环儿想去稽城陪小姐。”环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双手拽紧,心里又怕又轻松。五年前小姐无端离开京城前往稽城的时候,她便想要说这句话了,但是姑爷的态度让她有些慌,不敢开口。   所以一拖便是五年,如今她终于开口,只因为姑爷的变化让她心慌,总觉得小姐怕是有个什么不好了,否则去年夏姑爷为何忽然消失,又忽然回来,回来后整个人便像是死了一样。   “你想陪她?”苏长亭放下了笔,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带着黑藤一样可怖的缠绕窒息感,“我原是想要你去陪她的。”只不过迟了些,便有些难将人送去了。   苏长亭眼眸中黑的没有任何东西,片刻后他又笑了,低低的笑声让环儿心惊胆寒。他想,倒也不难,或许更容易些。既然他无法去陪她,不若送个贴心人过去好了。   苏长亭站起身,走到环儿面前,挂着微笑说道:“环儿你去陪她的时候记得告诉她,让她等我,她说过会等我的。”他如常地说话,如常地伸出手扣紧了环儿的颈。   收紧的时候,他听见环儿的呜咽声,看见环儿眼中的害怕和挣扎不明白,他想说别怕,等见到她的时候便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竟没有力气说话。   自从他从偃师回来便常常有这种无力感,明明该说话的时候偏偏没有力气说,明明该微笑的时候偏偏没有力气笑,可是慢慢的,他也习惯了,便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在环儿快在苏长亭手中咽气的时候,一道剑光闪过,苏长亭手背上一痛,手便自动松开了,并不受他意志所控。手背上的血潺潺地流着,苏长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玉炎。   如今已经恢复了玉面君郎模样的玉炎怒视着苏长亭,一手扶着环儿,骂道他:“你疯了!?”   面对曾经的二哥,苏长亭只是笑了笑,眸中的黑石岿然不动。玉炎依然怒视着他三弟,可三弟却没有任何变化,连笑得弧度都不变。   玉炎心中一颤,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鬼,占据了人的躯壳,在世上苟活的恶鬼。   他扶着环儿,轻声说道:“我们先离开。”将环儿扶着离开了书房,他回头看三弟,只见三弟转了身,笑容还是不变,眼中黑石还是不动,便这么望着他们离开。   玉炎那是第一次感到害怕,由心的战栗,止不住地恐惧着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人,而他恐惧的对象是他三弟,曾经笑容和煦,仿若春风玉郎的三弟。   玉炎送环儿回了房间,环儿茫然,没有认出玉炎是谁,只能讪讪道谢:“多谢公子相救。”   “你可比以前淑静多了。”玉炎笑道,他记得以前跟在长孙碧烟身边的环儿是个懵懂傻气的姑娘,如今看来却是静了不少,也看着聪明了不少。   环儿一愣,尚未明白过来,玉炎便又沉了脸色说道:“日后不要再在他的面前提及长孙碧烟,还有杜太后,也都不要提及,不然我恐怕他真会杀了你。”   那日洛阳偃师的竹鹦林里,他隐约听到了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虽然三弟已经让他不必护在长孙碧烟身边,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朋友的感情还是有的,是以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洛阳。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那么阴差阳错竟叫他听见了那般匪夷所思的事。至今他都不敢全信。   “公子……”环儿眸中沉痛,有很多的不明白想问,但却不知道面前这人当不当问。   “很多事你最好不要问,你也看见你家老爷如今的模样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玉炎说这话的时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总之很多事情我也不甚明白,你只要知道不要提,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真。”   说完话后,玉炎怕三弟那臭小子忽然一个想不开,虽然要想不开那日竹鹦林里便已经没有苏长亭这个人了,但秉着一片善心,他还是没有多耽搁,嘱咐完了环儿便又回到书房外守着他那折腾人的三弟去了。   环儿一人独坐屋中茫然,忽然有一种浮萍无依的慌张,慌张后才勉强洗漱安睡,睡梦里又重复了醒时的不安,辗转反侧。   深夜,狼啸鬼嚎时,沉重的眼帘掀开,头痛欲裂的她浑然弄不明白今时今日是何时何日。她苍白的手搭上棺玉,沉痛地起身时,脑子里很多画面浮现,嘈杂混乱。   “醒了醒了,小姑娘终于醒了,贫道还以为你要睡上一年才能回魂呢。”一个顽劣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响起,然后她的眼前出现一片扭曲的画面,似乎有酒壶,似乎有个人。   “小姑娘?小姑娘?看得到贫道吗?来,看这边这边,贫道在这边。”疯道士弯着腰,一张胡渣脸凑近了杜敏贤的眼前,不停地拿手指着自己,瞪着双圆润的眼睛。 ☆、娓娓道来   “小姑娘,小姑娘?”耳边的声音实在聒噪,杜敏贤凝着眉,心里忍不住吼道,“谁是小姑娘,哀家今年二十又七,早过了被唤小姑娘的年纪,哪个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戏耍哀家!”   杜敏贤只觉头痛欲裂,而耳边又有人不死不休地叽叽咋咋,她浑身无力像是睡了一辈子,浑身的骨骼都软做了泥,聚不拢来,而心里又对这样的状况与耳边喋喋不休的人懊恼至极,想发火又无力发火,当真是叫人痛恨的很。   “小姑娘,我说你睡的够久了,可千万别睡了,小心真的一睡不起,等下有人就要遭殃了。”疯道士围着玉棺绕圈圈,严格来说其实是想围着杜敏贤绕圈圈,实在是心急如焚啊。   谁曾想到,那小子上辈子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模一样情景,这一世如此的疯,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丧失理智,做出点什么违背天道的事去了。   “小姑娘,你快起来快起来,起来站一会儿就好了,来来来,贫道扶你啊,扶你。”眼见着杜敏贤似乎有再倒下去的倾向,疯道士顾不得那许多,正欲伸手去玉棺中扶人,却忽然听见一道清厉肃穆的声音。   “闭嘴!”杜敏贤这副嗓子休息的太久,曾经清厉的声音此刻带着一丝丝的沙哑,有些挠人,但是其中威势倒是未减半分。   疯道士当下停住了手,张大的嘴闭上,双手放下,严肃又乖巧地站了一会儿,见玉棺中的人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松了松紧锁的眉。   “这是哪儿?”杜敏贤茫然地问道,她环顾四周无比的空旷庄严,这里宛如一个极大的地下广场,而事实上这里的确是,这里是大熙国康端太后的寝墓。   远处的高墙笔直而上,仿若没有尽头直入了天际。高墙上有一格格的木盒,木盒中有什么她并不知晓,而木盒每一个都巧夺天工且一模一样。   她再看去身下的玉棺,通体碧绿又晕着温柔的光,那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明明这寝墓中无光。杜敏贤眉心又再次皱起,她仔细瞧去,才发现那壁上格中的木盒皆镶有细小的珠宝,珠宝无光自亮,将这一整个寝墓笼上淡淡的薄光。   杜敏贤手扶着玉棺的边,欲站起身,却双腿无力又双手无力,一下子又跌落棺中。疯道士瞧见了,摇摇头,责备孩子一样的责备道:“让你逞能,都是死过两回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知轻重,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   疯道士一边责备一边将杜敏贤扶出了玉棺,背靠着玉棺支撑,杜敏贤斜睨了喋喋不休的疯道士一眼,疯道士随即感到一阵寒风扫过颈间,一缩脖子便闭了嘴。   心中暗道:“这小姑娘脾气可真不好,贫道好心好意为他们二人操碎了心,一个执迷不悟,一个狼心狗肺,不过……倒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疯道士想着想着又嘻嘻地笑了。   杜敏贤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疯道士一会儿一种颜色的脸,实在觉得这疯道士有病。她侧头又看去这周遭,扶着玉棺,她走上两步,欲将这寝墓瞧仔细了。   过了半晌,瞧完瞧仔细后的杜敏贤,凝眉骂了句:“好个表里不一的苏太傅,哀家堂堂太后,竟拿这样的寝墓敷衍作罢,到了地府哀家定要在阎王面前参他一本恶状。”   “地府?”疯道士眉头扭曲了一下,没明白这小姑娘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要表达什么讽刺意味。   杜敏贤骂完了,心中便也舒畅了一些,转而又对疯道士说道:“哀家已经无憾,鬼差还请带路吧。”她看向疯道士的眸中清丽而肃然,当真是无欲无求的颜色。   “鬼差?”疯道士大呼小叫道,整个人跳了起来。   杜敏贤凝眉,左右思量了一下,又道:“莫非地府衙役并非如此称呼?哀家第一次见差使,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杜敏贤端庄地一弯腰,尽显大家风范。   然而疯道士一个红尘外人,就算常年身处红尘中,也实在是欣赏不来这姑娘此刻的端庄大气,他只知道他堂堂尘雷散人,名扬天界鬼府,如今竟然被一个人间的小姑娘当作了鬼差?   疯道士跺着脚左右看自己的衣着打扮,大动作半晌后怒气冲冲地对杜敏贤吼道:“你哪只眼睛瞧见贫道模样似鬼了!?”   杜敏贤很想说,两只眼睛都瞧出了,奈何这疯道士模样的鬼差似乎是个暴躁鬼,她初到鬼界,身前权势皆空,如今不过是个没有丝毫背景的小鬼,还是不要与之争锋为妙。   是以,杜太后这次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将他看着,看得疯道士一心怒火骤然息了,看得疯道士又感到一阵寒风从背脊吹过。   好家伙,这小姑娘的一双眼睛比昆仑雪峰的冰湖还要冷,被这双眼睛瞧着,真能被瞧成个冰棍子。   疯道士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气氛,随即朝着杜敏贤招招手,指了指玉棺里面,问道:“小姑娘,你瞧瞧,瞧瞧里面可瞧见了什么?”   杜敏贤将信将疑地朝玉棺里瞧,瞧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再瞧了一会儿震惊不已,她再次凝眉望去疯道士,这一次威仪八方,让人不敢妄言妄行。   疯道士又被看得愣了愣,过了半会儿才缓和神色,为杜敏贤解释道:“看来你应该明白了,你并没有死去,所以你此刻不是鬼魂,我不是鬼差,你还是人,我大约……也算是半个人,咳……”   解释自己的身份有些吃力,疯道士决定还是快刀斩乱麻,直接解释与杜敏贤苏长亭二人切身相关的事罢了。   “六个月前,你死在了洛阳偃师和京城皇宫中——”疯道士刚刚开了个话头,便被杜敏贤一声打断,她问道,“等等,何谓哀家死在洛阳偃师与京城皇宫,哀家明明……”这明明之后尚未说完,她脑中忽然闪现一些场景,那景样里溪涧潺潺,远处天与山相接,云悠悠游过,“我明明……”   她为何会有与苏长亭在溪涧梅林中相谈的场景,她最后一次见苏长亭明明在慈安宫前,二人对弈,赌注庞大,她输他赢,然,为何会有那样的场景,她……应该从未去过洛阳偃师才对。   “看来你的记忆尚未融合。”疯道士摸了摸乱糟糟的胡渣,一点都不严肃,“不过也不用着急,很快你的记忆便会都出现,只是那时候会有些痛苦,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记忆,冲撞之下只能你自己去调和,分辨哪一个是现世,哪一个是上辈子。”   “上辈子?”杜敏贤脑袋又有些隐痛,她靠着玉棺依坐,一边分辨脑中混乱的记忆,一边尽力集中精神应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告诉她她没有死的疯道士。   “没错,上辈子。”疯道士点点头,随即踱了两步,有些仙人的气质了,“上辈子长孙碧烟入宫为淑妃,宫夕月与洛修竹设计害你入狱,你那一世的转折便在那一刻,出狱后幡然醒悟自己初心何在,遂狠下心肠杀淑妃云嫔,让年妃身怀皇子,宫挽晨出生后,你再了结宫夕月性命。立苏长亭为太傅,暗中铲除杜麟心腹。最后用自己的死来完成计谋,让杜麟头上谋朝篡位,私设龙袍,谋害亲女太后的罪名坐定。”   不对!杜敏贤耳中听着疯道士的话,脑子里不断的反驳着。不对,长孙碧烟没有入宫,她嫁给了苏长亭。不对,为淑妃的是岳云裳,不是长孙碧烟。不对,父亲最后的罪名不是要杀太后而谋朝篡位,而是那五条大罪。   可是,好像又是对的,仿佛这疯道士说的当真发生过,而她……有些记不清了……杜敏贤扶着越来越痛的额头,眼前已经有些花了,而耳边的声音却还是清晰的。   “你死后没有去地府投胎转世,而是我将你送回了八年前,长孙碧烟尚未入宫之前。”疯道士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杜敏贤脑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了,环儿的哭泣,她叫她闭嘴,长孙宇珩唤她烟儿,她斥他放肆,然后是鸣翠,然后她杀了鸣翠,她还要杀苏长亭,然后……然后……   “这一世你重生在长孙碧烟的身上,与苏长亭如期完婚,没有入宫。可杜后依然遭遇了宫夕月的背叛,又是那个转折点,淑妃死,宫挽晨出生,宫夕月死,苏长亭却在这一世一人独立设计杜麟五条大罪,他本以为这样你便不会死的,可到最后你还是喝下了上一世那杯毒酒,带着前世的魂再次死了。”   那些记忆翻涌而来,杜敏贤慢慢抓到了脉络,凌厉的眸望着疯道士,问道:“为何我会重生在长孙碧烟身上,我来了,那她又去了哪里?”   疯道士意味深长地笑笑,摸摸没什么可摸的胡渣说道:“小姑娘还是这么敏锐,没错,你重生在长孙碧烟身上并非巧合,而是故意的,贫道故意的。”迎着杜敏贤怨念的眼神,疯道士连忙撇清关系,解释道,“这可怪不到贫道身上,要怪也怪苏长亭那臭小子临死前许的愿刁钻的很。”   “想当年苏长亭那小子还是个嫩娃娃的时候,贫道就遇见了他,见他天资奇高,想引他入仙途道路,却不想那孩子忒有自己的想法,一心执念要做个权臣好官,要匡扶社稷。”疯道士一脸不知道吃了什么的难看脸色,“你说说一个不到八岁的娃娃懂什么社稷权臣啊,我当时真是哭笑不得,瞧着那孩子可爱,见收徒不成,遂许了他三个愿望。他第一个愿望是在上一世长孙碧烟投河身死后,许她复活。所以严格来说长孙碧烟这一世不是去哪儿了,而是她原本的命数便该死在那池塘中。”   疯道士摸摸酒壶,在杜敏贤面前跺上一步,又道,“第二个愿望是在上一世苏长亭那小子死前许下,那时贫道出现在他梦中,问他可有憾事希望圆满。他说愿来世与心爱之人不再错过,共结连理。贫道嫌来世为你们牵线搭桥太麻烦,便机灵地让你重生在长孙碧烟的身上,让苏长亭那小子重生在他自己身上,如此你们完婚就水到渠成了。谁知那小子聪明绝顶,偏偏到了你面前却呆若木鱼,还要让我费尽心机送个娃娃去缓和你们的气氛。”   疯道士正自鸣得意,杜敏贤便又一声凌厉:“你怎不直接让我们重生在刚出娘胎之时?”若是重生于那时,他们必定会有另一番际遇,如他们那时畅想的一般也不无可能。而疯道士口中的娃娃,怕正是书臣了。   疯道士挠了挠头,困惑地回答:“可苏长亭跟杜敏贤没有婚约啊,杜敏贤的命便是皇后的命,这一段轨迹是断变不了的。”   杜敏贤闭目,一阵无奈感袭上心头。疯道士见她不说话了,便接着说道:“在这一世你死后,我原以为苏长亭会提出第三个愿望,要我救你,却不想我竟然入不了他的梦了。现在想来恐怕他下意识已经将自己全然锁死,不叫心神与任何人相交,长此以往他怕是要沦落魔道,丧失人性,再也没有人的喜怒哀乐。”   “可他是人。”杜敏贤肃然说道,凝眉而视。   “他是人,可仙也有从人而升,鬼也因人而成,魔为何不能由人而化?”疯道士难得严肃了表情后,极具说服力,他一双眼中仿佛蕴着一片沧海,海中安静无波。   杜敏贤沉默,疯道士见状知晓这小姑娘也需要一些时间去调节,并且如今她脑海中记忆虽已出现,但恐还是混乱的,实在不是时候做出抉择。   “我如何方能救他?”她轻声说话的时候,疯道士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了两世,这个小姑娘都是冷静而后谋的人,如今怎么可能如此心急。   可随即他看见小姑娘看来的坚定眼神,才知道她是真的已经下了决断了。疯道士笑笑,笑得甚是慈悲为怀,一身破道衣也变得光鲜亮丽,他道:“你只需回到他身边即可。” ☆、等候   秋时,叶始黄,苏府门前寂静,从原来的门庭如市到如今的门可罗雀,并非人们收了攀结权贵的心,而是越来越多的人不敢打搅苏太傅的宁静。   据说曾有人上苏府拜见太傅不得其门而入,遂等在门口守着太傅出行时得见一面,或可毛遂自荐一番,时人不都道太傅为人儒雅大方,从来亲和待人吗,或许便能谋得一官半职呢。   可谁曾想当初始终面带三分笑意,春风拂过人心的苏太傅如今却面冷如冰,人沉若海。而那欲毛遂自荐的人眼力不咋地,竟依旧舔着脸上前去,还未走进方寸之内,人便被一道劲风击出。   那人跌落地上还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浑身剧痛,喉间腥甜,而苏太傅却目不斜视,双目冷若冰,沉若海地朝着府内走去。   这时那人才发觉这人人口中称赞的苏太傅,其人恐怕并非春风般的和煦,而是如恶鬼般可怖。一口鲜血吐出,那人连滚带爬再不敢在苏府门前停留,因为苏太傅的眼神太不似个人,太无生气。   而那件事并非独此一桩,后来苏太傅多次出现在人前的模样,都告诉昭示着苏太傅当真不再是当初的谪仙模样,整个人透着股死气,仿佛依然是那个壳却不再是那个魂了。   百姓唯一庆幸的是,苏太傅性情虽大变,但在朝政的处理上依旧理智,先是将之前辞官的李清宴请了回来,后是将京城郊外教书的秦遇也请了回来,如今的朝堂真可谓是海清盛宴,只等陛下成年便是一番昌盛之世。   苏府内,全寿屋前打扫,数次侧目看去书房的门,而今日依然如往常一样,少爷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除了早朝那段时间,再未见少爷出过书房。   全寿正在院中忧心忡忡地哀叹着,那正门前便来了一人,一身青布衣裳,带着一顶幂篱,黑纱下瞧不清容貌如何,只其一身气度叫人震慑,不敢造次。   守门的护院见了此人,怔了怔,便忘了及时上前询问,却是那人自觉,站定门口说道:“在下落空欲拜访苏太傅,还望通传。”   来人说话谦逊多礼,可那道声音却仿佛一道冷透的泉水当头淋下,让人浑身一震随即哆嗦一下,急忙往府里通禀。   全寿见了护院,听完了话,眉心一皱,心道这又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竟然还敢上门拜访,后听闻是个女子,不由眉峰又动了动,略一思量觉得不如撞撞运气,便上前去叩响了数月来不敢打搅的书房门。   “少爷,府外有一名自称落空的女子前来拜访,请问少爷是……见或不见?”全寿觉得希望不大,声音底气不足,再一见说完后,门内半晌没有回应,便心道还是一场空。   全寿正欲转身吩咐护院还是将人请走吧,便听见屋内一阵碰撞声,他还没来得及担心少爷在书房里怎么了,便见门忽然开了,然后一道黑影冲出,不一会儿又在眼前消失。   一时反应不过来,全寿愣了好一会儿才朝书房里看了看,发现没人才信了少爷当真出了书房,不由喜从天降,立即扔了扫帚,朝门口行去。   全寿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场僵持,他家少爷站在门内,与门外那人相隔近一丈远,脸上的表情冰冷,又隐隐含了怒意,虽不发一言,却比前面尽一年鲜活多了。   不知为何,全寿忍不住泪目,抬手捂住口鼻,生怕自己发出不争气的抽泣声。   苏长亭站在那儿望着,望着那人熟悉的身形,清冷独立,虽然带着幂篱,穿着青布衣裳,却掩不住一身荣华。   他始终有些不信,举步朝着她行去,他要看她黑纱下的容貌,要听她清冷迫人的声音,还有她深邃漆黑的眼眸,一眼便仿佛能传透人的灵魂。   他走的极慢,门前那人似乎没了耐性,举手将黑纱撩开,露出并不算柔和的容貌,她的模样十分抢目,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势。   苏长亭定在了第二层的阶石上,眉心攒动,眼中的光如同沉寂多年的湖忽然被人拨动,那打破沉寂的一刻惊天骇地。   “苏长亭,你何时变得这么怯懦了?”她轻轻的一句,笑着,黑白变得精彩。   苏长亭步履变得正常,走到她面前,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感受到的温暖并非幻觉。动了动唇,他始终说不出话来,只能温柔地看着她。   此刻的苏太傅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夏季之前的模样,又仿佛不单单是从前的模样,那笑容里有痛,而那痛又是那般的心甘情愿。   “苏长亭,你瞧我信用多好,不仅愿赌——”她尚未笑着说完,便被他狠狠地拥入怀中,一时愣住便被这人抱得快喘不过气来,她想推开他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哭声,一时便慌了手脚,怔怔得由他抱着。   “以后,再不许说那四字。”沙哑的声音多久不曾听见,远处的全寿虽然听得不清楚,却依然是震动不已,衣袖遮掩下已经泪痕满面。   而站在那儿被苏长亭禁锢着的杜敏贤却纳闷了,四字?哪四字?反应了一会儿,忽闪了三下睫羽,杜敏贤才想起自己被打断的四字,后又想起自己死前让海福转告苏长亭的四字。   愿赌服输。   杜敏贤轻笑着,回抱住他,无奈又雀跃地柔声道:“你瞧,我说等你,你未来,我却依然不计较的来寻你。我对你是否不曾食言?”   “是。”苏长亭郑重地点头,而手臂再收紧,仿佛害怕怀中人一会儿便会如当初那般散了。   “长亭。”她的轻唤好似一朵木棉花,让人不由感到心颤,“疯道士让我来问你,许你三愿,还有一愿未还,问你还要不要那一愿了?”   苏长亭身上明显一颤,随即松开双臂,凝眉看她,见她笑意暖暖朝后望去,随即转了视线跟上她望的方向,便瞧见了一个人的侧影,依着苏府门前的石狮子。   杜敏贤牵起他的手,走到石狮子旁边,这才瞧见那疯道士竟然歪着头睡着了。她心中一阵无奈,伸手推了推疯道士。   疯道士身子一歪,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迷蒙着眼一转头,便瞧见了一双璧人,定睛一看才看清楚不正是他当初想收为徒弟的苏长亭那臭小子吗。   “甚好甚好,还好人还是人。”疯道士嘻嘻笑道,一开口就是让人费解的话,说罢了便抽出腰间的酒葫芦,用牙咬下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这方气氛似乎不错,可苏长亭眉心忽然皱起,二话不说便拉着杜敏贤朝着府内行去,对于疯道士视若无睹。   一下子,不光疯道士没明白什么道理,连杜敏贤都困惑了,苏长亭这是怎么了?说好的温文尔雅呢?说好的翩翩君子呢?   “臭小子,你等等,你等等。”疯道士追上去,看似颠三倒四,谁想速度奇快,刹那便追上二人,站在苏长亭面前,“你怎么见着贫道就走啊,若不是贫道,你这相好能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吗?你怎么能这么恩将仇报啊你!”疯道士吹胡子瞪眼,显然被苏长亭气煞了。   苏长亭伸手一扯,便又将杜敏贤护在身后,肃然着一张脸,望着疯道士说道:“我最后一愿,只愿她长命百岁,而你与我们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疯道士听闻后忽的呆住,要那姑娘长命百岁,他可以理解。可为何要如此排斥他,还再不相见?一时没想明白,疯道士挠了挠头,再思虑了一会儿才觉醒,恐怕这臭小子是当初见到了小姑娘像一阵烟一样散了,如今还心有余悸,于是对他这个拥有鬼神之力的人警惕着呢。   疯道士看着苏长亭深邃且清澈的眸,忽然忆起那年初见这小子的场景。稽城苏府门前,臭小子与尤氏从外回府,他闲晃在人间,忽然瞧见这个娃娃浑身光芒,睿智无双。一时心惊其天资,便上前要收他做徒弟。   “七欲只留一执念,执念放下,红尘可脱。小子,遇见我尘雷散人也算是你的机缘,不若抛下红尘俗世,与我逍遥修仙?”当时,疯道士举着酒葫芦正要喝一口,觉得这么好的机会,没想过会有人拒绝。   “一欲尚存,便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千般,如何能说脱于红尘。我志在能臣将相,哪能与你逍遥修仙,道长怕是寻错了人。”尚且八岁的苏长亭眉目清秀,眼眸中一股灵气仿佛灵泉之源,疯道士忽的便忘了喝酒,看着这小子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笑道,“有慧根,贫道果然没看错你的天资,奈何你意不在天道,罢了,贫道既与你有缘,虽不能成为师徒,且送你三愿。”   那日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来时苏长亭乖巧镇定,走时苏长亭还是从容不迫。他始终记得这小子笑起来清清悠悠的模样,极是煞人,而如今这小子眼中依然有那股灵气,但是……果如他那年所说,一欲尚存便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千般。   如今他的眸中,可不止对于自己志愿的执着,更兼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最是牵绊人于红尘间寻寻觅觅的东西。   “小子,你可知这最后一愿何其珍贵,你便真打算如此用了?”疯道士问道。   “你早便料到,何须再问。”苏长亭坦然答道。   疯道士忽的笑了,笑得很有些慈悲大义,拍拍酒葫芦,随即叹道:“好,那三愿已还,贫道与你的缘分便到此了。”   想想还真觉得有些舍不得,这小子的心性极强,倒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如此便就此不见当真要人惋惜的不得了。   疯道士离开的极快,刹那间,一阵风过,人便没了踪影。 ☆、归园田居   秋末的城郊满天地的金黄色,杜敏贤很是悠闲地在院中酿酒,欲埋入土中,来年挖出必是香气逼人。她面上带着融融笑意,很像是个温柔的妇人。   苏长亭就在她三步之后站着,眸中温柔的光笼在眼中人的身上,嘴角挂着怎么压都压不下的笑容。双手负后的他宛如仙人,除了那眼角眉梢的深情无限,让他又比谁都像个世俗人。   “蹲了许久,累吗?不若我来帮你?”苏长亭在她身旁蹲下,笑说的声音带着温度,能够捂暖人心。   杜敏贤侧头看他,一侧头便望进了他的眼睛中,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陷入他深邃的眸中了,似乎自一月前她回到他的身边便常常陷入。   “早知我会累,怎不早些帮我?”从不曾示弱的人,忽然娇嗔起来,便是别样软化人心。苏长亭心口颤了颤,随即说道:“早些帮你,我便不能看着你了。”   他说的真诚,让人惊讶于他这真诚。杜敏贤还没从他话语中回过神的时候,苏长亭已经挽起了袖子,拿起小铲子,开始动工了。   她瞧着他白皙的手一点点染上泥土,便觉得一阵欢愉,不知为何便起了坏心眼,手在泥中一抹顺势便涂上了他的手臂,涂完后便开始大笑。   苏长亭忽的停下动作,对于她的行为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半晌后才眉目清秀地抬眸看她笑,便这么静静地看着,不报复也不斥责,仿佛没有任何脾气。   杜敏贤笑了一会儿后,见苏长亭还是一直望着她,顿时便觉得自己的举动幼稚了。咳了两声停了笑意,才说道:“瞧什么呢?快挖吧,待会儿该用晚膳了。”   “好。”苏长亭应的松快,还是那笑容满面的模样,再动起铲子来。   一旁没事做无聊起来的杜敏贤便看着苏长亭做事,看着看着,她便不由地想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为哪般?明明她不该是这么随性的人,明明她做任何事都应该有原因有目的才对的。   可为何今日便这么随性了呢,再一回想好似不止今日,好像从她重生之后,便随性了许多事,随性地去了洛阳偃师,随性地开了酒肆,随性地与苏长亭落居京城郊外……   深入地想去,她的随性恐怕是因为知道苏长亭会做完所有事,并不需要她去操心费神。竟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她便潜意识地依赖于他了吗?   “苏长亭,你是何时爱上我的?”杜敏贤脑中还在思索着为何随性,嘴上便不由自主地问了,当问题问出的时候,她也是一愣,她怎问的如此直白。   而苏长亭再次停下了动作,他看着土坑里的酒坛子,半晌后才蚊声说道:“我也不知是何时,只是从你死后,心里便觉得很难过,日积月累,不减反增,直到明白你并非面上那般歹毒,所有一切不过是做戏,做的戏是为了挽晨,我才惊觉原来我是爱着你的。”   说话间,苏长亭又动作了起来,安置好酒坛子,用铲子一点点将土埋入,他如话家常地说着:“刚开始的时候,想你只是刺痛,随后也只是心闷,再后来便慢慢不受控制了,无力与人交谈,不想做任何事,满脑子不断地出现你的画面,原本模糊的变得清楚,原本清楚的变得如在目前。我尝试着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强迫自己做其他的事,用不间断的公务困住自己的思想。可总是到了临睡时,那片刻的松懈,对你的思念便像是海水咆哮一样涌来。我白日强迫的越厉害,夜里你袭来的便越厉害。”   “其实,你问我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我更想回答,我只愿从未爱上过你,这样便不会那么难受了。失去你的时候,痛不欲生,拥有你的时候,胆战心惊。”苏长亭埋好了酒,温柔地看她,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一会儿的深情对视后,“走吧,该用晚膳了。”   苏长亭已经起身朝着前院走去了,杜敏贤还是怔在那儿,半晌后才从他的情话里回过神。眨了眨眼睛,杜敏贤觉得脸上有些异样,莫不是羞涩脸红了,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黏糊软硬,摊手一看,方才的动情瞬时消散干净,仰天长啸一声:“苏长亭!”   晚膳间,苏长亭温言软语的哄了杜敏贤许久,于是整个晚膳用下来,苏长亭都是看着杜敏贤的脸色行事。   太后娘娘看了一眼青油油的花菜,苏太傅便乖巧地夹送一筷子。太后娘娘放下了碗筷,苏太傅便适时送上一杯温茶。   哦,对,如今的苏长亭亦非太傅这么简单,他利用权职之便给自己加官进爵了,封了摄政王,专门在大事的时候出面做决策,所以小事的时候根本不出现。   而大熙繁荣昌盛,海内清平,并无什么大事,于是摄政王理所当然地隐居于此陪伴爱人。幼帝那儿也无需担忧,不正有他又重新招揽回来的李清宴与秦遇吗。   晚膳用完后,杜敏贤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二人正准备烛灯作伴,共吟几首诗词歌赋,却忽然跑来了一个扫兴的。   那扫兴的正是玉炎,匆匆跑来,进了二人屋中,二话不说便坐下,喝了一口茶,道:“三弟,快给我使些银子,我那善堂经营不善,如今眼见着就要没米下锅了。”   苏长亭眉峰动了动,眼见那只欲揽去杜敏贤腰间的手就要落下了,这人竟然就该死地进来了。不由地,苏长亭冷声回道:“无上佛尊曾割肉喂鹰,二哥大慈大悲,可以效仿一二。”   忧愁不已的玉炎听了三弟这无情的话,眼睛瞬时便红了,连忙看去,一看便看见了他身旁的杜敏贤,眼中红色一止,咕噜一转,坏心眼便起了。   玉炎双目哀愁含泪,望着苏长亭的神色凄凉不已:“三弟,你财权傍身,实在叫人羡慕。不过更让人羡慕的是这左拥右抱的艳福,这位是新来的小娘子吗?上次那个与你花前月下的孙姑娘呢?你不要人家了?”   杜敏贤忽的笑起,转身看着苏长亭道:“花前月下?”明媚的眼略微眯起,很是危险。   “你知她的。”苏长亭心头一哆嗦,立即乖巧说道。那孙玥分明是她送来的,可怨不得他,何况这花前月下很是有争议,因为他并不记得那夜苏府里有开什么花。   杜敏贤岂能不知孙玥乃是她命人送去苏府的,只是不知这苏长亭是否真能把持住,不对美人动心罢了。而如今看他神色,应当无事,可她却不想就这么轻飘飘地翻过。   她笑的温柔,点点头,算是同意苏长亭的话,可随之的举动却让苏长亭头痛又心惊,因为她不发一言便朝着屋外走去了。   苏长亭片刻不耽搁,立即跟了上去,才走到门口,便被人扯住衣袖。他回头一看,瞧见玉炎坏笑着看他。   玉炎正要说话,苏长亭已经开了口,道:“环儿被送去稽城了,母亲似乎很喜欢那丫头,欲给她说媒定亲。”   他话一说完,玉炎脸色便变了,手上一松,过了一会儿气冲冲地指着苏长亭,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好,兄,弟!”   “好,二哥。”苏长亭笑说完了,便立即去寻杜敏贤。   玉炎怒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静了下来,呆了片刻,才一咬牙不愿放弃地离开,至于去哪儿,大约是稽城苏府。   苏长亭在院中寻到杜敏贤的时候,瞧见她正仰头望着月。他还没走近,便听她说道:“苏长亭,去寻几朵花来。”   苏长亭一愣,片刻后抬头看了看月,又低头看了看空了些的院前,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明白的当下心中便是一甜。   他转身欲举步,却又忽然停下回头看她。杜敏贤似有察觉,回头笑得像朵水仙,说道:“放心,我的诺言终生有效。”   她的诺言是等他,所以不管他去了哪里,她都会等他回来,作为上一世害他悔恨伤心十年的回报,也作为他们相爱的山盟海誓。   “我很快便回。”苏长亭终于笑的安心了,说完后他便离开去为她寻花儿。   杜敏贤在月下并没有等多久,而她等回的是一片花海。花瓣纷纷飞下,好似星河破了,漫天辰星从天而降,杜敏贤这时才知,原来星辰如此轻盈,旋转纷飞,绵软而下。   她伸手去接,却接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杜敏贤抿唇笑着举头看眼前人,问道:“你从何拾来这么多花儿?”   “我曾说过,若你想要,我总能为你办到。”苏长亭反手一握,便将杜敏贤的手紧握掌中,专注地看着她,一转身便将她虚揽怀中,同她一起望着满天繁星。   “杜相在边塞无事,你尽可放心。只是碧烟的死讯还是要送去,所以长孙大人怕是要伤心一阵。”苏长亭轻声说话,温柔说话的时候,嗓音里总是有一种蛊惑感,似能将人引入迷障里,让人为之欲.仙.欲.死。   他总是能够知晓她心中担忧什么思虑什么,然后一点一滴地为她安排妥当。杜麟乃是她生父,她不可能不担忧,身为长孙碧烟的那几年,她最感念的便是长孙宇珩。而她的担忧感念,他都为她承担了下来。   杜敏贤笑着将头靠去他的胸膛,听着他稳缓的心跳,说道:“花前月下与君赏,海清盛世同卿赴。不管什么,此后我都同你一起,可好?”   “好。”苏长亭的这一声极是沙哑,因为从来惑人的他此刻被惑了。   稽城城门口进来一个道袍破烂的道士,腰间别着一酒葫芦,过往之人稍有好奇地都侧头看一眼。道士却毫无知觉,只是睡眼朦胧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哈欠还没打完,双手便被人扣住,随即一阵晕眩,人便到了一堵墙前,尘雷立即反应过来,不好,被师兄们抓住了。   正心中哀嚎着,声音便传入耳中了,阴阴柔柔,似男似女,非男非女,且并不好听:“小尘儿,你可算被我们抓住了,你说说你干涉红尘中人生死大事,若是叫师父知晓了,该如何罚你?”   “师父必定又要让小尘儿扫河清池了,用那一根手指大小的扫帚扫。”一个同样不阴不阳的声音幸灾乐祸地笑道。   “不止不止,肯定还有给仙子们送衣服去,那云棉霞绸制成的衣裳,风一吹就会破,一破又得被仙子们斥责。”另一个声音奸笑着附和。   “师兄。”尘雷一哀嚎,挤出两滴眼泪,手上一松便转身面对着三个行为举止像女人,衣着像女人,唯独模样像极了男人的壮汉告饶道,“师兄,你们一个个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桃羞杏让的必定也是菩萨心肠,师弟我游历人间时间短,难免行差踏错,师兄们行行好就不往师父那儿报了吧。”   三个大男人被尘雷这么一夸,同时羞涩了起来,一跺脚同声说道:“世上说谎话的比比皆是,也就是师弟你净爱说实话。人家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啦。”   三道声音一说完,只静了片刻,便分道扬镳了,同时错综无序地对于谁更美,开始了无休无止地争辩。   尘雷一头虚汗,悄悄沿着墙爬出三人合围范围。而争论着的三人根本没有空闲去管师弟偷跑的行为,于是尘雷便这么有惊无险地又脱离了一次魔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说这就是最终章了,会不会有人连揍我的心都没了,可是它真的完了/(ㄒoㄒ)/ 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写了个很狗血的故事,然而我控制不住我的洪荒之力啊! 下一个故事一定要列出完整详细的大纲了,然后再接再厉再奋战! 然后我没脸没皮地来放新文《妖女,放下鸡腿》求戳O(∩_∩)O 亲爱的天使们,江湖再见,希望我们还有缘(づ ̄3 ̄)づ╭?~ O(∩_∩)O哈!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